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軍
林語堂(1895-1976年),1895年出生于福建一個(gè)基督教家庭,父親為教會牧師。
1912年,林語堂入上海圣約翰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清華大學(xué)任教。1919年秋赴美哈佛大學(xué)文學(xué)系,1922年獲文學(xué)碩士學(xué)位。同年,轉(zhuǎn)赴德國入萊比錫大學(xué)專攻語言學(xué)。1923年獲博士學(xué)位后回國,任北京大學(xué)教授、北京女子師范大學(xué)教務(wù)長和英文系主任。1924年后,為《語絲》主要撰稿人之一。1926年,到廈門大學(xué)任文學(xué)院院長,寫雜文,并研究語言。1927年任外交部秘書。1932年主編《論語》半月刊。1934年創(chuàng)辦《人間世》。1935年創(chuàng)辦《宇宙風(fēng)》。提倡“以自我為中心,以閑適為格調(diào)”的小品文,成為“論語派”主要人物。
作品原文
魯迅之死
◎ 林語堂
民國廿五年十月十九日魯迅死于上海。時(shí)我在紐約,第二天見Herald-Tribune電信,驚愕之下,相與告友,友亦驚愕。若說悲悼,恐又不必,蓋非所以悼魯迅也。魯迅不怕死,何為以死悼之?夫人生在世,所為何事?碌碌終日,而一旦瞑目,所可傳者極渺。若投石擊水,皺起一池春水,及其波靜浪過,復(fù)平如鏡,了無痕跡。唯圣賢傳言,豪杰傳事,然究其可傳之事之言,亦不過圣賢豪杰所言所為之萬一。孔子喋喋千萬言,所傳亦不過《論語》二三萬言而已。始皇并六國,統(tǒng)天下,焚書坑儒,筑長城,造阿房,登泰山,游會稽,問仙求神,立碑刻石,固亦欲創(chuàng)萬世之業(yè),流傳千古。然帝王之業(yè)中墮,長生之樂不到,阿房焚于楚漢,金人毀于董卓,碑石亦已一字不存,所存一長城舊規(guī)而已。魯迅投鞭擊長流,而長流之波復(fù)興,其影響所及,翕然有當(dāng)于人心,魯迅見而喜,斯亦足矣。宇宙之大,滄海之寬,起伏之機(jī)甚微,影響所及,何可較量,復(fù)何必較量?魯迅來,忽然而言,既畢其所言而去,斯亦足矣。魯迅常謂文人寫作,固不在藏諸名山,此語甚當(dāng)。處今日之世,說今日之言,目所見,耳所聞,心所思,情所動(dòng),縱筆書之而罄其胸中,是以使魯迅復(fù)生于后世,目所見后世之人,耳所聞后世之事,亦必不為今日之言。魯迅既生于今世,既說今世之言,所言有為而發(fā),斯足矣。后世之人好其言,聽之;不好其言,亦聽之。或今人所好之言在此,后人所好在彼,魯迅不能知,吾亦不能知。后世或好其言而實(shí)厚誣魯迅,或不好其言而實(shí)深為所動(dòng),繼魯迅而來,激成大波,是文海之波濤起伏,其機(jī)甚微,非魯迅所能知,亦非吾所能知。但使波濤之前仆后起,循環(huán)起伏,不歸沉寂,便是生命,便是長生,復(fù)奚較此波長波短耶?
魯迅與我相得者二次,疏離者二次,其即其離,皆出自然,非吾與魯迅有輊軒于其間也。吾始終敬魯迅;魯迅顧我,我喜其相知,魯迅棄我,我亦無悔。大凡以所見相左相同,而為離合之跡,絕無私人意氣存焉。我請魯迅至廈門大學(xué),遭同事擺布追逐,至三易其廚,吾嘗見魯迅開罐頭在火酒爐上以火腿煮水度日,是吾失地主之誼,而魯迅對我絕無怨言是魯迅之知我?!度耸篱g》出,左派不諒吾之文學(xué)見解,吾亦不愿犧牲吾之見解以阿附初聞鴉叫自為得道之左派,魯迅不樂,我亦無可如何。魯迅誠老而愈辣,而吾則向慕儒家之明性達(dá)理,魯迅黨見愈深,我愈不知黨見為何物,宜其刺刺不相入也。然吾私心終以長輩事之,至于小人之捕風(fēng)捉影挑撥離間,早已置之度外矣。
魯迅與其稱為文人,不如號為戰(zhàn)士。戰(zhàn)士者何?頂盔披甲,持矛把盾交鋒以為樂。不交鋒則不樂,不披甲則不樂,即使無鋒可交,無矛可持,拾一石子投狗,偶中,亦快然于胸中,此魯迅之一副活形也。德國詩人海涅語人曰,我死時(shí),棺中放一劍,勿放筆。是足以語魯迅。
魯迅所持非丈二長矛,亦非青龍大刀,乃煉鋼寶劍,名宇宙鋒。是劍也,斬石如棉,其鋒不挫,刺人殺狗,骨骼盡解。于是魯迅把玩不釋,以為嬉樂,東砍西刨,情不自已,與紹興學(xué)童得一把洋刀戲刻書案情形,正復(fù)相同,故魯迅有時(shí)或類魯智深。故魯迅所殺,猛士勁敵有之,僧丐無賴,雞狗牛蛇亦有之。魯迅終不以天下英雄死盡,寶劍無用武之地而悲。路見瘋?cè)]犬、及守家犬,揮劍一砍,提狗頭歸,而飲紹興,名為下酒。此又魯迅之一副活形也。
然魯迅亦有一副大心腸。狗頭煮熟,飲酒爛醉,魯迅乃獨(dú)坐燈下而興嘆。此一嘆也,無以名之。無名火發(fā),無名嘆興,乃嘆天地,嘆圣賢,嘆豪杰,嘆司閽,嘆傭婦,嘆書賈,嘆果商,嘆黠者、狡者、愚者、拙者、直諒者、鄉(xiāng)愚者;嘆生人、熟人、雅人、俗人、尷尬人、盤纏人、累贅人、無生趣人、死不開交人,嘆窮鬼、餓鬼、色鬼、饞鬼、牽鉆鬼、串熟鬼、邋遢鬼、白蒙鬼、摸索鬼、豆腐羹飯鬼、青胖大頭鬼。于是魯迅復(fù)飲,俄而額筋浮脹,睚眥欲裂,須發(fā)盡豎;靈感至,筋更浮,眥更裂,須更豎,乃磨硯濡毫,呵的一聲狂笑,復(fù)持寶劍,以刺世人?;鸢l(fā)不已,嘆興不已,于是魯迅腸傷,胃傷,肝傷,肺傷,血管傷,而魯迅不起,嗚呼,魯迅以是不起。
廿六年十一月廿二于紐約
作品賞析
這是林語堂的一篇至真至誠的悼文,悼念的不是別人,正是與有過至深友情,卻又最終殊途并不同歸的魯迅。讀者或許會誤以為悼文中夾雜某些對魯迅的怨憤,實(shí)在不然,我們看到的是作者對魯迅先生的一顆崇敬之心,他冷峻地評價(jià)了魯迅之死的影響,無限深情地回憶了自己與魯迅交往的一幕幕,最后,對魯迅唱出了一曲發(fā)自肺腑的贊美之歌。魯迅之死,影響何及?“若投石擊水,皺起一池春水,及其波靜浪過,復(fù)平如鏡,了無痕跡”這個(gè)比喻暗示了魯迅之死經(jīng)過時(shí)空的過濾后必然遭遇的結(jié)局,飽含了作者多少無奈之情。然后列舉“唯圣賢傳言,豪杰傳事,然究其可傳之事之言,亦不過圣賢豪杰所言所為之萬一”種種事實(shí),指出“魯迅既生于今世,既說今世之言,所言有為而發(fā),斯足矣”,字里行間流露出作者為魯迅先生而感欣慰之情。說理也好,抒情也罷,總之魯迅死后,無奈與欣慰的雙重情感縈繞在作者的心懷。回憶與魯迅交往,字字含情,句句是誼,其中有對魯迅的崇敬,有對魯迅照顧不周的自責(zé),有與魯迅觀點(diǎn)齟齬的婉曲的訴說,有以長輩事魯迅的告白。最后,作者謳歌魯迅,真情的浪濤如決堤的長江黃河,滾滾滔滔,氣勢磅礴,“魯迅與其稱為文人,不如號為戰(zhàn)士” “魯迅所持非丈二長矛,亦非青龍大刀,乃煉鋼寶劍,名宇宙鋒” “然魯迅亦有一副大心腸”等句子蕩氣回腸,讓魯迅的巨人形象永遠(yuǎn)地屹立在最高的云層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