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小紅
從《紅樓夢》判詞的處理看翻譯局限性
馬小紅
(上海理工大學外語學院, 上海 200093)
《紅樓夢》諸多英譯本中,楊憲益和戴乃迭夫婦合譯的版本()是一部影響較廣的完整譯本,盡管該譯本在保留原著語言風格特色和關注譯文讀者閱讀習慣及感受方面已做得很出色,但有些部分,尤其是既集中體現(xiàn)了曹雪芹善于設伏的筆力,又包含中國古典文學形式特色的金陵十二釵判詞,譯文雖有獨到之處,但也反映出翻譯的局限性。為此,嘗試直接譯出原著的影射、暗指之處,以期更好地幫助譯文讀者對原著的理解。
《紅樓夢》;判詞; 翻譯; 局限性
楊憲益和戴乃迭夫婦合譯的《紅樓夢》英譯本語言流暢地道,同時又盡可能地保留了原著的語言風格特色,在翻譯界享有很高的聲譽。《紅樓夢》中有許多詩、詞、曲、賦等韻文,不但體現(xiàn)了曹雪芹極高的文學素養(yǎng),也構成了原著語言的一大特色,經(jīng)過譯者的精心斟酌,這些韻文大部分都得到了較好的處理。只是原著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釵飲仙醪曲演紅樓夢”中,金陵十二釵的判詞,不但因為韻文的形式增加了翻譯的難度,還因為其中包含著作者對故事情節(jié)、人物命運發(fā)展的暗示而更難處理。在楊憲益和戴乃迭的譯本中,對十二釵判詞的處理大部分很成功,體現(xiàn)了譯者獨到的匠心,可也難免有些微遺憾之處,讓我們清楚地看到翻譯的局限性。
由于漢字結構的特點,存在一字可拆分為兩字或兩字可組合為一字的現(xiàn)象,這在金陵十二釵判詞的翻譯中造成了困難。在原著第五回中,“金陵十二釵正冊”,迎春的判詞: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金閨花柳質,一載赴黃粱。
“子”在文言中是“你”的意思,“系”即為 “是”,另外,“子、系”合起來就是繁體的“孫”,暗指迎春的丈夫孫紹祖。判詞暗示迎春遇人不淑,將被丈夫折磨欺凌,出嫁才一年就悲慘地死去。
譯文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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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文的處理說明了迎春將遇人不淑,但是因為漢語象形文字與英語單詞在構造上存在根本性的差別,“子、系”合為“孫”字的文字游戲很難在翻譯的過程中體現(xiàn)出來,曹雪芹通過這個方式直接點出孫紹祖的姓氏的本意無法轉達給譯文讀者。這一點很遺憾,不過也沒有影響到原意的傳達,譯文讀者完全體會到了作者想要說明的迎春的命運,只不過不能像漢語讀者一樣,感受到曹雪芹將“孫”字巧妙地拆開嵌入判詞中的匠心獨運。在韻文的處理上,翻譯往往有太多的局限。
另一個類似的例子是王熙鳳的判詞:
凡鳥偏從末世來,都知愛慕此生才。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凡”和繁體的“鳥”字合起來是繁體的“鳳”字,指王熙鳳;“一從”指她在賈府順從賈母,“二令”指她號令榮府,“人”、“木”合起來是“休”字,指她被賈璉休掉。判詞暗示了王熙鳳曾經(jīng)的風光和最終的悲慘結局。
譯文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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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鳥”翻譯中無法體現(xiàn)合成“鳳”字,直譯成“this bird”,譯文讀者看不出作者有以“凡鳥”暗指王熙鳳的意思?!叭四尽币矡o法在翻譯中傳達出兩字可以合成一個“休”字的意思,譯者譯為“dismiss”,以幫助譯文讀者領會到作者所暗示的此人的命運。兩處都體現(xiàn)了翻譯的局限性,在韻文的翻譯中,常常受到這種局限,而信息的損失往往不可避免,如果特別需要向讀者說明,往往只有采取加注的辦法。
在金陵十二釵判詞的翻譯中,除漢字本身的拆分、組合之外,還有一種情況與諧音有關,同樣很難在翻譯中將作者暗示人物的原意表現(xiàn)出來。譯者采取的也是照字面直譯,例如李紈判詞:
桃李春風結子完,到頭誰似一盆蘭。如冰水好空相妒,枉與他人作笑談。
“完”與“紈”諧音,暗示這是李紈的判詞?!疤m”指賈蘭,“到頭誰似一盆蘭”暗示李紈的命運在大觀園諸人中是最好的,也暗示賈蘭的命運會很好,所以他的母親會讓別人“空相妒”。曹雪芹筆力老到,善用伏筆,往往在不經(jīng)意間若有若無的文字為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埋下了一個個精彩的伏筆。
譯文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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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字諧音的形式很難用英語表達出來?!巴辍迸c“紈”諧音無法在譯文中體現(xiàn),譯文將“完”直譯為“finish”,譯文讀者看出的是原著判詞的字面意思,看不出有指出李紈的意思,“蘭”譯為“orchid”也只是原文的字面意思,譯文讀者是無法聯(lián)系到賈蘭的命運的。判詞的前兩句完全用直譯的方法處理,原著中的暗示就轉達不到譯文讀者了。然而由于翻譯的局限性,“完”指李紈,“蘭”指賈蘭是很難在詩句的翻譯中說明的,漢語讀者可以從中體會到、聯(lián)想到具體的人物,譯文讀者卻無從引起聯(lián)想了。
另外,在元春的判詞中也有一處很難使譯文讀者產(chǎn)生與漢語讀者一樣的聯(lián)想和感受。
元春判詞:
二十年來辨是非,榴花開處照宮闈。三春爭及初春景,虎兔相逢大夢歸。
“三春”這里指的是賈府另外三個女兒迎春、探春和惜春,“初春”指的是元春。這句是說,賈府的另外三個女兒都沒有元春風光榮耀。而“虎兔相逢大夢歸”一句,虎、兔都是指生肖,古人用生肖、天干地支紀年;“大夢歸”一句,古人有以“大夢”喻人生,又有“人生如夢”。這里是暗示了元春的 死期。
譯文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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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文對這一段判詞另加了尾注:“Tiger” and “Hare” are the third and fourth years in the twelve-year cycle. 這條尾注說明了“虎”、“兔”在十二生肖中的位置,譯文讀者可由此得出作者暗示元春的死期之意。問題是,譯文讀者從“spring”無法聯(lián)想到賈府的四個女兒名字中都有個“春”字,將“三春”譯為“l(fā)ate spring”、“初春”譯為“spring’s start”,字面上完整轉譯了判詞的內容,可是譯文讀者無從了解作者有對幾個姐妹做比較的意思。英漢兩種語言極大的差異導致翻譯常常受到很大的 局限。
還有以判詞為謎面,謎底為判詞所指人物的情況,出現(xiàn)在原著第五回“金陵十二釵又副冊”中。以晴雯判詞為例:
霽月難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風流靈巧招人怨,壽夭多因毀謗生,多情公子空牽念。
“霽”指雨過天晴,扣晴雯的“晴”字;“彩云”,即“雯”。這段判詞暗示晴雯將因他人“毀謗”而紅顏早逝。
譯文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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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文完全忠實于原著的字面意思,完整地傳達了判詞的內容??墒恰办V”扣“晴”,“彩云”扣“雯”在判詞的譯文中沒有得到體現(xiàn)。事實上,在韻文的翻譯中,這種漢字的字謎也是無法轉譯成英語的,如果一定要傳達這一層意思,就必須要加注,而太多的注釋必定大大影響譯文讀者的閱讀速度和興趣,從而使閱讀欣賞的愉悅大打折扣。作為一部文學作品的翻譯,譯者要更多地考慮譯文讀者閱讀的興趣和感受。
另有類似的一個例子是襲人的判詞:
枉自溫柔和順,空云似桂如蘭;堪羨優(yōu)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
“桂、蘭”扣“花”字,“似桂如蘭”寓意“花氣襲人”,暗示這一段是襲人的判詞。因為她是賈母給寶玉的丫環(huán),本名珍珠,寶玉知道她原姓花,因陸游有“花氣襲人知晝暖”的詩句,遂替她改名襲人。
譯文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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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文完整地將判詞按字面直譯出來,但是“似桂如蘭”的“桂”和“蘭”直譯為“osmanthus”和“orchid”,譯文讀者只能得到“桂花”、“蘭花”、“芳香”的印象,不能像漢語讀者一樣與襲人名字的由來產(chǎn)生聯(lián)想,從而將這一段判詞與襲人聯(lián)系起來。雖然不影響譯文讀者對判詞的理解,可他們無從產(chǎn)生和漢語讀者一樣的閱讀體會和感受,多少也是一種遺憾。
還有香菱的判詞,也有類似的情況。
香菱判詞:
根并荷花一莖香,平生遭際實堪傷。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xiāng)。
“荷花”扣“蓮”字,“根并荷花一莖香”一句,寓香菱即英蓮,暗指這一段是香菱的判詞。英蓮諧音“應憐”,是甄士隱的女兒,幼時因元宵節(jié)由家奴霍啟(諧音“禍起”)帶上街觀燈被拐子拐去,從此與家人失散,長大后被賣給薛蟠為妾。薛蟠的正室夏金桂為人陰險毒辣,將她刁難折磨致死。“兩地生孤木”即兩個“土”字加一個“木”,扣“桂”字,指夏金桂。
譯文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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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文將“根并荷花一莖香”譯為“她像盛開的荷花一樣清香”,譯文讀者不能看出香菱和英蓮的聯(lián)系?!白詮膬傻厣履尽币彩前醋置嬷弊g的,譯文讀者也看不出謎底是“桂”字,作者在暗指夏金桂。當然,要想在這里完整地傳達“兩地生孤木”扣漢字“桂”的意思,同樣需要加注說明。翻譯中有這樣的字謎存在,是很難完整傳達而不丟失任何信息的。
此外,在金陵十二釵判詞中,還有一段似有可能會引起譯文讀者誤解。
黛玉和寶釵的判詞:
可嘆停機德,堪憐詠絮才。玉帶林中掛,金簪雪里埋。
“停機德”系用典,源自東漢樂羊子之妻停下織布機,剪斷經(jīng)線,勸丈夫不要中斷學業(yè)的故事,這里指薛寶釵良好的婦德?!霸佇醪拧币彩怯玫?源自東晉女才子謝道蘊以柳絮詠雪的故事,這里指林黛玉才思過人。
譯文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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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兩句的譯文來看,“停機德”和“詠絮才”所指似乎是同一個人。不過這個問題已不是翻譯的局限性的表現(xiàn),故不屬本文討論的重點了。
十二釵判詞的翻譯,如果在忠實于原著本義的基礎上將作者的影射、暗指索性挑明直譯出來,而不拘泥于具體的文字,會更便于譯文讀者理解,更有利于提高譯文讀者的閱讀興趣。
例如,王熙鳳的判詞中,“凡鳥偏從末世來”一句,譯文為:?!胺缠B”在翻譯中無法體現(xiàn)合成“鳳”字,譯成“this bird”,譯文讀者看不出“凡鳥”合成“鳳”字指王熙鳳的意思,與其讓譯文讀者感覺“bird”有些突兀費解,不如直接譯為Xifeng appears when the world falls on evil times,如此雖在字面上沒有原著的“凡鳥”,實際還是忠實于原著的。
又如,元春判詞中的“三春爭及初春景”一句,譯文為:’?“spring”無法令譯文讀者聯(lián)想到賈府的四個女兒名字中都有個“春”字,從而理解這是說元春比三個妹妹都風光富貴。如果將“三春”譯為“the three girls”、“初春”譯為“their oldest sister”,譯文讀者會更容易理解判詞。
再如,香菱判詞中的“自從兩地生孤木”一句,譯文為:。這是原文字面的直譯,譯文讀者要理解有些困難,不如直接譯出夏金桂,會更好理解??梢宰g為:After she meets the insidious Jingui。
最后,在黛玉和寶釵的判詞中,“可嘆停機德,堪憐詠絮才”一句,譯文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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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也將影射所指直接譯出,可譯為:
Alas for Baochai’s wifely virtue,
Daiyu’s wit tossing of willow-down, poor maid!
韻文的翻譯往往比散文更加困難重重,譯者在形式、內容和修辭等各方面輾轉斟酌,所耗心力往往比自己提筆寫作更甚。而英漢兩種語言文字巨大的差異,決定了韻文翻譯中不可避免的局限性。雖然多少有些遺憾,可正如詩之于唐,詞之于宋,曲之于元,小說是明清時期最具代表性的文學形式。在這個小說發(fā)展的高峰時代誕生的《紅樓夢》,其藝術性和思想性之高,不愧為人類文化寶庫的珍貴遺產(chǎn),值得我們反復研讀,探索理想的翻譯方法,將它介紹給更多的國外讀者。
[1] 曹雪芹, 高鄂. 紅樓夢[M]. 北京: 華夏出版社, 2007: 42-45.
[2] Tsao Hsueh-chin, Kao Ngo. A Dream of Red Mansion [M]. Translated by Yang Xianyi & Gladys Yang. Beijing: Foreign Languages Press, 2010: 95-97.
[3] 賀新輝主編. 紅樓夢詩詞鑒賞辭典[M]. 北京:紫禁城出版社, 1990: 43-79.
[4] 劉耕路. 紅樓夢詩詞解析[M]. 長春: 吉林文史出版社, 1986: 49-74.
Limitation of Translation in Verdicts of
Ma Xiaoh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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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celebrated Chinese classic novelhas aroused great interest since it was finished by Cao Xueqin in the middle of the 18th century. It was translated into different languages. The English version ofanalyzed in this paper was translated by Yang Xianyi and Gladys Yang. This version is widely accepted and applauded for its smooth expressions and great efforts in keeping the special styles of the original novel. Although it is among the best translation of Chinese classic novels, there are still some details with a little bit pity, such as the verdicts of Twelve Beauties of Jinling, which clearly indicates the limitation of transl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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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315.9
A
1009-895X(2011)01-0006-04
2010-12-12
馬小紅(1973-),女,碩士,講師。研究方向:翻譯學。E-mail: mxhcindy@yahoo.com.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