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 毅
(邵陽學院 中文系,湖南 邵陽 422000)
歷史傳承的重要載體就是文獻,可以說,文獻是歷史的標志。作為偉大文明古國之一的中國,歷代文獻資料浩如煙海,而地方志則是其中的一顆璀璨明珠,發(fā)出異樣的歷史光芒。地方志是記載一定時空內(nèi)一個方面或各個方面情況的資料性文獻,清代著名方志學家章學誠認為“方志乃一方之全史”。從內(nèi)容上看,地方志內(nèi)涵豐富,其中方言、諺語、民謠、風俗等內(nèi)容則是研究古代漢語方言的重要資料之一。古代地方志直接或間接地顯現(xiàn)出古代漢語方言的信息,據(jù)此,可以回溯現(xiàn)代漢語方言的歷史。從時間來看,含有大量方言材料的地方志主要出現(xiàn)于清代或民國,明代的很少,明代以前的就更加稀缺了[1],主要是偶爾記載著個別方言現(xiàn)象。地方志中的方言材料大多是方言詞匯,但是也有零星的方言語音材料。本文選取宋代以來幾部重要的江浙地方志,簡要考察其中的吳語方音現(xiàn)象??疾鞎r,一方面結(jié)合當時其他文獻,另一方面利用現(xiàn)代吳方言。
《中吳記聞》是宋代江蘇昆山人龔明之(1090—1186)所著的一本重要地方志,該書云:“吳人呼來為厘,始于陸德明,‘貽我來牟’、‘棄甲復來’皆音厘。蓋德明,吳人也?!盵2]宋代平江吳郡(郡治在今江蘇吳縣)人范成大(1126—1193)纂修的《吳郡志》卷二中亦有類似記載:“吳語謂來為厘,本于陸德明?!O我來牟’、‘棄甲復來’,皆音厘。德明吳人,豈遂以鄉(xiāng)音釋注,或自古本有厘音耶!”[3]陸德明是由陳隋入唐的著名經(jīng)學家、訓詁學家,蘇州人,他博采諸儒訓詁,考證各本異同,撰成《經(jīng)典釋文》,間用吳語方音釋注經(jīng)籍文字。“貽我來牟”,出自《詩經(jīng)·周頌》;“棄甲復來”,出自《左傳·宣公二年》。范成大認為兩句中的“來”字既可能是陸德明按照其方音作注,也可能原本即是讀“厘”。我們認為,應(yīng)該將此看作吳地方音現(xiàn)象,從目前研究成果來看,雖然宋代“來”讀“厘”見于吳、閩兩地詩歌,但是閩地詩歌中的用韻應(yīng)是受吳地方音影響所致[4]。
宋代吳人“來”字讀“厘”的語音現(xiàn)象還存在于同時期的其他文獻。
1.宋代筆記。古代筆記內(nèi)容豐富,其中不乏當時語音的記錄,而且這一記錄的可靠性較高。宋代吳人“來”字讀“厘”即記錄于宋代筆記。(1)“今吳人呼來為厘,猶有此音?!盵5](宋代長洲即今蘇州人王楙《野客叢書》卷六);(2)“浙西有大臣許某者,以國恤親喪奏樂,又所居頗侵學宮,為仇家飛謠于臺臣曰:‘笙歌擁出畫堂來音離,國恤親喪總不知。府第更侵夫子廟,無君無父亦無師。’竟以是登于劾章。”[6](南宋處州龍泉即今浙江麗水人葉紹翁《四朝聞見錄》卷五戊集)文中特意給“來”加注“音離”,表明“來”字應(yīng)讀成“離”。
2.《全宋詩》中宋代江浙詩人的用韻。古代詩歌用韻能反映古代語音,其中包括方言語音。宋代江浙詩歌中“來”字押入支微部(“支微部”是宋代江浙詩歌用韻的韻部之一,其韻字的主元音大致相當于現(xiàn)代漢語的i;“來”為《廣韻》咍韻字,不屬于支微部,因而二者主元音不同)共12次[7]144。如楚州山陽人徐積七律《舞馬詩》葉“時迷泥齊來”[8]7691;楚州淮陰人張耒雜古《龜山祭淮詞二首·送神》第5韻段葉“悲來”[8]13046;永嘉人薛季宣雜古《楊叛兒》第1韻段葉“兒來依棲”[8]28697;鄞縣人樓鑰七律《贈別廬甥申歸吳門》葉“來馳離詩斯”[8]29466;鄞縣人高似孫雜古《小山叢桂》第6韻段葉“嵬濟嘶來”[8]31996;淳安人錢時七古《用樵姪漁舟韻》第3韻段葉“肥來誰皮知”[8]34348。四明象山人釋智愚雜古《偈頌二十四首》第18首葉“誰來”[8]35908;臺州寧海人舒岳祥雜古《退之謂以鳥鳴春往往》第12韻段葉“磎來”[8]40912,七絕《新成小齋曰剡雪舟以此興有所思也》葉“來啼溪”[8]41025。另外,宋代江浙詩人在其詩句中常常給“來”出注,稱其讀支微部的音,應(yīng)該是怕讀者將“來”讀成《廣韻》咍韻音,故特出注,而這出注之音很可能就是不同于韻書的方音。如永嘉人林季仲七絕《袁居士來自相廬索詩贈二絕句》第1首葉“眉來移”三字,在詩句“得得相廬江上來”后自注“力之反”。[8]19970黃巖人戴復古七律《清涼寺有懷真翰林運使之來》韻字為“碑遺悲詩來”,《全宋詩》注曰:“四庫本作儀,群賢本卷下來下注:音離?!盵8]33558江蘇笠澤(今蘇州)人葉茵七絕《遇風》首句“來”字入韻,構(gòu)成韻段“來飛機”,特于“來”字下自注:“音離?!盵8]38239還有,陽翟(即今河南禹州)曹勛《吳歌為吳季子作》為句句韻,韻字為“來知依時嵬”,首句為“佳人一往兮不來”[8]21039,作者給“來”字作注:“鄰知切”。曹勛雖為河南人,但從詩題看,此詩是吳歌之作,吳歌當然與吳方言密切相關(guān),因此曹氏之例“來”讀“鄰知切”可看成吳方言的反映。
3.韻書。韻書是直接記載語音的主要語言材料。南宋吳地江山人毛晃、毛居正父子在修訂《禮部韻略》時,“吳音化的傾向很重”[9],其中將“來”字補入支韻細音“棃”、“梨”,共2例[10]。
現(xiàn)代浙江南部吳語“來”、“厘”字仍存音同現(xiàn)象。如溫州、瑞安“來”白讀、“厘”念lei,永嘉、蒼南、平陽“來”白讀、“厘”念li,江山、廣豐“來”、“厘”念li*讀音取自曹志耘《南部吳語語音研究》,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2年;北京大學中文系語言學教研室編《漢語方音字匯》(第二版重排版),北京:語文出版社,2003年;溫端政《蒼南方言志》,北京:語文出版社,1991年;秋谷裕幸,趙日新等《吳語江山廣豐方言研究》,日本愛媛大學法文學部總合政策學科,2001年。。
綜上所述,我們認為,宋代地方志《中吳記聞》、《吳郡志》所記載的“吳人呼來為厘”屬實,應(yīng)該是宋代吳方音的反映,這一方音特點延續(xù)至今,現(xiàn)代南部吳語中“來”字的白讀音仍與“厘”字讀音相同。
《松江府志》是明代顧清、陳威等所纂修,卷四“風俗”談到了松江的方言,明確指出與當時通語不同的讀音:
1.“以支入魚”即所謂“支微入魚”。就是說松江話止攝合口三等字讀成魚韻,如“龜”讀如“居”,“為”讀如“俞”。這是包括松江話在內(nèi)的吳語方音重要特點之一,明代詩韻[11]25、詞韻[12]31均有200多例,散曲用韻中支思、齊微(二部相當宋代支微部)入魚模16次,魚模入支思、齊微42次[13]48。徐渭在《南詞敘錄》中亦提到“松江人支、朱、知不辨”[14]。至清代,嘉慶《上??h志》:“鬼如舉,歸如居,跪如巨,維如喻,虧如去平聲,逵如衢,椅讀于據(jù)切,小兒毀牙之毀如許。”康熙《嘉定縣志》:“歸、龜呼為居,晷、鬼呼為舉?!惫饩w《嘉定縣志》卷八“風土”之“方言”云:“虧,俗呼如驅(qū)”、“歸,俗呼如居”、“跪,俗呼如巨”、“鬼,俗呼如舉”。包括上海在內(nèi)的現(xiàn)代江浙大地,止攝合口三等字讀成魚韻是普遍現(xiàn)象。
2.“以灰入麻”,如“槐”讀如“華”。“槐”字《廣韻》兩讀:灰韻戶恢切、皆韻戶乖切。現(xiàn)代上海吳方言,灰韻喉音讀ue,不讀a,而佳韻(含皆韻)則讀a;麻韻讀a,不讀ue,因此有學者認為應(yīng)是“佳入麻”[15]186。其實“從現(xiàn)代方言看起來,實際上指蟹攝一二等字韻尾i丟失”[16]。這樣看來,“灰”應(yīng)該是整個蟹攝一二等字的代表字。吳語方音的這一特征至少可以回溯到宋代,宋代地方志雖然似乎未見記錄,不過宋代江浙詩人用韻中有所反映:“悖懷壞灰齋陪”6字分別押入麻韻,共7例[7]110-111。受吳語的影響,宋代閩地陳淳詩歌以有1例,將皆韻“懷”字押入麻韻[4]。
3.“以泰入箇”,如 “大”讀如“惰”?!按蟆弊帧稄V韻》兩讀:泰韻唐蓋切、箇韻唐佐切,泰韻出現(xiàn)在前,箇韻后出,大致為“唐代新起之音”[17];而“惰”字屬過韻。大概“以泰入箇”是說泰韻字讀成果攝兩韻去聲,“箇”只代表其中一韻?!按蟆弊x如“惰”,說明代松江話“大”字只讀果攝,泰韻一讀不存。光緒《嘉定縣志》卷八“風土”之“方言”云:“大,俗呼作惰。”現(xiàn)代上海、崇明“大”字念du,應(yīng)當來自箇韻唐佐切,韻母中u是歌韻在吳方音中的演變之音,今上海方音中歌韻讀成魚、虞韻。
4.“以上聲為去聲,去聲為上聲。” 如“想”呼如“相”,“相”呼為“想”?!跋搿薄ⅰ跋唷本鶠殛幝暷?。松江方音的這一聲調(diào)現(xiàn)象在明代《華亭縣志》亦有相同的記載,說明“上海話陰上和陰去的合并,有可能在四、五百年以前就開始了”[15]186。
康熙《上??h志》由史彩、葉映榴等修纂,于康熙十二年(1683年)刊刻。在《平水韻》中,庚韻列下平聲第八,陽韻列下平聲第七。與庚韻字相比較,陽韻字主元音開口度大、舌位低。這樣來看,清代上海話庚韻讀陽韻,則反映了清代上海話庚韻主元音的低化音變。其他志書亦有類似記載,如光緒《羅店鎮(zhèn)志》:“爭,呼如側(cè)羊反,葉陽韻。烹,呼如普羊反,葉陽韻。羹,俗呼古涼反,葉陽韻。更,俗呼如公良反,葉陽韻。坑,呼如苦央反?!惫饩w《嘉定縣志》:“烹,俗開口呼,音如普洋反。”另外,清李汝珍《李氏音鑒》卷四《古人方音論》引蘇佑《逌旃璅言》:“吳人呼‘生’為‘喪’?!盵18]可見庚韻字讀陽韻字的確存于清代上海話中,而且吳語他地亦然。庚、陽兩韻在現(xiàn)代上海話都讀a的鼻化音,蘇州、桐廬、天臺等地庚韻白讀與陽韻韻母都讀ang,金華庚韻與陽韻韻母同為Ang,遂昌庚韻與陽韻韻母則同為iang。
江浙吳語庚韻讀陽韻,在明代亦如此,明《松江府志》:“問如何曰寧馨”,“寧馨”后出注:“寧音如曩,馨音如沆?!薄皩帯?、“馨”均為青韻字,松江人分別讀成唐韻字“曩”、“沆”。從韻文用韻材料看,江浙語音中梗攝的庚、青兩韻韻母至少宋以后區(qū)別甚少,幾乎同音,宕攝陽韻與唐韻亦如此。因此,我們認為明代的青韻讀唐韻與清代的庚韻讀陽韻性質(zhì)是一樣的,均為方音的反映。而且明代的其他文獻材料也有此語音現(xiàn)象:(1)浙江詩、詞用韻,江浙散曲用韻有梗、宕攝韻字相押,其中浙江詩韻19例[11]42,浙江詞韻13例[12]45,江浙曲韻2例[13]59。(2)明《山歌》用韻中,庚青部“爭生聲”等字廣泛押入江陽部,以致于編者在全書開頭說:“凡‘生’字、‘聲’字、‘爭’字,俱從俗讀葉入江陽韻,此類甚多,不能備載?!盵19]也就是說“生聲爭”等字的白讀與江陽韻無別。宋代江浙詩歌用韻材料也透露出宋代吳語具有此特征[7]144-145。因此,可以說現(xiàn)代吳語梗攝讀宕攝的方音特點,至少可以回溯到宋代。
吳語是古老的漢語方言之一,我們以《中吳記聞》、《吳郡志》、《松江府志》、《上海縣志》等地方志考察出各時代吳語的若干語音特征,如呼“來”為“厘”、支入魚、灰入麻,泰入箇、上聲為去聲、去聲為上聲、庚讀陽等。地方志中保存的吳語方音材料還有很多,值得我們進一步挖掘。
參考文獻:
[1] 游汝杰.漢語方言學導論[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0:88.
[2] 龔明之.中吳記聞:說郛三種[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359.
[3] 范成大.吳郡志[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6:312.
[4] 劉曉南.從宋代福建詩人用韻看歷史上吳語對閩語的影響[J].古漢語研究,1997(4):31-35.
[5] 王楙.野客叢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81.
[6] 葉紹翁.四朝聞見錄[M].北京:中華書局,1989:199.
[7] 錢毅.宋代江浙詩韻研究[D].揚州大學博士論文,2008.
[8] 北京大學古籍所.全宋詩[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1-1998.
[9] 魯國堯.盧宗邁切韻法述評[A].魯國堯自選集[C].鄭州:河南教育出版社,1994:99.
[10] 劉曉南.毛氏父子吳音補證[J].山西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5):52-60.
[11] 漆凡.明代浙江詩人用韻研究[D].廣西師范大學碩士論文,2006.
[12] 岳婕.明代浙江詞人用韻研究[D].福建師范大學碩士論文,2007.
[13] 陸華.明代散曲用韻研究[D].南京大學博士論文,2005.
[14] 徐渭.南詞敘錄[M]//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第三冊.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224.
[15] 許寶華、游汝杰.方志所見上海方言初探[A].吳語論叢[C], 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88.
[16] 張光宇.吳語在歷史上的擴散運動[J].中國語文,1994(6):409-418.
[17] 劉曉南.中古以來的南北方言試說[J].湖南師范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03(4):109-115.
[18] 李汝珍.李氏音鑒[M].《續(xù)修四庫全書》本.據(jù)嘉慶十五年刻本影印.
[19] 石汝杰.《山歌》的語音和語法問題[M]//明清吳語和現(xiàn)代方言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171.(英文摘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