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李鵬
在中國傳統(tǒng)學(xué)術(shù)語境里,自有“孔子作《春秋》”這一說法后,歷史載記就不再僅僅是臚列陳年舊事、塑造共同記憶這么簡單了,它還承擔(dān)了信仰、價值觀等重托。對于孔子為何要作《春秋》這一問題,司馬遷在《史記·太史公自序》中引圣人自己的話說是因為“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①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59年,第3297頁。,即空言道化,不如用鮮活的事例加以說明。因此,歷史書寫和政治密不可分,事跡的記載與否、如何敘述以及作何評判等,寄寓著深刻的政治哲學(xué),并希望藉此影響日后的政治實踐。司馬遷在自序里對“《春秋》辯是非”、作為“禮義之大宗”能夠“禁未然之前”極表推崇②同①,第3298頁。,在他心目中,歷史書寫的最高境界似乎應(yīng)該像《春秋》這樣通過塑造社會群體的信仰、價值觀,先期主動引導(dǎo)人們的行為,而不是像法律那樣被動地懲戒于事后。我認為,《史記·季布欒布列傳》一篇,正體現(xiàn)了司馬遷對于歷史書寫這一崇高理想的追求。有意思的是,清代乾隆帝褒忠貶叛的政治實踐與《史記·季布欒布列傳》的歷史書寫如出一轍。而且,乾隆褒忠貶叛政治實踐很重要的一個手段恰恰也是歷史書寫。著史者所追求的歷史之用與執(zhí)政者對歷史之用的理解以及在此基礎(chǔ)上對歷史書寫的利用,于是有了跨時空的交匯。這種交匯,不僅對于我們理解司馬遷的《史記》很重要,而且對于我們理解滿洲政權(quán)合法化過程也相當(dāng)重要。鑒于此,本文擬對這一問題作一番梳理。
《史記》卷一百《季布欒布列傳》先寫季布在項羽手下為將時曾“數(shù)窘漢王”,因此劉邦得天下之后懸賞緝拿季布,但在滕公的勸說下,劉邦赦免了季布,而季布最終成為漢朝名將。與季布合傳的欒布則是彭越的屬下。劉邦在天下已定之后,以謀反的名義誅殺彭越,將彭越的頭懸掛示眾,并下詔說:“有敢收視者,輒捕之?!睓璨疾粌H到彭越頭下去奏事,還祭祀哭吊了一番,劉邦最終也赦免了他。在季布和欒布之間,司馬遷還插入了丁公的附傳:
季布母弟丁公為楚將。丁公為項羽逐窘高祖彭城西,短兵接,高祖急,顧丁公曰:“兩賢豈相厄哉!”于是丁公引兵而還,漢王遂解去。及項王滅,丁公謁見。高祖以丁公徇軍中,曰:“丁公為項王臣不忠,使項王失天下者,乃丁公也?!彼鞌囟」?,曰:“使后世為人臣者無效丁公!”①司馬遷《史記》,第2733頁。
傳中丁公的名字,據(jù)裴骃《史記集解》注釋,是叫“丁固”,但司馬遷在記敘時,不知道他叫什么,于是稱“公”②顧炎武撰、黃汝成集釋:《日知錄集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494~1495頁。??梢姡诔h爭雄之際,丁公并不是一個多重要的人物。司馬遷之所以要在季布和欒布的傳記之間插入這一段,主要并不是因為丁公是季布的舅舅,如同該篇附傳的季心是季布弟弟一樣,兩人之間有著親屬關(guān)系,可以連帶著敘述。這樣寫,更多的恐怕是從敘述筆法乃至“書法”考慮。
從敘事的角度來說,季布和欒布的故事性質(zhì)相類似,如果講完季布的故事再馬上接著講欒布的故事,極容易造成重復(fù)感而影響讀者閱讀的興味;而插入一個與季布、欒布故事性質(zhì)及結(jié)局都相反的丁公故事,整篇傳記就不再是一馬平川、一覽無余,而是奇峰陡起,令人終篇后深思不已,回味無窮。宋、元話本中,于正話之前往往有所謂“入話”或“頭回”,講一個和正話或者相類似、或者相反小故事,“對正話有啟發(fā)和映帶作用”③胡士瑩:《話本小說概論》,中華書局,1980年,第140頁。。雖然那是說話藝術(shù)現(xiàn)場表演需要在話本體制上遺存的痕跡,但和《季布欒布列傳》敘事筆法所追求的藝術(shù)效果是相似的。
以附傳的丁公映襯合傳中的季布、欒布(附傳季心,其實也有凸顯季布的藝術(shù)效果),也不僅是因為司馬遷在敘事藝術(shù)上的“好奇”。更重要的是,通過這種對比,司馬遷突出了該篇傳記的主旨。該篇篇末有司馬遷的論斷,強調(diào)的是“賢者誠重其死”,呼應(yīng)的是司馬遷自己的人生遭際與人生抉擇,是司馬遷在為李陵辯白得罪之后的人生支柱。這些話,縈繞在司馬遷心頭,一有相關(guān)的事情,就壓抑不住地噴薄而出。因此,司馬遷這番論斷,只是該篇傳記顯在的主旨,在丁公與季布、欒布的對比中,還隱含著另一重要主旨,即忠誠與背叛。顧炎武曾列舉《史記》中借他人之口對人和事加以論斷的例子,贊嘆說:“古人作史,有不待論斷而于序事之中即見其指者,惟太史公能之?!雹茴櫻孜渥ⅫS汝成集釋:《日知錄集釋》,第1884頁?!都静紮璨剂袀鳌愤@一主旨,司馬遷沒有自己加以論斷,也是借劉邦的話揭示出來。在劉邦的話里,丁公作為“不忠”者被殺,警示的不僅是當(dāng)時劉邦的臣下,還包括“后世為臣者”。劉邦的話其實也是司馬遷歷史書寫的企圖,即以正反歷史事跡闡明儒家政治哲學(xué)中“忠”的價值。通過季布、欒布之赦與丁公之死的對比,司馬遷告訴后世讀者:忠人之事者,即使是他的敵人,也會從內(nèi)心對他表示尊敬;而那些不忠于故主、懷有二心者,最終也會遭到新主的鄙棄,所以他們不值得效仿??梢?,司馬遷通過所敘寫事情的對比以及歷史人物的論斷,將他自己的是非觀、價值判斷隱含其中,一勸一懲,涇渭分明。
實際上,《史記》卷三十一《吳太伯世家》中,司馬遷也寫到越王勾踐在滅掉吳國之后把此前暗中幫助越國的吳國太宰伯嚭給殺掉了,“以為不忠”①司馬遷:《史記》,第 1475頁。。這一歷史事件,和劉邦殺丁公相類似,但由于司馬遷在敘寫時,并沒有像《季布欒布列傳》這樣通過對比將意義突出、放大,難以給人留下太深的印象。劉邦殺丁公,之所以能像劉邦所希望的那樣對后世發(fā)生影響,完全是因為司馬遷對歷史事件進行有意識選擇、剪裁之后加以巧妙書寫的結(jié)果。此后論史者多將季布與丁公并提②例如,袁宏《后漢紀》載,鮑永在安慰馮衍時就說“昔髙祖賞季布之罪,誅丁公之功,今遭明主亦何憂哉”;明代何喬新《椒邱文集》卷四就宋趙匡胤贈周副都指揮使韓通為中書令一事發(fā)議論,說“古之英君,誼辟必褒死節(jié)之臣,雖素所仇怨不敢遺焉,所以為人臣勸也;必黜失節(jié)之士,雖有功于我不敢私焉,所以為人臣戒也。漢高帝斬丁公而賞季布……”,就是受《史記·季布欒布列傳》書寫的影響。而此后論史者對劉邦殺丁公,除了贊揚的論調(diào)外,也有人質(zhì)疑劉邦標準不統(tǒng)一,因為同樣背主的項伯不但沒有被殺掉,反而賜姓封侯;甚至還有人懷疑劉邦只不過借所謂大義來遂私心,有欺世背恩之嫌。但即使是質(zhì)疑者和懷疑者,對于丁公不忠于項羽以及應(yīng)該為此受到懲罰,也是沒有異議的。因此,這些反復(fù)出現(xiàn)的爭論,說明司馬遷寄寓在《季布欒布列傳》中“忠誠與背叛”這一主題不斷刺激了后世讀者的意識,對他們頭腦里“忠”這一觀念的形成發(fā)生了實際作用。不僅如此,這些爭論還進一步擴大了《史記》的影響力。也就是說,劉邦殺丁公被一再提起,作為一個個案,充分說明司馬遷效法《春秋》對歷史之用的追求獲得了一定程度上的實現(xiàn)。
如果說,在《史記·季布欒布列傳》中,更多的是著史者司馬遷從歷史書寫的角度出發(fā),將劉邦赦免季布、欒布與殺丁公并舉,劉邦自身未必對此有足夠的自覺要將二者聯(lián)系起來的話;那么,清中期乾隆褒忠與貶叛雙管齊下的做法,則是最高統(tǒng)治者在政治上有意識進行的系統(tǒng)安排。
清乾隆四十年(1775),下諭命大學(xué)士、九卿討論贈予明末殉節(jié)諸臣謚典一事。在回顧了清定鼎之初對崇禎末年以大學(xué)士范景文為首的殉難諸臣曾予賜謚一事后,乾隆認為當(dāng)時限于條件,未能廣為搜訪,“至若史可法之支撐殘局,力矢孤忠,終蹈一死以殉;又如劉宗周、黃道周等之立朝騫諤、抵觸僉壬,及遭際時艱,臨危授命:均足稱一代完人,為褒揚之所當(dāng)及。其他或死守城池,或身隕行陣,與夫俘擒駢僇、視死如歸者,爾時王旅徂征,自不得不申法令以明順逆,而事后平情而論,若而人者皆無愧于疾風(fēng)勁草。即自盡以全名節(jié),其心亦并可矜憐”,此外像福、唐、桂三王手下舍生取義的大臣等,也應(yīng)該“一體旌謚”(第二年,乾隆又下《命議謚前明靖難殉節(jié)諸臣謚諭》,將旌表予謚的范圍進一步擴展到明初建文帝時殉難的忠臣);至于錢謙益、金堡、屈大均之類,“是必當(dāng)明斥其進退無據(jù)之非,以隱殛其冥漠不靈之魄”③《御制文二集》卷七《命議予明季殉節(jié)諸臣謚典諭》,《清高宗御制詩文全集》(第1冊),“國立故宮博物院”1976年影印版。。在這道諭旨中,乾隆已經(jīng)展示出他為了培植綱常,褒獎忠貞與貶斥叛逆雙管齊下的做法。而諭旨中所謂“一褒一貶,袞鉞昭然”④同③。這一說法,源自《春秋谷梁傳》序言中的“一字之褒,賞逾華袞;片言之貶,誅深斧鉞”⑤該句序文有異文,此從《太平御覽》卷六百九十所載。,說明乾隆這一做法的思路受到了《春秋》學(xué)的啟發(fā)。
除了用謚典這類隆重的國家儀式,乾隆還運用其他手段表彰當(dāng)年忠于明朝、與清朝為敵的歷史人物。乾隆四十七年(1782),諭示軍機諸臣,“昨批閱《明史》,袁崇煥督師薊遼,雖與我朝為難,但尚能忠于所事”,應(yīng)派人查訪袁崇煥“有無子孫,曾否出仕”①《高宗純皇帝實錄》,《清實錄》(第 23冊),中華書局,1986年影印版,第 690~691頁。。乾隆四十八年,乾隆認為曾任遼東經(jīng)略、與滿洲作對的熊廷弼乃“忠鯁”之臣,因此將其五世孫熊泗先“加恩以訓(xùn)導(dǎo)用”。②同①,第755頁。可參看《御制文二集》卷三十六《讀〈熊廷弼傳〉》,中云:“夫廷弼豈非與我祖宗開創(chuàng)時作難者?然各為其君,理應(yīng)竭力盡心。數(shù)百年論定之后,予且嘉之。”對于明末抗清的另一位代表性人物史可法,乾隆更是一再致意:先是千方百計找到了當(dāng)年史可法回復(fù)多爾袞的信,再三讀過之后又紀文一篇,“惜可法之孤忠”③《御制文二集》卷三十一《書明臣史可法復(fù)書睿親王事》,《清高宗御制詩文全集》(第1冊),“國立故宮博物院”1976年影印版。,然后是予謚“忠正”;乾隆四十二年(1777),在看到彭元瑞從蔣士銓處得到的史可法遺像和家書卷子后④蔣士銓《忠雅堂文集》卷十有《史道鄰閣部遺像家書卷子跋》一文紀其于琉璃廠得史可法像事。《清容居士行年錄》于乾隆三十九年載其托同年彭元瑞將遺像轉(zhuǎn)奏乾隆一事。分別見蔣士銓撰、邵海清校、李夢生箋:《忠雅堂集校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 2385、2482頁。,在卷首作《題史可法像》詩,讓于敏中把史可法復(fù)多爾袞書及乾隆御制文錄入卷中,讓兩淮鹽政將卷子上的內(nèi)容刻石于梅花嶺史可法祠中⑤《御制詩四集》卷四十三《題史可法像》詩及注,《清高宗御制詩文全集》(第7冊),“國立故宮博物院”1976年影印版。。
在不遺余力表彰忠臣的同時,乾隆對失節(jié)叛逆者則痛加貶斥。乾隆四十一年(1776),諭命國史館將洪承疇、龔鼎孳、錢謙益等身事兩朝“、大節(jié)有虧之人”在國史內(nèi)另立《貳臣傳》一門。乾隆將此舉與一年前對明末殉節(jié)諸臣的褒獎聯(lián)系起來,說:“昨歲已加謚勝國死事諸臣,其幽光既為闡發(fā),而斧鉞之誅不容偏廢,此《貳臣傳》之不可不核定于此時,以補前世史傳所未及也。”⑥《御制文二集》卷七《命國史館編列明季貳臣傳諭》,《清高宗御制詩文全集》(第1冊)。乾隆四十三年(1778),諭命國史館將《貳臣傳》分甲乙編,認為像洪承疇、李永芳等人“,雖不克終于勝國,實能效忠于本朝”,應(yīng)該入甲編,而“進退無據(jù)”的錢謙益與“曾降闖賊,受其偽職,旋更投順本朝”的龔鼎孳等人,則該入乙編,“俾優(yōu)者瑕瑜不掩,劣者斧鉞凜然……庶有合于《春秋》之義焉”⑦同⑥,卷八《命國史館以明季貳臣傳分甲乙二編諭》。。乾隆五十四年(1789),諭示國史館,認為馮銓、龔鼎孳、薛所蘊、錢謙益等“進退無據(jù),惟知嗜利偷生、罔顧大義、不足齒于人類”,因此不必給他們立傳,應(yīng)該將他們撤出《貳臣傳》,相關(guān)事跡立表加以摘敘就可以了⑧《高宗純皇帝實錄》,《清實錄》(第25冊),中華書局,1986年影印版,第1032頁。。這年年底,乾隆又諭示國史館,認為像吳三桂、耿精忠、李建泰、姜瓖、王輔臣、薛所蘊、張炘等人“,或先經(jīng)從賊,復(fù)降本朝,或已經(jīng)歸順,復(fù)行叛逆”,不能叫“貳臣”,另立一編為《逆臣傳》。在諭旨中乾隆還下令追奪清初給予馮銓、龔鼎孳等人的謚號:“所有《貳臣傳》內(nèi),似馮銓等之曾給美謚者,亦著國史館查明,概行追奪,以示朕維植綱常、慎重名教至意。”⑨同⑧,第1225頁。
無論是議謚、奪謚還是在國史中別出心裁創(chuàng)立前所未有的“貳臣”、“逆臣”名目,都體現(xiàn)了乾隆對儒家政治哲學(xué)“正名”⑩《論語·子路》:“子路曰:‘衛(wèi)君待子而為政,子將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論語·顏淵》:“齊景公問政于孔子??鬃訉υ唬骸?、臣臣、父父、子子?!薄蹲髠鳌こ晒辍罚骸爸倌崧勚唬骸ㄆ髋c名不可以假人?!钡纳羁填I(lǐng)會。乾隆通過對歷史人物重新予以評價,區(qū)別同異,厘清是非,強調(diào)君臣名分及臣子應(yīng)該盡的義務(wù),以此為政治教化的準繩,塑造符合最高統(tǒng)治者需要的意識形態(tài)。因此,乾隆對歷史陳跡的關(guān)心和對修史書法的重視,真正指向的其實是當(dāng)時以及后世人們的信仰和價值觀,正如在他諭旨和詩文里一再說的“崇獎忠貞,所以風(fēng)勵臣節(jié)”[11]《御制文二集》卷七所收《命議予明季殉節(jié)諸臣謚典諭》及《命國史館編列明季貳臣傳諭》均有此言,另如《御制詩四集》卷四十三《題史可法像》中也坦言“紀文已識一篇篤,予謚仍留兩字芳。凡此無非勵臣節(jié)……”:對歷史上忠臣的褒獎,是為了激勵當(dāng)今以及未來的臣子們能夠效忠于統(tǒng)治者;而將叛逆者釘在歷史恥辱柱上示眾,則是為了警示人們千萬不要效仿他們,否則即使身前能夠逃過懲罰,身后仍將遺臭萬年。
在更深一層意義上,乾隆將曾與滿洲為敵的史可法等人樹立為忠臣的政治象征,反而將那些雖然歸附滿洲、為滿洲取得天下有過功勞的吳三桂、錢謙益等人樹立為逆臣、貳臣的政治形象,超越了當(dāng)初具體的歷史語境,試圖以此表明如今他是站在天下公論的立場尋求歷史的公正。能夠做出這種高姿態(tài)本身,其實已經(jīng)反映出當(dāng)時滿洲政權(quán)的牢固程度以及乾隆的自信程度。通過對這些政治形象的闡釋,乾隆要告訴人們的是,朝代有更替,但“忠”的價值是亙古不變的,具有普泛意義。由于“忠”是漢族精英在政治生活中最重要的信條之一,因此對其價值的高揚,能夠進一步消除他們心中殘存的夷夏之別的民族隔閡,增強他們對滿洲政權(quán)的認同感,以此鞏固滿洲政權(quán)的合法性??梢姡“屹H叛,不僅是為了維系世道,也是為了贏得人心。
乾隆和乃祖康熙一樣,對于歷史在塑造意識形態(tài)、為政權(quán)合法性進行辯護與論證等方面的功用有著深刻的理解,因此,在康熙《御批資治通鑒綱目》、《御批資治通鑒綱目前編》等書之后,乾隆又纂有《御批歷代通鑒輯覽》、《御批續(xù)資治通鑒綱目》等書。諸如此類書的編纂,和上述“正名”的歷史書寫一樣,都是乾隆出于維護其統(tǒng)治的政治考慮,把歷史當(dāng)作教化工具加以充分利用。而乾隆對歷史之用理解的形成,又與他對經(jīng)史典籍的研讀是分不開的。倘若具體到乾隆褒忠貶叛這一做法,更恐怕和《史記·季布欒布列傳》中司馬遷歷史書寫的影響不無關(guān)系。
僅從乾隆御制詩文集中一些題目來看,就不難發(fā)現(xiàn)乾隆對《史記》是很熟悉的。例如,《御制詩二集》卷三十七有《讀〈史記〉隨筆》組詩,卷六十六有《讀〈史記·文帝紀〉》;《御制詩三集》卷八十六有《讀〈史記·大宛傳〉》;《御制文二集》卷三十一有《書〈史記〉漢高帝論蕭曹等事》,卷三十三有《書〈史記〉冒頓高后事》,卷三十五有《讀〈伯夷列傳〉》,卷三十六有《讀〈史記·儒林傳〉》等。至于在詩文中提及司馬遷《史記》的地方,更是所在多有。而《御制詩二集》卷五十七有《讀季布傳》詩,從篇末“史遷乃韙之”①《清高宗御制詩文全集》(第4冊),“國立故宮博物院”1976年影印版。句來看,乾隆讀的正是《史記·季布欒布列傳》這一篇。雖然在一些詩文中乾隆往往對司馬遷的說法與觀點加以辯駁,認為“史遷無卓識,且毀譽背經(jīng)者多矣”②《御制詩三集》卷四十四《題晏子祠》詩后識語,《清高宗御制詩文全集》(第5冊),“國立故宮博物院”1976年影印版。、“太史好奇累躗語”③《御制詩五集》卷七十一《漸離城》,《清高宗御制詩文全集》(第10冊),“國立故宮博物院”1976年影印版。,但司馬遷在《季布欒布列傳》中表露的是非觀、價值觀顯然和經(jīng)學(xué)的觀點是一致的,符合乾隆作為統(tǒng)治者的立場需要。
劉邦殺丁公一事,經(jīng)過司馬遷在《季布欒布列傳》中有意的歷史書寫被聚光、放大,引起后來著史者及論史者的注意。司馬光《資治通鑒》卷十一載季布、丁公事,與班固《漢書》一樣,直接襲用了《史記》的記敘。而且,司馬光對劉邦此舉做了深入闡發(fā):
臣光曰:高祖起豐沛以來,罔羅豪桀,招亡納叛,亦已多矣。及即帝位,而丁公獨以不忠受戮,何哉?夫進取之與守成,其勢不同。當(dāng)群雄角逐之際,民無定主;來者受之,固其宜也。及貴為天子,四海之內(nèi),無不為臣;茍不明禮義以示之,使為臣者人懷貳心以徼大利,則國家其能久安乎!是故斷以大義,使天下曉然皆知為臣不忠者無所自容;而懷私結(jié)恩者,雖至于活已,猶以義不與也。戮一人而千萬人懼,其慮事豈不深且遠哉?子孫享有天祿四百余年,宜矣!①司馬光:《資治通鑒》,古籍出版社,1956年,第360~361頁。
司馬光以“大義”稱許劉邦殺丁公,這種觀點直接影響了乾隆。在由劉統(tǒng)勛等人匯輯《御批歷代通鑒輯覽》中的御批而成的《評鑒闡要》一書中,卷二“彭寵反其奴子密斬寵以降帝封為不義侯目”下,乾隆認為,彭寵造反時,其奴仆子密將其殺死,漢光武帝將其封為不義侯,此舉并不恰當(dāng)。雖然為了盡快削平叛逆,可以“行賞為招徠”,“然封侯則已過,而又號以不義,是誠何據(jù)也”②《評鑒闡要》,文淵閣《四庫全書》第694冊,第442頁。!乾隆話里的潛臺詞是,無論是子密因不義封侯,還是漢光武帝以“不義”名“侯”,都褻瀆、拆解了“侯”這一爵位作為國家名器的神圣與尊嚴。與對漢光武帝的質(zhì)疑形成對比的是,乾隆在這則評論的開頭就說“高帝斬丁公,固千古正義”③《評鑒闡要》,文淵閣《四庫全書》第694冊,第442頁。,這一評語與司馬光相同。
不僅如此,司馬光將劉邦“進取”之時與“守成”之時區(qū)別開來的論辯方式和邏輯也直接影響了乾隆。在解釋為什么當(dāng)初開國時滿洲要接受如吳三桂、錢謙益之流歸順,如今卻又要以他們背叛了明朝為由將其列入“貳臣”之目時,乾隆說過和司馬光上述評論很類似的一段話:
蓋開創(chuàng)大一統(tǒng)之規(guī)模,自不得不加之錄用,以靖人心而明順逆。今事后平情而論,若而人者,皆以勝國臣僚,乃遭際時艱,不能為其主臨危授命,輒復(fù)畏死倖生,靦顏降附,豈得復(fù)謂之完人?、堋队莆亩肪砥摺睹鼑佛^編列明季貳臣傳諭》,《清高宗御制詩文全集》(第1冊)。
也就是說,爭天下時招降納叛只是“一時之權(quán)”;一旦君臨天下,就必須倡導(dǎo)、遵守“萬世之經(jīng)”,即“忠”。顯然,在滿洲入主中原百余年之后,面臨的政治形勢已不再是進取,而是如何才能長治久安。通過歷史書寫等方式樹立忠臣及與之相對的貳臣、逆臣形象,進而塑造有利于統(tǒng)治穩(wěn)固的意識形態(tài),正是乾隆極為聰明的應(yīng)對策略之一。
乾隆話語里映照出司馬光《資治通鑒》中對劉邦殺丁公的評論的影子,說明乾隆褒忠貶叛的做法實際上受到歷史的指引。由于這一史事的意義是司馬遷通過歷史書寫首先突出的,因此對于乾隆這一政治實踐的影響似乎應(yīng)該上溯到《史記·季布欒布列傳》。當(dāng)然,我們也不能排除其他史書中類似史事記載對于乾隆的影響。
總之,比起被后人稱為“不讀書”的劉邦來,熟讀經(jīng)史典籍的乾隆不僅能夠從歷史中獲取政治策略上的啟發(fā),而且對歷史塑造信仰、觀念的用途有著充分的自覺,因此在他褒忠貶叛的政治實踐中,歷史成了最重要的工具。這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來自關(guān)外的滿洲統(tǒng)治者在漢文化的熏陶下,其政治哲學(xué)以及施政手段都越來越“華夏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