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船已把主要灘水全上完了，這時已到了一個如同一面鏡子的潭里，山水秀麗如西湖，日頭已出，兩岸小山皆淺綠色。到辰州只差十里，故今天到地必很早。我照了個相，為一群拉纖人照的。現在太陽正照到我的小船艙中，光景明媚，正同你有些相似處。我因為在外邊站久了一點，手已發(fā)了木，故寫字也不成了。我一定得戴那雙手套的，可是這同寫信恰好是魚同熊掌，不能同時得到。我不要熊掌，還是做近于吃魚的寫信吧。這信再過三四點鐘就可發(fā)出，我高興得很。記得從前為你寄快信時，那時心情真有說不出的緊處，可憐的事，這已成為過去了?，F在我不怕你從我這種信中挑眼兒了，我需要你從這些無頭無緒的信上，找出些我不必說的話……

我已快到地了，假若這時節(jié)是我們兩個人，一同上岸去，一同進街且一同去找人，那多有趣味！我一到地見到了有點親戚關系的人，他們第一句話，必問及你！我真想凡是有人問到你，就答復他們：“在口袋里！”

三三，我因為天氣太好了一點，故站在船后艙看了許久水，我心中忽然好像徹悟了一些，同時又好像從這條河中得到了許多智慧。三三，的的確確，我得到了許多智慧，不是知識。我輕輕地嘆息了好些次。山頭夕陽極感動我，水底各色圓石也極感動我，我心中似乎毫無什么渣滓，透明燭照，對河水，對夕陽，對拉船人同船，皆那么愛著，十分溫暖地愛著！我們平時不是讀歷史嗎？一本歷史書除了告訴我們些另一時代最笨的人相斫相殺以外有些什么？但真的歷史卻是一條河。從那日夜長流千古不變的水里，石頭和沙子、腐了的草木、破爛的船板，使我觸著平時我們所疏忽了若干年代若干人類的哀樂！我看到小小漁船，載了它的黑色鸕鶿向下流緩緩劃去，看到石灘上拉船人的姿勢，我皆異常感動且異常愛他們。我先前一時不還提到過這些人可憐的生，無所為的生嗎？不，三三，我錯了。這些人不需我們來可憐，我們應當來尊敬來愛。他們那么莊嚴忠實的生，卻在自然上各擔負自己那份命運，為自己，為兒女而活下去。不管怎么樣活，卻從不逃避為了活而應有的一切努力。他們在他們那份習慣生活里、命運里，也依然是哭、笑、吃、喝，對于寒暑的來臨，更感覺到這四時交替的嚴重。三三，我不知為什么，我感動得很！我希望活得長一點，同時把生活完全發(fā)展到我自己這份工作上來。我會用我自己的力量，為所謂人生，解釋得比任何人皆莊嚴些與透徹些！三三，我看久了水，從水里的石頭得到一點平時好像不能得到的東西，對于人生，對于愛憎，仿佛全然與人不同了。我覺得惆悵得很，我總像看得太深太遠，對于我自己，便成為受難者了。這時節(jié)我軟弱得很，因為我愛了世界，愛了人類。三三，倘若我們這時正是兩人同在一處，你瞧我眼睛濕到什么樣子！

三三，船已到關上了，我半點鐘就會上岸的。今晚上我恐怕無時間寫信了，我們當說聲再見！三三，請把這信用你那體面溫和的眼睛多吻幾次！我明天若上行，會把信留到浦市發(fā)出的。

這里全是船了！

二哥

一月十八日下午四點半

作品賞析

1934年1月7日，沈從文從北平啟程回家鄉(xiāng)鳳凰，探望病危的母親。這是1923年離開湘西后第一次返鄉(xiāng)，歷時近一個月。行程中，沈從文給新婚夫人張兆和寫了近50封信，這些書信后來經過加工，以系列散文的形式發(fā)表，并結集成《湘行散記》?！稓v史是一條河》是他經過兒時熟悉的辰水時所寫。

把歷史比喻成一條河，并非沈從文先生首創(chuàng)，但是文中所說的這條河，指的既是這條河的自然形態(tài)，也是與這條河有關的一切人事，這種想法，卻明顯帶著作者的個性特征。文中，人事并沒有從這條河中分離，而只是其中的部分。正因為如此，他對于河里的一切，如山色、夕陽、光影、纖夫等，皆溫暖地愛著，從而對歷史又有了新的詮釋：“一本歷史書除了告訴我們些另一時代最笨的人相斫相殺以外有些什么？但真的歷史卻是一條河”，在這河里，除了改朝換代、血腥殺戮，更多的是寫著普通人的瑣碎哀樂，但也正因為如此，它才讓人更加感到親切溫暖，貼近我們的人生。這在當時動亂的社會環(huán)境下，更顯出了作者廣博悲憫的赤子情懷。

不可否認，沈從文只是寥寥幾筆，便使人不得不欣賞和贊嘆景物描寫之美，但若深入到他文中的思維，看到如“這時節(jié)我軟弱得很，因為我愛了世界，愛了人類”之語，便知其寫的不只是我們今天所理解的那個自然，而是和“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相連的天地大美；人事也不只是我們今天所說的人事，而是和“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相連的天地萬物。人事常常只是自然有機的一部分，而當他說歷史是一條河的時候，他的歷史所指的，也并不僅僅是我們今天所慣見的歷史。天道、地道、人道，我們雖然全然不能領會他的自然觀，卻知道，在天地間，人道僅居其間，我們卻只承認人道，只在人道中看問題，只從人道看自然，自然也就被割裂和縮小為人的對象了。反之，如果我們把目光放到這條深沉的河上去，沈先生所感動與追求的大美也隨之而至了。

由此文，拓展到對《湘行散記》的整體閱讀，在《湘行散記》中，作家對生命美的闡釋來源于個人生命美的經驗?！耙粍x那間被美麗所照耀，所征服，所教育”，“如中毒，如受電，當之者喑啞萎靡，動彈不得，失其所信所守。美之所以為美，恰恰如此”。沈從文所體驗的正是那“一剎那間”的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