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暖
【一】
大雪終于停了,清冷的月光映照在雪上,亮如白晝。
錦斕躺在床上難以入眠。白天里的情景歷歷在目,皇后的宮人竟秘密地來找她,還說出了一些匪夷所思的話。
“若是你肯為我們娘娘做事,即便是想要離開這深宮,亦非難事?!蹦敲屑焉膶m女緩緩說道,“否則……”
話留了半句未說,錦斕卻只覺得好笑,不過在大宴之時崇文帝贊了她的嗓音一句,便引來這許多是非。只是,皇后是如何得知,她想要離去的心思?
夜更深,錦斕腦子里一片模糊,很快就沉沉睡去。
窗外忽然而至的嘈雜聲驚了錦斕的美夢,她皺眉,披了外衣起身來看,卻發(fā)現(xiàn)值夜的宮人也不知去了哪里。而窗外則有不少舉著火把的侍衛(wèi)。
心底總覺得有些不祥,她遲疑了一番,終究還是推開了門走出殿外。
黑暗之中似有微弱的呼吸。錦斕還未來得及驚呼出聲,就被一只手狠狠地捂住了嘴。燭臺掉落在地,很快熄滅了。她聞到一股隱隱的血腥之氣從背后那人身上傳來。
“別出聲?!甭犅曇羰莻€男人。
她忙不迭地點頭,那人竟不疑有他,手即刻便松開了。
“你是什么人?”錦斕退了一大步,借著月光打量著這個不速之客。他身著夜行衣,面上蒙著黑巾,一雙眼睛卻露在外邊,亮燦燦仿若明珠。肩上似有不小的傷口,血順著衣服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很快紅了一片。
“救……我?!蹦腥四抗鈩C凜,他斜靠在門上,喘著粗氣,想來已經(jīng)精疲力竭。他仿佛想到什么一般,又遲疑著添了一句,“我……不是什么壞人?!?/p>
重華殿久未有過男人入內(nèi)了。錦斕入宮已大半年時光,崇文帝駕臨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她卻并不以為意。她早看多了這后宮當(dāng)中的爾虞我詐,向來都只求得平安便可。而倘若能早日離開這牢籠……
在離開之前,就當(dāng)做了一件善事。
黑衣男子肩上的傷口很深,整個身體都半趴在桌上,看起來毫無抵抗力。錦斕伸手就揭了他的面巾,卻見到一張蒼白臉,這男人面容清雋,眉目溫柔,并無一絲戾氣。
她輕輕咳嗽一聲,故意冷言冷語道:“天亮的時候必須離開。”
一覺睡到天光,等錦斕驚醒過來,第一件事便是急匆匆地沖到屏風(fēng)之后去。那兒擺著一張平時不用的睡榻。而此刻,睡榻之上的被褥整整齊齊。
人已不知去了哪里。
【二】
有消息傳遍內(nèi)宮,說是蕓妃所住的擷芳殿昨夜有刺客侵入,捉了一夜竟讓他逃了,崇文帝為此大發(fā)雷霆,下令徹查。
錦斕還在留心打聽,卻見到佳色又遠遠地過來了。
“斕貴人,皇后娘娘有請?!彼A烁I碜?,面無表情地說道。
瑤華宮內(nèi),皇后端坐于上,面色平和,看不出任何跡象。不知為何,錦斕覺得有些心虛,背上似乎出了細(xì)密的一層汗。
“斕貴人可曾聽說?”皇后突然開口,“這些日子里,后宮有些不好的傳聞。有人妄想著能逃出宮去。真是可笑至極?!?/p>
錦斕不敢答話,連呼吸都小心翼翼。
皇后別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從高高的座上走下來,接著說道:“她們以為這后宮是什么?有女人,所以有恩怨是非,有恩怨是非,爭斗永無休,才能稱之為后宮。人人皆是虛情假意,單憑一己之力,想要遠離是那么容易的嗎?”
“臣妾倒是認(rèn)為,即便是在后宮之中,也是有真情意的?!彼恢睦飦淼挠職?,站起身來就大聲說了一句。
皇后冷哼一聲,卻并不再多說,只揮揮手讓她退下。
直到走出那宮門,錦斕仍覺得自己有些沒回過神來。沒想到的是,她很快見到了昨夜的刺客。錦斕見四下無人,忙沖上去狠狠拍了他的肩膀。
“誰?”那人有些慌亂地蹙眉,見到是錦斕,才舒口氣,“斕貴人?!?/p>
“你為何在這兒?”錦斕直接地問。
“屬下莫隱,乃是禁衛(wèi)軍?!彼嫔琅f有些蒼白。
“你是皇后身邊的侍衛(wèi)?”錦斕忽然冷笑,“難怪要去刺殺蕓妃?!?/p>
他不說話,只是眉頭皺得更深。
“你不是為皇后……”她根據(jù)他的表情猜測,“那是為何要去刺殺蕓妃?為仇為財,還是為……”
“斕貴人還是別猜了?!蹦[神色淡淡,轉(zhuǎn)身就要走,“屬下也該走了?!?/p>
錦斕不說話,只盯著他的背影看。誰知道他走了幾步又轉(zhuǎn)回了頭,表情極為認(rèn)真。
“救命之恩無以為報。但……終有一日我會還你一命?!彼f得決絕。
當(dāng)夜出了怪事,崇文帝竟翻了錦斕的牌子。之后半月內(nèi),他日日都要駕臨重華殿,聽她彈琴唱曲,待她甚是溫柔。更賜下各種奇珍異寶,一時恩寵無限。
錦斕不知這其中有何蹊蹺,但覺得忐忑不安,只盼日子快些過去。
好在年關(guān)將近,這一年終要結(jié)束了。待到來年春暖花開之日,就是她離去之時。那時她便可以徹底遠離無休爭斗,從此再無是非紛擾。
【三】
錦斕坐在蕓妃的宮中喝茶,卻覺得蕓妃面有慍色。
“蕓姐姐氣色不好,可是病了?”她忍不住開口問。在這深宮之中,蕓妃待她溫柔可親,是她唯一相信的人。
“妹妹怎么還好意思來問我?”蕓妃咄咄逼人,“不知是誰一直騙本宮,說自己無心爭寵,只想著有朝一日能離開這后宮!可轉(zhuǎn)眼之間,卻又獻媚于皇上……”
“你連我也不信了?”錦斕一時情急站起了身,“蕓姐姐聰慧過人,怎會不知道這是奸人的離間之計?斕兒在此對天盟誓,若不是真心想離開這牢籠,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蕓妃有些訕訕,連忙說道:“我當(dāng)然信你,只是妹妹也知道,這后宮之中向來變化無常,我實在……不得不處處提防。”
“斕兒絕無異心,只求姐姐別忘了你我的約定?!卞\斕接口說道。
“當(dāng)然。”提到那個約定,蕓妃才釋懷地笑了,“等天氣暖起來,定會讓妹妹安然離開?!?/p>
雖說日日都有宮人清除積雪,但回廊之中仍舊濕滑。錦斕由宮女小心攙扶著,緩步朝前走著。這時有太監(jiān)來找她,說是有人進貢了一匹汗血寶馬,皇上召她前去看馬。
果真是一匹好馬,生得俊美不凡,讓錦斕一見就喜歡得不得了。崇文帝說這馬早已由專人訓(xùn)過,性情溫和,絕不傷人,讓她在后宮之內(nèi)試騎一番。
駿馬先是緩步繞著宮殿走著,不多時又小跑起來,寒風(fēng)陣陣,錦斕卻并不覺得冷。
破空之中卻不知從哪里響起一聲突兀的尖哨。
馬仿佛聽到什么指令一般,掙脫了眾人的轄制,瘋狂地奔跑起來。雖然錦斕死死地抓住了韁繩,但仍覺得自己快要被烈馬從半空之中摔下。身后宮人的尖叫聲已經(jīng)逐漸遠去了,只感覺到呼呼的風(fēng)利刃一般刮過她的臉頰,身旁的景物都飛馳而過。她已經(jīng)感覺到手上無力,拼了命也沒辦法控制自己欲將被拋出的身體。
終于忍不住大叫出口。
至覺得有一股力道把她整個身體都丟了出去,可落地竟然不疼。迷迷糊糊之間好像被什么人抱著滾出了好遠。等錦斕努力掙扎著起身,才發(fā)現(xiàn)救她的是莫隱。
他蹙著眉,眼神里滿是擔(dān)憂:“有沒有受傷?”
她活動了一下全身,搖搖頭。
可莫隱卻站不起身來,被這樣猛烈的力道沖擊,他一定受了不輕的傷。錦斕有些焦急起來,她要去喊人來,手卻被拉住了,由著對方掌心傳來的暖意,讓她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不用管我,你快離開這兒,若是被人撞見……”莫隱說得不錯,自古以來本就男女有別,更何況是在這步步為營的后宮里。
“可是……”她擔(dān)心。
“我沒事?!彼恍?,“我曾說過要為你拼得性命,一言九鼎。”
隱約有嘈雜之聲傳過來,錦斕咬著唇去牽馬,心中早已泛起陣陣漣漪。怎的偏偏在這時候,讓她暗暗有了若有似無的希冀。
“等等……”身后的莫隱已經(jīng)支撐著站起身來,壓著聲音說,“小心蕓妃。”
再回頭,他已轉(zhuǎn)過身去,躲在一叢矮樹之后。
早已有侍衛(wèi)宮女都聽到響動趕來,錦斕面色如常,朝著前方走去。她只說烈馬忽然自己停了步子,所以并無損傷。
【四】
驚馬事件再次不了了之,查了數(shù)日也沒有查出任何頭緒。錦斕只是躲在宮內(nèi)靜養(yǎng),用了受驚的借口,連崇文帝也不愿見。漸漸的,崇文帝便再不來重華殿。
她百無聊賴地斜靠在坐墊上,忽然有宮人傳報,說佳色姑姑到訪。
“皇后娘娘派奴婢來,是想辛苦斕貴人走一趟?!奔焉鏌o表情地看著錦斕。
“去哪里?”
“去見見斕貴人所說的真情意?!?/p>
漫漫的紗帳,看不清前殿的光景。早有宮女搬了座椅上來,更奉了茶水。錦斕坐下,有些不解。卻見佳色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斕貴人只需靜聽便可。”
不多時就聽到前面有響動傳來,聽聲音是蕓妃前來給皇后請安。說了幾句閑話之后,皇后忽然屏退了宮人。
“今日是特地來謝皇后娘娘大恩的?!笔|妃起身,光憑語氣也可判斷她面上定帶著笑意,“這物件還是還給娘娘吧?!?/p>
皇后命人收了什么東西,送到后堂來。
錦斕的心不可抑制地跳了起來,她似乎有些明白了,可腦袋里好似一團糨糊。佳色別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遞過來一只小小的馬哨。馬哨上竟綴著同心結(jié),那編制的手法明明是錦斕上個月才教給蕓妃的。
她只覺得一陣眩暈,幾乎要一頭栽倒。
“真是沒想到,一向溫婉和順的蕓妃也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來。”前殿傳來皇后威嚴(yán)的聲音,“本宮記得當(dāng)時交這馬哨給你時說過,這東西雖是本宮給你的,可用不用它全由你?!?/p>
“這是自然?!笔|妃似乎聽出什么意思來,忙開口說道,“也多虧了娘娘的提點。您說得對,這后宮之中哪有什么真情意可言。人人都為權(quán)勢地位所支配,說什么相互扶持依傍,那都是假的!今日我若不除掉她,來日誰知我會怎么死在她手里!”
句句狠厲,一陣陣回蕩在錦斕的腦海之中。
“斕貴人明白了吧。這后宮中的一切都在皇后娘娘的掌控之中。包括……”佳色看了她一眼,“皇上每夜翻誰的牌子,夜宿什么宮?!?/p>
入夜,重華殿的門窗已閉,她蜷縮在床上,懷中抱著一只手爐。不知不覺坐到半夜,忽然聽到有人輕扣窗欞的聲響。
“是誰?”錦斕回過神來去開窗。
一個黑衣人閃身而入,身上有種淡淡的香氣。錦斕愣了一下,才看清楚來人是莫隱。他一身夜行裝,背負(fù)著劍,看起來頗有準(zhǔn)備。
“你要去哪里?”錦斕猜到幾分,不由有些擔(dān)憂。
“刺殺蕓妃?!蹦[直白地回答。
錦斕想說點什么阻攔他去,但卻無法開口。她早已派人私下里查過莫隱的身世來歷,他有個胞妹被蕓妃的兒子梁王強占,后又被蕓妃一盞毒酒賜死。那妹妹可是莫隱在世上唯一的親人。
“你真的非去不可?”錦斕雖早已知道答案,卻仍舊問出了口。
“是,此番前來是與斕貴人道別?!蹦[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再多言。
“若是我不許你去……”她惶惶地開口。
“斕貴人以何立場不許我去?”莫隱反問。他重新蒙了黑色面巾,一個躍布跳出窗外,走了幾步又回頭。逆著月光,錦斕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聽到他輕聲說道,“抱歉,再也不能保護你了?!?/p>
她頹然倒地,只覺得心一下便空了。
【五】
刺殺蕓妃的殺手被抓了,崇文帝親自審問,認(rèn)罪之后隨即押入死牢,等候問斬。這消息很快傳遍后宮,錦斕差了人去打聽,那殺手果真名叫莫隱。
連著幾天都是好天氣,錦斕呆呆站在御花園內(nèi),腦海里總是回蕩著莫隱對她說的話。仔細(xì)想來,雖與他不過幾面之緣,卻次次出生入死,兇險至極。
莫隱被拖去問斬了,而就是這一天,錦斕卻到這后花園里來尋皇后。
遠遠地見到皇后在涼亭里與幾個人說話,其中有一個男人,只看得見一個模糊的背影。
“太子殿下……”恍惚聽見幾個宮女朝他行禮。再看他的服飾佩戴,便知他是太子常緒??吹剿?,又忍不住想到莫隱,錦斕的心終于一點點墜了下去。
蕓妃一直是崇文帝最喜歡的嬪妃之一,還有傳聞?wù)f她的兒子梁王也頗受崇文帝的喜愛。若是皇后能除掉蕓妃,不單單能保住中宮之位,更能確保太子的地位不受威脅。
等他們說得差不多之后,皇后的貼身宮女佳色走了過來。不知為何,總覺得佳色的眼神在她臉上停留了許久。
“斕貴人可是想通了?”佳色面上有恬淡的笑容。
錦斕早已下定了決心,狠狠地點了頭。
那之后天氣漸暖,錦斕每日都去御花園里打秋千,有一次蕩得高起來,她忍不住輕輕叫了出來。不知怎么就忽然想起許久之前,她騎在一匹受驚的駿馬之上,被狠狠摔了下去……
“在想什么?”突然有個熟悉的聲音從背后傳來。錦斕這才發(fā)現(xiàn)秋千已停了下來,身后站的是崇文帝。
“臣妾在想……”錦斕抬眼看他,眼睛里盛滿濃濃笑意,“皇上?!?/p>
崇文帝也笑,伸手就拉住了她,擁她入懷。她輕輕在心底嘆了口氣,知道這次她又重獲了他的喜歡。那么,她便無法再離開了。
皇后說得對,她以為她真的可以離開,卻發(fā)現(xiàn)自己怎么也遠離不了。
在這寂寂深宮之中,她終卷入恩怨是非,洗脫不凈。
三日后是皇后生辰,宮中大擺筵席為她慶生。席間觥籌交錯,熱鬧得很。錦斕陪坐在崇文帝不遠處,先是給蕓妃遠遠地使了個顏色,接著便走入大殿中間。
“錦斕為皇后娘娘獻上一曲,聊表心意?!彼曇羟辶粒凵瘳撊?。彈著古琴,唱的是春花秋月,一時之間座上都安靜下來,為這醉人的歌聲所傾倒。
“果真唱得好?!被屎笕滩蛔¢_口贊道,“來人,給斕貴人賜美酒一杯?!?/p>
琉璃盞里盛著上好的酒,濃濃的醇香讓人未飲先醉。錦斕看著那杯中漾起的細(xì)微波瀾,狠下心來一飲而盡。很快就感覺那冰冷的酒順著喉嚨咽了下去,不到一刻,嗓子就立刻針扎一般地疼起來。
“皇……”錦斕捂著喉嚨,竭力想要開口,卻一個字都發(fā)不出聲來。
面前的人都變得模糊起來,她疼得有些受不了,終于昏厥了過去。
【六】
再醒來已是深夜,錦斕睜眼就看見崇文帝一臉擔(dān)憂地坐在床邊。
“怎么樣?”他眼神有些焦急。
她努力想要張開說點什么,卻發(fā)現(xiàn)怎么也說不出話來。崇文帝的面色很難看,他招手喚來了太醫(yī),詢問錦斕的狀況。
“雖然已為貴人解了毒,但這嗓子恐怕是毀了?!碧t(yī)惶恐地回答,“靜養(yǎng)幾日之后便可開口說話,只是……”
話雖然未說完,但錦斕明白,她再不能高聲唱歌,恐怕嗓音也即將變得粗啞難聽。眼淚滾滾而落,她閉上雙眼,又躺下了。
之后的情況都是貼身宮女打聽而來的。
崇文帝嚴(yán)令徹查,第一個被懷疑的人自然是賜酒的皇后??刹閬聿槿ヒ矝]找出什么確切的證據(jù)來。過了幾天之后,當(dāng)日倒酒的宮女竟然上吊自殺了。這么一來,留下更多謎團。宮中漸漸有了不少流言飛語,說斕貴人的得寵惹惱了皇后,才招來這禍患。再過不久,又有新的傳聞,說是有人想要陷害皇后。
錦斕已經(jīng)可以勉強開口說話了,而崇文帝也日日都來看她。
這一天,崇文帝正溫柔地喂她喝銀耳蓮子粥,卻忽然有宮人傳報,說皇后有事上稟。
“皇上,真正想害斕貴人的并非臣妾,而是另有所人!”皇后的話令所有人大吃一驚。不多時她便引了一個小宮女進來,錦斕認(rèn)出,那正是蕓妃身邊的宮女。小宮女被捆綁起來,嘴巴也用手帕塞住,嚇得渾身都在顫抖。
“這宮女可以證明,下毒的人是蕓妃!”皇后眼神凜冽,“這一石二鳥之計,可真是妙得很!”
嘩啦一聲響,碗砸得粉碎,蓮子粥潑了一地。
“來人——”崇文帝面色極其難看,“把蕓妃帶過來!朕要親自問她!”
蕓妃被人帶來的時候有些茫然,但看了一眼宮內(nèi)人的眼色,似乎有些明白過來。還未等崇文帝開口,她便哭啼啼地跪在地上:“皇上,臣妾……”
“蕓姐姐?!卞\斕忽然開了口,打斷了她的話。這一聲喊得著實費勁,錦斕喘了一口氣才接著說道,“自從斕兒入宮以來,頗受姐姐的照顧。斕兒一直以為蕓姐姐是真心待我……誰想到……”說著說著便哽咽起來。
“你……你在說什么?明明就是……”蕓妃似乎還想要爭辯什么。
“蕓姐姐,你不必說那些旁的!”錦斕卻再次打斷了她的話,“妹妹只想問你一句話!”
“問……什么?”蕓妃被她嚇了一跳,有些茫然。
“是不是姐姐在酒中下了毒?”錦斕攥緊了手中的帕子,狠狠地問,“你只需回答,是……或者不是!”
蕓妃愣了一下,到嘴邊的話卻沒有說出來。
這一個遲疑,任是誰也明白了那個真正的答案。崇文帝的眉頭越皺越緊?;屎髣t忍不住發(fā)出一聲冷笑來。
“不……不!”蕓妃很快明白過來,“這與我們之前……”
“來人!把這惡毒的女人關(guān)起來!聽候發(fā)落!”崇文帝終于發(fā)火。
錦斕親眼看著蕓妃被人拖走,心底卻并不覺得暢快。她知道蕓妃要說什么。這與她們之前所說的并不一樣。
不過那是多久之前了,蕓姐姐她還記得嗎。錦斕嘆氣。
那時她還心心念念著想要出宮,希望蕓妃能夠幫她。在大宴之時誤飲毒酒,從此之后壞了嗓音,皇上定不會再喜歡她。這樣她便可以尋個機會,說是愿意為崇文帝去山上祈福,出宮落發(fā)為尼。至于出宮之后,天大地大,由著她去。不管怎么都比在這后宮中要好,不必小心翼翼,整天擔(dān)心著自己這條賤命。
哪怕從此青燈古佛,了此殘生。
她不是沒有過試探。
“不如把毒下在皇后所賜的酒里,這樣一來一石二鳥……”錦斕小心翼翼地開口問。
可沒想到蕓妃笑得極其瘆人:“妹妹真是聰明!這樣一個好計策,不光能讓妹妹得償所愿,更能除掉那皇后!將來中宮之位還不是我的!”
錦斕深深嘆口氣,這下她真的信了。
原來皇后真的沒說錯,人都會被權(quán)勢、地位、利益所支配,對他人示好,不過是想得到相應(yīng)的回報,歸根究底,終還是為了自己。
無欲無求的人只剩她了嗎?不,她也是有所求的。
【七】
錦斕坐在偏殿里,已經(jīng)等了小半個時辰。
“皇后娘娘此刻不在宮中,斕貴人先坐一會兒?!币粋€小宮女上了茶,小心翼翼地又補了一句,“要不斕貴人明日再來吧。太子殿下也正在等娘娘回來,恐怕娘娘今日沒空……”
“太子殿下也在?”錦斕忽然問了一句。
“是。”小宮女點頭。
那就明日再來吧,錦斕起身離去,走到宮門口卻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她的心忍不住怦怦亂跳起來,跟著那人影就往后園走去。
“什么人——”一把明晃晃的鋼刀橫刺出來,架在她的脖頸上。冰冷的刀刃離她很近,只差分毫就能要了她的命。
這幾個侍衛(wèi)眼生得很,似乎并非禁宮里的人。
前方一個穿著紫色華服的男人,并未回頭,只腳下頓了頓。
“太子殿下——”她不管不顧地喊了一句。脖子上的鋼刀已經(jīng)割破她的肌膚,只覺得隱隱作痛。
“放開她。”他嘆口氣,終于回了頭。
他是太子常緒,亦是她的莫隱。
“我以為你死了?!卞\斕不知要如何面對,咬了咬嘴唇才說出別的來,“雖然也曾猜到了八九分,可……我寧愿你死了!”
要問她怎么知道猜到,也許是因為她對他動了心。身上若有似無的熏香氣味,她曾在皇后宮中聞到過。
喜歡一個人是怎樣,她以前真的不知。但那天在御花園的時候她知道了,原來只需遠遠看見一個模糊的側(cè)影,也知道那是心上念念不忘的那個人。
“那么你曾對我說的那些話?”她還是忍不住拉住了他。
莫隱嘆氣,他無法回答這問題。
“對不起?!彼钪约簯?yīng)以江山社稷為重,但他或許真有些喜歡上她。
她猜得不錯,皇后一直以來的目標(biāo)都是蕓妃,可卻找不到一條除去蕓妃的妙計。再后來他們想到了利用錦斕。這一邊,皇后步步緊逼,讓她看清她的好姐妹蕓妃的真面目,另一邊,則由太子常緒假扮禁衛(wèi)軍莫隱引她入局。
莫隱的身份也是皇后選中他的原因,這樣一來任憑錦斕去查,反倒是查出他對蕓妃的仇恨,她才會愈加對他深信不疑。
而真正的莫隱,早在處斬那日被理所當(dāng)然滅了口。
皇后這一招,看上去雖有風(fēng)險,但倘若真的能成功,等到除去了蕓妃,她大可出面揭露一切,說是斕貴人與禁衛(wèi)軍莫隱私通,為了復(fù)仇才陷害蕓妃。這下連她也可一并除去。
果真是條狠毒的計策。
錦斕轉(zhuǎn)身便走,她低著頭不知在思索什么??伤谷滩蛔±×怂囊滦?。
“我要走了,放手吧。”她說。
【八】
聽說蕓妃一直被關(guān)著,并未有所處罰,而梁王每日都到宮內(nèi)來求情,大半個月下來,崇文帝竟心軟了,語氣也有所松動。
錦斕寫了一封信給莫隱,約他在御花園中相見。
“這是最后一面了?!彼谛胖袑?。
這是開春以來最好的天氣,百花盛開,陽光燦爛得有些炫目。錦斕站著百花之中靜靜等待。不多時就見到一個男人遠遠朝這邊走來。他的墨色長發(fā)用玉冠束著,面容帶著一絲若隱若現(xiàn)的欣喜。
他是梁王,正從御書房里出來,身邊沒有仆從跟隨,真是一個絕佳機會。
“梁王殿下。”錦斕笑吟吟地迎上去,“奴婢有一把寶劍要獻給殿下?!?/p>
“你是何人?”梁王有些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只覺得面熟,卻想不起在哪里見過。
“奴婢只不過是個小人物,梁王殿下不必掛心。”她笑得極媚,“殿下只需看看這把劍……”說著就將那劍身抽出,亮銀銀一星閃花了梁王的眼。他忍不住伸手去擋了擋,卻覺得腦后一痛,便沒了知覺。
他身后是舉著石塊的佳色。
莫隱此刻還沒有來,也許,再不會來了。錦斕終于嘆了口氣,她把那柄寶劍塞進昏迷的梁王手中,再狠狠地朝自己腹部刺去。
痛。
鮮血汩汩而出,流了一地。
“錦斕——”她在恍惚之間似乎聽到那個熟悉的聲音了。很快她就感覺到自己被一個熟悉的懷抱所包圍,撲面而來的溫暖覆蓋了她,“你……你這是做什么?”
“我要……你一輩子都不能忘記我!”她知道他來了,強力支撐著自己狠狠說道。
來日他必定登上那萬人之上的寶座,身邊圍繞著無數(shù)艷姬美女??稍贈]有一個人,是以這樣決絕的方式離他而去。
他曾說過要保護她的,不管是真是假,她都愿意相信他在那一刻的真心真意。
她在這深宮之中,終日也只是小心翼翼地周旋在皇后與列位嬪妃當(dāng)中。與皇上的見面都是屈指可數(shù)。可她倒也不稀罕這個,她自入宮就沒想過還能遇上一場什么愛情。
直到他出現(xiàn)。一開始,他的眼神,他說過的那些話,就牢牢的抓住了她。哪怕后來這一切都被她自己給推翻,可那眼睛不會說謊。
她始終相信,來日他即使佳麗三千,也不會忘記她。
這樣,便足夠了。
她這一生,原本平平無奇,卻因有了這場相遇,而徒增華麗。即使繁華過后等待她的是凋落,她亦甘之如飴。
崇文帝聽到消息趕來的時候,梁王已經(jīng)被幾個禁衛(wèi)軍牢牢捆住,嘴里也塞了布頭,掙扎不得。太子常緒站在一旁冷眼看著。
“怎么回事?”崇文帝聲音都有些顫抖。
“梁王見到斕貴人,說要為蕓妃娘娘復(fù)仇,沖上來便是一劍?!碧映>w淡淡回答,語氣里沒有一絲感情。
這必定是她最想聽到的吧。
他如了她的愿,照她所說去做。盡管她再也聽不見,看不著,不能怨他,恨他。
但她保護了他。
【九】
數(shù)年后。太子常緒登基稱帝,瑤華宮的主人亦貴為太后。
又到寒冬,大雪下了整整一夜。太后卻有些睡不著,端坐在桌旁,忽然想起一位故人。那個名叫錦斕女子生得極其貌美,性情冷淡,但也算聰明伶俐。
離錦斕的死已有數(shù)年了。這些年又發(fā)生了許多事,后宮里從來都不缺乏恩怨是非。經(jīng)歷過這許多之后,她也疲憊了。
仔細(xì)想想,自那件事之后,常緒似乎再也沒有笑過。
是因為錦斕吧。
那個愿意相信人性,一心想要離開這是非之地的錦斕,終于在最后得償所愿,卻以生命作為代價。
送葬那日,昨日的皇后站在城樓上遠遠看見她的尸身被運出皇城。
忽然,有些羨慕起她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