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菲
我特別怕木匠老拐,路上見了他,也遠遠躲著。他右腳有些瘸,走路斜斜地晃著身子。他常年光著上身,粗粗的臂膀像毛竹兜,腰間翻出一卷卷的紅布條。紅布條打個活結(jié),成了腰帶。他干不來別的木活,只會做棺材。他若看見哪家小孩不順眼,便板起臉說:“你不聽話,我就把你扔進棺材里?!蔽遗吕瞎盏膬丛?,更怕他家的土狗。我讀書去學(xué)校,要經(jīng)過他家門口,狗蹲在青苔斑斑的石階上,吐出長長的紅舌頭,涎水往下墜而不落,耳朵蒲扇一樣扇動,呼呼呼,粗粗喘氣。我看見狗,腳挪不開半步?!巴敉敉簟?,幾句狂吠,即使它不沖向我,我都全身篩糠一般,癱軟,最后嚎啕大哭。沒有比狗更讓我害怕的動物啦。
一條水渠從村前細細涓流。水渠在一棵大樟樹下,匯聚成一個水洼。水洼邊砌了四塊青石板。這是埠頭,供村婦洗菜洗衣。埠頭凹在路沿邊,一叢茂密的蘆葦掩映著。村里唯一的“丁”字路口在這兒。路口左邊是一個土圍墻的院子,院子里有兩棵柚子樹,初夏季節(jié),白白的柚子花害羞地躲在枝梢,悄悄展露姿容,粉白,素雅,明凈,花香綿綿。斧頭劈砍木頭的篤篤之聲,從院子里傳出來,鏗鏘有力。劈木聲是那樣干脆,簡潔,沉甸甸,喧嘩而不虛張聲勢。木頭是滾圓的,伐下山已經(jīng)深藏了好幾個冬夏,濕氣全無,樹皮上積滿灰塵,有些部位在干裂;斧頭閃閃,金光在斧子高舉的瞬間灑落一地,噼噼作響;握著斧柄的手,成包抄的姿勢,暴脹的肌肉盤結(jié),一粒粒的汗珠豆苗一樣鉆出。
“老拐,給我訂兩副上好的壽枋,木材不要松木,也不要杉木,要上田山的百年苦櫧,板釘要街上麻子師傅鐵打的,粗一些長一些,板厚要加一指?!遍_四方車的徐八端著一大杯濃茶,坐在馬墩上,說:“一輩子苦自己,壽枋可不能委屈自己的身子?!毙彀瞬潘氖鄽q,兒子還沒成家。他拉沙子養(yǎng)家。他臉很大,嘴巴癟癟的,大家叫他癟八。馬墩是一個三角木叉,擱木頭的。木匠師傅劈木刨板,都把木頭擱在馬墩上干活。老拐說:“你老頭都八十多啦還沒添壽枋,你添壽枋不合適?!眽坭示褪枪撞?。癟八的太陽穴上爆出兩條青筋,憋紅了臉,說:“他有三個兒子,平時吃飯都東家一餐西家一餐,誰還管他壽枋?!崩瞎照f:“人活一張嘴,人死一副枋,你老頭活著苦嘴死后多冤?!卑T八就不再說話了。癟八三兄弟都生活得有滋有味的,就是老頭苦,一年只有過年才吃得上肉。老頭輪飯吃,派飯的兒子都不燒肉。鄰居看不上眼,說:“癟八,老頭吃不了兩年了,怎么舍不得買塊豬肉給大人吃吃呢?”癟八說:“老頭子昨天在哥哥家吃了半盤紅燒肉,油膩傷身,多吃吃蔬菜好?!编従诱f:“你哥哥豬肉沒有,豬食倒是有一堆?!贝謇锶硕伎床黄鸢T八三兄弟,不是他們無能而是無德。
村里很多人在四十多歲時給自己訂好壽枋。壽枋在木樓上擱三年,請來油漆師傅,刮石灰打石膏,用朱紅的土漆涂了一遍又一遍。請來畫師,在枋頭畫上白邊綠葉的大麗花。我三舅是個獵手,捕野豬捕獾捕黃鼠狼捕山雞捕果子貍,都是好手。我去三舅家,他說:“今天沒什么好吃的,我去一下山里。”要不了兩盞茶的時間,他拖著麂子回家啦。麂子的腿淌著血,褐色的皮毛沾著露水,一會兒閉上眼睛一會兒哀憐地看人。舅媽在廚房里已經(jīng)把水燒開,說:“你們是吃紅燒還是小炒?”三舅說:“紅燒小炒都上吧?!比耸莻€非常敬鬼神的人,他說:“做壽枋漆壽枋,可不能馬虎了鬼神。有一年,在茶灣,舒家花了三年蓋了一棟木樓房。舒家看看木料有多,請來木匠做壽枋。壽枋做好了,擱在樓上,三更半夜,有吱吱吱的叫聲,一家人嚇得不敢住。房子空了一年多,兩個獵人聽說此事,說:‘什么東西都見過,就是沒有見過贓東西(鬼),要好好住上一夜,讓贓東西現(xiàn)形?!瘍蓚€獵人住在東廂房,點上火燭聊天。到了半夜,壽枋里傳出吱吱吱的聲響。獵人拿火燭東照西照,也沒見贓東西,又翻身上床聊天。吱吱吱,復(fù)響起,咚咚咚,跳到西廂房的五斗櫥上。獵人以為是貓咪,照照,也沒見?;氐綎|廂房,獵人端起獵槍,說:‘可能是黃鼠狼找吃的?!宥窓挥幸幻骈L衣鏡,映著火燭。長衣鏡里不時地晃動著人影,長頭發(fā),穿一件破舊的短襖,青灰色。一個獵人把鞋子扔向人影,吱吱吱,不見了?;馉T搖曳。另一個獵人,砰,一槍,嘩啦,長衣鏡碎了一地玻璃。什么也沒有,只有幾滴血跡,烏黑黑的。兩個獵人魂飛魄散。后來,來了一個道師,說:‘做壽枋的木匠是個外行,釘板釘時沒有畫符,贓東西乘機可入?!婕艺f:‘道師,可有法子驅(qū)鬼,不然這棟房子都廢了?!缼煱褖坭拾岬綇d堂,噗了黃酒,燒了三疊黃表紙,在離枋頭七寸的位置,畫了七道符,念了一炷香的咒語,用鋸子在畫了符的地方鋸,一邊鋸,贓東西一邊吱吱吱叫,地上淌黑黑的血?!比嗽谒氖鄽q時,牙齒開始脫落了。他聲情并茂,邊講邊用動作演示。
在昏暗的廳堂里,我聽得入迷,背脊發(fā)涼,但我始終不信。三舅站起來,說:“你去把四舅叫來?!蔽抑浪鞘裁匆馑?。他的故事需要一個證人,四舅就是。四舅結(jié)婚的日子沒選好,新娘入門那晚,強壯的四舅在拜堂作揖時,突然癱倒在地,四肢抽搐,不醒人事。新娘只好和四舅的衣冠入洞房。外婆請來道師,做了四場道場,買來壽枋出空殯,四舅才活過來。那時我都四歲了,我記得。三舅說:“你外公死得早,好多東西在大舅身上有傳承,可惜大舅在銀行上班,不能把技藝傳下來?!蓖夤莻€道師,降童子的功夫在方圓幾十里都聲名赫赫。我沒見過外公,我二哥出生那年冬天,外公死于一場疾病。
降童子是追魂術(shù)。在人離世前,氣脈還在,魂魄離身,請道師來追魂,使病人還魂,在陽間多活些時日。在廳堂,掛滿道符,煙火繚繞,鑼鼓喧天,嗩吶震耳,八張八仙桌腳對腳面對面地疊起來,貼著黃表紙畫的道符。外公頭扎白巾,腰圍一條紅布,臉上畫著道符,穿一雙白布襪,身輕如燕,從地上一個跟斗一個跟斗翻上最高的桌面。他手腳利索,干凈如流水。
在一面八仙桌大的鑼鼓上,外公年輕時能連續(xù)翻六十多個空心跟斗,即使到了四十多歲,他還能翻四十多個。外公貪吃,賺來的錢從不儲存,都花在吃食上。每天天沒亮,他就在屋前的河灣草地上練功,從四歲一直堅持到他臥病。他的死一直無人解破。這是我母親告訴我的。每每談起外公,她都淚水漣漣。母親說:“八歲前我都沒穿過鞋子,到了冬天都不敢下床,都怪你外公貪吃,他死得早,你四舅才十幾歲?!彼龑ν夤呢焸涫浅鲇趯ξ彝馄诺膼巯?。外婆白手起家,蓋大房子,給四個舅舅娶妻,吃了很多苦。
外公的死,源于一場降童子。在茅尖嶺,外公做完降童子連夜回家。外公提著松燈,風(fēng)呼呼呼的,把松燈吹得搖搖晃晃。翻過四個山頭就到外公家,可那夜的山路顯得特別長,芭茅嘩啦啦,外公一直感到口渴,喉嚨被什么東西燙著一般。他不敢俯身喝泉水,他感覺有贓東西跟著他。走到一個山坳,一副壽枋橫在他面前。外公是個特別膽大的人,畫了符念了咒,怒喝一聲:“是贓東西就現(xiàn)形?!彼咭徊?,壽枋就移一步。他干脆不走,坐在松樹下,念道經(jīng)。道經(jīng)沒念完,一個倒穿蓑衣的人站在他面前,不說話,看不清臉孔。到了天亮,什么東西都沒有,外公發(fā)現(xiàn)自己坐在一個墳堆上。回到家里,外公便一病不起,就此而去。三舅,外婆,我母親,無數(shù)次對我說起這件事。我成年后,懷疑外公是死于癔癥。我詢問過大舅,大舅沉默。他說,不要去談?wù)摴嗜?。他只說,外公死時,壽枋都沒有,還是臨時雇人做的,生漆氣太濃,讓幾個小孩都染上漆瘡,渾身流膿,滿屋腥臭。
母親把零食藏在閣樓的土甕里,有薯片桃酥芝麻餅玉米花,但我不敢偷吃,不是我不愛吃,而是我不敢上閣樓。土甕擺在祖父祖母的壽枋邊上,我害怕壽枋,它的里面好像隱藏著一個陰森恐怖的世界。做這個壽枋時,祖父已五十多歲,木匠老拐還不到三十歲,他還不知道他的媳婦叫翠翠。
翠翠有一張大嘴巴,臉長而尖,有一身蠻力,山里田里地里,沒有她不會干的活兒,只是做事沒條理,東一抓西一把,像她的頭發(fā),毛渣渣,滿頭糟。她養(yǎng)不來豬,豬不是病死就精瘦不長肉,連豬仔的錢都保不了。翠翠養(yǎng)了十幾只鴨鵝,三個月后,死折過半,留下四只鵝。塘鵝越過水渠,跑到田埂上吃草,脖子滾圓,往下墜,鵝都不知道飽,走路晃著肚皮,像村長。端午了,老拐舍不得賣肉,對翠翠說:“過節(jié)了總不能跟鵝一樣吃素,殺一只鵝吧。”泡了水拔毛,老拐說:“你去后山砍一捆雷竹來,扁豆要搭架扶藤啦?!贝浯淇沉死字?,站在山梁上看家里的炊煙。炊煙黑黑一團,從煙囪里卷出來。等到炊煙變白變稀,翠翠喊:“做壽枋的,我雷竹砍好了,砍了很多,我挑不動,你來幫幫。”翠翠從另一條小道回家,看見灶臺上的缽頭里,鵝塊冒著騰騰熱氣,整個喉嚨都被鵝塊拉了出來。翠翠把身上的圍裙解下來,包起缽頭抱著胸前,在幾個房間轉(zhuǎn)了一圈,爬上閣樓又下來,到院子里,掀開一副棺材,抱著缽頭躲進去,蓋上棺蓋。老拐把雷竹挑回家,發(fā)現(xiàn)缽頭不見了,到處找,都沒見蹤影,鍋里的鵝湯倒有一大碗。老拐坐下來喝了碗湯,才想起翠翠不知去哪兒啦。問了幾個鄰居,都說不見翠翠,老拐一屁股坐在棺材蓋上,說:“這個死吃的,有鵝吃,就獨孤吃,被鵝骨卡死的,死了我就把你埋在鵝肚子里?!边^了晌午,老拐午睡起來,看見翠翠坐在門檻上,滿嘴都是油,衣襟也油臘臘的發(fā)亮。她的頭靠在門框上,不斷地打飽嗝,呃呃呃,嘴角流出長長的涎水,頭發(fā)像一個雞窩。缽頭擺在地上,空空的,只有一些碎骨肉絲黏在瓷片上。老拐抽出一根雷竹,啪,抽在翠翠的腰上,罵道:“你個死吃的,整個鵝都吃啦,鵝屁股也不給我留一塊。”翠翠跳起來,哭道:“你叫我砍雷竹,你還不是想支開我,你獨食鵝。”老拐打得越發(fā)狠,抽一下,翠翠就吐一口,一地的鵝碎肉。
楓林的春天格外長,雨水綿綿。天空是一架紡織機,不知疲倦地紡著細細雨絲,飄飄渺渺,漫無邊際,不分日夜。春寒滲入骨髓。油菜花兀自趕路,低著頭,不畏艱辛,一邊跋涉一邊開花。大地仿佛是一堆干柴,一根火柴就把饒北河兩岸的田野燃燒起來。熊熊火苗是金黃色,從油綠的枝干上噴射而出,翻卷而洶涌,形成一疊疊的細浪,望眼而去,金黃色的波濤席卷了村莊。谷雨時節(jié)之后,田疇是綠汪汪一片,細辮子一樣的柳條暗自風(fēng)情萬釧。棺材鋪里劈木的聲音在太陽掛窗時響起。老拐姓周,名字不詳。翠翠是鄰村的人,是老拐用兩副壽枋換來的。翠翠的老爹在五十六歲那年死于一根棕繩。棕繩是從籮筐上解下來的,冬天用于吊狗。翠翠的老爹鳙魚頭愛養(yǎng)狗,誰要買狗,都找鳙魚頭。鳙魚頭扔一個烤紅薯在門口,狗來吃的時候,他用棕繩套住狗脖子,掛在木梯子上。狗犟著雙腿,狂吠。鳙魚頭隨手一木棍,落在狗鼻梁上,狗嘴流出殷紅的血,舌苔伸得長長的再也縮不回去,毛豎起來變硬。鳙魚頭把狗頭狗肝腸狗尾巴留給自己吃,用土鍋煮,放大把大把的辣椒生姜。鳙魚頭喝一口谷酒吃一口狗肉,搖一下頭,滿臉大汗,說:“神仙的生活就這兩下子?!本坪鹊貌畈欢嗔?,用筷子敲碗,鳙魚頭閉上眼睛,唱《西廂記》。那年冬,販賣豬仔的炎球到鳙魚頭家催錢,說:“鳙魚頭,你年豬今天殺了,得把豬仔錢還我?!贝浯湓谥笕猓庀泔h蕩。鳙魚頭說:“手頭緊,到了開春再還吧,你看看,我年肉才留了二十斤和一副大腸,豬肚都舍不得吃。”“你要過年,我也要過年呀,你不能只顧自己過年,不管我死活?!毖浊蛘f。兩人說話嗆了起來,激烈地爭吵。炎球說:“你不讓我過好年,我讓你沒肉吃?!毖浊驈膲亲テ鹨话咽遥鲈诖浯涞娜忮伬?。鳙魚頭端起肉鍋,把一鍋湯肉潑在炎球身上。那晚,鳙魚頭死了,吊死在木梯子上,臉發(fā)黑,舌苔僵硬而長,拉出整個口腔。隔了一天,鳙魚頭七十多歲的老娘猝死在茅廁里。沒錢下葬的翠翠娘哭得不醒人事。老拐忙了幾個日夜,做了兩副棺材,對翠翠娘說:“老嫂子,我知道你的苦處,壽枋我做好了,你先用著吧。”來年春,翠翠娘給老拐送來一壇谷酒,說:“老拐,我們都是苦藥渣,你不嫌棄的話,我把翠翠許給你?!蹦且荒辏瞎杖龤q,翠翠十九歲。
這是一個普通的院落。一棟木質(zhì)簡易的矮房,圍墻爬滿苦瓜藤。院子里堆著木板、原木,刨花撒了一地。老拐以前不拐,十五歲那年,去茶灣偷木頭,被獵狗追著跑了五里多路,摔下山路,自此,走路再也沒有正過身子。他因此學(xué)了做棺材的木匠活。在翠翠沒進周家門之前,老拐有一個相好,是水碓房里瞎子犟牛的老婆油麻。老拐是油麻的相好之一。油麻胖黑黑的,樹墩一樣結(jié)實,即使是冬天,鼻梁也冒汗。村里傳言,油麻天天都要和男人過夜生活,不過夜生活,一定是病了,渾身乏力,吃飯都沒胃口。她喜歡吃肉,越大塊越好,巴掌大的五花肉能當飯吃,嘴唇常年都是油亮的。有一年夏天,老拐的小女兒出世了,翠翠抱小孩回娘家小住了幾天。油麻摸黑敲門,老拐責怪似地說:“萬一翠翠回家怎么辦?”油麻說:“我給你煮了四個桂圓蛋,你先吃吧,吃了有力氣一些。”油麻抱起老拐,往棺材里放,說:“我還沒在棺材里做過這樣的事呢?!惫撞奶?,只能躺一個人,油麻就騎在老拐身上。老拐抽了油麻一屁股,說:“哪有女人在上面的?!庇吐檎f:“男人在上面,就像抓癢,你給我抓癢抓摸不到癢處,我在上面,知道哪兒癢,一抓就抓到了。”老拐說:“造孽呀,我去投胎還是個木匠?!苯绘诺臅r候,油麻叫聲特別大,挨了尖刀一樣。老拐怕路過的人聽見,把棺材蓋斜蓋起來,脫下襪子塞住油麻的嘴巴。自老拐結(jié)婚后,他們偷情都在后山巖洞里。巖洞有一堆干茅草,打成地鋪。油麻比老拐還大九歲呢。偷情是這樣的,女人越偷膽越大,男人越偷膽越小。油麻一進老拐的院子,老拐的斧頭就砍得格外重,啪當,啪當,啪當,假裝沒看見。油麻和翠翠聊天,聊著聊著,就聊到老拐身邊去,趁翠翠進屋忙事,用手和言語挑逗老拐。老拐越是憋著不想,又越想去干那個事。所以老拐每次和油麻干事,都有使不完的勁,油麻也越喜歡。做完了,老拐心里很是懊悔,暗暗發(fā)誓,這是最后一次,絕不再做了,翠翠是多善多柔的人啊,不能辜負她家人的托付??筛魝€三五天,看看油麻進自己的院子,雖是想躲著,可渾身就像突然間蓄滿了水一樣,不放閘的話,身體會像河堤一樣崩裂。而油麻就是一臺發(fā)電機,嘟嘟嘟嘟,隨時都可以發(fā)電,隨時都充滿爆發(fā)力。油麻對老拐說:“棺材不應(yīng)該拿去埋人,應(yīng)該用來做床,你看看,我們做那個事,兩人整個身子都擠挨在一起,一點空間都不浪費。”只要翠翠不在家,油麻就和老拐在棺材里偷情,不知疲倦,一個晚上好幾次,肆無忌憚,咚咚咚,他們的腳板踢棺材板的聲音,鄰居聽得一清二楚。鄰居是個寡婦,姓張,四十出頭,聽得滿心怨氣,用竹梢抽打家里的公貓,“喵——”貓一聲驚叫,全巷子毛骨悚然。
家里好吃的東西都留不住,油麻能拿的,都給了外面的男人吃,犟牛沒辦法,能裝下肚的都裝到肚子里。油麻說:“男人是一口井呀,沒有水就是枯井?!钡吐閺牟粠腥嘶丶遥辉谕饷妫袝r去地里摘辣椒,竹籃子扔在地里,人卻不知去了哪兒,怎么吼她,也不應(yīng)聲,隔了一會兒,她慌里慌張地從茶樹林鉆出來,一邊扎褲子一邊低頭滿足地笑,頭發(fā)衣服上滿是樹葉屑。犟牛用竹梢抽她,她也笑。犟牛干癟癟的,茶枯餅一樣,油分已被榨干。
“丁”字路口,是村里出殯的地方。入殮了的人要在這里過一夜,擺上香燭白飯大塊肉豆腐,燒三刀黃紙。有一次,村里老了一個人,漆皮和豬牯在酒桌上打賭,說,誰在夜里三更趕到路口,把祭肉吃了,誰就贏一壺五斤谷燒。那夜下蒙蒙雨,豬牯趕到時,棺材蓋上突然坐起一個人,戴一頂斗笠穿一件蓑衣,說:“我比你早到了吧?!必i牯拔腿就跑。第二天,村里多了一個神志不清的人,見人就說:“人,人,蓑衣,蓑衣?!彼麚炻飞系臓€紅薯吃,拔蘿卜吃,捉泥鰍吃,抓蛤蟆吃,褲子掉下身也不知道。這個人就是豬牯。
孩童或年輕人夭折,用一張草席卷起來,木架子夾住,扔到后山的茶樹洞,潦潦草草埋了,不能放在路口出殯,也不買水上路。也有死了多次又活過來的人。順壽死了,地仙說:“順壽要逢七下葬,家道才轉(zhuǎn)好?!奔胰税才湃溯喠魇匾?。順壽才四十多歲,孩子都沒成家,請鄰里幾個后生守。順壽擱在床上,蓋著白布,后生在床邊擺上小方桌打牌。第五夜半夜,幾個人正打得酣暢,面對床坐的麻七眼睛瞪得銅鈴大,說:“坐起來了,坐起來了?!迸埔蝗樱艿介T外嚎啕大哭。其他三人不知啥事?!拔矣悬c口渴,給我一點兒水?!比艘豢矗槈圩诖采?,神態(tài)安然。三人魂飛魄散。大家再也不叫他順壽啦,叫他“不死”。不死過了一年多,又死了。先是抽筋,吐白沫,而后全身冰涼,倒在桌下,身子漸漸僵硬。家人在廳堂里擱了一塊門板,安放不死,香火供著,火燭點著,每餐都放一碗飯,擺上筷子,菜也餐餐熱一次。到了第七天,飯不見了,人也不見了,不死端一把鋤頭去秧田種田埂豆了。方圓幾十里都傳言,楓林有一個不死的人,愛吃生老鼠仔,可能是老鼠神下凡投胎。村小學(xué)的校長找到順壽,說:“你要到醫(yī)院查查,世上沒有不死的人,你躺在木板上,我學(xué)生都恐慌了,都不敢來學(xué)校讀書?!表槈壅f:“我鎮(zhèn)里都沒去過,我可不敢去城里醫(yī)院?!毙iL陪他去了市人民醫(yī)院,也沒檢查出所以然來。又去了省人民醫(yī)院檢查,專家說順壽有癲癇病,只是發(fā)作起來不是間歇性的,而是集中爆發(fā),密集地連續(xù)發(fā)作,發(fā)作時處于完全休克狀態(tài),和死人沒區(qū)別。家里人再也不怕順壽死了,那是癲癇發(fā)作。過了三年,順壽又死了。家人說說笑笑,說:“這個死人,不想做事就死一次,權(quán)當放假。”七天后,廳堂里多了許多蒼蠅,叮在順壽臉上,樟樹上也有烏鴉啊啊啊啊,日夜不歇。順壽的老婆用手去摸順壽的臉,爛梨子一樣,淌出腥臭的水。她雙膝一跪,哇的一聲:“不死的,你怎么真會死的??!”抬壽枋的麻七說:“不死都會死,我們更會死,該吃的吃該喝的喝,別耽擱了自己?!彼w了一半的房子,荒在那兒,手用在撲克上,嘴用在酒杯上。
我忘記在哪年,鎮(zhèn)里實行殯葬改革,由土葬改為火化。老拐死的時候,是個寒冬。他死于醉酒,喝了酒回家,睡下去再也沒醒。他的大兒子初中還沒畢業(yè),在石灰廠里做挑夫。下葬的壽枋連油漆都沒上。壽枋是給鄰村一個人做的,做好壽枋,老拐死了,剛好派上用場。下葬的第七天,殯葬改革執(zhí)法隊的人來了,對翠翠說:“現(xiàn)在實行火化,你怎么可以土葬呢?罰款三萬六。”翠翠傻了,說:“我人都沒了,還罰我,你把我火化算了。”執(zhí)法隊員說:“你不交罰款,就挖你墳。”六個執(zhí)法隊員端起鐵鍬、鏟、斧頭、鋤頭,找到墳地,要挖墳。翠翠躺在墳上,說:“我們這么窮的人,連吃都沒著落,你要我的命吧。”村里幾十號男女把執(zhí)法隊員圍住,說:“挖墳就是踩在活人頭上拉屎,你敢挖墳我們就把你們殺死?!迸沙鏊鶃砣耍f:“殯葬改革是國家大事,你們圍攻執(zhí)法人員就是和國家對抗?!甭槠哒f:“那李會計死了娘都土葬,款也沒罰,你們官官相護,他是鎮(zhèn)政府會計,你們不敢動,欺軟怕硬?!迸沙鏊娜四贸鲣D子,把麻七帶上警車,說:“你是挑頭的,要好好治治你?!甭槠邚呐沙鏊鰜?,是一具尸體。派出所說:“麻七是自己撞墻死的?!甭槠呱砩隙际呛诤诘酿鲅吖且矓嗔巳?,耳朵出血。
從墓穴里挖出來,老拐的肉已完全腐爛。翠翠連骨灰都沒去要。村里幾個老人組織了幾十號人馬,去縣里上訪,披麻戴孝在縣政府門口哀哭,鎮(zhèn)政府和派出所的相關(guān)人員被法紀處理。記者去采訪鎮(zhèn)黨委書記,書記說:“我們財政不行,發(fā)工資都困難,就靠這樣的罰款支撐,我們在吃死人飯。”縣里得知此事,鎮(zhèn)書記也被撤了職。殯葬改革沒執(zhí)行下去,又恢復(fù)了土葬。
當然,從新墳里挖尸出來的不止老拐一個。爛柿的老娘八十八歲入土。她從六十多歲就被腳風(fēng)濕封癱在椅子上,哪兒也去不了,上床都要人抱,可健旺著,油燈一樣,暗而不滅,火苗跳著跳著,以為要滅了,可撥動一下燈芯,又燃起來。她整年都在椅子上,椅子上蓋一床破棉絮。爛柿是個孝子,好吃好喝,都先給老娘供著。爛柿的老婆是個啞巴,矮小,又瘦,像個空瓜子殼。爛柿可能是全村最窘迫的一戶,房子是泥房,蓋蘆葦,門是生產(chǎn)隊解體時拆除下來的,窗戶用塑料皮釘?shù)摹K囊浑p兒女,到了寒冬都下不了床,天太陰寒,兒女沒有棉褲子也沒棉鞋子,只能在床上取暖。南方的冷是濕冷,針尖一樣刺入骨髓。爛柿用油茶殼燒出旺火,堆在火盤里,緩解陰寒。村里有一些好心人,把舊棉襖舊棉鞋送給爛柿,到了菜荒還送一些肥肥的咸肉、腌菜、霉干菜,送半筐番薯米,給爛柿一家度荒。爛柿勤快老實,對人也熱心,村里人都看在眼里。他老娘死,連買棺材的錢都沒有,村里家家戶戶抽出一些錢,置了棺材白布香燭鞭炮,把他老娘安葬。棺夫和嗩吶手也都不在爛柿家吃飯。爛柿無以為謝,一家一家地跪拜磕頭。下葬后的第八天,殯葬執(zhí)法隊的人來,要爛柿出錢,一萬二,火化。爛柿看見六七個大男人,手拿鐵鍬鋤頭,他哪見過這等架勢,嚇得暈倒了。執(zhí)法隊員挖墳挖了一半,村里來了幾十個男男女女,咒罵。村民小組長把大家勸說下來,對執(zhí)法隊長解釋了爛柿的家庭境況,說:“我們都有父母,父母也會死,八十八歲入土的人,窮得下葬都沒棺材的人,一個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的人,你們這樣興師動眾挖墳,會引起公憤的?!辨?zhèn)長聽說村里有人鬧事,也開著車子來到現(xiàn)場。鎮(zhèn)長說:“特事特辦吧,我們關(guān)心不夠,也不了解情況,多有得罪了,請大家諒解?!辨?zhèn)長拿出兩千塊錢,包給爛柿,說:“你有困難找政府,我們一起出力,把生活過好。”男男女女散了,說:“鎮(zhèn)長是個好人?!边^了一年,鎮(zhèn)長被抓了,說是貪污。村里人不理解,這么好的人怎么會貪污呢?這個世道真讓人看不懂。
對老拐的死,犟牛很不理解,說:“老拐的命是喝八千一百斤酒,怎么還余了兩千七百斤沒喝下就走了呢?”犟牛是算命的,村里人誰一輩子吃多少飯喝多少酒做多少次愛砍多少擔柴挖多少塊地,他都心里有數(shù)。犟牛手上握一根竹竿,走村串戶算命。他的右手夾兩片蓮花板,啪啪,肩上搭一個布袋,布袋的后兜掛一把二胡前兜裝著白米。他算一個命得一升米。有客人算命了,他架起二郎腿,坐在廳堂或屋檐下的板凳上,客人報上生辰八字,他從后布兜里摸出牌簽,掐指算陰陽八卦。他邊拉二胡邊解說命相,他的解說不是說,而是唱,聲音婉轉(zhuǎn)如流水,清脆似鶯啼。他坐在哪兒,哪兒都圍著一群人,嘰嘰喳喳。他也愛喝酒。一次,老拐和麻七穿串起來,對犟牛說:“晚上我們打伙煮肉吃,一人一塊錢?!标衽Uf:“打伙好啊,只是我一個瞎子怎么吃得過你們,打伙可以,不能點燈吃?!甭槠哔I來兩斤肉四斤豆腐,煮了一大缽頭,擺在老拐院子里的壽枋蓋上吃。湯都喝完了,麻七問老拐:“你吃了幾塊肉?”老拐說:“三塊,怎么吃不到肉呢?”麻七說:“我也吃了三塊,秤也沒少呀,怎么沒肉呢?”犟牛捂著嘴巴笑,說:“筷子一夾就知道是不是肉,陷筷子的是豆腐磕筷子的是肉,我吃的可都是精瘦的好肉?!?/p>
十二年前,父親六十二歲。他用母親六十歲生日收賀禮積余的錢,買來兩副壽枋,花了二千四百塊。我并不知道?;丶疫^年,我看見閣樓上擺著兩副壽枋,我一下子全身冰涼。我的父親母親瞬間在我眼前衰老了。我十三歲外出讀書,直至工作,很少呆在父母身邊。父母是農(nóng)民,但我一直過著少爺?shù)纳睿词故窃谑罴?,我都是埋頭讀書。我三哥大我四歲,見我不去干農(nóng)活,埋怨父親偏心,說:“他不去砍柴我也不去。”父親說:“他是個讀書人,他的手白白的,綿綿的。”三哥一下子淚如泉涌。三哥十三歲就止了學(xué)業(yè),和我祖父學(xué)耕田。他不上學(xué)是因為他知道父親沒有能力負擔學(xué)費。三哥十六歲那年,我二哥剛好訂婚。那年夏天,三哥隨工頭去梧鳳洞伐木,有三個多月。到了中秋節(jié)前一天,二哥要去未婚妻家送節(jié),可是沒錢。我父母和二哥一直坐在后廳的灶臺旁,等三哥回家。伐木三個月,他賺了一百二十塊。天都很黑了,一家人都沒吃飯,把飯菜熱在鍋里,弟弟靠在母親懷里酣睡。父親站在沙石公路邊,打著火把,等三哥。梧鳳洞離我家有五十公里,早晨來的班車怎么說也不至于跑一天啊。我大哥是個拖拉機手,開著掛長的拖拉機沿路找三哥。母親嚶嚶啜泣,她擔心她的兒子是不是遇上了不幸的事。那些年,梧鳳洞前前后后的二十多里公路,經(jīng)常發(fā)生手拿獵槍打搶的事件。公路上橫幾根圓木,車子停下來,司機的腦殼上就抵著烏黑黑的槍口。到了后半夜,我們都睡下了,母親還坐在灶前,咚咚咚,大門被敲得急驟如鼓點。母親開門,看見三哥光著腳,手上提著鞋子和一個鋁飯盒,破布一樣的衣衫裹著他瘦小的身子,腰上扎著大柴刀。母親一把抱住他,叫我父親:“老四回來啦,回來啦。”我們一家人都圍在灶臺前。三哥傻傻地坐在板凳上,一句話也不說。他的腳板流了許多血,沙子磕的。母親端來熱水給他泡腳,搓洗。她一邊洗一邊哭。那個夜晚,似乎特別寒冷。月光鋪撒在大地上,像一層霜,瓦楞上,樹葉上,水塘里,稀疏的棗樹間,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洗完腳,三哥哇的一聲嚎啕大哭,泥石流一樣的哭聲從他喉嚨里噴射而出。他抱著頭,雙肩抖動,整個身子低下,蹲著。他斷斷續(xù)續(xù)哽咽地說:“車子開了三十多里,發(fā)現(xiàn)褲兜里的錢不見了?!彼詾殄X丟在柴蓬里,又走路返回,四處翻遍了都沒著落。他只好走路回家。他舍不得穿鞋子走沙石路,光著一雙腳,走了一百多里,一粒米都沒進。他的嘴唇結(jié)著厚厚的血痂,臉上像被霜凍后的淤泥一樣開裂。“死全家的,肯定是在車上被小偷扒了。”我父親狠狠地說。我母親說:“就是餓死,也不要你去伐木了,才十六歲,遭這樣的罪,地獄啊?!钡诙欤腋赣H把三個月的牛犢牽到街上賣了,買來煙酒布匹鞋子,給二哥送節(jié)。
何謂生活?在楓林,就是慘烈的赤膊巷戰(zhàn),而最終倒下的是自己。在巷戰(zhàn)中,我們都會疲倦,會突然了悟,茍活是一種大智慧。于是買來壽枋,寂靜地等待自己倒下的那一天。那樣的平靜,悲愴,隱忍,廣闊。我送過我的祖父祖母上山,送過我外祖母上山,但我沒有過這樣的畏懼:假如我的父母有一天不再返回這個矮小的泥墻瓦房,我的世界會是黑茫茫一片,來去皆惘然。這是一種因父母衰老而帶來的隱痛,像一枚刺扎在心尖,拔不出來。
后山有許多粗壯的松樹和杉樹,還有寬大葉片泛著灰白色澤的桉樹,更遠一些的山脊,有苦櫧樹、楊梅、紫荊、楓樹。矮矮山梁上,是遍野的油茶,在秋天,紅色的白色的花朵,嘩啦啦啦地鋪滿山岡,嬉鬧的蜜蜂在追逐,花香一浪一浪地撲打。泡桐已凋敝,它的突兀顯得孤單而美好。棕樹有哀憐的黃,一副甘于忍受風(fēng)雨而無動于衷的樣子。松木杉木苦櫧,都是做棺材的好木料,又粗又長,經(jīng)得起腐爛。它們滿山都是,卑賤,廉價,松脆,結(jié)實,只要一把斧頭一條拉鋸幾十個長板釘,經(jīng)過老拐的三天兩夜,就成了棺材。我看過最好的棺木是楠木。我十來歲時,和三姑父去夏家墓(地名)玩。三姑父是個地仙,手里拿個羅盤,帶著我和我表哥振宇,去夏家墓,說:“看看夏宰相外婆的墓地可不一般。夏宰相是明朝的夏言,一生為官清廉剛正,出生在上饒縣鄭坊外婆家,并在此度過美好的童年。為官之后,夏言常回鄭坊看外婆,外婆死后,安葬在錢墩的山塢里。這個山塢叫夏家墓?!蹦沟匾驯槐I,橫陳著數(shù)十塊腐木板。木板用刀斧砍不裂,腳踩上去,咯吱作響。三姑父說,這是楠木,千年不爛。墓前有八只花崗巖雕刻的石馬石羊,地基鋪著青石,兩邊是高大的青杉黃柏。這是鄭坊最氣派的墓地了。兩邊是山壟,山坳前是一口池塘,池塘前是開闊肥沃的田野,更遠處是蜿蜒九曲的饒北河,河流依高聳的靈山繞村舍而行。
夏家墓旁的荒岡上,十五年前,我的祖父祖母移居到了這片油茶林里。茅草茂密,麻雀亂飛,野草莓遍地,草徑交錯。那是我的最高山峰,只是這么多年,也不曾去探望。草青幾次,也必然會黃幾次,只是每年的秋天,彌眼的哀黃,讓我陡生悲涼。在通往荒岡的路上,楓林人漫步疾走,沒有姓氏,也沒有年齡。
老拐已死去七年,棺材鋪在前年,建成了老年俱樂部,有圖書室、麻將房、科教電視室,是一棟小洋房。翠翠也沒改嫁,兒女都在浙江打工。翠翠一個人在家里養(yǎng)豬養(yǎng)雞,臉上多了一些南瓜一樣的肉,有瓦紋,額頭緊繃。她的家搬到了河邊,建了一棟三層半的樓,沒有外粉刷,紅磚的墻,窗戶是一個空空的“口”字。她很少到村子里來閑聊,總是一個人打瞌睡,一個人吃飯,一個人坐在廳堂里念佛燒香,一個人在菜地里捉蟲拔草。只有小貨店的缺牙隔個十幾天看見她來買醬油手紙食鹽味精。她提一個用了十幾年的竹籃,說話的聲音只有自己聽得見。她把雞蛋從竹籃里拿出來,給缺牙:“代賣一下,就算八毛錢一個?!敝窕@用補了的毛巾遮著,毛巾下是秕谷,秕谷上蓋著雞蛋。她把秕谷帶回家,喂雞。她掀開毛巾的手,細細長長,像枯死的文竹。她差不多是一個被村里遺忘的人,只有到村里選舉村主任時,才有人記起她,給她兩斤茶油三包洗衣粉四塊肥皂,來拉選票。
上個星期,我回楓林看望父母,村里正出殯。母親說,是翠翠死了,死在菜地里,被放牛的矮胖發(fā)現(xiàn)。早晨發(fā)現(xiàn)的,翠翠的頭上還有一層厚厚的秋霜。我的小孩在田里刨甘蔗挖紅薯,她不吃,只是玩,滿身泥巴。我愛人站在田埂上,恬靜地看著孩子。她們都是城里長大的孩子。她們眼中的楓林是有土菜吃,有棉花看,一層層的山巒往上疊像個稻草垛。我陪母親看電視,母親坐在椅子上,耷拉著腦袋,頭發(fā)有一半銀白。她不斷地咳嗽,臉像一塊鍋巴。母親說:“翠翠不容易,不容易也走完了,等你父親走的那一天我就絕食死,死了比活著舒服一些?!蔽铱粗赣H,她拉下眼睡著了。我想說的話,閉在嘴巴里。過了一會兒,她醒了,又說:“你不要去安徽上班了,你又不差這些錢,你看看,你今年頭發(fā)都掉了很多,差不多和你父親一樣光頭了?!蔽野盐业耐庖律w著母親身上,離身去屋外。屋外清朗,田野高高低低,屋舍在一片靜虛里,收割后的田疇給人溫暖懷抱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