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立勃
隊部的文教手里拿著一迭報紙和信,從一排房子走到另一排房子。剛從地里干活回來,房子里都有人。文教走到一間房子的門口,站在那里,喊一個人的名字。一個人就會從里面走出來,從文教手里接過一封信,或者是一份報紙。
一間房子里,何韋脫掉沾滿泥土的衣服和褲子。他用清水洗了洗臉,又用毛巾把身上擦了擦。放下毛巾后,他拿出一盒潤膚膏抹了一點,在臉上和手上擦抹著。做完了這些,他換上了干凈的白襯衣。這時,他聽到外面有人喊他的名字,他走過去打開了門,接過了文教遞給他的一份報紙還有一封信。
把報紙和信一起放到床沿上,他坐到床上先拿起信??戳丝葱派系穆淇?,他有點遲疑要不要把信打開。他想了一會,還是把信打開了。他讀著信,臉上并沒有什么不平常的表情,好像這封信不用讀,就知道上面寫的是什么一樣。他好像沒有把信看完,一共有兩頁信,可他只看了第一頁就把信揉成亂亂的一團(tuán)。接著,坐在床沿上,把信一點點撕碎了。他把撕成的碎片,朝窗子的外面扔了出去,外面是一片野草。
同一個時間,在一間房子里。一只手伸到了枕頭底下,拿出了一個厚厚的日記本。何韋每天都要寫日記。床頭邊上架一只木箱子。里面用來裝東西,箱面用來當(dāng)桌子。何韋把日記本攤開來,把鋼筆帽擰開。他先寫下了年月日,接著寫道:我收到了她的信,她在信上說,要永遠(yuǎn)忘記我。我沒把信看完,就把信撕了……
寫完了日記,何韋沒有馬上把日記本合起來,再放回到枕頭下面。何韋翻到了日記本的后面,從封底的夾層里,取出一張照片。照片很小,只有二寸左右,還是黑白的。但這并沒有影響照片的清晰度。不管你是瞄一眼,還是盯著看,你都會說,這真是個美麗的女人啊。何韋看著,不是看了一會,而是看了很長時間。他一定是透過照片看到了很多東西。那些東西,也一定和照片上的女人一樣美麗。
盯著日記多看了一會,可并沒有影響何韋每天都會做的一件事。放下日記后,他拿起了小板凳,拿上新到報紙,走出門,坐在門口。太陽快要落山,光線很柔和,吹過來的風(fēng),也不再燥熱。打開報紙,從第一面,開始一行行看。他不著急,他會慢慢看??吹教旌谕噶?,就可以回屋子睡覺了。
住在同屋的春草出去了,去和魏場長談對象了。剩葉南一個人在屋子里了。很少一個人在屋子里呆過,葉南有點呆不住,就走到了屋子外面。順著她和春草常走的一條路走,快走到大操場時,葉南不往前走了。她一個人,她不想從大操場上走。換了個方向,繞著大操場走。走到了一排房子前,看到了坐在門口看報紙的何韋。葉南還不知道他叫何韋,他和葉南不是一個隊,又是新來的,葉南還不知道他叫什么,當(dāng)然他也不知道葉南叫什么,可這不要緊,大家只要在下野地呆著,早晚會互相知道名字的。不想知道也得知道。
從何韋前面走過去,走到了房子后面,穿過一片空曠的草地后,到了一條水渠上,在和春草一起坐過的地方,葉南坐了下來。坐下后,葉南把鞋子脫了,把光著的腳放進(jìn)了水里。葉南在想春草說的話。想不明白魏場長為什么會說她脾氣有點怪。自己怎么想也想不出自己的脾氣怪在了什么地方。
大操場上搭了個臺子。臺子上扯了一條紅布。紅布上貼著白紙剪出來的字。一共八個字,慶祝建軍節(jié)聯(lián)歡會。下野地的人全來了,老大的操場一下子小了,有點裝不下這么多人了。大家擠在一起一個挨一個地坐著站著。不遠(yuǎn)處傳來豬的嚎叫聲,這聲音讓大家聽了格外高興。因為開過聯(lián)歡會就可以吃上紅燒大肉了。魏場長讓每一個隊都?xì)⒁活^豬,說要讓大家痛痛快快過一天。
輪到葉南上臺了。葉南上到臺子上。葉南老家的人愛唱京戲。葉南跟著也受了影響,不但喜歡聽京戲,也能唱上幾句。她唱了一段京戲中的一個很有名的段子,叫《蘇三起解》。說一個叫蘇三的女子,一個人來到了大街前,問行人有沒有去南京的,要是有誰要去南京,就請他給她帶個話,如果能幫她帶個話,她來生愿意當(dāng)馬當(dāng)狗,來報答。葉南唱時,沒有人笑。因為葉南唱蘇三,唱出了凄傷,好像葉南不是葉南了,變成了蘇三。
何韋也到了臺子上,他沒有像別人一樣吹笛子拉二胡,或者唱一段家鄉(xiāng)戲??粗强罩值脚_子上的,可到了臺子上,他變戲法一樣從口袋里掏出了口琴。臺子下面的多數(shù)是農(nóng)民出身,口琴見得不多,聽得也少。但何韋吹出的曲子卻是大家都很熟悉的。他吹的曲子是一首大家都會唱的歌。叫《我是一個兵》。別說,口琴吹出的這首歌,讓大家聽著都覺得又新鮮又好聽。
吹到第二遍時,底下的好多人跟著唱了起來,我是一個兵,來自老百姓,革命戰(zhàn)爭考驗了我,立場更堅定。槍桿握得緊,眼睛看得清,誰敢發(fā)動戰(zhàn)爭,堅決消滅不留情。聲音好大啊,聲音像浪一樣,把四周的樹都給撞得晃了起來。誰也沒有想到,一個小小的口琴,把聯(lián)歡會推向了高潮。
在這個聯(lián)歡會上,幾乎全下野地的人都知道了在他們中間,有一個叫何韋的人,會吹口琴。葉南也是在這個聯(lián)歡會上知道了何韋的名字,她不但知道何韋會吹口琴,她還知道何韋會在每天吃過晚飯后,搬個小木凳子坐在門口看報紙。
場部門口新豎起了一個黑板報。各個隊上都有黑板報,但都沒有這個黑板報大。光豎起黑板報沒有用,還要在黑板報上寫上東西,畫上畫。才會有人來看。不但要寫上東西,畫上畫,還寫上好看的東西,畫上好看的畫,才會有好多人來看。這個事可不是誰都能干的。負(fù)責(zé)宣傳的干部在下野地里轉(zhuǎn)了一圈,才把何韋找了出來。
何韋果然沒有讓宣傳干事失望,他在黑板報前站了兩天,等他從黑板報前離開時,后面已經(jīng)站了好多人在等著看了。其中就有葉南。葉南的身邊已經(jīng)沒有了春草,春草已經(jīng)和魏場長結(jié)婚了,已經(jīng)不能經(jīng)常和葉南在一起了。現(xiàn)在不管做什么,都是葉南一個人去做了。包括現(xiàn)在來看何韋寫畫出來的黑板報。
798——掛在電線桿上的藝術(shù)品宣傳標(biāo)識
其實何韋站到黑板報前的第一天,葉南就站在何韋的背后,看了好大一會,看著何韋把一棵大樹的樹干給畫了出來,第二天,葉南又來了,真是快呀,還是那棵樹,可它已經(jīng)長出了許多的樹葉子。何韋不知道背后有一個叫葉南的人在看他畫。他顧不上看背后站著的是誰,他要趕緊把黑板報畫出來。干部對他說了,讓他兩天一定要畫出來。因為明天師首長要來下野地檢查工作。這黑板報屬于文化生活的一部分,上級領(lǐng)導(dǎo)也挺重視的。
葉南看了黑板報上的畫,還看黑板報上的字。字是什么,字其實也是話。有些話用嘴寫,有些話,用筆寫??醋?,就是聽寫字的人在說話。黑報板上有一首詩,是何韋寫的。葉南不知道那是詩,也把它當(dāng)話來讀。這段話讀起來和別的話不一樣,上口得很,沒讀幾遍全記住了。
回到屋子里,躺在床上睡不著,想起了黑板報上的那段話。就背了一遍給自己聽。
我們來了,砍倒了野草,荒地長出了綠苗,我們來了,蓋起了房子,戈壁改變了面貌,我們來了,獻(xiàn)出青春和汗水,只是為了把美好的生活創(chuàng)造。
這些話念起來,有點像唱歌??捎植皇浅?。有些話聽過了和沒有聽過一樣,聽過就忘了,可這些話不但忘不掉,還會越想越有意思。
再從那排房子前面過??吹胶雾f坐在門口看報紙。葉南這回沒有看他一眼就走過去。葉南站在了何韋的面前。葉南早知道了他的名字,葉南覺得和他已經(jīng)不是陌生人了。
葉南說,你在看報紙呀?
何韋抬起頭看看葉南。那意思是說葉南問了一句廢話。
798——櫥窗外的藝術(shù)展覽公告
葉南說,黑板報上的那段話,你說得真好。
何韋不知道是哪段話,看著葉南聽她往下說。葉南就把那首短詩背了一遍。何韋沒有想到在下野地會有一個女人把他這首短詩背下來。這讓他不能不對這個女人多看幾眼。
何韋說,你叫什么名字。
葉南說,我叫葉南。
何韋說,葉南同志,那不是一段話,那是一首詩。
葉南說,詩是什么?
師領(lǐng)導(dǎo)來檢查工作,還沒進(jìn)到場部的會議室,就看見了那個黑板報。幾位首長圍著黑板報都說辦得不錯,說可以看得出來很有文化水平。就為了這個黑板報,其中一位首長還去見了一下何韋,和何韋聊天了一會天,好像問了何韋一些情況。
路過那排房子時天色已經(jīng)暗了下來,看到何韋還坐在門口看報紙。葉南說,天黑了,這么看,會把眼睛看壞的。
何韋抬起頭看到了葉南。已經(jīng)知道了她叫葉南。這個葉南看起來好像和下野地別的女人有點不一樣。用他的話來說好像要溫柔一點。何韋把報紙收起來不看了。
葉南說,不請我到你的屋子里坐一會?
何韋說,想進(jìn)來,就進(jìn)來坐吧。
下野地男人住的房子,說一百個里有九十九個像狗窩一點兒也不過分。但何韋偏偏就屬于那一百分之一中的一個。一進(jìn)這間屋子,葉南有點愣住了。想像著這房子可能會和別的男人住的房子不一樣,可還沒有想到會是這個樣子。床上的單子鋪得平平展展,床上的被子也疊得整整齊齊。箱子上的書像磚塊一樣壘起。書旁邊還放了一個搪瓷的筆筒,最不同一般的還是箱子上方掛了一幅畫,白白的紙上什么也沒有,只有三只蝦活蹦亂跳著。這幅畫,是一個叫齊白石的畫家畫的。葉南不知道齊白石是誰,可她熟悉這蝦,村子靠著海,村子里的人靠捕蝦過日子。
干部們在一起商量老兵的婚事。一些老兵找不上老婆,就去找魏場長的麻煩。其中一個叫李瘸子的,找麻煩最多。魏場長不想有這么多麻煩,和春草舒服過后,給春草派了一個任務(wù),讓她去給葉南說一聲,讓葉南嫁給李瘸子。春草不想去說這個事,不是不想幫丈夫的忙,主要是覺得瘸子配不上葉南??伤倪@個想法一說出來,就受到了魏場長的批評。說李瘸子的腿是被敵人的炮彈炸瘸的。不能有女人因為他腿瘸看不起他。反而應(yīng)該因為他的腿瘸更喜歡他。
春草去給葉南說了讓她說的話,葉南半天沒有說話,好像沒有聽清春草說的是什么,又好像沒有聽明白春草的話。春草看到葉南那種一直發(fā)呆的樣子。心里也有點發(fā)慌。說真的她設(shè)想過她說過那些話后葉南的樣子,她真的沒有想到葉南會呆呆地半天也不說一句話。有時候人不說話會比說話更可怕。
春草說,葉南,你說一句話呀。
葉南還是不說話,可是葉南的眼睛說話了。一串淚珠從葉南的眼眶里掉落下來。說話的方式原來就有許多種,眼淚也是一種語言,你只要看到了這樣一串淚珠,你就明白了她心里要說的是什么話了。
看到葉南流淚了,春草的心也跟著難受了。春草說,葉南,我也知道李瘸子配不上你,可我沒辦法,他和老魏是老戰(zhàn)友,非要讓我來給你說。你也用不著流眼淚,這種事一定要兩廂情愿的,你要真不愿意,誰也沒有辦法。只是我想讓你給我點面子,給老魏一點面子,先來往試試,不行了,再說不行的話也不晚。
葉南答應(yīng)了,可以接觸一下,把李瘸子歡喜得一夜沒睡。他早看上了葉南,一直沒人給他介紹。親自給魏場長說了,讓魏場長給他做媒。果然魏場長面子大,一說,就答應(yīng)和他接觸了。知道接觸不是就一定會結(jié)婚。但至少朝結(jié)婚邁出了第一步。
第二天,一收工,李瘸子就抱著一個大西瓜,來看葉南。
看出葉南對他有些冷淡,也不太在乎,知道葉南是因為他的腿,就給葉南講他的腿是怎么瘸的。他要讓葉南知道,他是為了讓天下的人過上和平安寧的日子,才把自己的一條腿獻(xiàn)了出去。
也怪,這以前,沒有這個事,看到李瘸子,對他沒有一點不好的看法。有了這個事,再看到這個人,一想到和這個人要發(fā)展的關(guān)系,心里馬上像吞了一只蒼蠅一樣。
李瘸子走了后,葉南盯著那個大西瓜看了一會,抱起來,從窗子里扔了出去,一口也沒有吃。
第二天,李瘸子又來了,這一次拿的是葡萄。說是吐魯番的葡萄。葉南最愛吃葡萄了。覺得天下的水果,最好吃的就是葡萄。
知道李瘸子會來,一回屋子,就把門反鎖了。任李瘸子在外邊怎么說,也不搭腔,也不開門。搞得李瘸子沒有辦法,只好掃興地離開了。邊走,邊生氣地吃著手中的葡萄。
瘸子想和葉南單獨說說話,可他找不到和葉南單獨說話的機會。白天葉南在地里干活,一塊干活的人像羊一樣成群。晚上葉南回到屋子里,身邊又有個夏蘭陪著。李瘸子不能把葉南身邊的人趕走,他只能把葉南從別人的身邊喊開??扇~南好像知道有別人在身邊,李瘸子就說不了什么,做不了什么,葉南就是不離開莊稼地,不離開她的屋子。
干活干累了坐在地頭歇息的男人,吃過晚飯沒有事坐到門口乘涼的男人,他們在一起說話時,李瘸子愛湊過去聽。李瘸子只是聽從來不說什么。不是他不想說什么,是他說不出什么,比起那些說話的男人,他吃的鹽巴一點兒也不比他們少,可他經(jīng)歷的事卻沒有人家多。別的方面不說,至少在某一方面他要比別的男人差遠(yuǎn)了。聽那些男人說話時,能把李瘸子聽得嗓子眼發(fā)干,舌根子下面卻淌水。
李瘸子,你干過沒有。
李瘸子你真的連女人都還沒有干過。
李瘸子你連女人都沒有干過你真是白活了。
李瘸子說,我干過,我干過你媽。我要沒有干過你媽,咋會有你。
屋子里又住進(jìn)了兩個新來的人,李瘸子再來找葉南,葉南不會再開門了。只是李瘸子看到里邊還有別人,也不想進(jìn)去了。他想帶葉南離開屋子,去別的地方??扇~南站在門里邊,就是不肯出去。
798——798區(qū)內(nèi)待見的電子廠空地
李瘸子站在門外面,看著站在門里面的葉南,想起了另外一些男人說的話,胳膊不由得動了動。差一點伸過去。葉南離他很近,只有半米不到。她呼出的氣,像暖風(fēng)一樣吹過李瘸子的臉,她的胸脯也一起一伏地,好像里面藏了一個風(fēng)箱。葉南讓李瘸子走,葉南說她不會出去的。不管李瘸子怎么說,葉南就是不肯把腳邁出門檻半步。好像那是一條生死線,她只要跨過去,就活不成了。葉南不想說太難聽,她要給春草和魏場長的面子,可她劃了條界限,她不能過了這個界限,她想她只要呆在這個界限里不出去,李瘸子就會慢慢地走開了。再好吃的一塊肉,要是怎么也吃不上,是一只狗也會離開的,別說是人了。
道理全是好道理,可一個很簡單的道理要讓一個人真正明白并不那么容易。葉南有葉南的道理,李瘸子也有李瘸子的道理。李瘸子的道理是別人告訴他的。別人說了越好的東西越不容易得到。金子好不好,要到深山溝里的河水里淘,寶玉好不好,要到高高的懸崖絕壁上去挖采。要想得到一個真正的好女人,不受點罪不吃點苦不經(jīng)受點波折那是不可能的。這么一想,李瘸子也就不太把葉南的拒絕當(dāng)回事了。好土經(jīng)不起雨水泡,好女受不了男人的纏。男人只要去纏,早晚都會把女人纏到手的。
一條路,從大曬場上的邊上過。聽到了收工的鐘聲后,李瘸子站到了路邊上。地里干完了活的人,肩上扛著坎土鏝,成群結(jié)隊的走過來??吹嚼钊匙诱驹诼愤叄髦览钊匙邮窃诘日l,也故意問他是在等誰。李瘸子不怕別人知道,李瘸子怕的是別人不知道。李瘸子嘿嘿一笑。算是回答人家了。
葉南走過來了,李瘸子迎上去。
李瘸子說,走吧,到曬場上坐一會。
葉南說,我不去。
李瘸子說,就坐一會。
葉南說,我不去。
旁邊走過去的人有的在偷偷地笑??衫钊匙拥哪樕珔s像要下雨的天。真想伸出手來抓起葉南把她拖到曬場上去。李瘸子腿瘸了,可胳膊是好的,他胳膊上的勁比腿上的勁大多了,他知道他只要用一條胳膊就可以把葉南像抓小雞一樣,抓到大曬場上去。
李瘸子說,你真不去。
葉南說,不去。
李瘸子讓葉南走了,李瘸子什么都想了,可什么都沒有做。李瘸子到底革命了這么多年,他不想讓自己像個土匪一樣。李瘸子只是腿瘸了,可他一直覺得自己還是個堂堂男子漢。
不想看到李瘸子,卻想見到何韋。吃過了晚飯,葉南去了何韋屋子串門。
何韋看到了收工時發(fā)生在路邊的一幕,何韋問葉南是不是李瘸子在追她。葉南說她一點兒也不想理他,可他老是跑來找她。何韋說李瘸子也就是腿有點瘸,別的地方好像也不比下野地別的男人差。葉南說何韋這話說得太可笑了。下野地的好男人多得很可以說每一個男人都是好男人。葉南總不能誰想來和她好她就馬上答應(yīng)啊。何韋說李瘸子的革命資歷很深這可是別的男人比不上的。葉南說他資歷深不深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何韋說和你沒什么關(guān)系那他為什么不把別的女人擋在路上,偏偏要把你擋在路上了。
葉南說,我怎么知道?
何韋說,你不知道不等于別人不知道。
何韋的每句話葉南覺得都是故意說出來氣她的,葉南不和他說了站起來走了。
798——不經(jīng)常見到的小商販——昭示藝術(shù)區(qū)內(nèi)部人群多樣化
師部來了個人,說是報社的一個什么官,只在場部辦公室里坐了一會,就去了何韋那里。在何韋的屋子里坐了大半天。這個官還沒有從何韋屋子里走出來,大家就都知道了,說是師部報社要調(diào)何韋去當(dāng)記者編輯。大家都說像何韋這樣的人放在下野地是大材小用了,調(diào)走是遲早的事。別人聽到了這個事不覺得是個什么事。葉南聽到了,心里頭就難受得不行。一收工就跑到了何韋那里,問何韋是不是要調(diào)走了。何韋說,還不一定。
何韋自己說還不一定,那就是一定了。連著幾天葉南都往何韋的屋子里跑。葉南想著何韋一走就不知道還能不能見上面了。抓緊時間能多在一起呆一會就多呆一會。何韋可能想著自己要往高處走了,心情也就很好,看到葉南老來也不煩,和葉南一聊能聊到半夜。葉南說你要走了,可要抽時間來看我呀。何韋說,放心吧我一定會來看你,不但來看你,還要來看下野地,地方和人一樣,一起呆的時間長了都會有感情的。這些話讓葉南聽起來有點想哭。
過了好些天,何韋還沒有走。又過了一些天,就不知從什么地方傳出了話,說何韋家成份不太好,師部不調(diào)何韋去了。聽到這個話,葉南是又高興又不高興。高興的是何韋不走她就可以經(jīng)常見到他了,不高興,是怕何韋聽到這個消息承受不了,情緒被打擊,他可是做好了走的準(zhǔn)備啊。果然葉南去看何韋,何韋就像霜打的茄子一樣沒有了精神。
葉南說,何韋呀,其實你不走,在下野地也挺好,你看對你多重視啊。大家都說你是下野地的秀才,都高看你一眼。到處請你出黑板報,請你去寫標(biāo)語,還請你去寫材料,還請你去編節(jié)目。你都多長時間沒有下地干活了,你看你的臉都捂白了。你看上去,一點兒也不像是個種地的人。
何韋說,當(dāng)然了,我本來就不是個種地的人嘛。
說得葉南笑了,葉南笑了,何韋也笑了。何韋說,姑娘,你放心吧,這點打擊對我來說算不了什么。你讀過《鋼鐵是怎么煉成的》嗎?你讀過高爾基的《海燕》嗎?
葉南說,沒有。
看到何韋一下子振奮起來,葉南好高興。
喊了幾次喊不出葉南,李瘸子不喊了。可李瘸子還來,李瘸子站在樹林子里看著那扇他敲過好多次的門??吹饺~南走出來,他就在后面很遠(yuǎn)的地方跟著葉南,他看到了葉南走到了一排房子前,在中間的一間房子門口站了一會,門開了,葉南走了進(jìn)去。葉南走進(jìn)去后,門又關(guān)上了。他馬上轉(zhuǎn)到了房子的后面,房子后面有一扇窗子,很小,安著玻璃卻沒有吊窗簾。這種單身漢住的集體宿舍,一般來說都沒有窗簾。里面只要亮著燈,在外面就能看見里面發(fā)生的事。李瘸子看到葉南走進(jìn)了何韋的屋子,看見葉南來了,何韋把床讓給葉南坐。葉南也沒有客氣,就坐到了床上。屋子里還有一個小木板凳,就是那個何韋坐在門口看報紙的小板凳。葉南坐到床上后,何韋沒有坐到小板凳上,他在屋子里來回走動,好像在對葉南說著什么,隔著玻璃李瘸子聽不見,可能是在說什么有意思的事,因為葉南坐在床上一直笑個不停。再后來,何韋不說了,拿出了口琴吹。吹的什么曲子李瘸子一樣聽不見,可看葉南的樣子,那曲子一定很好聽,葉南一動不動聽得入了迷。再后來,葉南從床上站起來,對著何韋說了句什么。何韋點點頭,葉南走到門口拉開門走了出去。何韋沒有送葉南到門外。葉南出去后,何韋把門關(guān)上,回到床邊,從床頭的枕頭下面拿出一個日記本,放到箱子上寫了起來。
看到葉南走出房門,李瘸子就不想再往下看了。他沒有想到他偷看就看到了這些東西。這讓他不能不有點失望,可又讓他暗暗有了點高興。根據(jù)他親眼看到的這些東西,他可以斷定葉南還沒有和何韋談上對象。談對象的人在一起一定不會像他們這樣的。這就是說,在下野地還沒有哪個男人在和他爭奪葉南。這就意味著他還有機會。不過,李瘸子也不是沒有擔(dān)心,現(xiàn)在看他們倆沒有什么,可不能說他們以后也不會有什么事。男人和女人一開始來往時都沒有什么事,可來往著來往著就說不準(zhǔn)出什么事了。不行,要想得到葉南,就不能讓她再和別的男人有來往。李瘸子心想。
休息天,一天都沒有事,何韋不想在屋子里呆著,拿了一本書,走到了瑪納斯河邊。
坐在河邊的一棵白樺樹下,何韋剛把書攤在腿上,還沒有翻開,聽到身后有動靜,回頭看,看到了葉南。
葉南,你怎么來了?
葉南說,我怎么不能來,你能來,我為什么不可以來。
看到何韋腿上放了一本書,葉南拿過來在手里翻。一翻,從里面掉出一張照片。
照片上是個姑娘。
何韋不知道這本書里會夾著張照片,看到葉南拾起照片,讓葉南把照片還給他。葉南不還。葉南讓何韋說出這個照片上的姑娘是誰。
何韋說沒什么可說的。葉南說怎么可能沒有說的肯定有說的。葉南說這個姑娘一定是何韋的女朋友。葉南問何韋這個姑娘在什么地方為什么不來看他。
何韋說你煩不煩啊問那么多,何韋說我告訴你吧這個姑娘已經(jīng)不是姑娘了,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別人的老婆了,何韋說這下子你滿意了吧,不問了吧。
看到何韋真的生氣了。葉南閉住了嘴。葉南把照片遞給何韋。何韋接過照片,看了一眼。突然揚起胳膊向前一甩,照片從他的手中飛了出去,在空中旋轉(zhuǎn)著,落到了河水里。
葉南吃驚地看著何韋。
照片落入水中,轉(zhuǎn)眼被流動著的旋渦吞沒了。
走在田邊的機耕道上,渠里的流水嘩嘩響。走到了前面一棵大樹前,大樹下面站著李瘸子。何韋不明白李瘸子站在這里干什么,還繼續(xù)走他的路,看他把路擋著了,他繞了一下想繞過去,可何韋沒有繞過去。不是路太窄繞不過去。這條路上拖拉機都能跑。是李瘸子故意不讓他過去。
何韋問李瘸子要干什么。李瘸子說想給你說個事。何韋說有什么事可說。李瘸子說以后你不要再和葉南來往。何韋問為什么。李瘸子說葉南是我女朋友。何韋說我還以為是你老婆呢,她是你女朋也是我女朋友,我為什么不能和她來往。李瘸子說,你不要跟我油嘴滑舌,你要是再和她來往,我對你不客氣。
何韋說,你想干什么?
李瘸子說,我揍你。
何韋說,你不要耍野蠻。
798——到處可見的外國友人的聚集
李瘸子說,先口頭警告你,要是你不聽,我就不會對你這么客氣了。
回到屋子里,越想李瘸子說的話,越生氣。何韋氣得在屋子里坐不住,就出了門。
出了門,直接去找葉南。
何韋從不去葉南的房子,都是葉南到何韋的房子里來。葉南看到何韋出現(xiàn)在門口,驚奇得差一點讓眼珠子掉出來。
何韋說,葉南,我給你說個事,這個事可真是太氣人了。
他把在田邊機耕道上遇到李瘸子的事給葉南說了一遍。
葉南聽了后也很生氣,說這個李瘸子真是太不像話了。我什么也沒有答應(yīng)過李瘸子,我怎么就成了李瘸子的女朋友了呢。
何韋說,我就不信這個邪,他算老幾呀,我要聽他的。
葉南說,你這個文化人,別理他個大老粗。
何韋說,他不讓我和你好,我偏和你好,看他能把我怎么樣?走,葉南,咱們散步去。
兩個人出了門,真的在場部的馬路上走起來。農(nóng)場不是大城市,一般來說不是兩口子不是談對象的,不會一起在馬路上走??吹胶雾f和葉南在路上走,好多人都看他們。
葉南說,你這不是為了賭口氣,才和我這樣的吧?
何韋說,我當(dāng)然是為了賭口氣,才和你這樣的啊。
一聽這話,差一點沒把葉南氣死,真想一甩手回屋子去,可心里頭又舍不得這么個機會,只好又高興又不高興地和何韋在馬路上來回走。
有人馬上把這事告訴了李瘸子,李瘸子一聽咬得牙根直響。心里想著能有個什么辦法把何韋收拾一頓。既要讓何韋不敢再囂張、乖乖地從葉南身邊離開,又不能違犯組織的紀(jì)律和國家的法規(guī),這個辦法可不好想,李瘸子想了好多天也沒有想出來。結(jié)果到了最后,不等他來把何韋收拾掉,他卻被何韋收拾掉了。
這可是個有點復(fù)雜的故事,幾句話是不能講清楚的,如果你想聽,不妨慢慢聽下去。
何韋給了葉南一本書,讓葉南讀。讓葉南當(dāng)著他的面讀。葉南的老家是個老解放區(qū),女孩子一般至少也能上個夜校。字不能說一個不認(rèn)識,可認(rèn)識的不多。十個字可能能認(rèn)出五個來。
何韋給葉南看的一本書,名字叫《李有才板話》,是一個叫趙樹理的作家寫的。這個作家寫書從來不用什么生僻字,講故事就像說話。何韋說,這本書你拿去讀,遇到不認(rèn)識的字來問我。
這一下可好了,葉南天天都要看這本書,天天看書時都會看到不認(rèn)識的字,這樣一來,她就天天跑到何韋那里問字。
還沒有把這本書看完,葉南就一下子認(rèn)識了好多字。
葉南說,你幫我認(rèn)識了這么多字,我怎么謝你啊。
何韋說,這有什么可謝的。咱們這里不就興的互相幫助嗎。
葉南說,是啊,可光是你幫助我了,我也沒有幫助你啊,這樣就不是互相幫助了。
798——餐廳旁的雕塑具有異域風(fēng)情
何韋說,我沒什么要你幫助的。
葉南說,這不行,你得找個什么,讓我?guī)椭阋幌隆?/p>
何韋想了想,說,沒有。沒有要你幫助的。
葉南說,這樣吧,你讓我把你的床單被褥拆洗一下,不就可以讓我?guī)椭懔藛帷?/p>
何韋說,不行,這不行。
葉南說,怎么不行,你是怕我給你洗不干凈啊。
何韋說,你說對了,我真怕你給我洗不干凈。
葉南沒有想到他說話這么損,一邊大嚷著何韋壞,一邊用拳頭去擂何韋的脊背。
站在后窗子外面一棵樹下的李瘸子看見葉南的小拳頭在何韋背上像擂鼓一樣,不僅沒有覺得給他出了氣,反而氣得差一點沒有昏過去,恨不能把此時葉南的拳頭換成自己的拳頭,狠狠地砸下去。砸是砸下去了,只是沒有砸到何韋身上,砸到了樹身上,樹一點皮也沒有傷到,李瘸子的手卻破了皮流了血。李瘸子心里想,這血早晚要讓何韋來還。
站在荒野上,朝南邊看,可以看到許多雪山。到了七八月份,雪山的雪就會化成水,從山上朝盆地流下來。
于是,沒有下雨,瑪納斯河的水卻一下子大起來。
先是到河邊洗衣服的女人發(fā)現(xiàn)河邊那些可以坐在上面的石頭不見了。
接著去河邊拉水的馬車找不到了那根可以踩在上面汲水的大圓木頭了。
再后來去河邊撿野鴨蛋的人看見河邊的葦子全變矮了,好像被什么嚇著了,全躲進(jìn)了水里。
河變得大了,河變得寬了,可河水卻好像流得更快了,不但流得快,還出現(xiàn)了一個接一個的大大小小的漩渦。
這時候,大操場上的炮彈做成的大鐘敲響了。鐘聲敲得很急。全下野地的人聽了這鐘聲,都往大操場上跑。
大家站在操場上,魏場長騎在馬上。騎在馬上的魏場長,一眼能看到大操場上的每個人,大操場上的每個人也可以看到魏場長。
魏場長一揮手,大家不說話了。
魏場長說,師部來了通報,洪水昨天襲擊了柳毛灣墾區(qū),已經(jīng)有一千間房被毀,有五萬畝地的莊稼被淹,同時有三十多人在洪水中失蹤,估計生還的可能性不大,其它財物牲畜的損失非常大,詳細(xì)情況只能等洪水過后才能清楚。同時,師部還向我們下了命令。洪水目前正從柳毛灣沿著瑪納斯河向下野地轉(zhuǎn)移。估計明天早上就會到達(dá)墾區(qū)。要求我們馬上組織所有的青壯勞力,組成抗洪突擊隊,日夜守衛(wèi)著大堤。力爭保住大堤不被洪水沖垮。為了防止意外發(fā)生,上級要求我們把所有婦女小孩子還有病弱者轉(zhuǎn)移到安全的地方去。各個營各個隊馬上按照我說的行動起來。
男人們顧不上房子孩子和老婆子了,爭著搶著往指定的地點跑,生怕落到了后面。肩上扛著的挖土筑堤的工具,像是一種武器,在站下等待命令下達(dá)的空閑里,他們揀起地上的石頭,把金屬部分擦得錚明瓦亮,個個的樣子,都很英雄,表情是急切而又自信的。
女人們回到家收拾東西,家里也沒有啥東西,也就是個鋪蓋卷,麻繩兒一捆,扛到肩上出了門,回頭看看房子,想到可能被大水沖掉,也不覺得有多么心疼,反正是公家的,沖掉了還會蓋新的。
看孩子沒有跟上,不忘喊一聲,要說女人的心里啥是最貴重的,除了孩子還是孩子。孩子一蹦一跳的,跟在娘的后面,看起來比平??旎疃嗔恕?/p>
陽光是真的很燦爛,藍(lán)藍(lán)的天空里白云悠悠,女人和小孩從四面八方走向集合地點,如潮水般喧鬧著,像是要去逛一個廟會。
葉南穿著黃軍裝,挎著行軍壺,背著行李卷。魏場長騎著馬跑過來,把馬停在了葉南跟前。他對葉南說,春草懷上孩子了,行動不方便,你最好能在她身邊照顧她。
葉南說,魏場長,你放心去吧。就把春草交給我了。
通往大沙漠的路有十里長,平常是見不到有幾個人和車輛來往的,像條彎曲的繩子,冷清清地扔棄在荒原上。
可是這會兒,完全換了樣子,上千的人一齊涌到了上面,還有馬車牛車拖拉機,上面裝滿了要轉(zhuǎn)移的公家的重要物品,還有成群的羊兒,和婦女孩子結(jié)伴同行。
路一下子熱鬧了起來,變得有形有色有聲響了。
太陽快要落到了西邊的山頂上,不再是金燦燦白亮亮的了,看上去,倒更像是一只熟透的果子,掛在那里。
這只果子真是太鮮艷了,鮮艷的顏色滴落了下來,摔碎了,又濺起,滲進(jìn)了道路上的滾滾煙塵,把行進(jìn)在其間的人馬全染上了顏色,包括許多只腳揚起的沙土。
像是有一塊大得無邊的紅綢緞子,蓋到了偌大的這一片風(fēng)景上,似乎是想遮住什么羞處不讓人看,就是看到了,也是看得影影綽綽不明不白,不由要生出些不著邊際的猜想。卻可能是永遠(yuǎn)也猜不完全其中的意思。
沙漠也是海,無數(shù)的沙包是它的涌起的浪頭。一座座一道道連在一起,怕是沒有什么力量可以摧毀它的。這里的確是個躲避洪水的好去處。
再多人馬開進(jìn)了沙漠,也會覺得像是森林中的一片樹葉,不起眼了。一座沙丘上呆到二十個人左右,這樣一千多人連同車馬也占到了六十多個沙丘,看上去也是好大一片連起的營寨。但在這沙漠里,怕是連百分之一的一個邊角也沒有用去。
人只有到了荒漠上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的小,和腳下的一粒沙礫沒有區(qū)別。
沙丘上也不全是女人和孩子,也有極少的男人。他們是有這樣和那樣的傷病原因沒有編到抗洪突擊隊的。
比如說李瘸子,算是其中的一個吧。他不是那種到了關(guān)鍵時刻裝狗熊的男人。怎么說也是從戰(zhàn)場上下來的英雄啊。找了連隊和場里的領(lǐng)導(dǎo),非要去堵洪水。干部們不說他的腿不方便,只說他是為革命立過功,抗洪這樣的事,就用不著他辛苦了。后來干部們見他要翻臉的樣子,就安排他負(fù)責(zé)轉(zhuǎn)移群眾的安全。還說沙漠里有野獸出沒,有他這個英雄守護(hù),大家也就放心了,男人們也可以不擔(dān)心老婆孩子了,就可以全力投入抗洪了。這任務(wù)一點也不比上河岸抗洪輕松簡單。
798——改建的咖啡廳(2)
聽這樣一說李瘸子也不再鬧了,把槍擦得亮亮的,和大隊人馬一起上了沙丘。打算是要認(rèn)真地完成這個任務(wù)。
走在路上,看到葉南。趕上去,走到葉南身邊。
葉南的一只胳膊挽著春草的一只胳膊,春草的另一只胳膊被另一個女人挽著。
葉南的另一只手提著個包袱。這包袱是春草的。
李瘸子讓葉南把包袱給他來拿。葉南看看他。她不想把包袱交給李瘸子,可她一手挽著春草一手提著包袱,真的有點累。
葉南把包袱交給了李瘸子。
李瘸子把包袱挑到了槍筒上,扛到了他的肩上。
看到李瘸子,葉南想到了何韋,其實沒有看到李瘸子,葉南也想到了何韋。
魏場長一說要抗洪,一說要成立突擊隊。葉南就想到何韋。眼睛在人群里找何韋,人太多,一個挨一個,看不到何韋在什么地方。
往沙漠上轉(zhuǎn)移的路上,不時遇到各隊的突擊隊往河邊跑去。葉南也注意地看,也沒有看到何韋。
這個死何韋,也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其實她找何韋也沒有事。她只是想見見他,對他說上一句話。一句什么話,葉南已經(jīng)想好了。
別看何韋有那么多本事,可有一樣本事,何韋卻不如葉南。葉南在水里能像一條魚一樣,可何韋在水里卻是一塊比石頭還要笨的石頭。
葉南見了他,只想對他說一句話,你不會水,你要小心點。
有女人看到李瘸子也一塊走,和李瘸子開玩笑,問李瘸子男人全去河堤了,你為什么不去呀。
李瘸子說,我也想去的,可魏場長非要說我槍打得準(zhǔn),說狼全都怕我,讓我來保衛(wèi)你們,別讓野狼給叼了去。
女人說,你到時候不變成一頭狼就行了。
李瘸子說,我就是變成了一頭狼也不會去吃你。
女人說,怕我打斷你的腰是吧。
李瘸子說,我怕你的肉太老,咬不動。
女人說,你個李瘸子,真是個王八蛋。
有人的沙丘上,都點起了一堆火。
有了火,黑夜不再那么黑了,也不那么冷了。就算是有什么野獸,看到火,也不敢來了。
看到了那一堆堆火,李瘸子把槍放到了一邊,他知道,要想用上它,是不大可能了。這么多堆火,別說是狼,就是老虎也會嚇跑的。
沒有事干了,想找一個事干。想到了葉南。想這會兒,把葉南約到一個地方,說說話,或者干點別的什么事,倒是挺好的。
伸長了脖子,四處看,找葉南。
一會兒,在一堆大火邊,找到了葉南。她和春草一起。春草躺著,她坐在春草身邊。和春草說著話。說的什么聽不到,但好像在說著高興的事,因為,她們不但說著話,還在不停地笑。
走過去,把葉南喊到一邊,葉南肯定不干。她有理由,她在陪場長老婆,不能離開。
走過去,和她們坐到一塊,那樣行是行,可那么多人,和葉南什么話都說不成。別人還會笑他,說他往女人堆里鉆,沒出息。
798——高大的藝術(shù)工廠外部
算了,先睡一會再說吧。李瘸子身子向后一仰,躺倒在沙丘上,沙丘又松又軟,勝過鋪了棉褥的大床,又在陽光下曬了整日,沒有了半點的潮濕和寒意,身子挨上去,會覺得暖烘烘的舒服。
李瘸子打起了盹。
抽完了一支煙,李瘸子把煙頭摁進(jìn)了沙子里。
抬起頭,李瘸子看到沙丘上的一個人離開了火堆。
馬上看出了是葉南。
葉南向沒有火堆的沙丘走去。
沒有火堆的沙丘上沒有人。
沒有人的沙丘下面可能會藏著別的什么。
葉南不但走到了沒有人的沙丘上,而且還走到了可能藏著什么的沙丘下面。
不知過了多久,李瘸子醒了過來。
坐在沙丘上,卷了一根莫合煙抽起來。
再向一片沙丘上看過去??吹交饹]有剛才燒得那么猛了。好多人在篝火邊躺倒了。剛才到處活蹦亂跳的孩子們,現(xiàn)在像小狗回了窩一樣,全鉆進(jìn)了母親的懷里。
這會兒,李瘸子想到了自己的責(zé)任。要把這些女人孩子保護(hù)好。
說是不會有狼和壞人,可萬一要是有了呢。這么一想,他把放在地上的槍,又拿起來,抱在了懷里。
他所處的這個沙丘比別的沙丘高,坐在這個沙丘上,可以看到每一個沙丘上的人。他點著一根煙,邊抽邊朝其它沙丘看過去。
李瘸子要保護(hù)所有的人,他當(dāng)然更要保護(hù)葉南。這是他的任務(wù),不能讓任何人出一點事,這是他的責(zé)任。
可葉南走進(jìn)了一片黑暗里,走進(jìn)了他用眼睛看不到的沙丘下面。
李瘸子站起來,也向那個沙丘走去。
走到了那個沙丘上。
站在沙丘上,李瘸子向下看。李瘸子看到了葉南。
葉南蹲在那里。她穿著褲子。可現(xiàn)在她把她的褲子從腰部松開,把它褪到了膝蓋處。
她把白白的屁股露了出來。這沒有讓她有什么不好意思。她在沙丘下面,遠(yuǎn)離火堆的沙丘下面,沒有人能看到她在這里做什么。
她蹲在那里,剛才肚子有點難受,這么一蹲,馬上就舒服了許多。
她不知道李瘸子正看著她。
李瘸子只想過來看看,只想看看她不要遇到了什么危險。沒有想到,危險一點兒也沒有看到,卻看到了葉南的屁股。
別人的屁股不能隨便看,李瘸子知道。要是李瘸子看到的是別的人屁股,李瘸子肯定馬上把臉轉(zhuǎn)過去??伤吹降氖侨~南的屁股,他想把臉轉(zhuǎn)到一邊去,可無論他怎么想,他的臉就是不肯轉(zhuǎn)過去。
他在想,老天爺為什么要讓他在這個時候看到葉南的白屁股。
葉南站起來,雙手抓著褲子的兩邊,向上一提,褲子滑過大腿和屁股,褲子到了腰部,葉南把腰帶重新系上。
798——大片的涂鴉
葉南往沙丘上面走。
說是走,其實是在爬。兩只手扒拉著沙子。腰彎著。頭也是低著的。
沒有抬起頭向上看,沒有看到沙丘上站了一個人。
爬到了沙丘頂上,抬起了頭。
葉南看到了一個人,葉南嚇得魂差一點沒有了。
葉南大聲喊道,你是誰。
那個人不說話。
天是黑的,看不清臉,只能看到是個男人的樣子??扇~南馬上知道了,這個人不是別人,這個人是李瘸子。并沒有看清他的臉,可用不著看清他的臉。這個地方,只有一個男人,這個男人就是李瘸子。如果你看出了是個男人,那么問也不要問,這個人一定就是李瘸子。
認(rèn)出是李瘸子,葉南的魂又回來了。
葉南不想和他說什么了。她只想趕緊回到火堆邊。
可李瘸子攔在了她的前面。她只好繞過李瘸子走,像繞過一棵樹,繞過一塊大石頭一樣。
但李瘸子不是一棵樹,也不是一塊大石頭。葉南繞了兩次都沒有繞過去。
因為李瘸子的一只手抓住了她的一只衣服袖子。
葉南甩了一下,沒有甩掉,又甩了一下,還是沒有甩掉。李瘸子用勁抓著,一個男人要用勁抓著什么,會抓得很緊。
葉南心想你可真夠討厭的,一句話也不說,卻把人家袖子抓著不讓走。
說會話吧。李瘸子說話了。
說會話吧。李瘸子連著說了幾遍。
葉南聽到了,沒理這句話。要是換個人,葉南沒準(zhǔn)會坐下說會話。反正回到火堆旁也是說話,和誰說還不是一樣。
可這個人是李瘸子,葉南就不想說話了。
葉南說春草在等我。
說著葉南往前走。李瘸子扯著葉南的衣袖還是不松手。
不把衣袖從李瘸子手里掙開,葉南就走不掉。葉南這回用了好大勁,差不多是全身力氣了。李瘸子就是不松手。他也不知道不松手到底是為什么,只是覺得這手不能松。這手一松,天知道,他會不會還有這個機會了。
可能是一條腿站不太穩(wěn)的緣故吧,李瘸子被葉南扯倒在了沙丘上,倒了,手也沒有松開。只聽嗒嗒兩聲響,連著袖子的胸襟處,有二??圩映兜袅?。原先掩藏的一個地方,一下子顯山露水了。
葉南低頭看到了。李瘸子抬頭看到了。都沒有想到會這樣,全愣住了。這一愣,說長,比一百年還長,說短,比閃電還短。幾乎是在同時,葉南轉(zhuǎn)身要跑,李瘸子也松了手。
葉南轉(zhuǎn)身要跑是真,李瘸子松了手,卻不是真想放了葉南。松開了衣袖,是為了抓住葉南整個人。
葉南跑下沙丘。沙丘和別的地方不一樣,腳踩在沙丘上,像是踩進(jìn)了泥沼里,跑不動。
要是李瘸子也跑,他追不上葉南。當(dāng)過兵的李瘸子,常常會急中生智,知道跑著追不上,李瘸子換了種方式。
李瘸子從沙丘頂上滾了下來。像是滾下來一塊大石頭,把剛跑到沙丘下面的葉南砸倒了。
砸倒在兩個沙丘之間的最低處,這個地方也叫沙谷。進(jìn)到了沙谷里,就像是掉進(jìn)了井里。
沙子像流水一樣流淌。
葉南和李瘸子一會沉下去,一會兒又浮出來。
葉南換一口氣說,你要干什么?
李瘸子也換了一口氣說,我要娶你。
葉南喘著氣說,你死了心吧。
李瘸子也喘著氣說,不娶你我的心死不了。
葉南有點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你快放開我。
李瘸子的喘氣聲卻粗大起來,說,你就答應(yīng)了吧。
葉南的身子沒有力氣動了,說,你松開手。
李瘸子說,你不答應(yīng)我,我就不松手。
葉南說,你再不松手,我就喊人了。
李瘸子說,你答應(yīng)我,我就松手。
葉南說,你不松手,我喊人了。
葉南真的喊了起來。
可葉南沒有能喊出聲音。
葉南的嘴剛一張開,掐著葉南脖子的手就使勁。
葉南想喊的話還沒有飛出口,就被沙子堵了回去。
葉南的臉憋漲得發(fā)紅了。
李瘸子的臉也紅了。
葉南臉紅是因為喘不過氣了。
李瘸子臉紅卻伴隨著粗重的呼吸。
如果說沙漠是海。那么這時的葉南就是一條魚了。只是這條魚不能自由游動了,她仰臉朝上像是一條翻了肚皮的死魚。
而這時的李瘸子倒更像是一條餓了數(shù)年的大鯊魚。
798——高級定制家具
一些星星沒有聲音地落下來,天更黑了,不過,天也快亮了。
天亮了。天睜開了眼,露出明亮的眼珠子。
男人們把堤壩加高了一米,洪水沒有能把它沖垮。洪水是群野馬,來勢很猛,走得也快。洪水逃跑時,站在大壩上的人,發(fā)出了歡呼。
大壩上的人回家了。
沙丘上的人們也回家了。
可小孩子們不愿意回家,海浪般的大沙丘,還有火堆,要比在家里好玩多了,有意思多了。好多大人拉著孩子們的手,孩子賴在沙丘上不肯走,有的孩子還大哭起來。
好多人還沒有回到家,就知道了一個事。
什么事?你真不知道?真不知道。那行,我告訴你,你可不能再告訴別人。行啊,看你那個樣子,什么事,神秘兮兮的。
你沒有想到吧,昨天晚上,在沙包里,李瘸子那個家伙,你說那個家伙干了個啥事?那個家伙可真是的,你說他咋能干出那樣的事?
到底干了什么事?你說呀。
你真不知道?我說了,你可不能亂說。這種事,不好隨便說的。你知道就行了,就不要到處去傳了。影響不好。
你就說吧,你是要急死我呀。
告訴你吧。李瘸子把葉南那個了。
哪個了?
你是故意裝糊涂是不是?告訴你吧,李瘸子把葉南搞了。
真的?這不可能吧?在沙包里?怎么可能呢?
真的。流了好多血。好多人都看見了葉南褲子上的血了。
李瘸子你是不是把葉南那個了?
李瘸子嘿嘿一笑。
李瘸子你真的在沙包里把葉南那個了?
李瘸子嘿嘿一笑。
李瘸子你說葉南開始不愿意那個后就愿意了是不是?
李瘸子嘿嘿一笑。
李瘸子你說你是頭一回葉南也是頭一回是不是真的啊?
李瘸子嘿嘿一笑。
李瘸子你說你什么時候讓我們吃你的喜糖喝你的喜酒???
李瘸子嘿嘿一笑。
回到屋子里,往床上一躺,葉南整個人就散了架,怎么喊,怎么扶,也起不來了。
葉南瞪著眼睛看著屋頂,她好像在想在她身上,到底發(fā)生了一件什么樣的事。她的樣子有點讓人看了害怕。
魏場長帶著一個女干部從門外走進(jìn)來。
魏場長坐到葉南身邊。問葉南怎么樣了?
葉南卻說,把他抓起來。
魏場長一下子沒聽明白,問葉南把誰抓起來。
葉南沒有馬上回答。
798——國際品牌休閑場地
葉南把頭向枕頭后面仰了下,讓看她的脖子。脖子上手掐過的痕印還紅腫著。
葉南一下子把被子撩起一個角,讓魏場長看她的胸脯??此潜灰€的乳頭,看乳房上手指抓出的血印子。
葉南問魏場長想不想再往下看了。她還可以讓魏場長看。她要讓場長看明白了,讓魏場長知道她說的要抓的人是誰。
魏場長摁住了被子的角,不讓葉南往下繼續(xù)掀被子了。
一個大巴掌打在李瘸子的臉上,把李瘸子一下子打得倒在地上。李瘸子捂著臉趴在地上不明白魏場長為什么要這么惡狠狠地打他這一巴掌。
魏場長說,李瘸子啊李瘸子,你真是活得不耐煩了。你知道你干了什么嗎。你知道嗎,我現(xiàn)就可以把你抓起來,把你捆起來,把你送到法院去,把你送到勞改隊去。要是放在打仗那會兒,我用不著跟誰說,就可以一槍把你的腦袋打開花。你說什么提前了一點,有你那么提前的嗎?你看看你把人家身上弄成個什么樣子。你以為你這樣就可以有幸福日子了嗎?告訴你吧,這一回你要是能不提前要了你自己的命,就算是你的運氣好了。
李瘸子沒有再從地上爬起來,直接就跪到了魏場長的面前。讓魏場長救救他,他說他當(dāng)時并沒有想要那樣的,可是到了那個時候他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了。他說那個時候另有一個人跑進(jìn)了他的腦子,那個人讓他干什么他就得去干什么。他讓魏場長看在他為革命流過血瘸過腿的份上,幫他一把讓他能度過這一關(guān),只要讓他過了這一關(guān),這一輩子他都愿意做牛做馬,報答魏場長。
魏場長說,你以為這個事我還能說了算嗎。
李瘸子說,你是場長當(dāng)然是你說了算。
魏場長說,豬腦子,你的命這會兒全捏在葉南的手里了。
李瘸子說,你是我大哥你可一定要幫我呀。
女干部又一次走進(jìn)了葉南的房子,坐到葉南的身邊。給葉南帶來了好多水果。說是代表場黨委來看她的,還說你已經(jīng)給食堂安排好了,讓食堂每天三頓都給她做雞蛋面條。還說葉南只要不想下地,就可以天天在家呆著,工資一分也不會少地發(fā)給她。
葉南聽完了她說的一堆話后,問,你們把他抓起來了沒有?
女干部說,你放心吧,饒不了這個家伙,會收拾他的。
葉南說,這么說,已經(jīng)把他抓起來了。
女干部說,葉南,這個事呀,我是這樣想的,事情已經(jīng)出來了,現(xiàn)在就是把李瘸子這個家伙一槍崩了,亂刀剁了,也不能改變什么了。發(fā)生過的已經(jīng)發(fā)生了,怎么做它也已經(jīng)發(fā)生了。我想,過去的事,就像河里的水一樣,流過去了,不要去看它了,也不要去想它了,就當(dāng)沒有發(fā)生過一樣,好好過今天的日子了。
葉南說,可我一閉上眼,這件事就在眼前。我一睜開眼,這件事還在眼前,有這件事在眼前,我怎么還能過好今天的日子。
女干部說,也許你換個角度去想想這件事,會好一些。李瘸子這個家伙就是粗了一點,野了一點,說心腸可真的沒有那么壞。有時候做事不大有理智,一沖動就做錯了事。那他也是在心里有你。你說這么多年他也遇到了那么多女人,可他咋就從來沒有犯過那樣的錯誤。再說了,李瘸子也是個有功勞的人,咱們國家能有今天的發(fā)展,咱們的人民能有現(xiàn)在的生活,說起來,這里邊也有李瘸子的一份貢獻(xiàn)呢。咱們是女人,解放中國,咱們沒有出啥大力,沒受啥大罪,現(xiàn)在有了點委屈,受了點苦,就覺得了不得了,這樣是不是也不太好。我們?yōu)樯恫荒芤沧鲆稽c犧牲。也不是啥大犧牲,早晚你也得犧牲這么一下,就算是犧牲給革命了,還不行嗎。再說了,這個事,大家都知道了,知道的,說是李瘸子壞,不知道的呢,還不一定怎么說呢。就算是大家都知道是李瘸子強迫的,可你在大家的眼睛里,你就不是原來的你了。只有李瘸子覺得虧了你,欠了你,對不起你,那你為什么不讓他給你還呢。正好他也想還,你就讓他還呀。好多事,其實沒個啥,就看你咋想了,想通了,黑夜也看著亮,想不通,太陽也看著黑。好好想想,大姐等你的話,毛主席不說過嗎,壞事也可以變成好事嗎。
春草從門外面走進(jìn)來了。
春草說,還有一個星期,我就要生了。醫(yī)生不讓我來,讓我在病房躺著,可我想著你,我躺不住。我不能不來,咱倆啥關(guān)系。別人咋樣了,我不管,你,我不能不管。誰讓我是你姐,你是我妹子呢。這回我想好了,不管生個啥,不管是個兒子,還是丫頭,你都得當(dāng)他們的干媽。昨天晚上,李瘸子跑我家了。一進(jìn)來,就一把鼻子,一把淚地哭,一個大老爺們,哭成那樣子,怪可憐的。是真知道錯了。我看,也是真喜歡你,不喜歡不會那樣子。老魏對他可沒好氣,當(dāng)著我的面,踢了他幾腳,我看把他的肋骨都踢斷了。說是要給你出氣。你說,妹子,女人這一輩子,圖個啥,不就是能找個心疼你的男人,守在身邊嗎。男人真喜歡了一個女人,在女人跟前,像個狗似的,讓他干什么就干什么,聽話得很。我看,李瘸子,對你就是這個樣。你沒有聽人家說,只有傻女人才去找自己喜歡的男人,聰明的女人全都是要找喜歡自己的男人。我在這方面有點傻,你可不能學(xué)我,我就想著你能過上好日子,能過得比我好,比天下所有的女人都好。
李瘸子從門外走了進(jìn)來,一進(jìn)來就撲到葉南的床頭,雙膝跪到了地上。他真的哭了,他說他不是人他對不起葉南,說他欠了葉南的一定會還的,說他這一輩子會好好對待葉南的。說他再也不會讓葉南受半點的委屈。邊哭邊說覺得還不能表達(dá)內(nèi)心的情感,他看到了葉南放在被子外面的胳膊。他想抓住了葉南的胳膊邊哭邊說可能效果會更好,他甚至想如果他抓住葉南的胳膊后葉南不動,那他就可以馬上和葉南商量結(jié)婚的事了。可他的手剛碰到葉南的胳膊,葉南就像是被天上的雷電擊中了一樣,整個人一下子痙孿起來。葉南的雙臂舉起來,在空中晃動著,嘴里發(fā)出了一聲尖叫,不是刀子,卻比刀子鋒利一百倍。碰到四面的土墻上,墻皮頓時變成了碎沫紛紛落下。正從后面窗子口處飛過的麻雀也被扎傷,掉進(jìn)了野草叢中奄奄一息。李瘸子好像看到了亂刀正向他飛過來,他愛這個女人可他還沒有愛到連命也不要了的地步。當(dāng)他看到有了致命的威脅時,他除了飛快地逃之外沒有別的選擇了。
有一個人還沒有走進(jìn)葉南的屋子,他沒有理由不來看看葉南。可他真的到現(xiàn)在還沒有來。每一次聽到遠(yuǎn)處有腳步聲響起時,葉南就馬上想到了他,可每次走進(jìn)門了卻換成了別人。葉南想好了,要是今天晚上他再不出現(xiàn),她就會讓把門關(guān)上,而且再也不理那個人了。
那個人好像知道葉南在想什么,那個人好像就一直站在門口,就等著葉南這樣想,葉南一這樣想,他就出現(xiàn)在了門口。躺在床上的葉南一看到,淚水馬上模糊了眼睛,從沙丘上回來后,這么多天葉南一直沒有掉過淚,可看到何韋站在門口時,葉南哭了。
不是故意要來這么晚的。不管什么事,總有先知道后知道的人,何韋就是后知道這個事的人。有多后,很有可能是最后一個知道的。因為大家已經(jīng)不把這個事當(dāng)新鮮事了,已經(jīng)不大去說時,何韋才知道了這件事。何韋干活時,是一個人,不干活時,也是一個人。何韋懶得和別人說話,何韋的朋友全在床頭的書里。書里的朋友都很聰明,知道得很多,可他們偏偏不知道下野地正在發(fā)生的事情。
何韋去上廁所,廁所很簡單,墻用葦子和玉米桿扎成。這樣的墻不隔音,尿尿的響動,相互聽得見。何韋不光聽到墻的另一邊,傳來的尿尿聲,還聽到了尿尿的人的說話聲。
一個人說,知道吧,李瘸子要結(jié)婚了。
另一個人說,和誰?
還能和誰,和葉南。
葉南讓李瘸子糟蹋了,還會再嫁給他?
正是讓李瘸子糟蹋了,才不能不嫁給他了。
也是的,想一想葉南也只好嫁給他了。
何韋站到了葉南的床頭,何韋一個勁地問葉南,這是真的嗎?這是真的嗎?
葉南看著何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就是一個勁地掉淚。
后來,葉南不哭了。葉南問何韋,你說,我怎么辦?現(xiàn)在,我只想聽你說一句,你說讓我怎么辦,我就怎么辦了。
何韋說,這還有什么可說的,李瘸子他犯了法,犯了罪,一定要讓他受到法律的懲罰。
葉南,你在床上躺了好多天了吧,你不能再躺著了,你要起來,坐起來,站起來。
葉南坐了起來,葉南穿上鞋子,葉南站了起來。
葉南,你好幾天都沒有吃飯了,你看你都瘦了。你要吃飯,你要好好活著,就要好好吃飯。
葉南端起了放在床頭箱子上的一碗雞蛋面條,葉南大口地吃了起來。一碗不夠吃,又吃了二碗。
葉南,現(xiàn)在你說,我來寫。
寫什么?
寫狀子。
寫狀子干什么?
告李瘸子這個壞蛋。
好,我說。
狀子寫好了,葉南拿著狀子,去找魏場長。
魏場長看了狀子。說,這個狀子,誰寫的。
葉南說,何韋寫的。
魏場長不說話了,又盯著狀子看。看魏場長光看狀子,不說話,葉南急了。問魏場長咋不說話。
798——具有藝術(shù)氣息的服裝店
看看葉南,魏場長說,你真要告?
葉南說,真告。
魏場長說,不告不行?
葉南說,不行。
魏場長又不說話了,還盯著狀子看。好像狀子里有什么東西,讓他看不明白。
葉南說,這個事,你要是不管,我就去師部。
魏場長說,要是師部不管呢?
葉南說,我就去兵團(tuán)。
魏場長說,我知道了。
警衛(wèi)排的人去抓李瘸子時,李瘸子正在大曬場的麥草垛上睡懶覺。看到警衛(wèi)排的人出現(xiàn)在眼前,不知道他們干什么來了。警衛(wèi)排的人拿來繩子捆李瘸子,李瘸子還不讓捆。大聲嚷嚷著為什么要捆他,為什么要捆他。李瘸子知道了是因為葉南的事抓他。李瘸子問警衛(wèi)排長來抓他的事,魏場長知道不知道。警衛(wèi)排長說就是魏場長下命令讓我們來抓你的。李瘸子說不可能,決不可能。
李瘸子非要讓警衛(wèi)排長帶他去見魏場長,可排長根本不理他,把他抓起來后,直接就把他送到了奎屯師部。隨他一起送到師部的還有葉南口述何韋手寫的狀子。
李瘸子進(jìn)了勞改隊,換上了一身黑衣服。勞改隊里只有他一個瘸子。不用上前仔細(xì)看,只要看到有一個一瘸一拐的人走著,那就是李瘸子。勞改隊不管他的腿是怎么瘸的,別的勞改犯干什么,他一樣得干什么。干不好了,一樣收拾他。號子里他一樣得聽黑臉獄霸的話,要是哪一點做不好,得罪了獄霸,照樣打得他鼻青臉腫。一到這個時候,李瘸子就想起了葉南。想起了葉南,他的心里復(fù)雜得不行。想著把葉南那個了,就可以娶葉南了。早知道把葉南那個了,會進(jìn)勞改隊,他是不會那么干的。很多事,發(fā)生了,干過了,才知道該干不該干??赏堑戎懒耍瑓s什么都來不及了……
外面已經(jīng)有點冷了。吃過晚飯大家不再到門口乘涼。何韋也不坐到門口看報紙了。何韋在屋子里看報紙。看到葉南進(jìn)來了,何韋讓葉南先坐一會,說他把手里的報紙看完再和她說話。葉南不說話,讓何韋看報紙。她看看屋子里有沒有什么活干。四處看了看,干凈整潔得讓她挑不出一點毛病,只好坐在凳子或者床上,等何韋看完報紙。有時葉南晚飯吃得有點咸,就會去倒一杯水。去倒水時,問何韋喝不喝水。有時,何韋說我不渴,你喝吧。有時,何韋會說,我正渴著呢。給我來一杯。和何韋認(rèn)識這么長時間了,要說葉南為何韋做過了什么,那么可能就是給他在這個時候倒杯水了。
何韋看完了報紙,葉南問何韋報紙上登了什么。何韋說西藏有個叫達(dá)賴的喇嘛搞叛亂。葉南又說還有什么。何韋說在東北一個叫大慶的地方,發(fā)現(xiàn)一個大油田。葉南說有多大。何韋說反正是中國最大的,比克拉瑪依大。葉南問有沒有登咱下野地的事。何韋說下野地太小了,報紙上不會登。葉南說下野地還小啊,一眼都看不到邊。何韋聽葉南這么一說就笑了。
798——美術(shù)培訓(xùn)樓
葉南說我看好多人看我都用那樣的眼光看。何韋問什么眼光。葉南說我也說不清,反正看得我不舒服,好像我做錯了什么。何韋說你做錯了什么,你哪個地方做錯了。葉南說我也不知道我錯在什么地方了。葉南說是不是大家想著是我把李瘸子害了,要是沒有我,李瘸子也就不會落到這個下場了。何韋說你怎么能這樣想。何韋問葉南看過《白毛女》沒有。葉南說看過。何韋說你知道嗎,你現(xiàn)在就是那個戲中的喜兒,李瘸子就是那黃世仁。不能說把李瘸子槍斃了,喜兒也要負(fù)責(zé)任。喜兒有什么錯,一點錯也沒有。葉南沒有想到何韋會聯(lián)系到白毛女。這個戲在老家村子里就看過,看的時候她還哭了,還撿起過地上的土疙瘩,朝臺上的黃世仁砸過呢。認(rèn)字多和識字少就是不一樣。何韋能想到白毛女,葉南就沒有想到。一說葉南像喜兒,葉南自己想了想,覺得自己就是挺像喜兒的。李瘸子就是黃世仁,把李瘸子送到監(jiān)獄一點錯也沒有。這么一想,葉南心里就沒有那么沉了。
說過了白毛女,何韋不想這個事了??扇~南還在想。想著想著,葉南一下子抬頭問何韋,你說我是喜兒,那白毛女中還有個大春呢。你說我像喜兒,那誰像大春。何韋沒想到葉南會把大春扯出來。一下子還把何韋問住了。何韋說,大春,大春這個事我可真沒有想過。葉南說,喜兒后來有好日子過,全靠那個大春把她從山洞里救出來。何韋說,是啊是啊,是得有個大春啊。沒有這個大春,就沒有白毛女這個戲了。何韋替葉南想了半天,也沒有想出在下野地,有哪一個人能像大春一樣。
葉南說,要是喜兒當(dāng)時沒有大春他,喜兒肯定就會真的跳到河里去了,就不會光把一雙鞋放到河邊去騙穆仁智那幫狗腿子了。何韋說,你說的是這么個理。葉南說,我這個喜兒可沒有戲里的那個喜兒有福氣,我沒有大春,大家還把我看成一個壞女人,一個不干凈的女人,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還不如跳到瑪納斯河里去。何韋說,你可不能這么想。那是舊社會,是封建社會?,F(xiàn)在是什么社會,是新社會,是社會主義。完全不同的。我是說你的事只是和喜兒的事有點相似,可不是說完全是一回事。你可千萬不要胡想八想。葉南說不是我瞎想,有時候看到大家那樣對我,我真是覺得活著沒有意思了。何韋說,葉南啊葉南你要想開,人活著誰都會遇到一點事,你這點事不算什么的。你放心吧,只要你是喜兒,大春就一定會來到你的身邊。葉南說,你少用這些好聽話來哄我。
又隔了幾天,葉南又去何韋的房子。何韋正在看報紙??吹饺~南來了,何韋把報紙放下了。葉南說,你看吧,我沒事。
老見面,會有什么事。葉南就是不想一個人在屋子里呆。別的地方去不了,只好到何韋這來。在何韋這里,沒有人用那樣的眼光看她,她會自在一點輕松一點。讓她想說什么就可以說什么。
葉南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問何韋喝不喝水。何韋說,來一杯吧。葉南就給何韋倒了一杯。端過去放到了何韋床頭的箱子上。何韋半靠在被子上,又拿起一本書看。給何韋倒了水,葉南就坐到了旁邊的小凳子上。
798——木制品
書不是報紙,報紙就兩張,看不了多大一會就看完了。書很厚,再薄的書也比報紙上的字多。何韋是不是要把這本書看完了再和葉南說話呀。要是這樣的話,可能葉南就要在這間屋子里干坐半個晚上了??扇~南坐在凳子上一點兒也不著急。她沒有什么可著急的。她想不出前邊還有什么重要的事在等著她去辦。她想好了,只要何韋不把書放下,她就坐在凳子上喝水。等到月亮升到了半空中,她就站起來對何韋說該休息了她走了。她要何韋不要看書看得太晚,明天一早還要起來下地干活。她不會生何韋的氣。她想不出生何韋氣的理由。下野地還有誰對她像何韋對她這么好,可以讓她在他的屋子里坐著,想坐多久就坐多久。想說話就說話,想不說話就不說話。葉南現(xiàn)在只有一點擔(dān)心,要是何韋煩她了,不讓她來了她怎么辦,她一個人怎么打發(fā)睡覺前的這段時光呢。而且冬天馬上就要到了。冬天的夜長得很,只是用來睡覺根本用不完。能有一間房子能和一個人一起圍著火爐坐一坐,會讓冬天的夜變得短一些。
何韋把書放下了。何韋坐起來,還是坐在床上,只是坐直了。何韋說,葉南,大春的事,這幾天我好好想了想。葉南說,你還真當(dāng)個事想了。何韋說,是我讓你當(dāng)喜兒的,我當(dāng)然也得替你操大春的心了。葉南說,你怎么想的。何韋說,想了一下,想出在咱們下野地,真有一個人可以當(dāng)大春。葉南有點緊張了。葉南說,你可不要胡說八道呀。何韋說,你要是覺得他不合適當(dāng)大春,你可以不讓他當(dāng)嘛。你是喜兒,大春行還是不行,得你說了算。葉南說,算了,你別拿我開心了。什么大春啊,也就是那天話趕話說出來了。何韋說,你要是不想聽,我就不說了。葉南說,不行,不行,你得說,你不能說半句留半句。何韋說,那好吧,那我就說了。
何韋說,我想了好幾天,我覺著這個大春,現(xiàn)在沒有人能當(dāng)?shù)昧恕V挥形也拍墚?dāng)這個大春。葉南說,你說什么。何韋說,我說,我當(dāng)大春。葉南聽清了何韋說的話,瞪大了眼睛看何韋。那目光分明不相信何韋說的話。何韋只好說,我是說,我來當(dāng)大春。你說,我行不行。葉南看著何韋沒有說行,也沒有說不行,卻哇地一聲大哭起來。一看葉南哭了,何韋有點慌了。走到葉南跟前,對葉南說,你不要哭,你要是覺得不行,你就當(dāng)我沒有說,我再也不說了。這一說,葉南哭得更厲害了。何韋說,你再哭,外邊的人聽到了,還以為我又把你怎么樣了呢。這一說,葉南不哭了。
一看葉南不哭了,何韋拿過來毛巾讓葉南擦眼淚。拿過毛巾擦過眼淚,卻不把毛巾還給何韋,拿著毛巾打何韋。葉南說你這個壞何韋你說你是不是哄我你是不是哄我高興才這么說的。何韋去抓毛巾一下子抓住了葉南的手,一扯就把葉南扯到懷里,像哄孩子一樣,何韋的手拍著葉南的背。何韋說我沒有哄你我說的是真的我想咱們倆能在下野地相遇能一起經(jīng)歷那么多事,這是命中注定的緣份啊,葉南啊你就是那個喜兒我就是那個大春,讓我們一起走出山洞,去迎接剛升起來的太陽吧。葉南一下子抱住了何韋的腰,這回沒有哭出聲來,但眼淚卻嘩嘩地流個不停,把何韋的衣襟全打濕了。
何韋說,我們馬上就結(jié)婚。
798——位于咖啡廳旁正在裝飾的藝術(shù)空間
何韋和葉南結(jié)婚那天,天上下雪了。頭一場雪,不大也不小。先是下的雨,下著下著,就變成了雪,好像秋天和冬天舉行了一個交接儀式。只是沒有人來主持。不像何韋和葉南的婚禮,讓下野地的魏場長來當(dāng)了主持人。為這個事,葉南親自到了春草家。對于葉南能這么快就把個人的事給解決掉,春草和魏場長都沒有想到。兩個人在屋子里閑扯時說到過葉南,說葉南的事不好辦。說葉南出了這個事,一般的男人不會想著要娶她了。還說看看有沒有二婚的,看著合適的給葉南介紹一個。他們這話說了沒有幾天,葉南就上家里來了,來給他們報喜的。春草當(dāng)然高興,說何韋真不錯,人長得秀氣,還有文化,說葉南真是個有福的女人。葉南說結(jié)婚那天,想讓魏場長當(dāng)證婚人,春草馬上答應(yīng)。還馬上拿出了個紅的棉衣,說是送給葉南的結(jié)婚禮物。葉南說真好看,還說正愁結(jié)婚沒有穿的。葉南走后,春草和魏場長又說這事,一邊替葉南高興,一邊又替何韋想不通,想不通明知道葉南出了那個事,咋還會愿意娶葉南呢??磥碛形幕娜宿k起事來,和一般人是有點不一樣。
收工了,葉南走了一段路,才想起路走錯了。正走的路,是過去的老路,老路通往的一間房子,是葉南以前住的?,F(xiàn)在葉南不住在那兒了。葉南住到了何韋住的房子里。那兒就是他們的新房。
進(jìn)了新房子,葉南到處亂看,好像不是自己的家。何韋正在掃地,何韋讓葉南去洗手。何韋對葉南說了,以后這家里的事,何韋負(fù)責(zé)收拾房子,葉南負(fù)責(zé)做飯。下野地別的女人,沒有這個待遇,回到家,什么事都是女人的。
吃過了飯。何韋還要看報紙。何韋看報紙時,葉南給何韋倒一杯水,坐在何韋旁邊看何韋。何韋看完了報紙,葉南會問何韋報紙說了什么事。何韋有時會把報紙上登的事,說給葉南聽。有時什么也不說。說了,葉南就聽,不說,葉南也不追著問。
798——手工吉他作坊(2)
睡覺前,何韋還寫日記。何韋給葉南說,他寫日記,不是真有什么事要記下來。他把寫日記當(dāng)練筆。唱戲的人要練嗓子,耍武的人要練功夫。有文化的人,也不能讓手里的筆生了。筆生了,也就寫不出好文章了。
葉南支持何韋寫日記,只要何韋寫日記,葉南就悄悄地在一邊做自己的事。想說什么話,也不說。也要等何韋把日記寫完了,再對何韋說。
要睡覺了。何韋不要葉南說,自己打一盆子水,走到火墻后面。把身子上上下下都洗了。洗過了以后,走過來,對葉南說,你也去洗洗。葉南也打了一盆子清水,走到火墻后面,一樣上上下下洗。洗了幾天后,葉南覺得有點麻煩,問何韋,天天洗呀?何韋說,當(dāng)然啊。
洗完了,躺到床上。何韋胳膊向葉南一伸,葉南馬上就抬起身子,讓何韋的胳膊抱住她的腰。同時會側(cè)過身子,用自己的正面貼住何韋。這時的何韋會有點激動??珊雾f并不是馬上把葉南壓在身子底下。何韋會先用嘴親,像孩子吃奶一樣地親,親的時候,手還會在葉南身上摸,輕輕地來回地摸。起先葉南沒有多想,可何韋這么一親,一摸,葉南就不一樣了。葉南就想得不行了。就忍不住地要往何韋身下面鉆。
從葉南身上下來后,何韋不會把葉南一推,就翻過身去睡。何韋會和葉南說一會話。這個時候葉南就會說一些傻話。女人很痛苦時會說傻話,女人很幸福時也會說傻話。葉南的傻話很多,可所有的傻話,都說著同一個意思。葉南老問何韋為什么會對她這么好。何韋就說男人對女人都應(yīng)該這么好。
葉南認(rèn)為何韋這個話說得不對。葉南沒有和別的男人一塊過過日子,可葉南聽那些和男人過著日子的女人說過,連春草結(jié)了婚后也老給她說。那些女人說起男人時都會發(fā)出沒有辦法的嘆息。
認(rèn)為何韋說的不對,還會在下一次問何韋同樣的問題。把何韋問煩了,何韋就說,你不要把我和那些男人比。他們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人和人是不一樣的,男人和男人也是不一樣的。
何韋一急說出的話,卻把葉南說明白了。是啊,何韋是什么人,何韋是有文化的人,下野地別的男人是什么,是大老粗。他們都是男人,可不能把他們放在一起比。葉南不比了。葉南只覺得老天爺對她還挺不錯,在她倒了那么個大霉后,還把這么好的一個男人給了她,讓她過上了這么好的日子。
可何韋對她好了,又讓她在心里覺得對不住何韋。覺得欠了何韋的,就想還。不知怎么才能還上,只能是越發(fā)對何韋好。
于是兩個人的日子就過得好得不行,讓下野地每一個人都羨慕得不行。
李瘸子在號子里突然嚷著肚子疼,讓看守把他帶到了醫(yī)務(wù)室。在醫(yī)務(wù)室李瘸子對醫(yī)生說,他想見石管教,說他有重要情況要向石管教匯報。見到石管教后,石管教問李瘸子有什么事?李瘸子說他有重要的事。石管教說有什么重要的事快說。李瘸子說他不能隨便說。石管教說為什么?李瘸子說他要是說出了這件事,他可能會沒有命的。石管教說我們會保護(hù)你的你快說吧。李瘸子還是不說。李瘸子說他還有個要求,如果石管教能答應(yīng)他這個要求,他就說,要不他就不說了。石管教說你說什么條件。李瘸子說我看你經(jīng)常帶著犯人出去采購東西,你能不能以后把我也帶上。石管教說如果你說的確實是重大的情況,你提出的這個條件我可以答應(yīng)。李瘸子說五個犯人要越獄逃跑這算不算是重要的情況。石管教說這是真的嗎?李瘸子說你先說這算不算重大情況?石管教說這當(dāng)然算你快一點說。
798——現(xiàn)代藝術(shù)建筑與民居建筑的對比(2)
李瘸子說,明天夜里二點鐘,七號牢房的五個犯人會把墻掏出一個洞,從洞里爬出去…
一起犯人試圖越獄的暴動被粉碎了。
再去奎屯買東西,石管教把李瘸子帶上了。
奎屯并不遠(yuǎn),可馬車走,要走一天。到了奎屯,天就黑了。賣東西的店關(guān)門了。只能去別的店。路邊有一些房子,門開著,燈亮著,門口還掛著牌子。馬車從門口過,會有人跑出來,問馬車上的人,吃不吃飯。車上的人,問有沒有住的地方。店里的人說,有住的地方。馬車就停下來,馬車上的人下了馬車,走進(jìn)了小店。果然有飯有菜,還有床鋪。
讓李瘸子把馬車卸了。人餓了,馬也餓了。車上帶著飼料,把馬拴到門口一棵樹下,放一堆草讓馬吃。看著李瘸子干完這些事,石管教才帶著李瘸子走進(jìn)店里。店主問石管教吃什么。石管教說吃拉條子。店主去做拉條子。石管教和李瘸子坐下來,喝著煮出來的磚茶,等著吃飯。石管教給了一根煙,讓李瘸子抽。李瘸子也不說話,接過來就抽。
石管教和李瘸子吃拉條子時,店主在一邊也不閑著,店主說,他這個店是個老店。奎屯還是個驛站時,這個店就有了。還說當(dāng)時清朝的大將林則徐,流放伊犁時,路過奎屯,就在這個客店里住過一個晚上。
吃過拉條子。走進(jìn)了里邊的一間房子。屋子真的很舊,墻上刷的白石灰,剝落了好多塊,看上去像是癩痢頭。石管教說,林則徐在這里住過嗎?李瘸子說,店主說住過。石管教說,我看這個家伙是吹牛。
石管教說睡覺吧。李瘸子把手向石管教伸出來。石管教這才想起,他還有一件事沒有做。他從口袋里拿出手銬。帶犯人出來,都要帶著手銬,覺得犯人不老實時,或者覺得需要時,隨時可以把犯人銬起來。晚上睡覺時,一定要把犯人銬起來。這是有規(guī)定的。這樣的事,一般情況下,石管教是不會忘記做的??蓜偛潘娴氖怯悬c忘了。
一路上,坐在馬車上,聽李瘸子說了自己不少事。李瘸子參加過解放戰(zhàn)爭,參加過抗美援朝,李瘸子經(jīng)歷的事,一般的男人都沒經(jīng)歷過,至少石管教沒有經(jīng)歷過。石管教聽著聽著,就不把李瘸子當(dāng)勞改犯了,就把李瘸子當(dāng)英雄了。這么一來,到睡覺時,就忘記了還要用手銬把李瘸子銬起來的事。
石管教拿出手銬,沒有馬上銬。問李瘸子,不給你銬,也不會有事吧?李瘸子笑了笑,說,還是按規(guī)矩來吧。石管教說,你這樣的人,是有功勞的。用手銬銬你,我心里挺難受的。李瘸子說,能聽你這么說,我太高興了。不過,你還是把我銬起來吧,這樣,你才能睡得安穩(wěn)。
石管教把李瘸子的一只手銬起來,把手銬的另一邊,銬到了床腿上。
天亮了,太陽出來。石管教給李瘸子打開手銬,看到李瘸子的手脖子紅了一圈,石管教說,沒事吧。李瘸子揉了揉說,沒事。
李瘸子去套馬車,看著李瘸子一拐一拐地去牽馬。石管教心想對這樣的人其實用不著銬手銬,你就是真讓他跑,他也不一定會跑,瘸著一條腿他跑也跑不動,跑也跑不遠(yuǎn)。說真的,如果不是李瘸子犯了法,進(jìn)了勞改隊。在下野地,石管教見了李瘸子,還得尊敬地喊他大哥呢。
套好馬車,去買東西。
奎屯早已經(jīng)不是個驛站。墾區(qū)的師部搬到這里后,這里的發(fā)展可以說是一天一個樣。它已經(jīng)越來越像個小城市了。去年,石管教帶人來買東西,還在小商店里買。今年石管教再來,就看到了一個三層樓的大商場。商場還有個很響亮的名字,叫“東方紅”商場。
商場大,東西也多。想買的東西,在這里全能買到。
亂七八糟的東西,大多是些生活必需品,裝了大半馬車。
馬車在路上走。走得不快。這個走法,天黑也到不了。石管教想早點到。他給老婆買了個花頭巾,想讓老婆早點看到。每次去奎屯,都要給老婆買點東西,隨便買點什么,老婆就會高興得不得了。就會有好長一段日子對他好得不行。連干那個事,也會溫柔好多。問李瘸子能不能走快點。李瘸子說拉了這么多東西,馬有些吃力,跑不起來。
跑不起來,只能慢慢走。馬車晃蕩著。馬車一晃,車上的人也跟著晃??刺焐系奶?,好像也在晃。陽光暖洋洋的,曬透衣服,馬車再一晃,人就沒辦法了,就想把眼睛閉起來。就坐不住了,就想躺下來。
石管教說,我想睡一會。
拉的東西里,有不少是棉織品,往上面一躺,真是比床還軟和。石管教對李瘸子說他想睡一會,說完就躺倒了。過去帶犯人去買東西,他也在馬車上睡覺,可他在睡覺前,總是會把犯人的一只手和馬車的轅架子銬在一起??蓪钊匙铀皇钦f了一句,說完就躺倒了。他想李瘸子和別的犯人不一樣,對李瘸子用不著那樣。
躺倒了以后,還隨著馬車晃,可這時的馬車,像一只搖床,石管教把眼一閉就睡著了。他側(cè)著身子,他的雙腿蜷了起來。他的衣服有點亂了,從腰部向上面滑下來了一點。就這一點,把他的腰間的手槍露了出來。
坐在前邊趕馬車的李瘸子,走了一陣子后,回過頭看了一眼石管教。只是下意識地看了看,并沒有想著要看什么。他只是隨便地看了一眼??伤谎劬涂吹搅耸芙萄g的手槍。他沒有想到會看到一把手槍。他想著石管教出來可能只是帶了一副手銬,不會帶手槍。他沒有想到石管教出來買東西還會帶著一把手槍。
打過好多次仗的李瘸子,對槍的熟悉就像是下野地的人熟悉坎土鏝一樣。手槍裝在牛皮的槍套里,只露出了個槍把子。李瘸子看到槍把子,李瘸子就知道這是一把什么槍。如果他猜得沒有錯的話,這一定是一支比利時出的勃朗寧大威力手槍,它的槍身長二百毫米,重量是八百八十克。彈匣子里一次可壓十三發(fā)子彈。李瘸子在朝鮮戰(zhàn)場上從一個美軍軍官那里繳獲過這樣一支槍,拿到這支槍后,他沒有馬上上繳。跑到一個樹林子里,用這支槍打了五只野鴿子,直到把子彈全部打光才繳公了。李瘸子還知道現(xiàn)在
魏場長用的槍,也是這樣的一支槍。
這支槍離李瘸子很近。只有一米遠(yuǎn),李瘸子歪一下子,把胳膊伸過去,就能夠到。它別在石管教腰上,可石管教睡著了。睡著的人在睡著時和死人差不多??此菢幼?,睡得好香,過了瑪納斯河也不會醒。反正閑著也沒事,拿過來看看,看一看猜得對不對,看過了,再給他放回去。他也不會知道。
李瘸子欠了一下身子,把手真的伸出去了,手指碰到了槍的套子。上面有一個扣子,轉(zhuǎn)一下,扣子就開了。抓著槍把子,向上輕輕一拉,槍就從皮套子里滑了出來。李瘸子把槍抓到了手上。石管教的身子動了一下,李瘸子有點緊張,可石管教只是換了一下臥姿,讓身體睡得更舒服些。
李瘸子把槍拿到眼前看了看,果然是勃朗寧大威力手槍。他猜得一點錯也沒有。他有點得意。一般的人不可能一看槍把子,就能猜出是什么牌子的槍??衫钊匙幼龅搅恕?/p>
看到了槍,知道自己猜對了。李瘸子沒有馬上把槍放回到石管教的腰間。坐在馬車的轅架上,李瘸子熟悉地打開了彈匣,看到了里面壓了滿滿的子彈。把彈匣又塞進(jìn)去。把槍舉起來,朝著前面的野地做射擊的樣子。
地上跑過一只黃羊,李瘸子瞄準(zhǔn)了,天上飛過一只老鷹,李瘸子又瞄準(zhǔn)了。只是做個樣子,李瘸子當(dāng)然不會扣動扳機。只是想著子彈打出去后,獵物栽倒流血的樣子,李瘸子不可能真的開槍。
遠(yuǎn)處出現(xiàn)了瑪納斯河,看不到河水,只能看到絲一樣的一條線,隱隱約約的閃動著。不過,看到了這條線,就走進(jìn)了下野地,再走一走,那條閃亮的絲線,就會越來越粗了,就會變成一條又寬又長的藍(lán)色的綢帶,系在荒野的腰上。
看到了這條河,李瘸子把舉起來的槍放下了。按他的想法,轉(zhuǎn)過身去,把手槍放回到槍套子里去。李瘸子把身子轉(zhuǎn)過來了??伤麤]有能馬上把槍放回槍套子里,因為他沒有看到槍套子。
槍套子還在石管教的腰上,可石管教不像剛才那樣睡著了,他的衣服的下擺回到原來的位置上,把槍套子遮掩起來了。石管教直直地坐在那里,眼睛瞪得大大的,一點也看不出瞌睡的樣子。
李瘸子愣住了。
明明在躺著睡覺的石管教怎么坐了起來。李瘸子有點意外,有點發(fā)愣。心一發(fā)愣,全身都跟著發(fā)愣。伸出的手,握著一把槍的手,因為了找不到了槍套子,也一樣愣在那里。槍口也像一只眼睛,愣愣地看著石管教。
這一愣,不會有五秒鐘。五秒鐘,誰也無法完成對一個問題的思考,更不可能尋找到一個答案。比如說,石管教看著自己腰間的槍現(xiàn)在握在李瘸子手里,他不知道它怎么會跑到李瘸子手里了。看著李瘸子把槍對準(zhǔn)了他,他無法知道這時的李瘸子心里想的是什么,他當(dāng)然可以問問李瘸子這是怎么回事??赡呛诙炊吹臉尶?,像一只眼睛正瞪著他的槍口,讓他什么也來不及想了。他只想不能讓眼睛似的槍口瞪著他。
于是,石管教做出了一個和閃電差不多快的動作。
他向那支槍撲了過去。向握著這支槍的李瘸子撲了過去。
798——裝置采用經(jīng)過裝修后的老舊設(shè)備——懷舊與時尚兼具
李瘸子還在發(fā)愣,他想對石管教說點什么,可他沒有來得及說,就被撲過來的石管教撲到了馬車下面。
李瘸子摔下了馬車,當(dāng)然,石管教也跟著一起摔了下來。他的手已經(jīng)抓住了李瘸子的手,他的手和李瘸子的手一起抓住了那支手槍。既然抓住了,石管教就不能把手松開。
摔下了馬車,摔到了路上。路正好在一個草坡上。摔下馬車后,他們倒在了草坡上,倒下去后,他們沒法站起來,慣性讓他們順著草坡滾了起來。兩個人的手抓在一起,石管教抓得很緊,死也不肯松開。這樣一來,不管誰在滾,都會把另一個人帶著一起滾。
正在草坡上滾著,還沒有滾到草坡下,就聽到在兩個人的身體之間響了一聲。這一聲并不清脆,有點發(fā)悶。但可以聽得出來,這不是別的聲音,這是槍的響聲。是一種叫勃朗寧的手槍發(fā)出的聲音。
不滾了,兩個人全像死了一樣,趴在了草地上。手槍被扔在了一邊。手槍的槍口冒著一縷藍(lán)藍(lán)的煙圈。
像死了一樣,兩個人趴在草坡上,好長時間過去了,其中一個坐了起來,另一個還趴著。坐起來的一個,推了推還趴著的那一個。趴著的那個不動,再推一推,還不動。坐起來的一個就站了起來,站起來后,又彎下腰,抓著了趴著那一個人的胳膊,向上拉。還是沒有把趴著的那一個給拉起來,但把趴著的那個人拉得不再趴著了,他轉(zhuǎn)了個身,原來向下俯著的臉朝上了。趴著的身子變成躺著的了。
站著的那個人看到趴著的那個人變成了躺著的以后,站著的那個人就一屁股坐到了草地上,一直到太陽落山了也沒有起來。
那個趴下以后再也沒有坐起來站起來的那個人,是石管教。他的胸口有一個很小的洞,但卻是個很深的洞,這個洞一直通進(jìn)了他的心臟。心臟里的流動的血不往血管里流了,全順著這個洞往外流。這個洞很小,可沒有什么東西能把它堵起來。就是用什么東西堵起來,也沒有用了。因為石管教再也用不著這些血了。
石管教死了。
站起來又坐下來的那個人,只能是李瘸子了。李瘸子坐在草地上時,像一個傻子一樣木呆呆地。這會兒他變成了一截木頭,一塊石頭。真想讓自己真的變成了木頭和石頭??伤绨蛏系哪莻€光頭卻并不完全按他想的去做。它只讓他做一會木頭做一會石頭。它不會讓他在路邊這個草坡上一直坐下去的。
手槍躺在草上。帶著一點燒藍(lán)的手槍,做工精巧極了。看上去,它更像是個藝術(shù)品,一點也不像是個能殺人的兇器。落日的余暉染了一點顏色在上面,顯得那么安靜柔美??吹剿@種樣子,誰也無法把一個剛剛死去的男人和它聯(lián)系到一起。它的名字叫勃朗寧,這個名字像一個詩人的名字。它躺在草叢里,離它不遠(yuǎn)處,是一條河,河水流淌的聲音好像在唱一首歌。
這么美好的一件東西可不能隨便扔在草坡上。李瘸子在看了它很久以后,看到天上的太陽不在了??吹揭股鸵堰@支槍給吞沒了。李瘸子站了起來,走到了槍的跟前,朝著槍彎下了腰。他把槍撿起來,
裝進(jìn)了口袋里。
把槍裝進(jìn)口袋后,李瘸子不再坐在草地上發(fā)呆了。槍在口袋里,槍很重很硬很冷,他的身體一直可以感覺到它的存在。他其實在彎腰去把槍拾起來時,他就想好了他要做什么了。而此時貼著身體的槍只是更堅定了他的想法。
想法堅定了,做法也堅定了。
李瘸子把躺在地上的石管教拖到了馬車旁邊。費了好大勁才把石管教掀到了馬車上。到了馬車上,石管教像睡著了一樣,躺在了一堆紡織品的上面。
李瘸子也跳上馬車,拿起馬鞭子,在空中揮了一下。還沒有落到馬的脊背上,四匹馬就一起跑了起來。
路還是那條路,車還是這掛馬車,東西還是車上的這些東西,人還是兩個坐著馬車去買東西的人,好像什么都和原來一樣,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
要是真的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該多好啊。
別說我們會這樣想。連李瘸子也這么想??上澜缟蠜]有任何力量能讓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再退回到?jīng)]有發(fā)生的狀態(tài)里去。甚至沒有任何力量可以讓正在發(fā)生的事情停止下來。
馬車跑到了瑪納斯河邊,李瘸子跳下馬車,把石管教從馬車上拉下來,拉到河邊,把石管教推進(jìn)了河里。河水很深也流得很快,石管教落進(jìn)去后,馬上就看不見影子了。只有一個漩渦套著一個漩渦,像是畫出的一串問號,只是不知道它想問的是什么。
李瘸子回到了馬車上,他坐在馬車上,他沒有馬上趕著馬車走。他點了一支煙抽,他邊抽煙邊向河的對岸望去。可以看到下野地農(nóng)場的那一大片房子,也可以看到那個帶著崗樓的高墻。只要讓四匹馬兒跑起來,不要半個小時他就能回到高墻里??伤浪呀?jīng)回不去了。
下野地還有很多房子,房子里住著很多人,本來這些房子有一間是他李瘸子的,本來這些房子里的人里面,有一個位置是他李瘸子的??涩F(xiàn)在他只能從遠(yuǎn)處看著,看著那一扇扇亮著窗子的房子,卻不能走進(jìn)其中的任何一間。
煙頭一暗一亮。亮的時候,能把李瘸子的嘴臉的一部分顯出來,顯出來的這部分嘴臉,由于另一部分的失去,看上去就有點可怕。
李瘸子沒有把馬車趕著向前走,他把馬車拐到了路邊的那一片胡楊林里。胡楊林里有一條通向沙漠的路,在這條路上,李瘸子讓馬車跑了有一個小時,直到能隱隱看到浪濤般的沙丘后,李瘸子才讓馬車停下來。
給馬卸了套。把三匹馬拴到了樹上,還有一匹馬,李瘸子沒有拴,李瘸子騎到了這匹馬的馬背上。
屋子里電燈亮著。一個月前,下野地農(nóng)場的人用上了電。通電那天像過節(jié)一樣,沒有人不高興。有了電燈,意味著下野地的生活進(jìn)入一個新的時代。
電燈下面,何韋已經(jīng)看完了報紙。何韋放下報紙后,葉南的葵花子也炒好了,端過來一盤,讓何韋吃。何韋吃了一顆。葉南問何韋好吃不好吃。何韋說香。葉南沒有問何韋報紙上有什么消息。
嗑了幾顆葵花子后,何韋說,蘇聯(lián)和咱們不行了。
葉南說,不會吧,蘇聯(lián)是咱們老大哥啊。
何韋說,吵架了。
葉南說,為啥?
何韋說,嫌咱們不聽他們的話。就翻臉了。
葉南說,國家和國家也會鬧別扭啊。
何韋說,鬧得還兇呢。你知道這幾年咱們?nèi)兆舆^得為什么這么苦?
葉南說,為什么?
何韋說,就是蘇聯(lián)人逼著咱們還債啊。
葉南說,什么老大哥,簡直就是黃世仁。
一聽葉南把蘇聯(lián)比成了黃世仁,把何韋樂得一個勁笑。
看到何韋笑她,葉南不愿意了,用拳頭去捶何韋的背。葉南沒有用勁捶,葉南舍不得用勁敲。葉南的小拳頭捶在何韋背上,讓何韋的筋骨放松了。何韋說葉南這樣捶他,真是太好了,還說葉南天天都這樣才好。
葉南不用拳頭捶打何韋了,葉南把手伸到何韋的胳肢窩里,去抓何韋的癢癢肉。一碰到癢癢肉,何韋就不行了,就會笑得直不起腰。何韋不想葉南抓到癢癢肉,何韋就把葉南的手抓住,把葉南拉到了自己懷里。抱著葉南,何韋把臉貼到葉南臉上,葉南伸出胳膊抱住了何韋的脖子,像一根藤纏住了一棵樹。
結(jié)婚這么長日子了,隔那么幾天,他們就這么鬧一鬧,鬧著鬧著心就動了。心一動,整個身子就跟著動起來。連舌頭也活躍起來,鬧著要到葉南的嘴里去,和葉南的舌頭攪和在一起。手也不老實起來,像只調(diào)皮的貓似的,要鉆到葉南的衣服里面去。鉆進(jìn)去后,到處跑,好像里面真的藏了一只老鼠,一定要把它找出來似的,高高低低深深淺淺的地方全跑到了。這時的葉南就閉起了眼睛,讓自己軟得沒有了骨頭,交給何韋隨意處置。
何韋心很細(xì),做什么事都細(xì)。會在紙上寫字的男人,和只會用坎土鏝在野地里寫字的男人,做起事來不一樣。葉南做夢都想著能和這樣一個男人一起過日子,可她做夢也沒有想到會在下野地遇到這么一個男人。這樣一個男人似乎不應(yīng)該在下野地出現(xiàn),也似乎不是她這么個女人應(yīng)該擁有的。一想到這些,葉南就有點不知咋樣子對何韋才好,恨不得把自己真的變成何韋的一條肋骨,那樣就能到死也不跟何韋分開了。那樣,死也會死在何韋身上了。
何韋又到了葉南身上,就像是一片陽光蓋到了葉南身上。何韋問葉南好嗎,葉南點點頭。何韋問葉南舒服嗎,葉南點點頭。其實何韋根本用不著問,何韋在葉南身上做的每一個動作,都正好在葉南盼望的時候出現(xiàn)了。何韋說他不行了,葉南也不由得也跟著何韋說不行了。當(dāng)兩個一起不行時,他們就一起從一座山的頂上跳了下去,他們伸開的雙臂這時就變成了翅膀,他們要在空中盤旋一陣才會落到地上,落到地上后他們好像真的摔死了一樣,抱在一起一句話也不說。
葉南想不明白這么好的一個男人,那個照片上的女人怎么會舍得扔下,去和別的男人在一起。忍不住要問何韋這是怎么回事。說到這個事,何韋總是說過去的事提它還有什么意思??扇~南要何韋一定要說,葉南說何韋不給她說就是在心里不能把女人完全放下。葉南可不想讓何韋心里面還藏著別的女人,所以他要讓何韋說出來。
何韋沒有馬上說,何韋卻問葉南是不是覺得他很好,葉南說何韋是天下最好的男人。何韋說他其實并沒有她想得那么好。何韋說大學(xué)還沒有畢業(yè)就被學(xué)校開除了。葉南有點不相信地睜大了眼睛。想不出何韋會犯什么樣的錯誤被學(xué)校開除。何韋說學(xué)校開大會,書記說為了幫助我們更好地把工作做好,讓我們有什么意見全提出來,我就把我的意見寫成了文章,寄給校報。校報倒是給登出來了??晌覅s不能再上學(xué)了。葉南說這是為什么他們不是讓你提意見的嗎。何韋說我也是這么說,可他們說上面分配的有名額,一定要在學(xué)校找出多少個右派分子。何韋說我成了右派分子被趕出了學(xué)校,趕到了新疆趕到了下野地。葉南不明白這右派分子是怎么回事,可她明白了那個女人為什么不和何韋好了。
葉南說我喜歡你當(dāng)了右派分子,何韋問為什么。葉南說你不當(dāng)右派分子怎么能來到下野地,我怎么可能遇到你怎么會和你過上現(xiàn)在的日子。聽到葉南說這樣的話,何韋什么也沒有說,只是把葉南摟得更緊了些。是這個女人讓他覺得下野地再也沒有那么荒涼凄冷了。何韋想如果這一輩子能有這么個女人陪在身邊,也該算是一個不太壞的人生了。
葉南要把何韋的頭抱在懷里,她把嘴巴貼到何韋的耳朵上,葉南說過去一個多月了身子也沒有來那個。她想她可能是懷上孩子了。何韋說這可沒有什么可奇怪的。何韋摸著葉南光滑的肚皮,何韋說多好的一塊地。葉南說我想好了,咱們要是有孩子,不管是男孩子還是女孩子,都要讓他上學(xué)。何韋說,還要讓他上大學(xué),不過上學(xué)前我會告訴他,不管對誰有什么意見,都不要說,憋在肚子里爛了也不要說。葉南說,好了,你不是說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嗎,咱們別再提那些事了,好好過咱們現(xiàn)在的日子就行了。何韋又什么也沒有說,再一次把葉南抱緊了。緊得讓兩個人變成了一個人。
這天夜里,天很黑??床坏叫切牵部床坏皆铝?。天上全是云,很厚的云,像煤堆一樣堆滿了。這么黑的天,這么陰的天,什么事也做不了,也沒什么事做,要說有能做的事,那也是屋子里的事,是床上的事,于是這天夜里,大家都不出門。
只有李瘸子在路上走,朝一大片房子走。這么多房子,沒有一間是他的。沒有一扇門,在等著他開,也沒有一盞燈為他點亮??伤€是要往這里走。他沒有用兩條腿走,他騎在馬上,他不斷地用鞭子抽著馬,馬不敢不聽他的,他讓馬往什么地方走,馬就往什么地方走。路上靜得很,只有馬蹄子在響。他也沒有看到什么,天很黑,他也看不到什么。可他走得很堅決,看得出,要去什么地方,要去干什么,他心里是很明白的。
一片房子,也像一片樹林子,一間房子就是一棵樹。走進(jìn)了房子的林子。李瘸子認(rèn)出了好多棵樹。每一棵樹里都住著鳥人。這些鳥人都有名字。這些名字,大多數(shù)李瘸子都能叫出來。有的房子,還亮著燈,有的房子已經(jīng)黑了窗子。每走過一間房子,李瘸子就會想起一張臉的樣子來??衫钊匙記]有讓馬停下來,走過一排房子,又走過一排房子,李瘸子沒有停下來。有一排房子還沒有在眼前出現(xiàn),可已經(jīng)立在他的腦子里了。不管天有多黑,不管有沒有路,他都能找到這排房子。
看到了,就是這排房子。就是那間房子。房子還亮著燈。里面有人,里面的人還沒有睡。李瘸子讓馬停下。從馬上下來。站到地上,李瘸子從腰間把勃朗寧拔出來。
沒有馬上去推門。先走到窗子前,在他站過的地方,又站了一會。站在那里,想起原先的事。李瘸子的牙根子疼。窗子有了窗簾,可窗簾沒有拉緊。從窗簾的縫隙中,看過去,什么都能看到。
可李瘸子并沒有看到什么。何韋趴在床頭的一個木箱上,在往一個厚厚的本子上寫著什么,那個女人,叫葉南的女人,躺在床上,好像已經(jīng)睡著了,身上蓋著被子,蓋得不嚴(yán)實,有一條腿露在了外面,那條腿又白又圓。
想著會看到一場戲。沒想到一點戲也沒有。不過,這會兒也沒有戲,等會就有戲了。只是這個戲的主角,不再是屋子里的兩個人。而是李瘸子了。
去推門,李瘸子沒有想到敲門,要是門推不開,要是門從里面頂上了,李瘸子打算一腳踹開??砷T沒有頂。何韋還沒有睡,何韋每一次都是寫完日記后,到門口撒一泡尿回來,再把門頂上。這天夜里,也沒有兩樣。只是他沒有想到,這樣一來,卻方便了李瘸子,讓李瘸子沒有費一點勁就進(jìn)了他一直想進(jìn)的房子。
看到李瘸子,何韋傻了。李瘸子讓何韋不要動,何韋不動了。坐在凳子上,像是泥巴捏的。
看何韋嚇成那個樣子,李瘸子上去抽了他一個大耳光。就這么個膽小的男人,也會讓葉南愛得死去活來,真讓李瘸子想不通。
李瘸子把槍抵住了何韋的腦門子。
葉南睡著了,每回和何韋親熱后,都會睡得很死,睡得很香。李瘸子抽何韋的耳光聲,把她驚醒了。
一睜開眼,正好看到一把槍抵著何韋的頭。
幾乎是什么都沒有想,一下子跳起來,沖過去,一把抓住了李瘸子的槍,把它抱在了懷里。
葉南沒穿衣服,身子不但是光溜溜的,還是熱乎乎的。
葉南大聲喊道,何韋,快跑,快跑,去喊人來,去喊魏場長。何韋,快跑,快跑。
何韋跑向門外,原來李瘸子擋在門口,誰想跑也跑不掉??涩F(xiàn)在葉南把他推到了一邊。李瘸子就攔不住何韋了。想用子彈把何韋攔住,可葉南把他抱死了。槍怎么也抽不出來,只能看著何韋從眼前跑掉,跑到了門外。
李瘸子讓葉南放手,葉南不放手,反而抱得更緊。李瘸子說你再不放手,我就開槍了。葉南心想我讓你放了何韋你不放,你讓我放了你的手我也不會放。葉南知道她只要一松手,李瘸子就會追出去把何韋打死。葉南不會給李瘸子這個機會的。不會的,永遠(yuǎn)也不會。
跑到門外的何韋,放聲大喊起來,邊跑邊喊。喊抓壞人了,抓勞改犯了。
邊跑邊喊,邊按葉南說的,何韋往魏場長家跑,去喊魏場長。
夜靜得要死,何韋的喊聲好像天上的雷一樣,門關(guān)得再嚴(yán),這聲音也會鉆到屋子里去,睡得再死的人也會被震得醒過來。
好多房子的燈亮了,好多人從床上跳下來了,好多房子的門窗打開了……
這時,從葉南的房子傳出了三聲槍響。
宋莊——畫家們聚首的地方——整潔、安靜、富有藝術(shù)氣息
好多人跑過來,有的提著槍,有的提著刀,有的拿著棍,有的拿著坎土鏝和鐵锨,也有的什么也沒有拿,空著手。他們?nèi)粋€地方跑。往剛才響槍的地方跑。
何韋跑在前頭。別人也在跑,可沒有他跑得快,他把大家全撂在了后面,他頭一個跑進(jìn)了自己家的房子。房子的門開著,從里面透出的燈光,把屋門前面的一片空地全照亮了。剛才停在門口的一匹馬已經(jīng)看不見了。
屋子里彈藥味還很濃,可看不到槍了,也看不到了開槍的人。只有中了槍的人躺在地上。躺在一片紅色的血中。
何韋把葉南抱起來,抱到懷里,大聲地喊著葉南的名字。
好多人走進(jìn)了屋子。魏場長也走了進(jìn)來,魏場長的手里提著一支手槍,也是勃朗寧牌子的。
大家都不說話,都在聽何韋喊葉南的名字。
葉南的名字從屋子里響到門外,響遍了夜空。
葉南睜開了眼睛,看到了何韋,葉南笑了。葉南說話了,聲音小得很,好像耳語一樣,好像在和何韋說悄悄話。
葉南說,不好意思了,我要先走了,說好了要陪你一輩子的,我陪不了了,不要生我的氣啊。
說完了這句話,葉南閉上了眼睛,她好像太累了,要睡一會似的,可這一睡她就沒有再起來,誰也不可能再把她喊起來了。
但這是個很黑的夜晚,黑得像一口倒扣下來的鐵鍋,相比之下人們的愿望和喊聲是那么的軟弱無力,根本無法改變。
魏場長帶著許多人去追捕李瘸子,一直追到了早上,追到東邊的天空有了一抹魚肚白。刮過來的風(fēng),有點冷,吹得大家不由得打起了哆嗦。
看到了馬車,看到了馬車上的東西,還有馬車邊上的馬。四匹馬全在,李瘸子不會走遠(yuǎn),沒有馬他走不遠(yuǎn),他一定是在附近的什么地方。
小雨還在下。雨落在臉上,一點也不涼。
在胡楊林和沙漠的交界處,看到了一行腳印,腳印一個深一個淺,一直通到了前面的一片沙包里。
跟著這行腳印,魏場長朝沙包走過去。
在翻過兩座沙包后,魏場長看到了李瘸子還有那把手槍。
手槍里已經(jīng)沒有了子彈。手槍里的最后一顆子彈,穿過了李瘸子的太陽穴。
沒有人知道李瘸子在扣動扳機時,心里想的是什么。
綿綿不斷的小雨,不停地下了三天,是下野地從沒有過的事。
農(nóng)場的小學(xué)校蓋好后,魏場長讓何韋到學(xué)校當(dāng)校長。何韋說我怕不行。魏場長說為什么不行。何韋說了他的事。說了他在大學(xué)里的事。魏場長說那算個啥毬事。這個地方,老子說了算。沒事,別想那么多,我說你行你就行。何韋說那我就干干看吧。你說不是干干看,是一定要干好。何韋說我上大學(xué),上的就是師范大學(xué)。
宋莊——畫家村街道沿途的指示牌——藝術(shù)產(chǎn)業(yè)和鄉(xiāng)村產(chǎn)業(yè)和諧共存
魏場長讓何韋去當(dāng)校長,何韋去了??勺尯雾f再找個老婆,何韋卻不聽了。為這個事,春草沒有少費心。來了好多城市姑娘,看起來都比春草強。介紹給何韋,何韋總是和人家談不成。春草問何韋咋回事,問人家哪個地方不好,何韋也說不出個什么,就是覺得在一起,沒有感覺。春草問何韋,啥叫感覺。何韋覺得對春草也說不明白,就說眼睛也看不出什么不好,可就是不往心里去。男人和女人的事,光眼睛里有不行,得心里有才行。
年年四月五日,何韋總是要到下野地那片墓地去。除了帶一把野花去放到墓前,還會帶上口琴。他會坐到墓前,吹奏那些他曾給葉南吹過的曲子。他覺得睡在土里的葉南,聽到了口琴的聲音,會睡得很香很香。
那片墓地里,埋著葉南,埋著石管教,還埋著李瘸子。只是李瘸子埋在墓地一個溝下面。那個小土丘,早被荒草遮得找不見了。
任何一個地方都是這樣,只要有了人,它的歷史就會完全變個樣子,就像下野地的荒野一樣,不再只是野樹和野草,還長出了大片的玉米麥子和棉花,和這些東西一起長出來的,就是一些關(guān)于人的各種各樣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