傅 軍
(金華職業(yè)技術學院 文秘專業(yè),浙江 金華 321017)
“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具有現(xiàn)代個性意識的人的胚胎正在孕育成形。許多接受“人的文學”思想熏陶的男性或女性作家以社會革命的姿態(tài)力圖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找尋缺失已久的女性主體性意識。施蟄存擅長個體敘事,其女性意識可說是自然流露在他的具體文本之中,也明顯體現(xiàn)在文中的女性人物身上。他以細膩、豐富的感知抒寫出獨特的女性心理體驗和婦女命運。
一
施蟄存的創(chuàng)作從一開始便顯出擅長描寫女性內心的傾向。他總愿選取女性為描寫對象,從作者、敘述人視角和人物內心視角去感知女性不可捉摸的內心世界??v觀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集,女性人物眾多且一直貫穿其創(chuàng)作始終。不同于劉吶鷗、穆時英的是,女性人物在施蟄存筆下非但不是批判、厭棄的對象,而且形成作者或者依戀、贊美的理想女性或者同情、理解的現(xiàn)實女性這兩種類型。
前者多出現(xiàn)在《上元燈》集中,施蜇存甜蜜地回憶起自己童年時期的女性玩伴,如《上元燈》中那個贈“我”上元燈做定情信物的鄰家少女,《扇子》中的同學珍官,還有《梅雨之夕》中那個避雨的姑娘。這些女性在作品中作為一種理想的化身存在著,寄托了作者對純真異性情感的追求和對女性審美標準的評判。譬如《梅雨之夕》中那位姑娘的姣好的容顏、溫雅的風儀、勻稱的肢體、不俗的談吐正與“我”對美麗女性的理想相吻合,使“我”一開始便注意她的美麗了。她的形體特征和氣質正好體現(xiàn)了作者在潛意識中對異性的一種審美構型?!渡显獰簟泛汀渡茸印犯怀隽伺缘拿篮闷焚|。鄰家少女心靈手巧自制各式花燈,不愿聽從母親的安排,堅決拒絕富家表兄的追求,將定情信物二青紗彩畫燈送給家貧的“我”。這無疑顯示出對愛情的大膽、倔強和浪漫主義,特別是對封建家長的包辦婚姻制度的反抗,追求愛情的自由和婚姻的自主。這是作者最為欣賞的地方。同樣能干、美麗、善良的同學珍官卻讓作者惆悵,這不只是因為小時候那段浪漫故事,更多的是圍繞她的愛物一團扇所表現(xiàn)的寬容和大度。正是這使“我”至今佩服和感激著她。
到了《善女人行品》,作者從青春追憶拉回到人到中年的現(xiàn)實生活。女性形象開始轉為人生伴侶——“妻子”?!稓埱锏南孪以隆贰ⅰ镀拗健泛汀遁桓返榷际侵v述年輕的夫妻在困窘的日常生活中的凡人瑣事。文中的妻子溫婉可親,不乏感人的力量。《妻之生辰》中丈夫本想在婚后妻子第一次過生日時給她買個小禮物,可由于囊中羞澀無法實現(xiàn)自己的諾言,妻子卻并未因此不滿,她反而安慰丈夫不要自責,吃碗壽面就算過了生日。她的和善、體諒、安閑使“我”感動萬分。《殘秋的下弦月》中臥病在床的妻子同樣閃爍著中國傳統(tǒng)女性溫柔賢淑的光輝。她只是希望丈夫能在病床前陪她聊天,熄燈后看看月亮。在這里作者并不像其他追求婦女解放的作家那樣鄙棄依戀家庭,甘愿平凡的中國傳統(tǒng)女性,而是正面去肯定和贊美女性身上這些閃光的品質,并為此而憐惜、感動,因為這些女性合乎他的美學理想規(guī)范。
后者集中在《善女人行品》中那些平凡、弱勢的都市女性身上(包括從小城鎮(zhèn)走向大都會的保守女性)。施蟄存憑著自己都市人和鄉(xiāng)下人的雙重身份而了解和熟悉她們的心理和行為,正如他在該小說集序言中所言:“本書各篇中所描繪的女性,幾乎可以說都是我近年來所看見的典型”是他的“一組女體習作繪”。作者在作品中讓這些女性人物作為感覺主體而出現(xiàn),敘述自身的精神苦悶和不幸命運。
這當中有為愛欲和性欲所困擾而掙扎著的。如 《春陽》中的嬋阿姨和《周夫人》中的周夫人。她們都是居住在大都會的邊緣,城鄉(xiāng)的結合部的寡婦,長期受著封建禮教的影響,都一直過著清心寡欲的生活。然而嬋阿姨在一個春光融融的日子到上海銀行去取錢,五光十色的都市風情勃發(fā)了她心底的潛流,觸動了長年遭受壓抑的本能欲望。她開始 “冥想有一位新交的男朋友陪著他在馬路上走,手挽著手”。她期待那年輕的銀行職員充滿熱情地凝看著她。對男人的欲望和對家庭的渴求充溢了她孤寂的內心。一方面是外界的誘惑和自身情欲的騷動,另一方面是傳統(tǒng)宗法力量對自我的囚禁。因而她內心深處涌動的情欲并未付諸現(xiàn)實行動,僅有的是一股蠢動著的欲念,一些渴望與幻想。這是女性自我對傳統(tǒng)禮教的精神反叛,也是對人性生活的合理企求。
還有對婚姻、家庭生活的衷怨和不滿的。《霧》中的主人公素貞小姐確信自己有才有貌,因而在婚姻問題上堅持要嫁一個如意郎君。但是符合她理想和標準的丈夫在她所住的小衛(wèi)城中是尋不到的,為此蹉跎到28歲。然而她并不傷心,堅信“與其遇人不淑,毋寧不出嫁的”。直到有一天她在去上海參加表妹的婚禮的火車上,突然發(fā)現(xiàn)“一位完全吻合的實體”,于是她那壓抑已久的情感和欲望瞬間萌動了。但最后當她從表妹那兒得知那陌生男子是電影演員即所謂“戲子”時,不禁失望之極。這樣一位曾感受世風的變化和時尚的誘惑的鄉(xiāng)鎮(zhèn)女性在自己強烈的婚姻自主意識下依舊掙脫不了封建傳統(tǒng)文化的羈絆?!丢{子座流星》中的卓佩珊夫人一心想要懷孕生育,不育似乎是她的苦惱所在。然而,從電車上因擁擠而碰她膝蓋的青年男子的文雅、體貼和丈夫日常生活中的粗魯、無聊相比,正是丈夫、家庭生活的灰暗,導致其精神的苦悶。這種苦悶反映了向往浪漫婚姻的女性對婚后家庭生活的不滿及對情感慰藉的渴望。
上面這些“善女人”都是遵守禮法、安分守己的良家婦女,也是偶爾試圖越軌而最終回歸的保守女性。施蟄存按照日常生活本來的邏輯規(guī)律敘述“她們”的故事,感知并解釋她們的行為和心理特點。她們作為自我意識和生活的主體,有著自己的生活路線和行為方式,體驗和感受著自身的情感反應和欲望需求。這有別于其他海派作家筆下的摩登女性形象,僅僅作為男性話語敘述中被賞玩的客體對象。施蟄存給予她們女性日常生活主體的地位,并從普通市民的角度敘述了關于城市良家女性的合乎人性的欲望。這種敘述是溫婉、含蓄的,是從心理分析的角度去揭示她們的內心世界中分散而舒緩的欲望沖動,表現(xiàn)她們自我對傳統(tǒng)文化、傳統(tǒng)道德的心理叛逆。
二
雖說這樣解構了傳統(tǒng)社會賦予她們的崇高和神圣,但施蟄存并未沿襲“五四”時期那些表現(xiàn)個性自由、婦女解放的顛覆性、反叛性作品風格,而是依照自身對女性現(xiàn)實生存狀況的認識進行忠實反映,表現(xiàn)出在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之間冷靜的平衡?!侗∧旱奈枧泛汀短貐喂媚铩愤@兩篇刻畫都市現(xiàn)代女性作品正是如此。作者并未將舞女素雯寫成一個情欲泛濫、游戲人生的都市摩登女郎,反而極力寫出她在肉欲橫流的都市中向善向美,不甘沉淪的一面。她身處社會底層,混跡齷齪洋場,但仍保持人格的獨立和自由。她厭倦舞女的生活,希望過平靜而安穩(wěn)的家常生活;她要求生活和情感自由不受拘束;她對愛情保持清醒的頭腦,不相信所謂“永久”;她并不因情人的破產而疏淡對方,也并不打算依靠男人過生活……作者似乎比較欣賞她的這些現(xiàn)代意識。確實她用西洋先進文化思想為自己構筑了一個迥異于中國傳統(tǒng)倫理道德規(guī)范的世界,成為一位都市文化背景下的前衛(wèi)女性。她有著鮮明的個性、理性、不屈從世俗并竭力把握自己的命運,同時追求有愛的家庭歸宿。但現(xiàn)實中的生存困境往往殘酷地擊碎了她美好的愿望。施蟄存在作品中表現(xiàn)了女性意識在男權社會中的掙扎和無奈?!短貐喂媚铩分械那刎懚鹨彩侨绱?。她是一位在現(xiàn)代商業(yè)文化和企業(yè)文化影響下的職業(yè)女性。她通過自身的努力取得良好的銷售業(yè)績,獲得了快于男職員的加薪速度。面對各種騷擾和毀譽,她雖處之泰然,不予理睬,可最終還是在男職員的集體打壓下歸于平庸。顯然這種“女不如男”的東方式嫉妒心理使都市女性仍無法擺脫現(xiàn)代商業(yè)人際關系中濃重的封建文化氛圍。
可見,施蟄存小說的女性視點大都聚焦在城市的家庭日常區(qū)間,在一個封建傳統(tǒng)規(guī)范約束和現(xiàn)代都市生活誘惑相交匯的混雜領域,展現(xiàn)家常女性在新舊生活中徘徊艱難的心路歷程。這些女性的那種復雜多元化的心理真實正是外部壓抑和內部掙扎兩種力量對抗的結果,也是城市轉型期間人性遭遇的展示。應該說,這些女性形象比鄉(xiāng)鎮(zhèn)女性或時尚女性更能代表當時都市文明與鄉(xiāng)村文明、傳統(tǒng)文化與現(xiàn)代文化碰撞、沖突下的女性的生存現(xiàn)實。她們已不再是城市生活的一種陪襯或裝飾,更不是有些海派作家筆下的色情對象,而是城市生活結構中的組成部分,作為生存主體而存在著。她們的內心狀況得到了作者極大的關注和表現(xiàn)。
三
對于這些女性,施蟄存的敘述筆觸都是同情的,甚至是袒護、贊美的。盡管他們最終無法走出生存困境,但始終讓人覺得這些女性的內心涌動著一股向善向美的力量,反而男性人物大部分是粗俗、丑惡和污濁的。作者似乎有意在文本中讓女性人物與相關的男性人物形成某種對照。如《特呂姑娘》秦貞娥的單純、坦蕩與男同事的卑劣、狹隘;《在巴黎大戲院》中“我”的變態(tài)、猥瑣和女友的自然、大方;《獅子座流星》中卓佩珊夫人的康健、風雅和丈夫的慵懶、無聊。通過這種對比描寫,突出了女性人物具有一定的獨立主體性,使文中的女性主體意識得到凸顯。
施蟄存如此專注于女子心理分析,首先跟他所受的傳統(tǒng)文化教育和熏染有關。古典文學中的唐詩宋詞的意境和情調培養(yǎng)了他多愁善感的性格,使他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敏感于異性交往的心理表現(xiàn)。除此之外,還與他的經歷和氣質有關。施蟄存早年生活在一個充滿女性溫情氣氛的環(huán)境里。他是家中唯一的男孩,上有母親和年老的女傭張媽,下有四個妹妹,他像賈寶玉一樣享盡女性的呵護。父親也性情溫和,對他極為疼愛。這種環(huán)境就決定了他對女性氛圍的熟悉和對男性世界的陌生。此外,他從小就表現(xiàn)出孤獨內向的性格,與外界現(xiàn)實落落寡合,保持距離,常常獨自體味內心的寂寞和哀愁。這些都造成了他細膩溫敏的女性氣質和沉靜多思的心理意向。當他投入個性化創(chuàng)作之后,這些因素就影響到他對女性價值的判斷和女性心態(tài)的認識,也糅合到他對女性形象的塑造中。
四
需要說明的是,施蟄存小說中的女性人物并非具有完整意義的女性主體性,她們當中除了像舞女素雯在行動語言上具有主體性以外,其他的只呈現(xiàn)出一定的女性主體自覺——意識上、身份上的主體性。如嬋阿姨在經濟上擁有主體身份,但在精神上并沒有徹底覺悟而無奈地屈服于命運。作者站在新舊文化的交叉路口冷靜地觀察著這些舊時代普通的女人們,一方面反映出時代的特征,另一方面也表現(xiàn)了女性在社會生存中無法回避的痛苦。
可以這樣說,施蟄存是以自我在那個時代之中的真實記憶給予周圍現(xiàn)實一個啟示。這其中,作者以蘊含人文關懷的筆觸對她們的生命體驗進行獨特而真實的書寫,合理的顯現(xiàn)女性人物的主體形象及作者女性意識的自我存在。這種書寫不僅有真實的,歷史的美學內涵,而且對于女性主體意識的建構也有獨特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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