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山曉

一

楊守禮在衛(wèi)生間里給老伴王巧珍準備澡水時，終于下了決心：搓背時向老伴攤牌，她如果還不同意，就……

楊守禮不敢往下想。他希望老伴最好能答應(yīng)他。

水溫調(diào)好了。楊守禮伸出脖子沖屋里喊：“來吧，今天我給你好好搓搓背?！?/p>

王巧珍正坐在屋里看電視新聞，沒聽見楊守禮喊她。新聞里正在講一架外國客機空中失事，漫山遍野都是支離破碎的尸體和飛機殘骸。王巧珍嘴里念叨著：“可惜了！飛機可不能坐，太危險……”

楊守禮又喊了一聲，王巧珍還是沒聽見。楊守禮急了，沖進屋拉王巧珍。王巧珍站起來就跟楊守禮往衛(wèi)生間走，邊走邊說：“坐飛機太危險，說死就死。記住，咱們的孩子千萬不能坐飛機……”

楊守禮沒看到那條飛機失事的新聞，莫明其妙地看著王巧珍，沒接話。

搓背時，楊守禮很耐心、很殷勤。王巧珍見楊守禮的額頭上已經(jīng)沁滿了細密的汗珠，有些心疼，搶過搓澡巾，推著楊守禮說：“你歇會吧，我自己先搓一會?！?/p>

楊守禮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說：“不累不累，還是我來吧，又搶回搓澡巾?！?/p>

王巧珍就沒再堅持。

搓著搓著，楊守禮小聲說：“巧珍，我跟你商量一件事，我看那份協(xié)議就別改了。”

王巧珍聽到這話，睜開了眼睛，臉色也難看起來，攔住說：“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你想給我搓搓澡就能收買我呀？沒門！”說著，一把搶過搓澡巾。

楊守禮聽了這話，幾乎是哭著哀求：“巧珍，算我求你了。這件事你要是答應(yīng)我，我今后啥事都聽你的！”

王巧珍說：“你想的都是你女兒，你為啥不想想我兒子？”

楊守禮說：“我這一生最對不起的就是我女兒……”

王巧珍攔住說：“我這一生最對不起的就是我兒子。我已經(jīng)做出了最大的讓步，協(xié)議必須改！”

楊守禮聽了這話，憤怒了，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用雙手卡住王巧珍的脖子，咬牙切齒地說：“巧珍，這事我已經(jīng)做到仁至義盡了，你不要再逼我。要不，我就掐死你！我也自殺！這樣，我女兒就是房子的唯一繼承人?！?/p>

王巧珍毫無懼色，揚了揚脖子，大義凜然地說：“為了我兒子，協(xié)議必須改！”

楊守禮說：“你要是這樣逼我，我真掐你了！”

王巧珍翻了一下眼睛，輕蔑地說：“你敢？”她不相信老實巴交的楊守禮能真動手，又不屑地說，“哼，有種你就掐?！?/p>

楊守禮覺得自己再也沒有退路了，雙手突然發(fā)力，死死地掐住了王巧珍的喉嚨，直到王巧珍翻了白眼他才松手。一松手，王巧珍的身體像沉重的沙袋子一樣轟然倒地。楊守禮蹲下，伸手摸了摸鼻，沒氣了。他慢慢地站了起來，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眼前一片茫然……

二

楊守禮四十二歲那年，妻子夜里突發(fā)心梗死了。他只好和十多歲的女兒楊紅相依維命，住僅有十幾平米的單間，日子過得很狼狽。

也在這一年，四十歲的王巧珍的丈夫遇車禍沒了，給她留下兩個兒子。大兒子趙保勝十九，剛參加工作，在工廠當保安；二兒子趙保利十五，念初三。一個寡婦家?guī)z兒子，日子過得也不易。

第二年，經(jīng)人介紹，楊守禮和王巧珍認識了。兩人都是普通工人，門當戶對又同病相憐，便一見鐘情。再次見面，兩人就開始談實質(zhì)性問題。楊守禮要求王巧珍結(jié)婚后搬到他家住，為了避免不必要的矛盾和夫妻生活，建議兩人都不要把孩子帶到新家。

王巧珍問：“你女兒咋辦？”

楊守禮說：“住在爺爺奶奶家，讓老人帶?！庇终f，“你的兩個兒子都大了，生活完全可以自理，平時就住自己的房子，星期天和節(jié)假日過來團聚一下就行?！?/p>

王巧珍說：“那我得回去跟我倆兒子商量一下?！?/p>

趙保勝和趙保利都是懂事的孩子，非常聽媽媽的話。王巧珍把想法一說，兩個兒子就同意了。王巧珍眼淚就下來了，既感動又愧疚。

婚后，楊守禮和王巧珍的生活非常幸福美滿。星期天和節(jié)假日，楊紅來看爸爸，趙保勝、趙保利來看媽媽。王巧珍看見仨孩子，樂得嘴都合不上，總要做上幾個拿手好菜，楊守禮就屁顛屁顛地給她打下手。仨孩子就在一起玩，趙保勝和趙保利很喜歡這個活潑的小妹妹，叫她小紅。楊紅也很崇拜趙家的兩個大哥哥，分別叫他們勝哥和利哥，叫得很甜。一家五口人坐在一起有說有笑地吃上一頓團圓飯，那日子過得美透了，鄰里都羨慕。

楊紅讀高三那年，課程緊，星期天也要補課，就不能像從前那樣看爸爸了。一天，楊守禮病了，高燒39度多，臥床三天。盡管有王巧珍精心照料，楊守禮還是想念女兒。但見不著，心里很難受，抓心撓肝的。

楊守禮病好后上班，正趕上工廠發(fā)工資，就背著王巧珍用工資給楊紅買了一部手機，親自送到女兒學校。

楊紅不接，還埋怨說：“爸，我不需要手機，花這錢干啥？”

楊守禮就把自己前段時間得病想念女兒的事情說了。

楊紅聽了眼睛就濕潤起來，理解了爸爸。

楊守禮再次把手機遞給楊紅，說：“爸爸要是想你了，就打你手機，說上幾句話。”

楊紅接過手機，眼淚就涌了出來。

當晚回到家，楊守禮沒敢提工資的事，王巧珍也忘了。第二天一早，王巧珍想起來了，問楊守禮：“你發(fā)工資了吧？”

楊守禮支支吾吾地說：“ 發(fā)……發(fā)啦?！?/p>

王巧珍問：“咋不交給我呢？”婚后，兩人有約定，王巧珍管錢，楊守禮管賬，不許亂花錢，買貴重物品事先要兩人商量。

楊守禮自覺理虧，說話也沒了底氣，吞吞吐吐：“我……我……”

王巧珍是急性子，辦事爽快，高聲說：“我什么我，實話實說，我又不能吃了你?！?/p>

楊守禮這才說出給楊紅買手機的事。

“一千都花了？”

“都花了?！?/p>

王巧珍就生氣了說：“我一心一意為這個家，沒亂花過一分錢。對仨孩子不偏不向，買五十塊錢的東西都先和你商量，你咋還背著我干這種事呢？你眼里還有沒有我？”王巧珍委屈的得說不下去了，哭了起來。

楊守禮就勸：“巧珍，我錯了，我改還不行嗎？”

王巧珍擦了一把眼淚，問：“咋改？”

楊守禮說：“你讓咋改就咋改？”

王巧珍想了想，說：“保勝和保利都沒手機，我看就仨孩子一碗水端平，我這就給你拿兩千塊錢，你再去買兩部手機。”

楊守禮覺得王巧珍的要求不過分，也在理，二話沒說，接過錢就去買手機。

婚后的第一場風波就這樣平息了，生活還像從前一樣，順風順水、幸?？鞓?。

三

楊紅沒能考上大學，去一家超市當了收銀員，依然和爺爺奶奶住在一起。

過了幾年，楊紅結(jié)婚了，住到了婆婆家。而年邁的爺爺奶奶也先后病世，留下一間半破舊的平房。由于平房年久失修，地點又偏，屋子里又都是些破爛東西，楊家就沒有出租，鎖上了。

斗轉(zhuǎn)星移，楊守禮和王巧珍結(jié)婚已經(jīng)十八年。這十八年，兩人生活幸福，風平浪靜。仨孩子都成家生子，各自過著各自的平靜日子。

這年春天，楊守禮和王巧珍的生活突然掀起了波瀾，這波瀾把仨孩子也攪了進去。起因是楊家祖上留下的一間半破舊平房要拆遷，政府貼出告示：限期住戶一月之內(nèi)搬走，房子騰空。二年回遷，家家都能分到寬敞明亮的樓房，居住面積也要增大不少。這是好事，家家歡天喜地。楊家聽了也不例外。

騰房那天，楊守禮是和王巧珍一起去的。兩人在破東爛西中挑出一些還能用的舊東西，學著鄰里的樣子，擺在馬路邊上，加入了賣舊物的行列。王巧珍守攤，在馬路邊蹲了幾天，舊物沒賣出多少，消息卻聽到不少。左鄰右舍說政府要把這地段改造成商業(yè)區(qū)，將來商業(yè)中心就在這里，寸土寸金，房價會高得驚人，這里的住戶家家都能發(fā)一筆財。王巧珍一聽這話，心就活了，想：我現(xiàn)在是楊家的人，楊家祖上的房子當然也有我的份。王巧珍就問：“我家這房子回遷，能給多大面積？”鄰居有的說七十平，我的說八十平，還有的說九十平，還說價值在三十萬到五十萬之間。

聽到這，王巧珍再也坐不住了，把舊物收拾到屋里就往家跑。進屋就對楊守禮說：“告訴你一個特大喜訊，咱家的回遷房少說能賣三十萬。我已經(jīng)想好了，新房一到手就賣掉，給仨孩子每人十萬。這些年，孩子為我們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委屈，就算當?shù)鶍尩膶⒆拥囊淮位貓蟀?。?/p>

楊守禮一聽這話，就愣了，心想：她咋能這么想呢？這是爺爺奶奶留給楊紅一個人的房子，咋能仨孩子平分呢？這話到哪也說不通。

王巧珍見楊守禮愣著不說話，問：“老楊，你咋不吱聲？難道我說的不對嗎？”

楊守禮說：“這是我家祖上的房子。楊紅為了我們倆的幸福，和爺爺奶奶在這破舊的平房里住了很多年，受了很多苦?，F(xiàn)在，她和婆婆擠在一起，住房也不寬敞。我已經(jīng)想好了，回遷后，新房給楊紅。”

王巧珍聽了這話也愣住了，半天才說：“難道這些年光小紅吃苦受委屈嗎，保勝、保利就沒嗎？”

楊守禮說：“我不否認，但這是兩碼事呀?！?/p>

王巧珍說：“這咋是兩碼事呢？”

楊守禮說：“我跟你說不清。要說，咱們到法院說，法院是最講理的地方。”

兩人在氣頭上，便相約著來到了法院。法官問明了情況，說按照《繼承法》規(guī)定，這房子應(yīng)該由楊守禮、王巧珍和楊紅三個共同繼承。

楊守禮一聽就急了，可卻沒話可說。

王巧珍聽了很得意，說：“老楊，你說法院是最講理的地方，你得按法院說的辦?！?/p>

楊守禮沒說話，猛地站起來，氣哼哼地走了。

晚上睡覺，楊守禮還在生氣，認為《繼承法》定的不合理。

王巧珍主動搭話：“老楊，你也不要太教條，有些事可以商量辦嘛。”

“咋商量？這房子也沒你兩個兒子的份，這是《繼承法》規(guī)定的?！睏钍囟Y忿忿地說。

“這我明白，你現(xiàn)在有啥新的想法可以說出來，大家交流一下意見。”

“我們倆現(xiàn)在有房子住，我想這房子還是給楊紅?！?/p>

“給楊紅行，但不能白給，她要出一部分錢?！?/p>

“你要她出多少錢？”

“房價的百分之六十?！?/p>

“多了點，出一半吧?！?/p>

“百分之六十不多，你仔細算算，按說應(yīng)該是百分之六十六?！?/p>

“再讓一點吧，百分之五十五?！睏钍囟Y商量著說。

“一言為定?！?/p>

“那楊紅給我們倆的房錢咋分配？”楊守禮覺得又出現(xiàn)了新問題。

“仨孩子平分，人人有份。他們拿這錢可以買房子，也可以改善生活?！蓖跚烧浜敛缓卣f道。

楊守禮覺得王巧珍說的在理，就點了點頭。

“這可是大事，得讓楊紅和我們簽個書面協(xié)議?！蓖跚烧湔f。

“好，我明天就去房屋開發(fā)公司把房子估個價，然后讓楊紅簽書面協(xié)議?！睏钍囟Y連忙答應(yīng)道。

房屋開發(fā)公司給楊家房子估價四十萬。楊守禮當場算了一下，女兒只要出二十二萬，就能把房子買下來。于是，楊守禮就去楊紅單位，把自己的想法跟女兒說了。他勸女兒和公婆借點錢，自己再出一點，加上剩下三個孩子平分得到的錢，趁早把協(xié)議給簽了。

楊紅聽爸爸這樣一分析，就同意了，第二天便簽了協(xié)議。

楊守禮和王巧珍婚后的第二場風波就這樣平息了。雖然表面上都不說什么，日子還像從前那樣過，但家中的五口人心理上都發(fā)生了變化。楊紅不愿去爸爸家了，不是不愿見爸爸，而是不愿見繼母和兩個哥哥。趙保勝和趙保利也不愿去媽媽家了，不是不愿見媽媽，而是不愿見繼父和小紅妹妹。好像一家變成了兩家人，大家的關(guān)系突然就疏遠起來、別扭起來。從前那種歡聲笑語圍坐在一起吃飯的情景恍如隔世。大家都清楚，這是因為房子，只是誰也不愿挑明。

四

如果工程按期施工，房價不漲，就不會發(fā)生后來的悲劇。

不知何因，工程推遲兩年才開工。而這兩年，房價飛漲，翻了一倍還多。楊家的房子現(xiàn)在估價至少要八十萬，等到入住時，房子要漲到一百萬。而按協(xié)議，楊紅只出二十二萬就能住上價值一百萬的房子。這合理嗎？明顯不合理。王巧珍這樣一想，就覺得太對不起自己的倆兒子。她決定修改協(xié)議，房價以一百萬重新計算，讓楊紅出五十五萬。王巧珍的想法也得到了兩個兒子的支持，改協(xié)議的信心就更足了。

這天，王巧珍去了楊紅的單位，說現(xiàn)在房價翻倍漲價，協(xié)議要修改，二十二萬要改成五十五萬。

楊紅聽了無法接受，說自己沒這么多錢，且協(xié)議不能隨便改。

王巧珍一聽，說讓楊紅把房子賣了，拿出五十五萬，還剩四十五萬再買房，撂下就話自己走了。

楊紅把這事跟爸爸一說，楊守禮的臉色就難看起來，堅決不同意改協(xié)議。

楊紅看爸爸臉色難看，有些擔心，就勸爸爸好好和王巧珍說，別因房子而破壞了二十年得感情，因小失大。

回到家，楊守禮就把自己的觀點跟王巧珍挑明了，態(tài)度很堅決，協(xié)議不能改！

王巧珍針鋒相對，認為房價漲了，協(xié)議必須改！

談話就此僵住了。

楊守禮徹夜難眠，越想越覺得從前對不起女兒，這次再也不能了，就是離婚也不能再讓女兒受委屈。

第二天，楊守禮又和王巧珍談，堅持協(xié)議不能改。

王巧珍還是那句話，必須改！

楊守禮說：“你要改，我就和你離婚，讓你啥也得不到。”

王巧珍并沒被嚇住，說：“你別拿離婚嚇唬人。就是離婚，房子也有我一份。不信你去法院問一問?！?/p>

楊守禮又去法院問法官，才知道離婚王巧珍也有房子的一份，他氣得無話可說。

離婚的路也走不通了。

楊守禮又開始想新辦法，想來想去，只有以死來相威脅了。如果她還不答應(yīng)，為了女兒，只好……

五

面對王巧珍的尸體，楊守禮不知如何是好。之前，他是想好一個解脫方法的，掛120，就說妻子洗澡突發(fā)心?！，F(xiàn)在看來不行，妻子脖頸上有掐出的血痕，醫(yī)生來了，一眼就能看出是他殺。楊守禮又想去派出所投案自首。但殺人償命，他逃不過一死，還不如自我了斷，少受些折磨。想到這，他回到屋里，找出紙和筆，寫下了幾行字。

女兒：

爸爸從前對不起你，這次我再也不能對不起你了。我沒有能力改變國家的《繼承法》，但我有能力結(jié)束自己和你媽媽的生命。爸爸

寫完，楊守禮放下筆，推開屋里的窗戶，一步跨上了窗臺，飛身一躍，從三樓跳了下去，“嗵”的一聲砸在了樓下的過道上，頭和臉上摔出了血，身體掙扎了兩下，不動了。

樓下正在乘涼的幾個鄰居聽到一聲悶響，發(fā)現(xiàn)有人從樓上掉了下來，急忙跑過看，見是楊守禮，頭和臉都是血，閉著眼睛，身體一動不動，一時都傻眼了。

鄰居李老師退休前當過高中的班主任，算是見多識廣、處變不驚，說：“都愣著干啥，救人要緊，有手機的趕緊打120?！?/p>

聽李老師一說，大家才回過神來。有人趕緊打120，有人急忙向三樓跑，向王巧珍報信，可里面也沒動靜，心想：是不是王巧珍也出事了，急忙又往樓下報信。

李老師反應(yīng)很快，從楊守禮腰帶上解下門鑰匙說：“走，我們一起進去看看?！边M屋一看，發(fā)現(xiàn)王巧珍一絲不掛地倒在衛(wèi)生間地上，一動不動。李老師說：“再要一輛救護車?！?/p>

有人又掛了120。

沒一會，兩輛救護車就鳴著刺耳的喇叭趕到了。楊守禮和王巧珍被救護人員用擔架抬上救護車。醫(yī)生又讓鄰居幫忙聯(lián)系家屬，迅速趕到醫(yī)院。

楊紅、趙保勝和趙保利幾乎是同時打車趕到市第九醫(yī)院的。當時，急救室里并排放著楊守禮和王巧珍的尸體，楊守禮剛剛停止了心跳。

楊紅看到爸爸血淋淋的遺容，當場暈倒。

趙保勝和趙保利看到媽媽緊閉雙眼躺在那里，悲痛欲絕，一個用拳頭使勁地砸自己的太陽穴，一個跪在地上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