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艷
(南京大學 圖書館 古籍部,江蘇 南京 210093)
南宋嚴羽《滄浪詩話》的“詩有別材”說對中國后來的詩學理論和詩歌創(chuàng)作影響極大。其言曰:“詩有別材,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然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至?!雹俅搜缘某霈F(xiàn)與南宋時期的歷史文化語境息息相關,但正如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隨著歷史變遷,明清以來對之理解和強調的重點也不停發(fā)生變化,由此產生不同的理論闡釋和詩學主張。本文梳理明清以來幾位代表性的學者對這一理論的不同闡釋,以見其發(fā)展變化之脈絡,尤其揭示清儒陳壽祺在前人基礎上對這一理論的創(chuàng)造性闡發(fā),使之煥發(fā)出新的生命力,對后來的詩歌創(chuàng)作產生積極的影響。
強調“別材”者,代表人物為明代胡應麟,他在《詩藪》中多處提及嚴氏之論并加以闡發(fā),如:
嚴羽卿云“詩有別材,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十六字,在詩家即唐虞精一語不過。惟杜老難以此拘。其詩錯陳萬卷亡論,至說理如“寂寂春將晚,欣欣物自私”之類,每被儒生家引作話柄,然亦杜能之,后人蹈此立見敗缺,益知嚴語當服膺。②
漢名士若王逸、孔融、高彪、趙壹輩,詩存者皆不工而不知名,若辛延年、宋子侯,樂府妙絕千古,信詩有別材也。③
皇甫子循以六朝語入中唐調而清空無跡,楊用修以六朝語作初唐調而雕繢滿前,故知詩有別才,學貴善用。④
胡應麟對嚴氏理論“斷章取義”,強調的重點在“別材”。在他看來,“別材”是詩歌創(chuàng)作成功的首要條件,只有具備了這一點,才可以自成一家面目。相比之下,對學養(yǎng)的作用則不甚重視,認為學養(yǎng)對詩歌創(chuàng)作能否成功,是一個不確定因素。有學而能詩者,如杜甫、皇甫子循;有不學而能詩者,如辛延年、宋子侯“樂府妙絕千古”;也有學而不能詩者,如漢名士王逸、孔融、高彪、趙壹輩及楊用修“以六朝語作初唐調而雕繢滿前”??傊?,胡應麟認為學養(yǎng)要經詩人的別材驅遣,方可在創(chuàng)作上起到正面作用,而成功的詩歌創(chuàng)作不一定非要依賴于學養(yǎng)。這種論調在一定層面上有其道理所在,但其弊端顯而易見,易將人引入“不學”之途,很快就有人對此提出異議。
正統(tǒng)的士大夫站在自己的立場上,顯然會對詩有別材非關書之說加以討伐以強調“學”的地位與重要性。明儒黃道周即言:
仆始創(chuàng)為詩篇法,大則十余,小則數(shù)首,以錯綜事物,酌于情理。今古之間,其流連風月,泛濫觴彩者,概不得與。惟吾鄉(xiāng)蔣八公獨信其說,此道關才、關識,才識又生于學,而嚴滄浪以為詩有別材,非關學也,此真瞽說以欺誑天下后生歸于白戰(zhàn)打油釘鉸而已。八公云必欲登峰造巔、刊皮抉髓,則人不數(shù)章,章不數(shù)句,安得盡如《烝民》、《大東》而后得其正變乎?仆亦深以為然。⑤
黃道周承認詩歌創(chuàng)作關才、關識,但他認為才與識不是憑空而生,而要從學中來,嚴羽的說法有將世人引入不學之途的危險,故力反之。入清以來,隨著重學問風氣的漸次興起,對嚴羽此說的批判占了上風。從四庫館臣對《滄浪詩話》的提要中可窺風氣之一斑:
……由其持詩有別材不關于學,詩有別趣不關于理之說,故止能摹王孟之余響,不能追李杜之巨觀也。李東陽《懷麓堂詩話》曰嚴滄浪所論超群軼俗,真若有所自得,反復譬說,未嘗有失,顧其所自為作,徒得唐人體面而亦少超拔警策之處,予嘗謂識得十分只做得八九分,其一二分乃拘于才力,其滄浪之謂乎云云,是猶徒知其病未知其所以病矣。
《提要》認為嚴羽詩作之所以少超拔警策之處,皆因其持詩有別材不關于學,詩有別趣不關于理之說,學養(yǎng)不夠所致。這在清代知識階層中是一種代表性的意見,對“學”的強調成為這個時代詩論的最強音。朱彝尊的意見頗具代表性,其在《楝亭詩序》中言:
爾今之詩家空疏淺薄,皆由嚴儀卿 “詩有別材匪關學”一語啟之。天下豈有舍學言詩之理?通政司使楝亭曹公吟稿,體必生澀,語必斬新,蓋欲抉破籓籬,直開古人窔奧,當其稱意,不顧時人之大怪也。公于學博綜練習掌故胸中具有武庫,瀏覽全唐詩派,多師以為師,宜其日進不已。譬諸驊騮驥騄,郭椒丁櫟,騰山超澗,馳騁既熟,下而縱送劇驂之區(qū),其樂有不可喻者已。⑥
又其《靜志居詩話》言:
嚴儀卿論詩謂詩有別材非關學也,其言似是而實非。不學墻面,安能作詩?自公安竟陵派行,空疎者得以借口。果爾,則少陵何苦讀書破萬卷乎?興公藏書甚富,近已散佚,予嘗見其遺籍,大半點墨施鉛,或題其端或跋其尾,好學若是,故其詩典雅清穩(wěn),屏去粗浮淺俚之習,與惟和足稱二難。以此知興觀群怨必學者而后工,今有稱詩者,問以七略四部,茫然如墮云霧,顧好坐壇坫說詩,其亦不自量矣。⑦
又有詩曰:
詩篇雖小技,其源本經史。必也萬卷儲,始足供驅使。別材非關學,嚴叟不曉事。顧令空疏人,著錄多弟子。開口效楊陸,唐音總不齒。吾觀趙宋來,諸家匪一體。東都導其源,南渡逸其軌。紛紛流派別,往往近粗鄙。群公皆賢豪,豈盡昧厥旨。良由陳言眾,蹈襲乃深恥。云何今也愚,惟踐形跡似。譬諸艻蔗甘,舍漿噉渣滓。斯言勿用笑,庶無乖義始。⑧
朱彝尊以經學家的立場對“別材非關學”一說提出嚴厲批評,認為:“爾今之詩家空疏淺薄,皆由嚴儀卿‘詩有別材匪關學’一語啟之。”他認為經史之學是詩歌創(chuàng)作的源頭,沒有學問不好而能創(chuàng)作出一流詩歌的。朱彝尊強調學問對詩歌創(chuàng)作的重要性,但矯枉過正,走向另一個極端。后人多有補正者,錢大昕在《甌北集序》中對嚴羽和朱彝尊的觀點皆有評判,其言曰:
昔嚴滄浪之論詩謂:“詩有別材,非關乎學;詩有別趣,匪關乎理?!倍闼焓献I之云:“詩篇雖小技,其原本經史。必也萬卷儲,始足供驅使。”二家之論幾乎枘鑿不相入。予謂皆知其一而未知其二者也。滄浪比詩于禪,沾沾于流派,較其異同,詩家門戶之別,實啟于此。究其所謂別材別趣者,只是依墻傍壁,初非真性情所寓,而轉蹈于空疏不學之習。一篇一聯(lián),時復斐然,及取其全集讀之,則索然盡矣。秀水謂詩必原本經史,固合于子美讀書萬卷下筆有神之旨,然使無真材逸趣以驅使之,則藻采雖繁,臭味不屬,又何以解祭魚、點鬼、疥駱駝、掉書袋之誚乎?夫唯有絕人之才,有過人之趣,有兼人之學,乃能奄有古人之長而不襲古人之貌,然后可以卓然自成為一大家。⑨
錢氏在此所持的是兩家各打五十大板的態(tài)度,認為嚴羽和朱彝尊對于作詩之道皆知其一而未知其二,皆不能卓然成一大家。錢氏的論調對矯正過于重視學問,將詩與學問視為一路的傾向具有積極意義。但就其對于嚴羽理論的態(tài)度而言——“究其所謂別材別趣者,只是依墻傍壁,初非真性情所寓,而轉蹈于空疏不學之習”——與前人相比,并無認識和解釋上的超越。
相比之下,陳壽祺(公元1771—1834年)對嚴羽這一理論的解釋,便具有很強的創(chuàng)發(fā)性和積極意義。陳壽祺是清代中后期舉國聞名的學術大家,以《三家詩遺說考》在經學史上為人所熟知。實際上陳氏的學術領域及成就遠非《三家詩遺說考》所能涵括,他在《尚書》學、《詩》學、禮學及五經總義之學等傳統(tǒng)經學領域,以及古文、駢文、詩歌方面均有造詣并有大量著述傳世,在當時是樸學與辭章兼擅的學者。⑩陳壽祺在自己的理論緯度內,對著名的詩學命題“詩有別材”說作出了頗具特色的解釋,將人們對這個傳統(tǒng)詩論的理解向前推進了一步,提供了另一個理解向度,這是其對傳統(tǒng)詩論的貢獻,他在《薩檀河白華樓詩鈔序》中這樣解釋“詩有別材”一說:
嚴滄浪云“詩有別材,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然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至?!弊吭帐茄院?!牦牛不可以執(zhí)鼠;干將不可以補履;鄭刀宋斤,遷乎地而弗良;樝梨橘柚,味相反而皆可于口,此別材之說也。五沃之土無敗歲,九成之臺無枉木,飲于江海,杯勺皆波濤,采于山藪,尋尺皆松樅,此多讀書之說也。解牛者目無全牛,畫馬者胸有全馬,造弓者擇干于太山之阿,一日三睹陰,三睹陽,傅角纏筋,三年乃成。學琴者之蓬萊山,聞海水溟洞,山林杳冥,一動操而為天下妙。此多窮理之說也。才不俊則意凡,學不豐則詞儉,理不博則識褊。古大家之為詩,雖風格各殊,顧于是三者必有所獨至,然后其騰實大,而收名遠。而世徒執(zhí)“別材”一語為滄浪詬病,抑過矣?。?1]
可以看出,陳壽祺所強調詩歌創(chuàng)作的“別材”、“多讀書”、“多窮理”三個因素,其實前人已分別強調過了。但是,在他之前,無論是嚴羽理論的支持者還是反對者,都沒有很好地把這三者統(tǒng)一于對嚴羽詩論的闡釋中。因對這一理論的理解闡發(fā)不夠,種種流弊也因此而生,如前所言,或導致渺聞淺識之徒,以詩有別材非由學問,而開后學油腔滑調、信口成章之惡習;或因反對者過于強調學而使泥古拘墟之士專主漁獵,食古不化,家有類書便成作者。認識較全面者,又無法開創(chuàng)出一種影響力足以與嚴羽詩說相匹敵的理論來扭轉風氣。陳壽祺的做法不啻舊瓶裝新酒,通過對這一理論的重新闡釋,將詩歌創(chuàng)作的三個重要因素統(tǒng)一于這一理論之中,得出“才不俊則意凡,學不豐則詞儉,理不博則識褊。古大家之為詩,雖風格各殊,顧于是三者必有所獨至,然后其騰實大,而收名遠”的結論,使這一理論煥發(fā)出新的生命力,并對詩歌創(chuàng)作起到積極的作用。這是陳壽祺在他的歷史語境中對這一詩學理論作出的重要貢獻。
一種理論經過發(fā)展,它初出現(xiàn)時的部分甚至是全部含義往往會被遮蔽而在歷史語境中產生種種不同的新義,這一過程在當時的具體歷史語境中皆有其積極意義,后人在理解和評價前人的理論觀點時,應報以理解之同情的態(tài)度,這樣庶幾可避偏頗。同時,脫離當時的具體語境,后人對一種理論的發(fā)展,其創(chuàng)造性是有高下之分的,高明的理論闡發(fā),往往可以指導后來的創(chuàng)作往更高境界發(fā)展,這也是通過對這一詩學理論發(fā)展脈絡的梳理得出的啟示。
注釋:
①郭紹虞.滄浪詩話校釋·詩辨.人民文獻出版社,1961.②《詩藪》內編五.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
③《詩藪》外編一.
④《詩藪》續(xù)編二.
⑤陳田.《明詩紀事》辛簽卷十八.“蔣德璟”評論之《漳浦集》.商務印書館,1936.
⑥《曝書亭集》卷第三十九,四部叢刊初編本.
⑦鄭方坤.《全閩詩話》卷八.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
⑧《曝書亭集》卷第二十一“古今詩”.四部叢刊初編本.
⑨《潛研堂集》文集卷二十六.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⑩陳壽祺著述集中見于 《左海全集》(清嘉慶道光間刊陳紹墉補刊本)及《左海續(xù)集》(清道光同治間刊本).
[11]《左海文集》卷六.清嘉慶道光間刊陳紹墉補刊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