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梅,顓宇
(中國海洋大學外國語學院,山東青島266100)
意識形態(tài)作用下譯作的變形
——《格列佛游記》在中國的譯介
滕梅,顓宇
(中國海洋大學外國語學院,山東青島266100)
英國諷刺大師喬納森·斯威夫特創(chuàng)作的《格列佛游記》是一部公認的政治諷刺小說代表作。然而,這部小說自20世紀初被譯介到中國始,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被誤認為是兒童文學經(jīng)典之作。以翻譯操縱學派代表人物安德列·勒菲弗爾的改寫理論為基礎(chǔ),對《格列佛游記》在中國的譯介情況進行梳理,可發(fā)現(xiàn)促成譯作變形背后的社會意識形態(tài)因素。
翻譯;《格列佛游記》;外國文學
近年來穿越題材小說盛行文壇,其中的主人公大多以嶄新的面貌開始在另一時空的生活。很多文學作品也會有類似的經(jīng)歷,它們從一種社會文化“穿越”來到另一種社會文化時,往往會在意識形態(tài)差異的作用下潛移默化,改頭換面。
斯威夫特(Jonathan Swift)認為:“有許多事情不能用法律去懲罰,宗教與道德的約束也不足以使這些干壞事的人改正;只有把他們的罪孽以最強烈的字眼公諸于世,才能使他們受人憎恨?!盵1]3《格列佛游記》正是斯威夫特這一主張的集中體現(xiàn),尖銳深邃的諷刺是這部作品的靈魂所在。因此,國內(nèi)外學者對它的研究也主要集中在分析其對18世紀英國政治、人性的諷刺與批判上。然而,在進入中文世界后,這部公認的英國經(jīng)典諷刺小說,不僅被改頭換面,基至可以說被改得“面目全非”。在中國幾乎盡人皆知它是一部兒童文學或奇幻文學作品,這個“盛名”掩蓋了它原先在英國的經(jīng)典文學地位,也掩蓋了原作者斯威夫特偉大諷刺文學家的身份?;仡欀袊g史,像《格列佛游記》這樣大受歡迎卻遭到改寫甚至誤解的作品并不多。本文試圖對《格列佛游記》在中國的譯介情況作一梳理,同時以翻譯操縱學派代表人物勒菲弗爾(André Lefevere)的改寫理論為理論基礎(chǔ),將《格列佛游記》的翻譯活動置于社會文化的宏觀背景之下,以探討意識形態(tài)對翻譯的影響和操控。
“意識形態(tài)”這一概念可追溯至柏拉圖《理想國》中的“高貴謊言”(the noble lie),英文ideology一詞出現(xiàn)于1796年,被用來界定一種“觀念的科學”。“意識形態(tài)”包含科學在內(nèi)的整個文化領(lǐng)域,是人類與世界之間不可缺少的媒介。本文“意識形態(tài)”取其廣義的概念,一方面指個人、集團或文化所特有的觀念和思維方式,另一方面指形成社會政治綱領(lǐng)的一體化主張、理論和目標。哲學、政治、藝術(shù)、審美、宗教、倫理道德等是它作為語際之間交際行為的具體表現(xiàn)。
勒菲弗爾認為,翻譯是文本改寫的一種形式,是制造另一個文本形象的形式,它創(chuàng)造了原文、原作者以及原文的文學和文化形態(tài)。也可以說,改寫延續(xù)并改變了原文的生命。一切改寫,不論其意圖如何,總要反映一定的文化、意識形態(tài)和詩學,以服務(wù)于某一特定社會。[2]所以,翻譯不僅是語言轉(zhuǎn)換過程,也是文化轉(zhuǎn)換過程,必然受到一定的意識形態(tài)的限制。換言之,翻譯者在不同的文化、人生觀和世界觀影響下,使翻譯成為了一種文化與意識形態(tài)話語在另外一種文化、意識形態(tài)話語的改寫、變形或再創(chuàng)作。
《格列佛游記》自1726年在倫敦出版后就受到廣泛歡迎,200多年來被譯為幾十種語言在世界各國流傳。在中國讀者中,“大人國”、“小人國”的故事也是家喻戶曉、婦孺皆知。它通過講述格列佛在利立浦特、布羅卜丁奈格、勒皮他和慧骃國的奇遇,揭露批判了18世紀前半期英國統(tǒng)治階級的腐敗和罪惡。書中文字表面上溫文爾雅,而字里行間卻滲透著作者的義憤和強烈的道德感。然而這部諷刺經(jīng)典在進入中文世界之后,卻變得與作者的本意相去甚遠。
根據(jù)筆者在CALIS聯(lián)合目錄的查詢,國內(nèi)出版翻譯為《格列佛游記》的圖書有102種。大多數(shù)譯本在建國前以及改革開放后出版。人們普遍認為,1914年翻譯名家林紓與魏易合譯的《海外軒渠錄》是此書的第一個譯本。其實不然,此書的第一個“中譯”是清同治十一年(公元1872年)四月十五日至十八日連載于《申報》的名為《談瀛小錄》的游記。但是由于改動幅度非常之大,并且戛然而止,充其量可稱之為改譯作品。其后1934年商務(wù)印書館出版的《伽利華游記》,由伍光建先生翻譯。另一個比較成功的是張健的譯本。[1]近年來的譯本大多出現(xiàn)在兒童文學經(jīng)典叢書系列中,旨在引導(dǎo)小讀者發(fā)現(xiàn)閱讀的樂趣,增加語言積累,培養(yǎng)閱讀習慣。
謝天振曾指出:“原本字字隱藏諷刺的《格列佛游記》被譯介到其他國家以后,人們己經(jīng)不再注意小說的政治鋒芒了,人們感興趣的僅是作者以其豐富的想象力所描繪出來的充滿怪誕異趣的大人國和小人國的故事?!盵3]中文世界中《格列佛游記》的譯本在意識形態(tài)的作用下發(fā)生了“變形”,這要從晚清時期說起。
鴉片戰(zhàn)爭之后,為了應(yīng)對時變,中國逐漸興起“自強運動”,之后提倡維新變法的啟蒙運動興起。在此影響下,中國的思想和體制發(fā)生了驚人的轉(zhuǎn)變。為學習西方的社會、政治制度,國外社會科學類著作格外受到重視,法學、經(jīng)濟學、社會學、政治學、教育學、心理學和哲學等著作被廣為譯介,這也催生了晚清新的兒童意識的出現(xiàn)。晚清時期也是中國歷史上“三大翻譯高潮”時期之一,尤其是甲午之戰(zhàn)后的十余年間,晚清小說翻譯極度繁榮,翻譯家輩出且譯作眾多。譯者們同時開始從兩個方面有意識地關(guān)注適合兒童閱讀的文學(讀物):一是“文學性”,二是“兒童性”。正值此譯風盛行之際,《格列佛游記》被譯介到了中國,林紓與魏易合譯的《海外軒渠錄》成為《格列佛游記》眾多中譯本的經(jīng)典之一。
林紓在《海外軒渠錄》序言中說:“及譯是書,荒渺竟有甚于《列子》諸書者……遂令觀者捧腹?!敝祠宋敢嘣u此譯本說:“身入小人國大人國,歷遇種種稀聞罕觀之事。刻畫描寫,畢盡妙肖,嘻笑怒罵,皆成文章?!盵4]可見此書適合兒童閱讀特點之處非常多。由于林紓“腰斬”全書只選譯了前兩個部分,使得國人誤殘為全,形成了中文世界里“大人國與小人國游記”的傳統(tǒng)。除“腰斬”之外,林譯本里的誤譯、漏譯、添譯、改譯隨處可見。
例如,在格列佛開場自我介紹中,原文是:“My father had a small estate in Nottinghamshire;I was the third of five sons.He sent me to Emanuel College in Cambridge at fourteen years old,where I resided three years,and applied myself close to my studies;…knowingitwould beusefulin long voyages.”而林譯為:“葛利佛曰:余父居英之納汀穹,微有居積,余其叔子也。少壯納于肯布勒伊孟紐學堂中肄業(yè),則年十四耳。讀書其中三年,余勵業(yè)頗摯……即以此資為客行之助?!盵5]
此外,林譯本不僅把第一人稱改譯為了第二人稱,而且敘述者的年齡也有了變化。原文中的格列佛14歲時入學,譯文中卻成了14歲從學堂肄業(yè)。這種改變應(yīng)該與清朝的教育有關(guān)。根據(jù)王筠的《教童子法》,清朝的兒童“才高十六歲可以學文,鈍者二十歲不晚”。[6]14 歲的少年還未習文,便談不上追求更高層次的教育了。這樣的改譯顯然更能讓人覺得貼合當時少年兒童的自身情況。格列佛去過的國家——利立浦特(Lilliput)和布羅卜丁奈格(Brobdingnag),林紓則意譯為大人國、小人國。這樣翻譯的確淺顯易懂又形象生動,比起晦澀難懂的音譯更合乎少年兒童的口味。可能因為這個原因,這個譯法也為后來很多譯者所沿用。
在隨后的各種譯本中,如1935年中華書局出版的廬隱譯注的《格列佛游記》,也只是節(jié)譯了小人國、大人國兩部分。之后中華書局又出版了一本完全面向中學生的《格列佛游記》。這是個英文的簡寫本,只有小人國部分。該書的前言里稱其為“極著名的童話”,這不得不說是受了之前各種譯本的引導(dǎo)而造成的一種“錯誤的假象”。
同時,眾多譯本中不乏忠實于原著的譯作,如張健的譯本。其實,該譯本的初版并非1962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而是1948年由正風出版社出版的。在此書自序中張健就指出林紓譯本中有許多誤譯、漏譯和刪節(jié),自己則旨在呈現(xiàn)出作品的原貌。自序中張健還提到自己翻譯此書的時間是1944年冬到1946年夏,正值抗戰(zhàn)勝利前夕至解放戰(zhàn)爭中期,當時中國的政治情況比較復(fù)雜,地域上的解放區(qū)、國統(tǒng)區(qū)和淪陷區(qū),分別代表無產(chǎn)階級、大資產(chǎn)階級和帝國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這期間,國民黨的不抵抗政策,迫使許多國立學府隨政府遷到重慶,僅沙坪壩就集中了國立中央大學、國立重慶大學、四川省立教育學院等很多高校,此后國民黨在皖南事變中倒行逆施的做法也令當?shù)剡M步師生深惡痛絕而口誅筆伐。正風出版社是由當時愛國進步畫家徐悲鴻在沙坪壩出資籌建的,出版了很多享譽文壇的世界名著和國內(nèi)進步書籍?!陡窳蟹鹩斡洝纷鳛橐徊恐S刺小說,其中對資本主義腐朽黑暗的批判自然在意識形態(tài)上有利于社會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建立和鞏固。這在很大程度上操控了張健的翻譯行為,即盡可能讓原著中對資本主義的批判與諷刺最大程度地暴露在廣大中國讀者面前。
首先,張譯的版本在章節(jié)上沒有任何的刪減,把格列佛的四次出海航行冒險經(jīng)歷原原本本地呈現(xiàn)了出來;其次,無論是選詞、句式結(jié)構(gòu)還是人稱,譯者都力求與原著相符。此外,譯者為最大程度體現(xiàn)出原著的精神,還作了大量的注釋,以便于中國讀者對其中諷刺精神的理解。如第三章中的一段:“I was assured,that a year or two before my arrival,Flimnap would have infallibly broke his neck, ifone ofthe king ’s cushions, that accidentally lay on the ground,had not weakened the force of his fall.”張譯道:“聽說在我來到這里以前一兩年,佛林奈浦險些兒跌死。要不是皇帝的坐墊恰好擺在地上減輕了跌落的力量,他的脖子早就折斷了。(注釋:1717年渥爾坡爾失勢被免職,皇帝的坐墊可能指英王喬治一世的情婦肯德爾公爵夫人。1721年她幫助渥爾坡爾重新取得首相職位)”[1]154從原文的字面意思看,作者貌似只是在描述宮廷里發(fā)生的意外事件。若沒有譯者的注釋,讀者很難發(fā)現(xiàn)作者隱含的諷刺意味。
在《格列佛游記》中,斯威夫特在多數(shù)情況下都選擇將諷刺隱藏起來。這一方面是為了自保,以避免政治迫害;另一方面就是為了保證這本書能夠順利出版。張譯本則恢復(fù)了其作為一部針砭時弊的諷刺性小說的本來面目,這些注釋也的確在很大程度上幫助讀者看到了作者隱藏在文字背后的秘密。張譯本首次把《格列佛游記》原本的面貌和精神介紹給中國讀者,在文化傳播方面功不可沒,其權(quán)威性亦不容置疑。
改革開放以來,《格列佛游記》在我國的譯介情況又有了新變化,呈現(xiàn)出復(fù)雜性和多樣性特點。主要有兩種趨勢。
一是沿襲已有中譯本的傳統(tǒng),把它譯成適合少年兒童閱讀的讀本,其中多數(shù)譯本也僅譯出其前兩部分,有的干脆以“大人國”、“小人國”命名,而且明確列入了各種少年兒童系列叢書。究其原因,除受先前譯本的影響之外,便是意識形態(tài)的差異。從政治因素上看,原作中對18世紀英國統(tǒng)治階級、哲學、法律等各方面腐敗與黑暗的批判與諷刺,明顯與中國擺脫了封建統(tǒng)治與資產(chǎn)階級壓迫、社會主義發(fā)展壯大的社會現(xiàn)實不符;從藝術(shù)審美上看,書中批判諷刺的部分并不能引起國民太大的共鳴,反而覺得晦澀難懂,而故事主人公格列佛的奇遇和冒險卻能夠抓住孩子們的好奇心,有利于培養(yǎng)兒童的冒險精神;從倫理道德上看,“智馬國”的故事中,人類成為了低等動物而馬成為了主人,這與國人的傳統(tǒng)觀念相悖。因此《格列佛游記》在中國被多次“改寫”,結(jié)果則是更加鞏固了它在中國兒童文學經(jīng)典的地位。
二是注重原作針砭時弊的諷刺精神和藝術(shù)特色,把其批判思想盡可能地傳達給中國讀者。究其原因主要有二:首先是主流意識形態(tài)對翻譯實踐影響的減弱。改革開放標志著中國逐漸恢復(fù)了自身的生機與活力。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翻譯實踐得到長足發(fā)展,人們的視野也得到很大的擴展。譯者逐漸改變了過去以政治意識形態(tài)為選擇標準的做法,更多以現(xiàn)實性、文學性為價值取向。因此,譯者通過對西方文學作品的譯介向人們展示了人性的方方面面,讓人們意識到生活中被漠視或被遮掩的東西,給人以啟迪。其次是中國當代意識形態(tài)的多樣化以及來自西方意識形態(tài)的挑戰(zhàn)。我國當代意識形態(tài)的多樣性,社會主義意識形態(tài)雖占主導(dǎo)地位,但歷史遺留的舊思想以及國外資產(chǎn)階級思想影響所產(chǎn)生的意識同時存在,從而形成不同思想觀念的沖突和抵牾。這也影響了我國的翻譯實踐,譯者的翻譯行為更多地注重了原著原本的精神和藝術(shù)特色以及審美,而不再去刻意迎合主流的社會意識形態(tài)?!陡窳蟹鹩斡洝方陙淼牟糠肿g本也越來越有把對原著的忠實和符合大眾審美這兩者結(jié)合起來的趨勢。
翻譯研究進入文化轉(zhuǎn)向是不可避免的,同樣不可避免地存在于文化之中的社會意識形態(tài)幾乎從未停止過對翻譯實踐的操縱。這從《格列佛游記》的翻譯中便可見一斑:目的語文化與原語文化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政治體制和社會道德規(guī)范差異,促成了《格列佛游記》在漢譯過程中的變形。當然,“翻譯無定本”。文學譯本難免存在這樣那樣的瑕疵,這樣才會激勵后人對其進行不斷修改和完善,以給讀者帶來更多的閱讀樂趣和啟迪。
[1][英]斯威夫特.格列佛游記[M].張健,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
[2]Lefevere, André. Translation, Rewriting and the Manipulation of Literary Fame[M].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1992.
[3]謝天振.譯介學[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99:168-169.
[4]單德興.格里弗中土游記——淺談《格里弗游記》最早的三個中譯本[M]//解讀西洋經(jīng)典.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社,2002.
[5]林紓,魏易.海外軒渠錄[M].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14:4.
[6]柳詒徵,中國文化史(下卷)[M].上海:東方出版中心,1988:739.
Ideology and the Deformation in Translation——Translating“Gulliver’s Travels”in China
TENG Mei,ZHUAN Yu
(Foreign Languages College,Ocean University of China,Qingdao 266100,China)
“Gulliver’s Travels”written by the great satirist Jonathan Swift is generally regarded as a remarkable satirical novel.However,when it was introduced to China and translated into Chinese in the early decades of 20th century,it was evolved into a novel for children,and remained a children’s literature for a long time.Guided by André Lefevere’s rewriting theory,the thesis intends to probe into the translation activities concerned and explain the possible reasons behind.
translation;“Gulliver’s Travels”;Foreign literature
I561.064
A
1672-3910(2011)05-0050-04
2011-06-08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基金項目(09YJC740071)
滕梅(1969-),女,山東青島人,博士,副教授,主要從事翻譯理論與實踐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