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清輝
冬日的青城山,披著一層薄霧,山色朦朧而寂靜。
距成都70多公里,沿著蜿蜒起伏的山路,在青城山與青城后山之間,有個茶坪村。茶坪村幅員3.5平方公里,森林覆蓋率90%,在這里有漫山遍野的銀杏和桂花,還有岷江的一條支流味江河繞山而過。
在這大山深處,茶坪人世世代代生息繁衍。他們在山上勞作,山上居住,不論外界有怎樣的時代更替,他們的生活鮮有改變。
正是這個不起眼的邊遠(yuǎn)小寨,卻被經(jīng)濟學(xué)家、北京大學(xué)國家發(fā)展研究院院長周其仁教授另眼相看,并在很多場合提及。
引起周其仁關(guān)注的,是茶坪村的民間“金本位”現(xiàn)象,為了應(yīng)對貨幣的可能性變動,茶坪人以黃金平價的方式簽訂承包合同,這被周其仁視為“寶貝”。
有趣味的是,同樣是這個僻靜偏遠(yuǎn)的小村落,在沒有任何外界力量支助下,還有著中國第一個村級“科協(xié)”。
也是這里,在2008年汶川地震后,只用短短兩年時間,便讓村子發(fā)生了奇妙的變化,茶坪人說“兩年發(fā)展了幾十年”。
大山里的“金本位”
茶坪村有147戶人家,589人。村民原本大多住在山頂和山腰,因為地在山上,勞作在山上,山有多高人就住的就有多高。村民也下山,賣家里出的,買家里用的。下山時,人們總是背著竹簍。封閉使得這里總是比外面遲鈍,村民得到的消息多來自模樣古老的收音機和只能收到地方臺的電視。
在茶坪人心目中,老支書劉明福是一位頗有威信的村莊魁首人物,“黃金合同”便出自他手。
劉明福五十多歲,頭發(fā)早已花白。汶川地震前,他和村里很多人一樣,在山上居住。但現(xiàn)在老劉的家是個“仙地兒”,處于山腳下。
在群山環(huán)抱中,味江河拐了一個彎,從一個二三十米高的大青石板上斜著沖下,青石板上方有一座古老的石橋,他的家就在石橋邊。沖下來的水在他家的樓前匯成了一個碧綠的深潭,然后往西折去,匯入岷江。
1999年,還是平頭百姓的劉明福想承包青峰山背后莫家坡的100畝山地種植銀杏。這片坡地常年沒人管理,一片荒蕪。茶坪村有7個生產(chǎn)小組,老劉想承包的這塊便屬于吳先智任小組長的組里。吳先智和老劉一樣也是村里的“精明人”,20歲就被推選為生產(chǎn)小組的組長。
雙方約定承包期從2000年到2049年共50年,承包費總金額為3.5萬元,支付方式是前10年每年交費500元,后40年每年750元。
“50年太長了?!眳窍戎强傆X得不穩(wěn)妥。小時候他就知道山外面的物價是變化的,大米從4毛多漲到7毛多。10年或50年之后,今天的100元到底相當(dāng)于多少錢?雙方現(xiàn)在議定的承包費,如何經(jīng)受得住長達(dá)半個世紀(jì)的考驗?滿懷疑慮的吳先智找到劉明福,說合同上不直接寫錢的數(shù)目,以實物來約定合同支付價格。
其實這種做法在農(nóng)村并不鮮見。凡是涉及未來多少年的土地轉(zhuǎn)讓合同,大都以糧食標(biāo)價,比如每年每畝土地轉(zhuǎn)讓的對價是800斤到1000斤的黃谷,或600斤到800斤的中等大米等等。為了避免交實物的不便,這類合同一般也寫明,以秋后某一時日的市場價格把實物折成貨幣。
吳先智提出用大米來約定合同的支付價格。但劉明福的心里又有了計較,“大米有等級,有七毛錢一斤的,有一塊五一斤的,不行?!彼紒硐肴?,老劉提出了一個讓村民都覺得意外的提議,用黃金,“黃金就是黃金。而且黃金在國際上通用,大米不通用?!?/p>
就這樣,一份以黃金標(biāo)價的承包合同簽訂了。11年過去了,直到現(xiàn)在,吳先智和劉明福有時還會爭論:是黃金漲得快還是大米漲得快?用黃金合理還是用大米合理?劉明福還煞有介事地提了他剛在電視看的,2月18日央行又宣布上調(diào)存款準(zhǔn)備金率0.5個百分點,他用他那濃重的四川口音分析著人民幣升值和貶值的可能。
“公平”不被效仿
應(yīng)對通脹,民間總是有各種各樣的智慧,在周其仁眼中,劉明福的合同就是一個精巧的辦法。
合同的第六條寫道:“承包費貶值率與升值率按1999年12月份24K黃金價通俗工藝品115元/克為尺度,今后黃金價按銀行售價浮沉在20%以上時才計算等值24K黃金量計算當(dāng)年的承包費。”
這里,“通俗工藝品115元/克”幾個字是手寫的,是合同打印好后,在簽字當(dāng)日查詢了黃金市價后補上的。這項條款的意思是,每年繳納的承包費,要按金價的變動給予“貶值或升值”的調(diào)整。具體的辦法,就是以1999年簽訂合同時的金價為準(zhǔn),確保未來承包費的黃金平價不變。1999年的金價如合同所載明的,每克115元人民幣,故500元可購黃金4.348克(=500/115)。
要保證未來的承包費不貶值,無非就是確保今后每年的承包費也能購得等量的黃金。比如2010年,吳先智說,按照原來是500塊錢,實際交了1800塊錢。“如果2010年仍是只交500元,那出讓山地的那一方吃虧就大了?!?/p>
簽好合同,劉明福和吳先智還去都江堰市公證處去公證,對茶坪村來說,這也是一件新鮮事?!肮C處也覺得很公道。”劉明福說,對此,他還有點小得意,“我的想法還是有點前衛(wèi)的,歷史也檢驗是正確的吧?!?/p>
實際上,對這個日常生活主要靠自給的村寨來說,通貨膨脹的影響遠(yuǎn)沒有像大城市那么嚴(yán)重。劉明福說通過電視他知道通貨膨脹給人們帶來的擔(dān)憂,他自己覺得土地和糧食最重要,但是城里人這兩樣都沒有。
但不管怎樣,周其仁視這份合同為可觀察的民間“金本位”, 周其仁這幾年在成都考察城鄉(xiāng)統(tǒng)籌時,看過與土地相關(guān)的合同也算不少,以黃金平價來應(yīng)對貨幣幣值可能變動的合同模式并不多見?!斑@也正是我們對這個包括了黃金條款的承包合同刮目相看的地方?!彼f。
但問題是,劉明福是要交承包費的一方,按黃金平價調(diào)節(jié)未來每年要交的承包費,只能讓老劉每年多出錢。老劉自己對此卻不以為然,“交易可是要講公平的呀,再說,以后我也可能再轉(zhuǎn)讓,那時我就要收別人的轉(zhuǎn)包費啦?!?/p>
周其仁說這比很多公式化的“合約經(jīng)濟學(xué)”說得還明白:一是合約公平,二是買家也可能當(dāng)賣家,“能明明白白說出這兩點的農(nóng)民鳳毛麟角?!?/p>
老劉的這個黃金條款的合同,周其仁在飯桌上經(jīng)常和人提起。他關(guān)心的是,無論法定的貨幣制度為何物,民間總會冒出自發(fā)的努力來維系幣值的穩(wěn)定?!爱吘梗S金條款也還是合約過程中的麻煩,如果法定貨幣的幣值穩(wěn)定,這種麻煩還是能少則少、能免則免?!?/p>
“有智慧的人”
但是,這個被周其仁視為“寶貝”的合同,在茶坪村卻沒有被更多村民效仿?!爸饕桥伦约撼蕴潱瑢幵干俳诲X也不愿意圖個什么公平?!眲⒚鞲Uf。
劉明福也沒想到“這兩年(金價)波動會這么大”,對這些年來自己因為這個合同而吃的“虧”,劉明福心里有另外一種盤算:這樣簽了合同,老百姓覺得公平,“要不老百姓會造反的,我的樹苗子豈不是白買了,他們不造反就是保證了我的利益?!?/p>
在茶坪村,劉明福被視為是“有智慧的人”。五年前,他從山上搬到山腳下,兩萬多塊錢買了一個二層的小樓,老劉的媳婦開了個小賣部,賣些大米和油鹽。
老劉個子不高,很瘦,見到記者時,他剛從山上跑下來,渾身是土,拿著擋草的拴鐮,匆匆用四川話打招呼“要地,要地”,便跑進屋換了一身體面的行頭:一雙黑皮鞋,一條牛仔褲。很難想象在茶坪村,很多點子都出在這個不起眼、有點駝背的人身上。
老劉小時候和父母及七個兄妹住在山頂,100多平米的茅草房,有灶房、豬欄、松木搭的床。山上種地不能用犁,都是用鋤頭挖出來的,產(chǎn)量也不高?!安俗约悍N,全年吃玉米,半年吃不到一餐肉,需要買衣服和鹽就下來背一回,衣服都是稀巴爛,好凄慘的。”老劉說他這一生都很窮,窮怕了。在這個封閉的村莊,直到28歲,他才娶到老婆,但兒子十來歲的時候,去河里游泳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