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舒涵
(浙江師范大學,浙江 金華 321004)
唐代是我國歷史上強盛的時期,長安作為帝國的心臟,幾乎凝聚了唐王朝的所有文化的精華。在大氣恢宏的長安文化的影響之下,詩歌作為唐代文化的一種主流文化,表現(xiàn)出一種強大的向心力。從唐代詩歌中我們可以明顯地感受到唐代文人的積極用世情懷,走向長安意味著人生的成功和價值的實現(xiàn),離開長安則意味著仕途失意、人生落寞。唐代詩人劉駕的《青門路》:“青門有歸路,坦坦高槐下。貧賤自恥歸,此地誰留我?!睆慕只薄⑶嚅T這兩種帝京極具代表性的不同景觀反映出唐代文人的生存狀態(tài),也折射出了一種特定的唐代社會文化。
在唐人詩歌中,柳樹應該是最常見的樹木,槐樹與柳樹并稱“槐柳”。唐代京城長安,整齊茂盛的槐樹與長安縱橫交錯的街道相配合,成為帝都威嚴與秩序中不可缺少的象征性景觀,而那些將相貴戚的深宅大院更是古槐參天,翁洮詩云:“侯門處處槐花口,獻賦何時遇至公?!彪S著唐代文化的繁榮,槐樹也進入了文人的視野,成為唐代詩歌關照的對象。隨著唐代科舉制度的逐步成熟,大量知識分子進京尋求政治出路。在這種社會背景下,作為帝京自然景觀的槐樹也被賦予了新的內(nèi)容和象征意義,表現(xiàn)出鮮明的科舉文化特征。每年春天各地士子匯集長安城。對于初次來到長安的他們,槐陰籠罩下的帝京對他們產(chǎn)生極大的誘惑。荊冬倩詩曰:“……草濃河畔色,槐結路邊陰。未映君王史,先標胄子襟。經(jīng)明如可拾,自有致云心?!边@雖是一首很平常的詩歌,卻從應試者的角度以槐樹為托物言志的對象,語帶雙關的表達了詩人想融入長安社會的愿望。
考試揭榜的時間正是槐樹開花的時候。鄭谷的《槐花》:“毿毿金蕊撲晴空,舉子魂驚落照中。今日老郎猶有恨,昔年相虐十秋風?!痹佻F(xiàn)了舉子看榜時驚心動魄的情境。翁承贊《擢探花使三首·之一》之一詩曰:“九重煙暖折槐芽,自是升平好物華。今日始知春氣味,長安虛過四年花?!敝v到為中第者負責采集宴慶所用花卉的擢花使,首選之花當然是具有象征意義的槐花。京城宴慶之后,中第者又在一路槐花的輝映下榮歸省親,鄭古有詩:“苦辛垂二紀,擢第卻沾裳。春榜到春晩,一家榮一鄉(xiāng)。題名登塔喜,醵宴為花忙。好是東歸日,高槐蕊半黃?!边@時候寫槐又表現(xiàn)了中第者何等的心情與榮耀。
對于考試落第者來說,歸途中的槐樹只能延續(xù)他們失利的痛苦,李中詩曰:“影未沈山水面紅,遙天雨過促征鴻?;赇N舉子不回首,閑照槐花驛路中?!倍跑鼹Q詩曰:“槐柳路長愁殺我,一枝蟬到一枝蟬。”這里被驛槐無限延續(xù)的痛苦就如被夕陽無限延伸的身影一樣回避不了也揮之不去。更多的落第者選擇留京,他們多借宿于靜坊廟院及閑宅居住,成為“京漂族”,準備來年的考試。但無論是待試還是待選,漂流京城絕非易事。處處可見的槐樹成為寒士們形影相吊的清客。錢起有句曰:“高槐暗苦雨,長劍生秋寒。旅食還為客,饑年亦盡歡?!绷_隱有句曰:“清鏡流年急,高槐旅舍寒。侏儒亦何有,飽食向長安?!边@種情形下的槐樹不但不能讓他們感到帝都的親切與親近,反而引發(fā)了無盡的鄉(xiāng)愁與鄉(xiāng)思。韋莊詩:“長安十二槐花陌,曾負秋風多少秋。”包含了多少的人生悲苦。大約在中唐以后,槐花開落被與舉子應試聯(lián)系在一起,“槐花黃,舉人忙?!被被S已成為大考在即的訊號和代稱。齊己詩曰:“月月便車奔帝闕,年年貢士過荊臺。如何三度槐花落,未見故人攜卷來。”甚至經(jīng)過這次考試的人,一到槐樹開花的季節(jié)就會想到那段不堪回首的經(jīng)歷。以此可以看出唐代帝京的街槐已經(jīng)成為了科舉文化的代稱。
在唐代詩人中,白居易的個人經(jīng)歷正是大多知識分子奔赴京城、求取功名的典型代表。在他的詩歌中,出現(xiàn)槐樹的有三十余首。初入長安的白居易生活并不如意,被謔之曰:“長安百物貴,居大不易?!薄队莱缋镉^居》:“永崇里巷靜,華陽觀院幽。軒車不到處,滿地槐花秋?!奔帕鹊幕睒湟r托出詩人初入京城時郁郁不得志的心境。后來白居易的仕宦生涯雖有沉浮,但官途還算順暢,在他的詩中槐樹形象也慢慢發(fā)生了轉變?!镀哐允滟涶{部吳郎中七兄》曰:“四月天氣和且清,綠槐陰合沙堤平。獨騎善馬銜鐙穩(wěn),初著單衣肢體輕。”白居易早年眼中的“槐陰沙堤”這種濫用民力的腐敗行為在此時卻與“輕衣”、“穩(wěn)馬”、“槐陰”共同構成了詩人長安愜意生活的象征,這就是景物觀照在個人經(jīng)歷中的轉變?!拜p衣穩(wěn)馬槐陰路”正是當時知識分子尤其是下層士子所期望達到的人生目標。孟郊有云:“長安車馬道,高槐結浮陰。下有名利人,一人千萬心?!薄案呋苯Y浮陰”的長安路就是奔往名利場的功利路,誰能走好這條路,就意味著可以擠進等級森嚴的上層社會,真正地融入到長安世界。
唐代科舉制度雖然進一步完善,為下層士子提供了入仕的機會,但是唐代最重要的進士科每次錄取人數(shù)卻非常少,多則二三十人,少則二三人。科舉有限的取士數(shù)量遠不能滿足為數(shù)眾多的各階層士人的進身要求,因此,通過中進士而“立登要路津”的機會很小。在激烈的競爭中,一部分人只有黯然離京,當然離京的還有許多是仕途不順的貶謫者,這些人大都懷著落寞的心情黯然離京,因此青門這一京城重要的送別之地也頻頻出現(xiàn)于唐代詩人的詩歌中,成為文人對京城情懷的另一種抒寫。
青門是唐詩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地名,青門應為長安城外的廓城門。出青門斜向東北,其間與通化門外的大道相合,可至浐水西岸。這里有長樂坡,下長樂坡,至浐水西岸,就是出城的第一驛長樂驛。王維《奉和圣制上巳于望春亭觀禊飲應制》:“長樂青門外,宜春小苑東。樓開萬井上,輦過百花中?!鼻嚅T大約是出城的第一站,此地是送行分手的開始。白居易詩:“終日坡前恨離別,謾名長樂是長愁?!敝v的是長樂驛,長樂驛西即浐橋。溫庭筠《早春浐水送友人》:“青門煙野處,渡浐送行人?!边^了浐橋,東北向可到灞橋,由于浐灞二橋位于青門道上,所以也被稱為青門橋,劉禹錫的詩:“前時送君去,揮手青門橋。路轉不相見,猶聞馬蕭蕭?!币灿嘘P于青門的描寫,這些證實灞橋是青門道的終點,也是送客的最后一站。
青門路是青門外至灞橋這一段路,在唐詩中幾乎就是一條送別之路。東出長安去山東和江左兩地,必走青門。舉凡宦游、下第、訪友、返鄉(xiāng)等,大都會把酒相送,青門內(nèi)外的酒肆也給餞別的人提供了場所,白居易詩云:“何處難忘酒,青門送別多?!币蚨嚅T送別成為長安帝都的一大景觀。王維《送從弟蕃游淮南》:“江城下楓葉,淮上聞秋砧。送歸青門外,車馬去骎骎?!睘樗陀H。王昌齡《留別岑參兄弟》:“岑家雙瓊樹,騰光難為儔。誰言青門悲,俯期吳山幽。”白居易《長安送柳大東歸》:“白社羈游伴,青門遠別離。浮名相引住,歸路不同歸?!眲t是送友。流水、柳色、酒旗、斜陽組成一幅生動的青門送別圖。
岑參的幾首青門送別詩則幾乎篇篇把酒相送,如《送李翥游江外》:“便獲賞心趣,豈歌行路難。青門須醉別,少為解征鞍?!边@是在送宦游之人?!端秃舐涞跉w王屋別業(yè)》:“野花迎短褐,河柳拂長鞭。置酒聊相送,青門一醉眠?!边@是對仕途失意者的慰藉。還有《送張升卿宰新滏》:“官柳葉尚小,長安春未濃。送君潯陽宰,把酒青門鐘。”《送陳子歸陸渾別業(yè)》、《送羽林長孫將軍赴歙州》、《餞王岑判官赴襄陽道》等詩作中都有對青門把酒相送的描寫。因而在岺參筆下,青門酒被賦予了多重的涵義,勸勉或者安慰、也有祝福,當然也包含了一種悵然若失的無奈。
踏上青門就意味著離開帝都,離開了唐王朝的政治中心,對有著強烈入世之心的人來說,無論是歸鄉(xiāng),還是外放為官,都是心懷落寞和失意。離開帝都的心情是復雜的,甚或夾雜著幾多酸楚和依戀。因而在詩人所寫的青門詩中,這種戀京的心態(tài)表現(xiàn)得很是鮮明。司空曙《登秦嶺》:“南登秦嶺頭,回首始堪憂。漢闕青門遠,商山藍水流?!痹谶@首詩中,藍水無語北流,詩人則黯然南往,南望帝都,仿佛拋棄詩人而去,更增添了一份憂傷。劉滄《下第后懷舊居》:“幾到青門未立名,芳時多負故鄉(xiāng)情。雨馀秦苑綠蕪合,春盡灞原白發(fā)生。”此詩充滿著凄涼悵惘,青門在這里被用做帝都長安的象征。薛能《太原使院晚出》:“青門無路入清朝,濫作將軍最下僚。同舍盡歸身獨在,晚風開印葉蕭蕭?!边@里,青門路是一條通向顯達的希望之路,可是對于潦倒的詩人來說,有的卻只是感嘆。
長安作為唐帝國的國都,是唐帝國政治中心和文化中心,是最有人生機遇的地方,因而長安的一草一木、一物一地在唐詩中都被賦予太多濃厚的審美意境,為長安文化的厚重和豐富沉積了太多的底蘊,留給人們永恒難忘的記憶。街槐和青門這兩種看似簡單的長安特有景觀,卻以獨有地理地位而成文唐代文人揮之不去的情結,被頻頻抒寫。這種歷時性和共時性的特定景物的觀照聚合成唐代社會政治文化的獨特層面。無論是奔赴京師,求取功名,還是悵然離京、岐路揖別,都是唐王朝京城文化的一種重要表現(xiàn),它們從不同的角度為我們再現(xiàn)了唐代帝京的風貌,也為我們揭示了唐代下層士人入世之艱,出世之悲的社會形態(tà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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