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燕紅
“沒有回憶的人是一具尸首”(伏爾科夫5)。這是肖斯塔科維奇《見證》的整理者,俄羅斯學者伏爾科夫在該書序中的一句話。
肖斯塔科維奇是20世紀前蘇聯(lián)偉大的音樂家,他的創(chuàng)作遍及各種音樂題材?!兑娮C》是他在去世前四年之內(nèi)對音樂研究家伏爾科夫口授的。這些手稿被偷運到美國,每一章節(jié)上都有其親筆簽名。在這本回憶錄的開篇這樣寫道:“關于往事,必須說真話,否者就什么也別說。追憶往事十分困難,只有說真話才值得追憶?;仡^看,除了一片廢墟,我什么也看不到;只有尸骨成山。我不想在這些廢墟上建造新的波將金村,我們要努力只講真話”(伏爾科夫31)。
肖斯塔科維奇是個音樂家,音樂家思維有異于常人,就像酒神精神和蘇格拉底精神的對立。相對巴赫的虔誠崇高,莫扎特的明媚風流,貝多芬的咆哮偉岸,馬勒的憂郁敏感,肖斯塔科維奇的音樂有著可怕的美。由于斯大林的殘暴統(tǒng)治,肖斯塔科維奇一直生活在恐怖和悲劇的陰影中,“等候處決是折磨他一輩子的主題”(伏爾科夫241)。聆聽他的音樂,細讀該回憶錄,我們看到的是多么似曾相識、觸目驚心的場景,看到了陰霾籠罩下俄羅斯大地上人民的屈辱、痛苦和血淚。在那個強權時代,浸淫在漫長的黑夜中,不是肉體的毀滅就是靈魂的消亡。那種無法述說,無法呻吟,無法吶喊,無法哭泣,無法解脫,只有屈服順從,壓抑扭曲的生活折磨著肖斯塔科維奇。他一生的大部分時間里在強權政治系痛苦煎熬?!兑娮C》所記錄的就像黑暗中漸次遠去的燭光,仿佛旗子無法言說旗桿,盡管在風中飄舞,卻佯裝自己是沒有負擔的破布。
1934年1月22日,肖斯塔科維奇的歌劇《姆欽斯克縣的麥克白》在列寧格勒的首演大獲成功,并在之后的兩年里盛演不衰。然而前蘇聯(lián)官方并不認同這部歌劇,以這部歌劇有太多不和諧音為理由展開了批判。斯大林最后以有傷風化且太過標榜利己主義下令禁演這部歌劇。肖斯塔科維奇頓時成了“人民的敵人”(伏爾科夫162)。雖然沒有被捕,但隨后的日子艱辛難熬。但當他從噩夢中醒來,卻不再是一身冷汗而是立刻成熟。他的命運就像盾牌一樣,似乎專門是為了對付打擊而來。自這個事件后,每當受到官方的批判,肖斯塔科維奇便更加嚴厲地自我批評,把自己批得體無完膚。在肖斯塔科維奇的《見證》中我們同樣看到了他的無奈:“左琴科有一個他深信不疑的理論:乞丐一成為乞丐就馬上不發(fā)愁了,蟑螂并不因為自己是蟑螂而感到極為苦惱。我完全同意。日子總要過下去”(伏爾科夫163)。
其實,在肖斯塔科維奇受到這一事件沖擊之前還創(chuàng)作了第四交響曲,由于當時蘇聯(lián)開展了轟轟烈烈且殘酷的肅反運動,他意識到了自己即將面臨的危險,便毅然撤回了正在排練的這首交響曲。第四交響曲有著憂傷的旋律,神經(jīng)質(zhì)的狂亂和悲劇性的結局,這些特點與馬勒音樂精神極為相近。在那樣的年代,這樣的內(nèi)容會被戴上悲觀色彩和頹廢的帽子,問世便注定夭折。肖斯塔科維奇將之撤出無疑是明智之舉。經(jīng)歷了漫長的二十五年禁錮,這部交響曲終于得以面世。我們只有了解第四交響曲的創(chuàng)作背景和內(nèi)核,才能真正理解第五交響曲的動機,因為他們在根本上有很多共通之處。
之后的日子里,肖斯塔科維奇通過創(chuàng)作一些所謂恰如其分的作品而幸免于即將來臨的官方清算。他的《第五交響曲》作為蘇維埃共和國二十周年慶典節(jié)目在列寧格勒首演。當時蘇聯(lián)評論界反應十分強烈,將其第五定位為明快、光輝、歡欣、樂觀、有生命力的優(yōu)美音樂。肖斯塔科維奇終于因為這部交響曲重獲當局的恩寵。
誕生于衛(wèi)國戰(zhàn)爭中的《第七交響曲》(列寧格勒),使他的聲譽達到了頂峰。斯大林將這一作品宣傳為反法西斯的頌歌。1942年7月19號紐約舉行了盛大的首演,繼而世界上幾千家電臺轉(zhuǎn)播了這場音樂會。人們對這部作品的詮釋可謂五花八門,但基本都歸結到反法西斯幾正義戰(zhàn)勝邪惡的主題上。但是在《見證》這本書里,作曲家本人卻對伏爾科夫說:“《第七交響曲》是戰(zhàn)前設計的,所以,完全不能視為在希特勒進攻下有感而發(fā)。侵犯的主題與希特勒的進攻無關。我在創(chuàng)作這個主題時,想到的是人類的另一些敵人”(伏爾科夫210)。肖斯塔科維奇所指的另一類敵人顯然是斯大林的法西斯暴政,這一主題其實是暴政下犧牲的幾百萬人的追悼之歌。
可是好景不長,肖斯塔科維奇在1948年創(chuàng)作的第九交響曲又給他制造了禍端。這部作品被官方認為不夠紅也不夠革命,肖斯塔科維奇再次沒落。直到斯大林逝世,藝術解禁才給他帶來一線生機。
肖斯塔科維奇的交響曲,包括他的室內(nèi)樂,尤其是他的十五部弦樂四重奏,所表達的深度與境界已經(jīng)超過了樂圣貝多芬。如果說交響樂是對時代的回應,那么他的弦樂四重奏則是他內(nèi)心的密語,與自己,與灰暗命運的交談。而且在很多地方我們不必將之理解為神經(jīng)質(zhì)的語言,而是應該如他自己所說的那樣,將之理解為健朗強勁的懷疑。肖斯塔科維奇所處的時代與環(huán)境與貝多芬大不相同:前者面對的是人類歷史上罕見的集權統(tǒng)治,其生存狀況極其險惡,不僅時刻面臨這肉體上的死亡,更可怕的是還面臨這精神上的死亡;后者面對的是人類歷史上波瀾壯闊的時期,對自由、平等、博愛這一理想的憧憬,如同號角激蕩人們的心靈。相對肖斯塔科維奇,貝多芬的生存狀況要寬松得多,除了疾病給他帶來痛苦外,并無精神死亡的壓抑。
何為精神死亡?司馬遷在《史記》中這樣寫道:哀莫大于心死。翻開世界音樂史,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在音樂中對死亡問題的探尋最為深刻的莫過于馬勒,穆索爾斯基和肖斯塔科維奇。比較而言,馬勒所探索的死亡屬于宗教意義上的問題,即人死后能否進入天國;穆索爾斯基所探討的死亡屬于世俗意義上的問題,即戰(zhàn)爭、疾病和社會之不公正;而肖斯塔科維奇所探討的死亡屬于哲學意義上的問題,即人類所面臨的比肉體死亡更為可怕的精神死亡?;氐叫に顾凭S奇的《C大調(diào)第七交響曲》(列寧格勒)所表現(xiàn)的其實就是一個雙重主體:納粹德國的侵略戰(zhàn)爭導致了人們?nèi)怏w上的死亡,古拉格集中營的摧殘導致了人們精神上的死亡。作曲家自己在《見證》里給我們的答案是:“我是應為被大衛(wèi)的《詩篇》深深打動而開始寫《第七交響曲》的:這首交響曲表達了其他內(nèi)容,但是《詩篇》是推動力。大衛(wèi)對血有些精辟的議論,說上帝為血而報仇,上帝沒有忘記受害者的呼聲”(伏爾科夫242)。圣經(jīng)之《詩篇》中猶太民族那種由悲到喜以及個人哀嘆與民眾挽歌之相互滲透,那種呼救,絕望和信念無疑在遭遇相同的作曲家心靈深處產(chǎn)生巨大震動。于是,我們在《第七交響曲》的慢樂章中聽到了莊嚴和肅穆,在宣敘調(diào)中感受到了一種深切的悼念,體驗到了從生命個體的憂怨到民族乃至人類悲愴。
讓人啼笑皆非的是,肖斯塔科維奇去世時,《紐約時報》在訃告中這樣寫道“一位有時受到嚴厲的思想意識批判的堅定的共產(chǎn)主義者”(伏爾科夫27)。也有西方輿論認為他和馬雅可夫斯基沒有什么區(qū)別,都是依附在斯大林體制下的御用藝術家。還有人認為肖斯塔科維奇有著非常復雜的個性,他有時候會撒謊,但是在音樂中,卻是完全誠實的。
在世界音樂文化史上,肖斯塔科維奇可謂是一個異教。作為一個無神論者的共產(chǎn)黨員,他的心靈深處充滿了宗教情懷,表現(xiàn)在他所創(chuàng)作的音樂中,則到處彌漫著耶穌基督式的悲天憫人與靈魂的拷問。他的音樂是20世紀烏托邦悲劇的偉大見證。
肖斯塔科維奇口述,伏爾科夫記錄并整理:《見證》,嚴瓊芳譯。廣州:花城出版社,199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