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海燕

主持人語：這組筆談，選自今年4月由南開大學文學院主辦的“第二屆兩岸三地博士生中文論壇”會議論文。論壇以“觀念·視界·方法——中國文學研究之拓展與深化”為主題，旨在鼓勵青年學者在中國文學研究的理念、視野和方法上的創(chuàng)新意識和積極探索。下面所選的幾篇文章，盡管話題不同、視野各異、方法有別，但在發(fā)現(xiàn)新問題、開辟新思路、嘗試新方法方面，都較好地體現(xiàn)了上述主旨?！对┙鹑A之學被遺忘的重要一支》對于堙沒已久的金華之學王毅一脈的學術(shù)譜系、思想主張、文藝成就和歷史影響多有鉤稽和發(fā)明，《“疾病美學”研究芻議》就中西文學史與思想史上的疾病母題及其修辭學意涵、文藝的治療功能等問題作了別開生面的闡述，《〈利瑪竇中國札記〉中的中國形象及其建構(gòu)的歷史文化語境》對《利瑪竇中國札記》中的中國形象作了全面的分析和概括，并闡述了其形象建構(gòu)的歷史語境和意義。上述諸篇或許未為盡善，但均表現(xiàn)出青年學者可貴的創(chuàng)新精神，讀來不乏新人耳目、啟人深思之處。（沈立巖）

元明之際，在理學與文學的宏觀視域中，朱學變遷是一大關(guān)鍵。阮元《擬國史儒林傳序》稱“元明之間，守先啟后，在于金華”①阮元：《揅經(jīng)室集》一集卷二，四部叢刊本。。而人們在從學術(shù)或文學視角對元末的金華之學進行觀照與梳理時，往往知有宋濂、王祎、胡翰及戴良等“四先生”②宋濂，字景濂，學者稱潛溪先生，卒謚號文憲。王祎，字子充，人稱華川先生，謚忠文。胡翰，字仲申，卜居長山之陽，學者稱曰長山先生。戴良，字叔能，自號九靈山人。黃宗羲《提舉戴九靈先生良》云：“時以潛溪、華川、長山與叔能稱四先生”。文見《宋元學案》卷八十二，《北山四先生學案》。，卻不知有王毅及其弟子。其實，他們是元末金華之學非常重要的一支。

一 金華之學的重要一支

王毅（1303-1354），字剛叔③《明史·章溢傳》（卷一百二十八列傳第十六）誤稱王毅字叔剛。，號訥齋、木訥齋，龍泉（今浙江龍泉）人。早年曾問學于鄭原善，后受業(yè)于許謙。三十歲左右，北游至京師，黃溍、揭傒斯、歐陽玄、危素等人爭相引重，薦為“檢討經(jīng)筵編修翰林”等，不就。南還鄉(xiāng)里后，聚徒講學，一心精思疾讀，研究朱子之學。他同“北山四先生”相似，終生不仕，窮研性理之學，志在克紹道統(tǒng)，但又關(guān)心世事。元末戰(zhàn)亂四起，王毅積極組織鄉(xiāng)民自保，驅(qū)殺群盜，保境有功，卻受到蒙古縣令臺寶忽丁忌恨，后遭誘殺。著有《木訥齋文集》五卷①《元史新編》卷九十四志十之四、《元書》卷二十三均載《木訥齋文集》為五卷。這與宋濂序“因輯成五卷來請濂為之序”相符。而《千頃堂書目》卷十七、《（雍正）浙江通志》卷二百四十九、《補遼金元藝文志》錄《木訥齋集》為四卷。疑有誤。，附錄一卷，計文四十一篇、詩三十二首、詞五闋。由其門人章存誠等匯輯訂正。

金華之學一直“以克紹道統(tǒng)自任”②侯外廬等：《宋明理學史》，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657頁。，而從師承來看，宋濂、王祎、胡翰、戴良都已較為駁雜，不限為金華之學一派之傳。宋濂師從聞人夢吉、黃溍、柳貫、吳萊，并私淑許謙的門人吳師道、張樞等。聞人夢吉之學本自朱熹。吳萊之學承自宋代浙東功利之學的代表陳亮。柳貫、黃溍之學則同時溯源于朱熹與陳亮。宋濂又曾從學于呂祖謙的后學李大有，故為“呂學續(xù)傳”③黃宗羲：《東萊學案》，《宋元學案》卷五十一。。可以說，宋濂與朱子之學、陳亮之學與呂祖謙之學都有師承關(guān)系，絕不僅限于朱門一家。而王祎雖與宋濂一樣，師從柳貫、黃溍，承繼著金華朱學的學術(shù)淵源，但更推崇呂祖謙，曾立誓以復興呂學為己任并續(xù)寫呂祖謙之《大事記》。胡翰，《明史》載其“少從吳師道及吳萊學為古文，復登同邑許謙之門。今觀其文章多得二吳遺法，而持論多切世用。與謙之坐談?wù)\敬小殊?！雹軓埻⒂竦龋骸睹魇贰の脑穫鳌肪矶侔耸?，第一百七十三?？梢娝c許門朱學亦不盡相同。揭傒斯《九靈山房集序》曾論戴良師承：“先生以聰敏之資、篤誠之志而學文于柳待制先生、黃文獻公，又學詩于余忠宣公?！雹萁覀菟梗骸毒澎`山房集序》，《九靈山房集》卷首，戴良撰，四部叢刊本。逆推其學源，他也是師出朱、呂、陳諸門。

盡管王毅之名，以往鮮為學術(shù)史研究者所提及。但他作為許謙門人，乃金華之學一系之傳，并與其門人構(gòu)成了元末金華之學的重要一脈，卻有王毅的自述以及時人的記載足可證明。此外，經(jīng)過學源對比可知，王毅一脈較之宋濂等人，其守“北山四先生”所傳金華朱學更為純正，是不容忽視的一個分支。

二 王毅之學術(shù)

較之前人，宋濂等“四先生”的學術(shù)有兩大特點：一是其理學主張并非純粹朱學。二是他們幾乎都以詩文顯于時。本以學術(shù)著稱的金華朱學，經(jīng)由他們漸“流而為文”，于是學者色彩淡化而文人色彩漸濃。與之相比，王毅及其門人則可稱為純粹的儒者，他們沒有像宋濂等人那樣“流而為文”。對于程朱理學，基本以繼承為主，雖無大發(fā)明，但守之頗正，體之亦真，且能化艱深為顯易，使人易解易行，于程朱理學有承傳與普及之功。

持敬是理學修養(yǎng)論所強調(diào)的涵養(yǎng)之方。王毅對此尤為重視，不僅身體力行，且對其門人反復教導。如其《養(yǎng)源書室記》（卷二）與《敬義齋記》（卷三），綜合了周敦頤、二程及朱熹對“敬”的看法，一則表明“敬”的重要性，二則指出“持敬”的具體方法，尤其發(fā)揮了朱熹賦予“敬”的“畏謹”之義。言語切要，明白洞達，體認尤深。

對于立身進學，王毅首先認為學業(yè)不進，無以自立于天地。而自立之方，可從兩方面著力：一是“立乎禮”，要言之“曰克己復禮。曰非禮勿視、聽、言、動?！敝鲝垺耙远Y律身，一循天則，篤志固執(zhí)，確乎不變。其斯以為立之方也歟”（卷三《答鮑自明書》）。二是“常存此心”，即“提撕警覺，常存此心，使淸明在躬，志氣如神，則動容周旋自中規(guī)矩”（卷三《答鮑自明書》）。此外，六經(jīng)、《語》《孟》及近世濂洛關(guān)閩諸君子之書，千言萬語莫非立身之方，所以可作立身之助?？偠灾?，一外一內(nèi)，表里挾持，“外物不能動亂吾之所為者”，唯有如此，方可學進身立。

“先天本善之性”與“后天習染”之間的關(guān)系，歷來受理學家關(guān)注。繼孔孟之后，張載、二程等以為，所謂性有“義理之性”與“氣質(zhì)之性”之分。而朱熹對兩者關(guān)系的辨析尤其詳明。王毅《養(yǎng)源書室記》（卷二）一文，即以水為喻，生動形象地闡述了“先天本善之性”與“后天習染”的關(guān)系。他接受了朱熹的人性說，但似乎更重后天習染與澄治之功。這可看作他在人性論上的進步。理學家又一向重視自身的品德修養(yǎng)。王毅發(fā)揮《大學》大義，一方面肯定眾生皆以修身為本；同時又指出修身在我。這些觀點，發(fā)明亦不多，但他能恪守之并使其具體化，更有實踐操作性。

三 王毅之文藝

王毅的文學觀帶有強烈的重道輕文色彩，他主張“詞以達意”，反對脫離德行只求文辭。又注重躬行實踐，強調(diào)所學必當見之于實用，故其持文學工具論。嘗言：“古人之所謂文者，治具也。六籍之所載，此而已。非若后世奢侈之文也。奢侈之文，吾不欲觀焉。吾所謂文，達吾胸中之所以欲言耳。初不知有他?！保ň硎住赌驹G齋文集序》）

宋濂評王毅文章：“先生之文明白洞達，皆不假于雕琢，而其味自足?！保ň硎住赌驹G齋文集序》）又李光地稱贊說“然理學緒言類多艱澀深奧，不易即曉。獨先生明通暢達，批隙導窾，毫無障礙”（卷首《木訥齋文集序》）。兩人之評可謂的論。其集中序跋文最多，書信次之，記體文又次之，此外尚有一些祝文、祭文或箴文。

序中多贈序，其對象多為門生或友朋，故文中師道風范、勸誡之語處處可見?！端妥Ｗ佑⑿颉罚ň硪唬┦峭跻銥閷W習《春秋》的祝子英送行所作，可為代表。他有時借贈序以傳事存人。往往是直接點出所贈之人，先敘述，介紹人物的家世生平與人品學識等。后議論，就朋友的出行舉動多給以表彰，并提出自己對朋友的美好期待。如此寫來，往往既有史傳之傳神敘事，又不乏真摯情感，令人動容。除理學、教育及文學外，他對當時的社會也多有深刻認識。集中有多篇書信，約分兩類：一是拜謁之作，如《上余廷心書》等，內(nèi)容多贊頌之詞，并無特別之處。二是向官府為民請愿或推賢黜不肖，及求援之作，如《與鄭教授書》等。這些書信出自實情真感，今日讀來猶見當時社會之混亂及境遇之困頓。這對于了解元末社會及元末士人組織義兵的情狀以及考察元末士大夫之對元廷態(tài)度轉(zhuǎn)化等問題無疑大有幫助。記體文多寫亭堂齋室，文中卻大多并不就事論事，而是以此為契機，多寫人事，闡發(fā)義理，語多勸誡，如《高明樓記》、《經(jīng)義齋記》等。

王毅的詩詞創(chuàng)作，注重實用，雖無華辭麗藻，不追求工巧，但別有一種浩然之氣充盈其間。贈答應酬之作居多。此外，《書樓》（卷五）一詩：“危樓高倚五云邊，會聚群英究簡編。理探仲尼心上事，燈吹太乙杖頭煙。聲音朗朗驚閶闔，光焰騰騰逼斗躔。此處廣寒宮咫尺，分明有路去朝天?！笨盀樽髡叩淖晕疑顚懻?。深夜里，作者與眾弟子會聚高樓，一起探究性理之學，書聲瑯瑯，火燭騰明。一幅王毅授徒圖驀然眼前，形象生動而真切分明。而尾聯(lián)寫明月相親，直可升天。這既是寫月夜之美好，同時“明月”、“朝天”等意象又意在喻示作者與眾弟子胸次澄澈，渣滓盡棄，可以悟得天道，達于圣賢之境。王毅詞僅存五闋，但是首首堪為精品。如其《西江月·贈葉琛》：“軍法堅持三尺劍，將才足長千夫。指麾談笑剿鼪鼯，盡道將軍威武。功業(yè)當銘彝鼎，聲名必達京都。一方無事賴安居，但愿長留槎渚。”①可為代表。氣勢雄渾，言詞鏗然，細味之有蘇辛之氣度。

此外，與宋濂等人后學不盛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王毅一支獨盛于元明之際。王毅畢生致力于講學，門徒眾多，據(jù)《木訥齋文集》載，有名姓可考的即達60余人，除負盛名且為明初勛臣的章溢、胡深、葉琛、季汶、章存道等外，尚有葉子奇、石抹宜孫、季喜、鮑如石、胡樞、章存誠、徐明善、張德明、王夢麟、俞德等，且多事功彪炳，有著作存世。這些弟子繼續(xù)弘揚金華之學，進一步擴大了金華學派的影響，無論就哲學史還是文學史而言，他們都應該占有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