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阿勇
(閩江學院 外語系,福建 福州 350108)
詩化敘事:《路得記》的文類批評
雷阿勇
(閩江學院 外語系,福建 福州 350108)
《路得記》是一篇抒情韻致的文學典范。其文本內(nèi)在的張力、各種敘事技巧的完美結(jié)合,以及令人陶醉的田園氣息,無不彰顯文類闡釋的多種可能?!堵返糜洝贰拔膶W性”的確立,正是在于作者本著鮮明的文本自覺,在敘事層面寄寓著審美化的沖動,巧妙利用故事結(jié)構(gòu)的內(nèi)在張力,充分發(fā)揮駕馭敘事的精湛技巧?!堵返糜洝藩q如一曲悠長的牧歌,撥動著讀者的心弦,喚起了讀者對遙遠年代寧靜質(zhì)樸的田園風光的追想。而這種散發(fā)于通篇令人迷醉的牧歌情調(diào)連同文本語言跳動的詩般韻律,在模糊《路得記》自身文類邊界的同時,亦構(gòu)就了其雋永獨特的“詩化敘事”。
《路得記》;詩化敘事;文類批評
《路得記》是《舊約》中唯一卷以異族女性命名的記述,被廣泛認為是圣經(jīng)敘事藝術(shù)的最佳范例[1]P27?!堵返糜洝肺墓P簡約,結(jié)構(gòu)精巧,全書分為4章,僅85句, 中文譯文僅3千余字,是一篇有著田園牧歌情調(diào)、雋永動人的文學作品。關于《路得記》的文學性,眾多西方學者進行了形式主義式的精細解構(gòu)和追本溯源的解讀。一般而言,學界基本認為它屬于具有田園風光、牧歌式的敘事文類。然而在進一步的類型界定上,學者之間卻有相當不同的看法,目前主要有兩種觀點:一是較為傳統(tǒng)的看法,以原德國舊約教授海爾曼·袞克爾(Hermann Gunkel)為主的德語學者為代表,認為《路得記》是一篇結(jié)構(gòu)精巧的“短篇小說(novella)”;一是晚近漸為流行的看法,以芝加哥馬克米克神學院(McCormick Theological Seminary)教授愛德華·F·坎貝爾(Edward F.Campbell)為主的英美學者為代表,認為《路得記》應屬于希伯來特有的“短篇故事(short story)”??藏悹柕热耸窃谂行柨藸栍^點的基礎上提出自己的概念,然而在一個批評理論主導的時代,這顯然不是《路得記》文類乃至文學評批的唯一進路?!堵返糜洝肺谋緝?nèi)在的張力、各種敘事技巧的完美結(jié)合,以及令人陶醉的田園氣息,無不彰顯多種闡釋的可能。而《路得記》通篇散發(fā)的那縷令古今中外學者迷醉的牧歌情調(diào),在模糊自身文類邊界的同時,也構(gòu)就其“詩化敘事”的文類特征,從而提供了新的文類闡析的可能。
對于《路得記》的文學類型,目前學界較為普遍接受的是“短篇小說(novella)”。希伯來民族素來擅長講述故事,有著悠久的敘事文學傳統(tǒng)。雖然《路得記》在敘述中顯露了一些早期口述文學痕跡和結(jié)篇家譜所呈現(xiàn)的歷史文本特征,然而從現(xiàn)有文本的布局、結(jié)構(gòu)、語言等許多方面看,這篇以平民婦女為主角簡短的民間故事的確是一件完整出色的文學藝術(shù)品,堪稱“希伯來短篇小說”的典范[2]P5-13。
第一個用“短篇小說”界定《路得記》文類的人是被譽為西方“形式批評之父”的德國舊約學者袞克爾(Hermann Gunkel, 1862-1932)。[3]P84-86[4]P51913年,袞克爾發(fā)表了研究《路得記》的長篇論文,提出《路得記》屬于“短篇小說”、“充滿詩意的傳奇故事”或“牧歌”,[5]P90并對《路得記》作為“短篇小說”的文類特點作了分析,從而開啟現(xiàn)代西方學界對《路得記》系統(tǒng)的文學研究。[6]P36袞克爾的見解在《路得記》的文類討論中是相當重要的分界。自他開始,《路得記》便被習慣稱作“短篇小說”[7]P47。
國內(nèi)學者認為《路得記》屬短篇小說亦不乏其人。1920年,周作人在燕京大學以《圣書與中國文學》為題演講時認為“《舊約》是希伯來的文學”。他介紹了美國神學家謨爾博(George F. Moore)所著《舊約之文學》的觀點,認為《舊約》具有“國民文學的價值”,并指出《路得記》是“故事”。[8]P371921年他重申:《舊約》“這一部圣書實在是國民文學的總集,里面有歷史法律哲學,有詩歌小說,并非單純的教典。”并特別指出“《舊約》里純文學方面,有兩篇小說,都是用女主人公的名字作篇名,是古文學中難得的作品:這便是《以斯帖記》和《路得記》。……這兩篇都是二千二百年前所作;藝術(shù)上很有價值,《以斯帖記》有戲劇的曲折,《路得記》有牧歌的優(yōu)美?!盵8]P79
朱維之認為《舊約》是一部“燦爛的文學杰作集”。他在論述小說戲劇的起源與基督教的關系時指出,“圣經(jīng)里的小說是最古的小說”,并認為《路得記》是小說。[9]P297朱維之在《圣經(jīng)文學十二講》中將圣經(jīng)文學分為九種體裁,最后一類便是小說。在這一章中《路得記》被放在第一節(jié)來闡述,論述開篇便指出“《路得記》是一篇古希伯來人的田園牧歌式的小說?!盵10]P388
朱維之的學生梁工教授可算是“小說論”的擁躉者。梁工在書中亦專門介紹了圣經(jīng)小說及《路得記》,認為“《路得記》是圣經(jīng)文學中最先出現(xiàn)的短篇小說。”[11]P89他在《古希伯來文學史》一書中進而指出“《路得記》是一部質(zhì)樸優(yōu)美、內(nèi)容深邃的田園小說,”代表著“短篇小說的成熟”。[12]P191
與國內(nèi)學者簡單化的概念判斷不同,西方學者對《路得記》文體有較深入探究和分析。根據(jù)袞克爾分析,“短篇小說”的主要文體特征有兩個:一是重視情節(jié)與角色的鋪陳,甚于事實的報導;二是大量采用人物對白的敘事模式。從形式上看,“短篇小說”雖然簡短,但有包含許多插曲或片段情節(jié),且有著明顯的風格和結(jié)構(gòu)特點。從內(nèi)容上看,“短篇小說”接近于“牧歌”這種文類,故事情節(jié)簡單,主要圍繞少數(shù)幾個人物,沒有反面角色。[3]P84-86[7]P47袞克爾認為《路得記》是后人虛構(gòu)的,具有高超的藝術(shù)技巧,[6]P36其目的在于娛樂、陶冶或倡導,甚于事實報告。[7]P47拉金(Katrina J. A. Larkin)指出,袞克爾所指的“短篇小說”概念十分寬泛。拉金引用著名學者薩森(Jack M. Sasson)的觀點,認為袞克爾的“短篇小說”實際上等同于德國文學批評家安德烈·喬勒斯(André Jolles)1930年在其《簡單形式》中提出的文學類型九種“簡單形式”中的“故事(tale)”這一類型。[6]P36對于袞克爾使用“牧歌”一詞描述《路得記》,林(Timothy H. Lim)指出是受歌德的影響。[13]P261拉金認為袞克爾是為了縮小他所提出的“短篇小說”的指涉范圍。[6]P36尼爾森(Kirsten Nielsen)則認為,袞克爾主要是為了強調(diào)《路得記》的詩性,即文學特性。[4]P5為了展現(xiàn)《路得記》“短篇小說”的文體特色,袞克爾將《路得記》的故事情節(jié)分為11個片段場景進行剖析。[6]P36袞克爾這種形式批評方法極大啟發(fā)和促進了《路得記》的文學性研究。之后眾多學者沿著其思路和模式,對《路得記》布局、結(jié)構(gòu)和語言進行不厭其煩的精細解剖[14]P5-30,展現(xiàn)了《路得記》敘事的動人魅力。
然而,袞克爾分析“短篇小說”所遺留的空間也讓《路得記》文類的別種闡析成為可能。哈伯德(Robert L. Hubbard)即不贊成袞克爾“短篇小說”的觀點。與坎貝爾(Edward F.Campbell)一樣,他認為“‘短篇小說’這個術(shù)語指涉過于寬泛而不精確,不能準確描述《路得記》的類型?!盵7]P47他支持坎貝爾“短篇故事”的觀點,并指出這個觀點近來獲得許多人的認同。
坎貝爾是較早提出并系統(tǒng)分析《路得記》屬于希伯來“短篇故事”的西方學者。他發(fā)表《希伯來短篇故事:路得記研究》,首次深入分析《路得記》作為希伯來特有的“短篇故事”的文體特點。次年他出版《路得記:一種新譯本,附導言、注釋及評論》進一步系統(tǒng)闡述“希伯來短篇故事”的觀點。
坎貝爾認為,希伯來“短篇故事”不是其他文類的衍生物,而是一種早已存在的獨特文類,有著自己的基本準則、創(chuàng)作意圖、內(nèi)容范圍及風格特色。它內(nèi)容廣泛,可以包含重要的歷史信息。它的風格之一就是具有韻律感,其部分原因可能在于便于記憶。[5]P90據(jù)他分析,這種文類主要有以下幾個特征:
首先,希伯來“短篇故事”有明顯的文體風格,采用經(jīng)過藝術(shù)處理的散文體并具有半詩化的元素,有詩歌的韻律感,特別是對話部分。其次,希伯來“短篇故事”經(jīng)常把包括重要人物在內(nèi)的典型人物與一些平凡普通的世俗生活聯(lián)系在一起,而這些普通的日常事件卻常常帶來具有重大意義的結(jié)果。從這個方面看,與“短篇小說”不同的是,“短篇故事”包含具有重要價值的歷史信息,允許敘事的歷史準確性,故此希伯來“短篇故事”與歷史敘事之間只存在“十分模糊”的界線。還有,希伯來“短篇故事”的意圖既在于娛樂亦在于陶冶教化。因此,故事主角既具有典型性亦表現(xiàn)出獨特個性。他們代表了某些典型人物,是聽眾模仿和厭棄的對象,也邀得聽眾隨著他們一起喜怒哀樂;同時故事主角亦保留鮮明、復雜的個性特點。更為重要的是,希伯來“短篇故事”把普通凡人的故事演繹看成上帝意志的演練場,故而故事中既有凡人的喜怒哀樂,亦不乏嚴肅的蘊意。另外,希伯來“短篇故事”注重聽眾的反應,是針對普通聽眾創(chuàng)作的。因此,為了達到信息傳遞的效果,作者在故事中將文本信息和文學藝術(shù)技巧創(chuàng)造性地結(jié)合在一起。[2]P5-10[5]90-93
漢弗萊(W. Lee Humphreys)支持坎貝爾的“短篇故事”觀點。他同樣認為“短篇故事”特點之一就是篇幅短小,另外“短篇故事只在于揭示人物或場景的本質(zhì),而小說(包括短篇小說)的人物和場景卻有發(fā)展。”漢弗萊認為《路得記》里人物并沒有發(fā)展。[15]P84-85
顯然,結(jié)構(gòu)及形式主義批評在力求確立《路得記》的文類同時,也解構(gòu)了它的文類??藏悹柕热嗽噲D賦予“短篇故事”以特別的涵義,使之成為一種獨立的文學體裁,并用來界定基于現(xiàn)有文本(或最終文本)的《路得記》的文類歸屬。這種努力的局限是顯見的。薩絲嘉德(Kristin M. Saxegaard)即指出,坎貝爾與漢弗萊想通過故事人物來區(qū)分《路得記》的文類是較為困難的。她認為,雖然故事主人公路得在整個敘事過程中只是被揭示而沒有發(fā)展,但仍是個復雜且有深度的角色,即福斯特(E. M. Fosters)所謂的“足以用有說服力的方式來使人驚奇”的“圓型人物”,[16]P48[17]P106而且很明顯故事另一主角拿俄米亦是“形象豐滿的人物”。[18]P13-32薩絲嘉德進而認為,“將文體形式限定得過窄或過于精細似乎是行不通的,亦沒有什么好處。”因此她贊成袞克爾的方法,將《路得記》歸為“短篇小說”。[16]P48她分析道,《路得記》其實可置于不同文類中,是各種文類的結(jié)合。從形式上看,它屬于“敘事”,或更準確講是“短篇小說”;就內(nèi)容而言,它則屬于“家族敘事”,亦可歸入包含文化記憶的作品。薩絲嘉德還把《路得記》視為“辯論敘事”,認為它“小心翼翼且優(yōu)雅得體地對當時異族通婚的特殊情況進行了評
論”。[16]P53
肯·金頓(Ken Kinton)進一步模糊了“短篇小說”和“短篇故事”的界分。他將《路得記》歸為“短篇小說/短篇故事”,直接將短篇故事與短篇小說等同起來。他認為:“短篇小說”既存在于希伯來圣經(jīng)其他文學形式中,亦有獨立成卷的。短篇小說具有典型風格,常包含浪漫氣氛或政治情節(jié),亦常常講述日常家庭生活或宗教事務。短篇小說由一系列插曲和故事片段組成,結(jié)構(gòu)緊湊。它的一個突出特色是:盡管整個故事是以虛構(gòu)的風格寫就,但仍有具有表現(xiàn)人們?nèi)粘=?jīng)驗的現(xiàn)實性。短篇小說另一個特點是,故事總圍繞一個中心人物展開。[19]P53可見肯·金頓的“短篇小說”已糅合了袞克爾和坎貝爾的觀點。
學者一般認為,《路得記》最終文本呈現(xiàn)了鮮明的牧歌情調(diào)?!堵返糜洝贰澳粮琛憋L格的提出可追溯到德國詩人歌德稱贊《路得記》是“一篇流傳下來的最可愛的小史詩或小牧歌?!盵20]P3這個看法得到圣經(jīng)文學研究先驅(qū)理查德·摩爾登(Richard G. Moulton)進一步闡發(fā)。摩爾登綜合歌德的觀點,賦予《路得記》一個新的稱呼:“史詩體牧歌”。然而研究表明,牧歌并不是一種明顯或確定的獨立文類,它具有明顯的“跨文類”、“泛文類”乃至“無文類”的特點。因此,摩爾登認為《路得記》最具“牧歌”特色,同時亦承認“牧歌并不是一種明顯的文學形式,乃是別種文學形式的變體。圣經(jīng)文學中含有史詩體牧歌正如含有抒情體牧歌一樣?!盵21]P253
可見,牧歌所呈現(xiàn)文類邊界的模糊性,使之處于詩歌、散文、小說幾種文類的邊緣交叉地帶,并坐擁這幾種文體形式,從而具有無限闡發(fā)的潛能和張力。也許正是因為《路得記》的牧歌特色,導致其文類邊界的模糊化,造就了文類闡析的困境,從而屢屢引起論者對其文類的追問。這種追問的一個直接結(jié)果就是《路得記》多種文類闡析進路的相繼提出。如,羅伯特森(Edward Robertson)的“歷史小說”[22]P225,梅爾斯(Jacob M. Myers)的“生育故事”[23]P42-43,伍爾斯溫(Ernst Würthwein)的“牧歌”[24]P4,崔柏(Phyllis Trible)的“喜劇”[25]P278,拉卡克(André LaCaque)的“顛覆性寓言”[26]P588,哥特瓦爾德(Ernst Gottwald)的“民間故事”[27]P554-555,薩森的“民間傳說式故事”[28]P214-215,斯滕伯格(Meir Sternberg)的“自傳”及“溯源故事”[29]P41,60,連同上述袞克爾的“短篇小說”和坎貝爾的“短篇故事”等等,各種共時性或歷時性的文類論說,不一而足。
其實從現(xiàn)有文本看,《路得記》的作者并無意制造“文類越界”的效果,關注的也許只是講述一個雋永的小故事;而當《路得記》被置于《圣經(jīng)》浩瀚經(jīng)卷中時,或許只是多抹上一層“陶冶教化”的意味。有人認為,與《圣經(jīng)》其他敘事篇章需要依靠歷史背景來取得意義的完整不同,《路得記》可以輕易地剝除士師時代背景,而仍可視為一件杰出的藝術(shù)作品[28]P216。我們知道,“小說”或“短篇小說”的顯著特點之一就是文學性。按照形式主義者的觀點,文學性的展現(xiàn)必須通過“陌生化”的藝術(shù)手法來達到[30]P18。而“陌生化”最容易使人聯(lián)想到的概念便是“虛構(gòu)”。受柏拉圖哲學的影響,一些論者存在文本經(jīng)驗的“前在性”,認為“小說”等文學性較強的文類不可能承載準確的歷史信息及有效傳遞真理。因此基于《路得記》現(xiàn)有文本所透露的歷史和虛構(gòu)故事的組合特點,他們拒斥《路得記》作為“小說”或“短篇小說”的文學特性,重拾《路得記》的文類界定和溯源,試圖找到涵括合理承載歷史信息和駕馭高超文學技巧的新的文類概念。
普萊斯勒(Carolyn Pressler)對這個觀點進行反駁。她認為:稱《路得記》為“故事”而不是“歷史”,并不是意味著它缺乏真實性;小說一樣可以通過隱喻、虛構(gòu)、詩歌等言語形式來表達深刻的真理。[31]P261事實上,從《路得記》的敘事就可以看出這并不是一篇旨在講述歷史真實事件的篇章。誠如有論者所言,我們更應該關注的是這篇被譽為田園詩般優(yōu)美的敘事文學所要傳達何種意義與價值,不管《路得記》含有多大程度上有文學虛構(gòu),但它的的確確是歷史的產(chǎn)物,包含著人對自身生命的理解。因此在某種程度上,《路得記》的真實性不在于所記載歷史事件的確實性上,而在于其編撰過程中對歷史的真實體驗,因為文本編撰及最終完成是“一個去粗糙化的過程,是對人生、歷史理解的細致化發(fā)展?!盵32]P182-183
然而,也許就像俄國形式主義學者羅曼·雅各布森(Roman Jakobson)所認為的,“手法”才是文學研究的唯一主人公[33]P3。作為文學批評,我們無意探討《路得記》神學或史學意義,而把圣經(jīng)文學研究變成一個類似考古學的學科?!堵返糜洝吩跷谋炯拔念惖淖穼?,對于非希伯來文化的英語或中文語境中的一般讀者似乎沒有多大意義。同樣,《路得記》的神學或史學意義的探討,也似乎引不起非神學和非史學的文學語境的普通讀者多少興趣。因為“原本”似乎已無從確定,而呈現(xiàn)在這些語境中讀者面前的更多是《路得記》“去粗糙化”和“細致化”的現(xiàn)有文本:對于英語語境的讀者,或許是欽定本文本;而對于中文語境的讀者,更多人熟悉的也許是中文和合本。這些現(xiàn)有文本呈現(xiàn)出的文學性,才是深深根植于人們心中對《路得記》文學美學的認識依據(jù)。
《路得記》現(xiàn)有文本意義是多重的,而其呈現(xiàn)出的文學性也是顯見的。《路得記》被尼爾森譽為《舊約》中“結(jié)構(gòu)最佳的一卷”[4]P2。整個故事首尾構(gòu)成多重對比,展現(xiàn)了詩一般的完美對稱結(jié)構(gòu):饑荒與豐收,逃離與回歸,虛無與充滿,死亡與生存,獨居與群體,苦楚與甘甜,懲罰與報償,男人與女人,不育與生育,傳統(tǒng)與變革等等,從而構(gòu)成一個“完整而自足”的文本。《路得記》語言質(zhì)樸簡約、準確而生動,富有韻律感,是《舊約》中運用對話比例最多的一卷書。其對話描寫流暢、富有詩意又不乏幽默感,展現(xiàn)了希伯來文學精彩的對話描寫藝術(shù)。尤其第1章第16-17節(jié)路得說服婆婆那段精彩表白,以抒情語調(diào)、明快節(jié)奏和反復、排比等修辭手法,深深地印在了讀者的心上。語言學者瓦德(Jan de Waard)與奈達(Eugene A. Nida)盛贊這段話有如詩詞般的節(jié)奏效果[34]P17。這種詩化敘事方式加上鄉(xiāng)村田園意境的營造,構(gòu)就了《路得記》的牧歌風格特色。
《路得記》的田園牧歌情調(diào),使它卓然屹立于圣經(jīng)文學之林,吸引眾多論者的注意并為之執(zhí)迷地解構(gòu)和闡析。有人形象地描述道,“如果將希伯來圣經(jīng)的歷史敘述比喻為一條波濤洶涌的河流的話,那么《路得記》就像是河套平原上恬淡、寧靜的田園風光?!盵35]P30這樣一篇短小詩化的風俗故事被置于《士師記》和《撒母耳記》這些長篇巨制之間,如同夾在雄壯史詩之間的一支小插曲。[36]P55斯圖爾特(Douglas Stuart)說道,“在士師記后看到路得記是何等的如釋重負!事實上,這是沉重的士師時代一個讓人輕松的故事?!盵37]P62摩爾登在描述《路得記》的文體風格時亦有類似評價。[21]P253馮雪冰等人在翻譯摩爾登的該段評論時采用意譯手法,套用了中國京劇的武戲與青衣文戲作比照,[38]P154活脫出硝煙過后那份詩意的寧靜。
《路得記》這種牧歌式詩意情調(diào)使之鑄就了一種非文類化“詩化小說”的文體特征?!霸娀≌f”的概念可以追溯到法國象征派詩人古爾蒙(Remy de Gourmont)在1893年提出的原則:“小說是一首詩篇,不是詩歌的小說并不存在?!盵39]P37到了20世紀20年代,“詩化小說”得到西方現(xiàn)代主義代表作家和文論家伍爾夫進一步闡發(fā)。伍爾夫在批判現(xiàn)實主義和自然主義小說觀同時,將“詩化”作為未來小說的樣式。她認為:未來小說將用一種具有許多詩歌特征的散文寫成,“它將具有詩歌的某種凝練,但更多地接近散文的平凡。它將帶有戲劇性,然而它又不是戲劇?!边@種詩化的文學樣式與社會小說和環(huán)境小說幾乎沒有什么血緣關系,它不注重寫實,而是密切地、生動地表達人物的思想感情。它不會僅僅或主要描述人與人之間的相互關系,而將表達個人心靈和普通觀念之間的關系,以及人物在沉默狀態(tài)的內(nèi)心獨白。伍爾夫進而指出,未來的詩化小說表現(xiàn)的將是人與自然、人與命運的關系,人的想象和夢幻,為此“詩化小說”將采用現(xiàn)代人的心靈模式,“將把那作為民主的藝術(shù)形式的散文之珍貴特性——它的自由、無畏、靈活——緊緊地攥在胸前”。[40]P214-216這里伍爾夫?qū)艩柮商岢龅摹霸娀≌f”作了近乎抽象又不無深刻洞見的經(jīng)典闡析。從此,“詩化小說”作為融合了敘述方式和詩意方式的類型,在西方小說史創(chuàng)作和批評史上一直綿延不絕。
以伍爾夫的理論觀照路得故事,不難發(fā)現(xiàn)《路得記》在許多方面擁有“詩化小說”的諸多元素和特點。《路得記》從幾個原型母題進行延展,完美地結(jié)合情節(jié)、人物刻畫、背景、遣詞、形象表達、原型、影射、對話等各種敘事技巧,生動地容納和展現(xiàn)了現(xiàn)在與過去、生存與死亡、恒久與變動、天意與人為等諸種命題。特別是作者運用精煉的筆觸,營造了具有鮮明地域色彩的民俗環(huán)境和背景,從而構(gòu)筑了一個寧靜古樸、完整自足、充滿詩意的古希伯來鄉(xiāng)間的田園牧歌世界。就文體展現(xiàn)的浪漫詩意特征而言,《路得記》確可成為一篇出色的“詩化小說”;而從故事涵容的豐富情感意緒來講,《路得記》又稱得上一曲動人的牧歌?,F(xiàn)代學者努力追尋《路得記》原初詩體的文本形態(tài),進行皓首窮經(jīng)式的溯源和解讀。如果《路得記》確有以詩體形式存在過,那么那種詩的形式現(xiàn)已幻化為寄寓在散文化文本中的一種詩化韻味和風格,如意境的詩化,平行、對稱、反復及節(jié)律感的運用。
其實“詩化小說”是后來評論者創(chuàng)造出的一個術(shù)語,并非古爾蒙發(fā)明,亦非伍爾夫原創(chuàng)。伍爾夫在描述這種文學樣式時并沒有給出確切的名稱。她認為這種“還沒有名稱的”文學樣式是“一種我們幾乎無法命名的作品”。不過她覺得,“究竟將用什么名字來稱呼它,這倒并不十分重要”。[40]P214當代著名文學批評家弗萊(Northrop Frye)認為文類的中心原則是非常簡單的,文類區(qū)分的基礎就在于表現(xiàn)方式的不同,即取決于以什么方式才能十分理想地表現(xiàn)一部文學作品。[41]P246-248也許依據(jù)文體詩意的特征,“詩化小說”不失為《路得記》一種適切的稱呼。借用弗萊的文類觀點,“詩化小說”的提出,意圖也許更多不是進行文類“分類”,而是為了“澄清”,即要發(fā)掘和凸顯文本的文學關聯(lián),從而引起讀者對這些文學關聯(lián)的注意,從而讓人更好地讀懂和理解。如果這樣看待的話,我們或許可以作些回歸,把《路得記》歸屬于一個更具涵容性的名稱:“詩化敘事”。
《路得記》是一篇抒情韻致的文學典范,字里行間流動著詩情,透露了關于歷史和生命的抽象命題?!堵返糜洝贰拔膶W性”的確立,正是在于作者本著鮮明的文本自覺,在敘事層面寄寓著審美化的沖動,巧妙利用故事結(jié)構(gòu)的內(nèi)在張力,充分發(fā)揮駕馭敘事的精湛技巧?!堵返糜洝返淖髡哂蔑柡楦械暮啙嵐P觸,構(gòu)繪出富于詩意的場景。整個故事猶如一曲悠長的牧歌,撥動著讀者的心弦,喚起了讀者對遙遠年代寧靜質(zhì)樸的田園風光的追想。而這種散發(fā)于通篇令人迷醉的牧歌情調(diào)連同文本語言跳動的詩般韻律,在模糊《路得記》文類邊界的同時,亦構(gòu)就了其雋永獨特的“詩化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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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2219(2011)05-0060-05
2011-02-07
雷阿勇(1977-),男,畬族,福建漳州人,閩江學院外語系講師,碩士,主要研究方向為比較文學與文化、圣經(jīng)文學及外語教育。
(責任編校:王晚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