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文泠
上期提要:烈帝坐下后沉吟了片刻,才開始說起這次的前因后果——他一直都對華澤的不軌之心有所提防,因為端貴妃的家族在朝中頗有根基,為防日后外戚專權,并且也不看好華澤的才干人品,所以他從未想過要將帝位傳給這個第七子?!盎蛟S朕的想法和做法都有些偏頗,對他并不公平。”烈帝嘆息了一聲,“但是事關社稷,又有什么公平不公平的?!?/p>
端貴妃被賜死了。
這是他們回宮三天后的事,她本可以不死,烈帝只將她貶為庶人,要她削發(fā)為尼入華葉寺??伤H自向烈帝上了一道手書,在其中說以烈帝之性情手段,她必然再無機會逃出生天,而以她的性情,要她伴青燈古佛終老還不如讓她去死。是以希望烈帝念在夫妻一場,賜她一個了斷。
她得到了三尺白綾作為回答。
聽宮人繪聲繪色地說著端貴妃臨死前的情形,孟玉綺不禁想若今日換了她在那樣的位置,又會怎么做?
死,是不是最好的辦法?
華澤被貶為庶民流放到西南蠻荒之地去了,這生于錦繡的尊貴皇子不知道能不能熬過千里押送的苦累。不過她有個感覺——華澤不會這么輕易就死掉,縱觀前朝歷代,大夏朝的皇族很莫名地都異常命硬。
正所謂禍害遺千年。
而就像烈帝說的那樣,初夏時分,云羅國那邊的好消息來了。
杜長君送密信來的時候她正與烈帝商量要如何修剪一株蘭花,烈帝看了密信臉有喜色,她卻有些忐忑起來,不知道這好消息究竟來自蘇揚還是沐震?好在烈帝隨后便笑著對她說:“沐震這小子果然有手段,兵不血刃就取下了云羅?!?/p>
這才放心。
然而說是兵不血刃,其實只是將傷害降到了最低而已——云羅國對于大夏朝的態(tài)度一向分為兩派,以定國將軍卓長恪為首的主戰(zhàn)派向來是軟硬不吃,不承認云羅國大夏屬國的地位,甚至放話說若大夏來攻,必傾舉國之力周旋;而主和的安若太后則與沐震素有聯(lián)系,雙方約定云羅國的國君可以即刻退位拱手讓出云羅,但屆時大夏朝不得傷害百姓,亦要放皇族一條生路。這一次沐震南行,主要是與安若太后合謀除掉了卓長恪,主戰(zhàn)派群龍無首,安若太后自然趁勢主導了朝堂上的輿論,退位獻國,已成定局。
用一個人的犧牲替代了千萬人的犧牲,該說是劃算了。聽烈帝興致勃勃地說著沐震的奇計,她苦笑著想。而且這樣的安排布置都不是朝夕可及,沐震在南行之前至少就有了七成的把握。他能說服烈帝讓他前往,烈帝對局勢的了解也必然清晰。如此說來蘇揚雖是風風光光地被派出去,卻只是去做了回沐震的陪襯而已。待他得知還不知要如何氣急敗壞。由此一事也可看出烈帝對于沐震,實在可說偏心。
然而雖然大勢已定,但沐震南行乃是輕裝簡從,要真正占領云羅國還是要調兵,再加上國事交接,安撫百姓等冗雜事宜,接下去的一段時間里烈帝都忙于政務,而消息不斷自云羅傳到兆京,卻始終不聞沐震何時歸來。
直到夏末的這一天,金風已動,蟬鳴如泣。
她坐在窗邊看著邊緣有些枯焦的蘭葉出神,忽然涼衣快步小跑進來,邊跑邊嚷嚷著沐震要回來了。
“姑娘,宮里都傳遍了,說是王爺?shù)脛龠€朝,可威風了!”
“進了宮里什么都沒學好,就這多嘴學了十成?!彼櫫讼旅?,涼衣吐了吐舌頭,趕緊噤聲,過了片刻又小心翼翼地問:“姑娘,王爺要回來了,你當真不高興?”
她罵一句胡言亂語,又低下頭去想了片刻,然后做了一個決定。
“看這幾天方便的時候,你隨我去一次洛神祠?!彼卣f道,伸手摘下那片枯焦的蘭葉。
“我料你這時候也該來了。”
幾天后的夜里,她與涼衣去到洛神祠,獨孤淵看見她們就這么說。他看上去有些憔悴,洛神祠破敗荒涼,蟄伏在這里的日子當然不會好過。但這也說明了他刺殺沐震的決心,風餐露宿,百般辛苦都不足以動搖。
她向來佩服這樣意志堅定的人。
“京里都傳遍了,諸山王不日將歸?!豹毠聹Y自火堆邊起身向她們走來,“我日前的建議,你考慮得如何?”
她笑了笑,說出自己的決定——
沐震死,她離開兆京。
“沐震武藝不差,雖不及獨孤兄,但他身邊的護衛(wèi)眾多,若一擊不中,等下次機會就難了?!彼屑毞治鲋虤逭鸬姆N種條件,獨孤淵聽得頻頻點頭。最終同意聽從她的計策——沐震回來那天她會約他在宮外私下會面,屆時沐震必然不會帶護衛(wèi)前往,他正好下手。
回去的路上,涼衣躊躇半晌,終是忍不住問她:“姑娘當真要走?”
“你是想問我是不是真的要殺沐震,放棄原來的計劃,對不對?”她笑著看了看涼衣,小丫頭被她說中心事,低下頭去了。
“不走……你真的想我變得跟他們一樣嗎?”
像華澤,像端貴妃,或者像烈帝?她是有讓人萬劫不復的手段,也下得了那個狠心。
但變成那樣的人,從來不是她想要的。
“涼衣的命是姑娘的,不管姑娘要成佛還是成魔,涼衣總歸要跟著?!北锪税肷危⊙绢^紅著臉說出這么一句來,聽得她著實一愣。過了片刻,夏末的風吹來已經(jīng)有了點涼意,她攏了攏衣襟,輕笑一聲:“還不快走?!?/p>
前方,千重闕靜靜地矗立在夜色的背景下,似乎已經(jīng)融入這黑暗之中。
半個月后,沐震回到兆京。
去時悄無聲息,歸時聲勢浩大。沐震是帶著軍隊回來的,儼然遠征得勝回朝的大將。稱病請辭了烈帝要她一同前往宮門迎接沐震的旨意,孟玉綺暗地里溜出宮去,混在人群中看到了他入城的情景。
南行的辛苦為他眼角眉梢添了些風霜之色,但他展現(xiàn)給百姓的還是一副志滿得意的笑容,強勢而有力,能讓看到這種笑容的人生出有所依靠的錯覺。
她看了一會兒,隱隱覺得驕傲,又覺得為他驕傲實在不妥。直到沐震的人馬走過長街再也看不見的時候,她才懷著復雜的心緒掉頭向洛神祠去了。
獨孤淵已在那里等了她多時,過未片刻涼衣也趕到,說是約見的訊息已傳入諸山王府。
“今夜子時沐震必然來此,望獨孤兄一擊而中?!彼f著,叫涼衣取過宮內帶出的杏花汾,“玉綺必須先回宮中了,就以此酒預祝獨孤兄今夜之勝?!?/p>
說著她讓涼衣滿斟兩盞,先讓獨孤淵,只見他將酒盞湊到面前嗅了一下,微微一笑:“好酒?!?/p>
她也笑了笑,取過另一盞,一飲而盡。
獨孤淵跟著滿飲。
隨后她與涼衣向祠外走去,到了門口忽又轉過身,她看著獨孤淵搖了搖頭:“獨孤兄,你還是這般容易信人?!?/p>
只見這幾步路的工夫,獨孤淵的額頭上已布滿豆大的汗珠,他一手扶著神案,向著她怒目圓睜:“你……那酒!”
“酒里什么也沒有?!彼彶缴锨?,“獨孤兄縱橫江湖,化功散之類的小小伎倆怎敢在你面前賣弄?”說著挑出腰間的香囊,“也就這‘軟紅十丈的迷藥,配上三十年陳的杏花汾壯膽,玉綺才敢來試一試。”
“軟紅十丈”是一種迷藥,無色無味,吸入時毫無感覺,但要是一個身具內力的人聞了,再飲一杯三十年陳的杏花汾,半刻之間內功散盡,四肢無力動彈不得,想要恢復沒有十天半個月絕不可能。
而她身無內力,涼衣又未飲酒,故此都不會中招。
“所行之事全為大計,還請獨孤兄勿怪。他日大功告成,玉綺自然花紅表禮三跪九叩地給你賠罪?!彼χ髁藗€揖,獨孤淵益發(fā)火冒三丈:“你……你……”手一抬,身體頓時失去支撐一下子跪了下去。
見他還要說什么,涼衣趕緊三蹦兩跳地上前一指封了他的啞穴:“好啦好啦淵大頭,等姑娘的事成了,我和姑娘一同給你賠不是還不成嗎?”隨后架著他高大的身子站起來,“放心吧,我會好好照顧你的?!闭f著這小丫頭竟伸手摸了摸他那張嚴肅惱怒的國字臉。
見獨孤淵被這小丫頭氣得臉一陣紅一陣白,她忍俊不禁地背過身徑直向祠外走去。獨孤淵自有涼衣安頓,而她必須盡快回宮。
幸喜今日為沐震回朝之事千重闕內既忙且亂,烈帝沒空派個人來看她的“病體”究竟如何,逐蘭居的人也不會多事管她到底是不是去御花園散了散步?;氐綄m中,一切如常。
而涼衣直到入夜時才回來,她將獨孤淵安排在城西的一間民宅內,要將獨孤淵這樣的高手困一段不短的時間,自然不是光用迷藥就能辦到的。那間民宅是她們初來兆京時的落腳處,宅子僻靜,當時又做了許多布置,比較放心。
一見她涼衣就開始說回來的路上看見西涼閣那里烈帝正為沐震設宴,去的人很多。
“可熱鬧了,曲樂的聲音隔了湖都能聽見?!毙⊙绢^一個勁兒地攛掇她去,“姑娘這會兒去也不算晚,帝君邊上還能沒個座位?”
孟玉綺卷了書本輕砸下她的額頭,正色道:“本宮‘病著呢。”
小丫頭只好揉了揉腦門,退下。
室內頓時安靜了下來,側耳仔細聽去,果真能聽到笙簫管弦的樂聲隱隱傳來,西涼閣離那么遠都能聽見,可想而知閣中此刻是何等熱鬧。
她聽了一會兒,漸漸地各種念頭涌上,覺得心有些亂了,趕緊收斂心神,拿過一卷佛經(jīng)來看。
如是我聞。
經(jīng)書里講的都是些不著邊際的事,此刻她卻很看得進,不知不覺紅燭燒過了半。忽然窗外有人喊了一聲:“玉綺?”
很輕很輕的,她卻嚇得一下子從榻上跳了起來。
那是沐震的聲音!
想也沒想就推開了窗戶,她怔怔地看著站在窗外的沐震,今夜他著了一身蟒袍玉帶的正裝,月光下看著比往日見時更見瀟灑之態(tài)。
如果能忽略他臉上那道傷痕……
過了半晌她才想起來問:“王爺……怎么在這里?”最后一個字出口的時候語氣已經(jīng)有點焦急。沐震倒是滿不在乎:“放心,都以為本王醉得不省人事,正在西涼閣歇著。”
她聞到酒味,想到今夜盛宴他免不了要多飲的。他和烈帝真不愧是父子,裝醉這個招數(shù)用得一樣得心應手。
心里腹誹了一下,她想起冷香別苑里那個死士的事,就徑直問了出來。沐震顯得有些意外,想了片刻才說那的確是他派去的人。他雖離京,但京中的種種消息依舊了如指掌,從烈帝的行動間覺察到其有意對付端貴妃等人,怕她有什么危險所以遣了心腹的暗衛(wèi)隨身保護。直到冷香別苑一役后見再無他事,怕烈帝知覺才讓死士撤了。
撤得當真巧,一頭一尾,剛好與她見獨孤淵的時間錯開。暗自松了口氣——虧她后來兩次與獨孤淵會面都要涼衣陪著,再三確定無人跟蹤才提心吊膽地出宮。
可是他身在南地,重任在肩,卻還這樣顧念著她……
“別說這些事了?!便逭鸷鋈话櫫税櫭?,隨后瞇眼看了她些會兒,悠然一笑,“我很想你?!?/p>
忽然他一傾身,上半身探入窗內,健臂一攏,竟猛地將她抱了個滿懷。
她嚇得身子一僵,美目圓睜。自相識以來他一直相守以禮,何曾有過這般親密的動作!
濃重的酒氣,熏得她忍不住皺了皺眉。
這算什么?喝多了!絕對是喝多了!
分明酒后亂性!
掙扎著想要推開他,卻不想他竟收攏手臂抱得越發(fā)緊:“玉綺,難道你不想我?”他的聲音輕得近乎耳語,“我冒了這樣大的險,不過是想與你相聚片刻?!?/p>
她一下子停止了所有的掙扎,無從分辨他這到底是說的心底話還是醉話,一時間心亂如麻。
沐震感到了她的反應,低聲笑了笑,抱著她,沒有更親密的舉動,卻也不放手。
她想到就在今天,幾個時辰之前,她設計將昔日的好友困住,只因為那人要殺他。
而她不許。
因為他救過她一次,所以她也要救他一次,兩不相欠,一切恩怨明明白白,才好從頭開始。更何況在她的計劃中他是不可缺少的一環(huán),所以他還不能死。
她是這么對自己說的,可內心深處又知道根本不是這么一回事。
他救她,她救他,結果只是讓事情變得更復雜。
那些原本掩蓋于曖昧不清的種種心思因而浮出水面,呼之欲出。
方才看的佛經(jīng)里說,人生有八苦,而她既是凡人想來亦不能幸免。
怨憎會,愛別離。
看似簡單的六個字,此時此刻對她而言,卻在眼前的這個男人身上那樣復雜而矛盾地重新組合在了一起。
情動,成劫。
愛與怨,都是他。
究竟,要怎么辦才好?
她輕輕地嘆息了一聲,隨后伸出手臂,遲疑著,卻最終環(huán)上了沐震厚實的肩膀。
這一刻,逐蘭居夜闌,月孤,人靜。
今宵已更深。
八月初九是德妃的生日,向來行事謹慎的她只邀請了幾個平時相得的嬪妃,做了一桌細點,眾人圍在一起算個茶會。自然送禮是免不了的,孟玉綺知道她近日總是受噩夢驚擾,就送一封安神香,一個琉璃七寶香爐和一個攢珠金銀線香囊。幾個深宮中人坐在一起,一番添福添壽的客套話走過場,就開始七嘴八舌地說起近日宮中的種種傳聞。
沐震自然是最近這些傳聞中當仁不讓的主角,什么烈帝日前又有賞賜,蘇揚回來后剛面過君就跑去諸山王府恭賀等等。
“蘇揚這回其實是被諸山王搶了風頭,沒想到一回來就跑到人家那里九哥長九哥短地叫得親熱,可真是轉了性了。”德妃評論一番,見她一直在一旁悶聲吃茶,怕她覺得受了冷落,趕緊輕輕碰了她一下,“妹妹說是不是?”
她含笑點了點頭,心下卻是凜然——蘇揚這套表面功夫做得漂亮,卻從另一個方面說明為了和沐震爭奪權力,他正逼著自己盡快成長為一個可怕的人。
“有件事我今天特地想好了要來問德妃?!焙鋈徊龐鍘е荒槙崦恋男θ菹蛑洛鷨柕?,“聽說右相有意與諸山王結親,是不是真的?”
她聞言一怔。
德妃的兄長官居禮部侍郎,正是右相夏通安的門生,聽聞兩家常有走動頗為親密。而夏通安有一幼女,小字青綽,是個艷名滿京華的才女,只是家中門檻太高,如今年已十九尚待字閨中。
難道夏通安是想當未來的國丈?但現(xiàn)在向沐震求親,意圖太過明顯,他就不怕受烈帝疑忌?
這時德妃終于禁不住眾人的好奇追問,笑著說:“別人家姑娘的婚姻大事我怎么好亂說,也就一句話……空穴來風未必無音?!?/p>
在場的人頓時都露出了然的表情,互相交換眼神,會心一笑。
她卻覺得自己笑不出來。
這天夜里她又睡不著了,看著窗邊的蘭花出了一夜的神。
幾天后就是中秋佳節(jié),白日里旨意忽然下到逐蘭居——南臺水榭的夜宴,指名要她鼓琴助興。當夜她去到南臺,才發(fā)現(xiàn)在座的人很少,只有烈帝、沐震、右相夏通安和一個紫衣的少女。
少女就是夏青綽。
她奉旨意彈過幾曲,然后烈帝就叫她在他身邊坐了,賞月談天。席間她趁烈帝未留意觀察過沐震好幾次,但他始終忙著與夏青綽談笑風生,一次也沒向她這邊望過。
中秋夜宴后夏青綽就在宮中住下了,說是她精研佛理所以病中的靜貴妃留她相伴一段時日。同時烈帝亦在這數(shù)天內頻頻召沐震入宮,名義上是商議軍國要政,但無論是宮中的傳聞還是在她看來,這些都更像是在為沐震與夏青綽牽線搭橋。
烈帝會插手這樣的閑事讓她有些吃驚,而其后隱藏的用意更是難解:是真的有心為沐震締結一門勢力可靠的姻親,還是僅僅想試探他?
她揣摩不透。
轉眼秋深,千重闕中桂花到了極盛之期。
她在曲道那里看見夏青綽的時候,少女正獨自坐在石凳上仰頭在看桂花。
出聲招呼之前她仔細打量了這相府千金好一會兒,夏青綽是個柳眉鳳目的美人,難得的是眉宇間的書卷氣,恬靜柔和的氣質令人禁不住心生親近之意。
她輕輕咳了一聲,夏青綽看見她,趕緊起身道福。
“此樹合向月中栽,獨秀廣寒慰寂寥。”她信口念了一句。夏青綽一笑:“娘娘也喜歡桂花?”
這笑容真是稚氣,她在心里暗道——所謂的大家閨秀多半分為兩種,一種外柔內剛見多識廣,心大得很,什么事都有自己的主意;另一種則是在父母庇護之下長成,或許聰慧靈巧,卻不識人間險惡。
夏青綽就屬于后者。她早年游歷各地閱人無數(shù),自信這點眼光還是有的。
“不過是看這花開得好,信口胡謅一句應個景罷了?!彼χf,也坐下來,“姑娘才名滿播京華,玉綺這是班門弄斧,姑娘可別笑話我。”
“娘娘過謙?!甭犓滟?,夏青綽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那些都是虛名……先生說我要學的東西還多著呢?!?/p>
“好嚴苛的先生,”她失笑,“難道還想教個文淵閣女學士出來?”
“娘娘說笑了,我家先生只是醉心學識……”夏青綽囁嚅了幾句,忽然臉上一紅。
她微覺異樣,立刻轉了個話題與她攀談起來,一席話講下來,她言辭中頻頻旁敲側擊,而夏青綽說的最多的,就是關于她家中西席的事。
第七次聽她說起“我家先生”時,孟玉綺仰頭看了看正花開丹云的桂樹,心念一動脫口而出:“相府的西席,名字里可是有一個‘桂字?”
夏青綽吃驚地抬起頭來:“娘娘認得我家先生?”
她笑而不答,看著夏青綽霎時間紅暈滿面,心中卻是一片寒意。
過后幾日,沐震約她雪藤廊一會。
一看到她沐震就說烈帝有意讓他與夏青綽結親,隨后又問她近日可曾與夏青綽相交,覺得她人品如何?她還未來得及回答,他又說:“幼卿他們都勸本王應承這門親事,如此夏通安的支持唾手可得。而且本王看那夏青綽涉世未深,心無城府……”
既然他都知道,還問她干什么?
“這門親事你覺得如何?”忽然沐震徑直問她。
她愣了一下:“江先生所言不錯……”
夏青綽,右相獨女,規(guī)行矩步天真單純,的確千好萬好。只除了一點——她不愛沐震。
夏青綽心里有人了,就是相府那位名字里有個“桂”字的西席。相府千金提起心上人時的嬌羞,除非她瞎了眼睛才會看錯。
可這又算什么理由?能用來說服他放棄這門親事嗎?更不用說這似乎還是烈帝的意愿。
“王爺不必猶豫,應承下來就是?!蹦^半晌,她低著頭這樣說道。
隨后半天不聞沐震的反應,她抬起頭卻見他正用一種奇異的目光打量著自己,銳利而難測,仿佛要看到她內心深處去。
“王爺?”
“好,既然你都這么說,那這門親事一定是好的,本王會盡快擇日前去提親?!便逭鸷鋈恍α诵Γ捯粑绰?,他便拂袖轉身,揚長而去。
留她獨自一人在原地,迎著微涼的秋風佇立了許久。
回到逐蘭居,涼衣似乎覺察到什么,替她更衣時小心翼翼地說:“宮里的那些話都是傳得沒影兒的,姑娘可別往心里去。平白弄得自己心煩?!?/p>
“你是說沐震要娶親的事嗎?”她笑了起來,“那要是真的才好?!?/p>
只要右相結親的意思是真的,那么沐震一旦同意就得到了一股強大的助力,離皇位又近了一步;若不同意,夏通安必然覺得失了面子懷恨在心,他會成為沐震一個潛在的敵人。
無論怎樣,對她的計劃都有好處。
“是涼衣失言?!甭犨^她的話,涼衣松了口氣,抱著換下的衣裳退了下去。
而直到屋里直剩了她一人的時候,她才終于放松了臉上一直繃著的那點笑意,眉心也隨之不知不覺地蹙起。
回首探看,望菱花鏡中,輕怨眉間,愁容淡含。
知是為誰?
然而之后夏青綽雖依舊住在宮內,傳聞卻漸漸平息了下去。因為烈帝有了更重要的事要處理——南征在即。
早在烈帝還是皇子的時候就對水陽江以南的沃野虎視眈眈,然而他剛即位時正值大夏多事之秋,朝中諸黨紛爭,國大而不強。他花了近十年在平定內亂上,然后又花了數(shù)年休養(yǎng)生息厲兵秣馬,直到近幾年大敗西疆,東取鶴華洲以及最近的南定云羅,大夏朝的鐵騎才開始顯現(xiàn)其雄圖天下的野心。
南征已經(jīng)暗中籌備了多年,相比之下鶴華洲與云羅不過牛刀小試,這將是烈帝生平最為重要的一場戰(zhàn)事,可想而知無論調兵遣將或時軍需用度的籌劃他都會親力親為。
這天下午,烈帝忽然宣她到重華殿鼓琴。叩拜行禮后她起身一抬頭嚇了一跳。不過十數(shù)日的工夫烈帝竟瘦了一圈。
這案牘之勞形,實在令人心驚。
“朕變得厲害嗎?看你嚇的?!绷业坌αR了一句。
他說這幾天有些心浮氣燥,要她彈一曲《高唐》來寧靜心神。她自然不敢怠慢,即刻依旨而行。
而曲方過半,宦侍通報諸山王與右相求見。
聽到通報她手下錯了一個音,烈帝向她看了看,然后笑著宣那兩人上殿來。
夏通安看上去滿面喜色,倒是沐震的表情平靜得甚至有些冷淡。
“你們兩個來做什么?”烈帝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們,夏通安也笑了笑:“是王爺約老臣來的,陛下還是問王爺吧,老臣這會兒也是云山霧罩之中?!?/p>
她也索性住手不彈了,盡量收斂心神看著階下兩人。
只見沐震看著夏通安笑了笑,然后上前一步:“父皇,兒臣今日前來,乃是希望父皇能做個見證,兒臣要為一人向右相保媒?!?/p>
一時間殿中寂靜無聲。
她詫異地看著沐震,烈帝也露出疑惑的神色:“保媒?”
“兒臣的一位友人傾慕青綽姑娘已久,特央兒臣為媒,向右相提親?!彼f著轉向夏通安,“說起此人右相也認得,就是云仲桂?!?/p>
她沒聽過沐震有這樣一個朋友,但那個“桂”字讓她一下子就上了心。正在猜度思量,沐震已將那云仲桂的身份說了出來,果然就是右相家的西席。更甚的,他說出自己與云仲桂結交的過程——卻原來是日前他與夏青綽聊天時,聽她對此人推崇備至就生了結交之心。
言下之意很明顯:其實是夏青綽央他來保媒的。
沒想到他竟會這樣直接在烈帝面前提出這件事,這樣一來無論夏青綽與云仲桂的親事成不成,她都不可能再嫁于沐震為妻,更不用說母儀天下。而且在烈帝的心里,恐怕還會留下夏通安治家不嚴的印象。
她看著他,不知不覺蹙了眉。
期間烈帝一直沉默著,大概也是有些搞不明白自己這個兒子的用意,直到許久后他才開口:
“右相,此人雖是未有功名在身,但既有諸山王保媒想必不差,你意下如何?令嬡那里朕自會讓靜貴妃探探口風……”
夏通安臉色一白,嘴唇嚅動了幾下似乎想說什么,但終究沒說出來。
“臣謹尊圣意?!彼笆肿饕?,深深拜了下去。
隨后夏通安就借口政務繁忙匆匆告退。沐震要退時卻被烈帝叫住:“你這么做,是削了右相面子了。”
烈帝的語氣有些不悅。
沐震卻是笑容滿面:“父皇目光如炬,洞悉秋毫?!?/p>
烈帝哼了一聲:“那夏青綽你當真無意?”
沐震在回答前忽然向她側了一眼,目光中包含的情愫復雜得連她也難以辨清。但等他抬起頭時就又是直視烈帝了。
“昔年喪妻之痛至今未泯,更何況……南征在即,此乃我大夏朝千秋大業(yè),兒臣豈能分心去兒女情長?!彼A送?,一字一頓地說道,“南征不勝,談何婚姻之事!”
字字擲地有聲,句句冠冕堂皇。
烈帝默然了片刻:“下去吧。”他揮了揮手,沐震方才告退。
她目送他的背影遠去,忽然烈帝向她看來:“怎么不彈了?朕還指望著你這一曲能讓朕今夜睡個好覺?!?/p>
她趕緊笑了笑,重整絲弦,再鼓瑤琴。
而后次夜里就聽說,夏青綽出宮去了。
下期預告:
“你就不問我為什么不要夏青綽?”他又露出了那種意味深長的微笑。
“此事沒有玉綺置喙的余地?!睕]想到他會突然提到這個,她下意識地退了一步,他卻又跟著進一步。
“就知道你會這么說。”他笑意更深,“若非你的心思總是藏得這么深,我又何必去陪夏通安演這場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