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鄒厚龍
多年以后,王大樹還清楚地記得那個驚心動魄的場面,那團熊熊的火焰還在燃燒,烤得他的心肉焦痛,險些燒掉了他的下半輩子。
那是一九九八年初春的一天,王大樹從村子的東墩口鉆進了那輛開往恩施市的班車。偏僻的花橋場很少有車子跑,每天僅一輛長途汽車從村子東面穿過,那臺班車破舊不堪,車廂里乘客擠成堆。五短身材、一臉絡腮胡子的司機在駕駛室氣吼吼地罵人:“他媽的!不要擠了!”
旅客們不理他,繼續(xù)拼命往上爬,他們必須趕上車,不然腳可要受罪了。王大樹也一樣,他必須搭上這趟車走,他已經不想在村子里多呆一分一秒。憑著一身好力氣,他擠上了車,努力插進了人縫中。后車門“啪”的一聲關上了,隨即響起一聲慘叫:“媽呀,我的腳夾著了!”絡腮胡子不耐煩地把車門重新開關了一遍,準備發(fā)車,但車子出了毛病,趴在公路上一動不動了。絡腮胡子罵罵咧咧地拿起工具,跳下車,鉆到車子肚皮下去了。
這功夫,王大樹把留戀的目光射出車窗,最后看了一眼他從沒離開過的村莊,目光掃過那些陳舊的瓦房、泛綠的禾田和坡上潔白的羊群,最終落到在小河邊的大柳樹下,那里有一個穿紅襯衫的姑娘在洗衣裳。
他的心陡然變得難受。
年輕的姑娘叫田翠翠。她的模樣就像她的名字一樣甜美迷人,在村子里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漂亮,而且還是那么精明靈動。幾乎整個花橋場的年輕小伙子沒有不想愛她的,可全是白日做夢。漂亮就是女孩子的資本,田翠翠的心氣高得很,似乎還沒有誰能打動她的芳心。
老實說,可憐的王大樹深深地愛上了田翠翠。雖然他算不上什么出彩的人物,只是個會手藝的小木匠,但憑他的英武相貌和憨實的品格,也似乎漸漸博得了田翠翠的喜愛。
可是,當他充滿愛情的心底剛剛油生出一線希望的當口,卻遭受了致命的一擊。
前天晚上,他乘著暮色下河挑水,竟驚詫地看到田翠翠跟一個叫李生鐵的家伙坐在小河邊聊天,看樣子十分親密。要說那小子長相平平,卻腦瓜子靈敏,能說會道,還能耍耍筆桿子,在市報的邊角上發(fā)表過幾篇有趣的小新聞呢,算是村民們公認的有出息的后生。前不久,他剛剛加入了黨組織,光榮地成為村里唯一的青年共產黨員。當時,王大樹雖然對這個情敵十分惱恨,也是毫無辦法,他一顆火熱的心徹底冰涼了。
經過一個通宵痛苦的思慮,他決計出門打工。甚至可以說,他是為愛情而出走的。
方才,怏怏不樂的他來趕車的路上,恰巧碰到田翠翠拎著一籃衣物下河,她好奇地問他是上哪兒去?!鞍Γ竭h處去!”王大樹哀愁地說,拿目光深情地凝望著她。他是多么希望從她嘴里溜出一句挽留的話,但是很使他失望,田翠翠只對他說的遠方感興趣,一個勁地鉆牛角尖。王大樹傷心地轉身離去。
胳腮胡子還在車子底下敲敲打打。田翠翠淘好了衣服,從水邊直起來了,像一面鮮艷的紅旗。她的目光投過來了,不經意地瞅著死甲殼蟲子似的班車。王大樹一直在呆呆地凝視著她,并想極力與她對視一眼,但田翠翠的目光很散漫,她好像在好奇地欣賞著狗一樣翻趴在車下的司機呢。
又過了好一會,司機才跳上車來,啟動引擎,車子像頭老黃牛似地深喘幾口氣,終于跑動起來,眨眼間便把村子甩遠了。王大樹張望著窗外,視野所掠過的地方,路邊成排的樹木長了腳似地迎面沖來,又飛快地后退,一些集鎮(zhèn)、農田、小河和山包像影子似的一晃而過,一個陌生而奇妙的世界在他的眼前呈現(xiàn)著、變幻著、晃動著??蛇@一切他都無心欣賞。他的手緊緊抓在貨架的攔桿上,在車子的搖晃中站著打起瞌睡來。
不知走了多遠,一陣驚乍聲震醒了王大樹。他抬起頭,驚呆了!司機臺里陡然竄起的一團火焰映紅了他的眼睛,大事不好!車頭起火了!車輪子同時停住不動了,那司機想趕緊打開車廂門,但電路早燒毀,車門閉得死死的了。司機顯然嚇破了膽,不顧一切地跳出了駕駛室,撒腿便跑,隔老遠了才回頭甩下一句話:“我去報警求救!”轉眼便不見了蹤影。這截路段叫磙子山,前面不遠處的一塊指示牌上標得清楚,距這里最近的周賀家坪鎮(zhèn)起碼有五里。
車頭前的火勢已經越燒越旺,吐著濃煙迅速橫竄,烈焰向后廂卷來。車廂內像被搗的蜂窩,亂作一團。有人去腳踹車門,但車門紋絲不動;有人拼命用柔軟的拳頭去砸車窗,但厚厚的有機玻璃顯得堅不可摧;有人想從駕駛倉逃生,中間卻隔有一道鋼筋做的柵欄。旅客們開始絕望了,女人和孩子急得哭嚎起來。
這當兒,王大樹也好生焦急,難道就呆在車廂里等著燒死嗎?
著急中,他想起了隨身攜帶的那把做木活用的斧頭,于是趕忙從貨架上的蛇皮袋子里把它扯出來,掄起來大喝一聲:“閃開!”眾人當即給鎮(zhèn)住了,瞅了一眼他手上明晃晃的斧頭,自動讓開路,只見他手起斧落,一斧子砸過去,嘩啦一下,車窗便穿了個大窟窿,“好!”有人高興地叫起來,可窟窿小了,幾個腦袋同時擠上去,便把洞口堵死了,一個也出不去,王大樹又掄起了斧子,眾人抱著腦袋全俯下身去,王大樹發(fā)瘋似地砰砰一通亂砸,眨眼間所有的車窗玻璃都變成了碎渣。沒有什么比逃生的欲望更為迫切了,所有人便混亂不堪地從窗洞魚貫而出,往外鉆、往外跳、往外飛,有人甚至是大頭朝下猛栽了下去。
王大樹最后一個跳出車廂,卻見一個年經的母親尖叫著撲上來:“我的孩子!我的孩子!”王大樹一聽,便明白了究竟,轉身又一次鉆進了燃燒的車廂。在嗆人的烏煙里,他循著一陣奄奄一息的啼哭聲,把一個一歲多的孩子從車尾的旮旯里抓起來,一個后滾翻跳出了車窗。
隨即一聲巨響,汽車爆炸了,旋轉的輪胎、冒煙的油箱和長翅的車骨冒著火焰飛上了天空。
當王大樹回過神來,才發(fā)現(xiàn)那個摟著孩子的女子“撲通”一聲跪在了他的腳下,“救命恩人啦!”她流著淚連連磕頭,隨后像栽籬笆似地又跪下了一大排人,“這是干嘛呢?”眼前的悲壯輪到他不好意思了,他一個個將旅客們拉直,并提著那斧子幽默地說:“要謝就謝它吧!”旅客們都笑了,他也笑了,心中油生的一絲自豪讓他忘掉了身上的燙傷,他的手臂上有好大一塊燙破了皮,還起了幾大個水泡,在火辣辣地疼哩,但他似乎一點也不覺得。
客運公司很快派人來救援了,將所有受驚的旅客都送走了。英雄王大樹當然受到了特別的禮待,他被公司領導用一輛漂亮的小車徑直送進城里的醫(yī)院。所幸燒傷勢不重,只是淺度燒傷,醫(yī)生給他只做了簡單的包扎。
當然啦,客運公司的茍經理還專門為他準備了一桌酒菜壓驚,一大桌人頻頻向他敬酒。
“英雄??!敬酒!”
“干杯,義士!”
贊揚聲不絕于耳,王大樹雖然受了傷,吊著一只膀子,但還是來者不拒,大口大口地喝酒。他的酒量大得很,從不喝醉,他變得滿臉通紅是被那些贊揚聲說醉的。一個鏟大地的農民,一個使斧子的小木匠,一下子變得如此受人尊敬,能不高興嗎!
酒興酣處,茍經理偏著頭問:“同志,你為我們公司幫了大忙,我們該怎么謝你呢?”
“不用!”王大樹說。他不過在一場意外的事故中掄了幾斧子,就受了人家這么高的禮儀,已足夠了,還好意思提別的啥要求。
王大樹的耿直讓茍經理更為欽佩,茍經理說:“我們起碼要寫一封感謝信寄回你老家去,有機會還要到你家鄉(xiāng)去送錦旗!”
王大樹激動得滿面通紅,還有點不好意思,心里可像灌了蜜似地甜潤,嘴上卻直叨著“不用不用”。
茍經理說:“一定得去,你等著吧,不出三五天就去!”
第二天一早,王大樹便搭上了回家的客車。因為膀子被燒傷,他不得不暫時改變去恩施市打工的計劃。
當他出現(xiàn)在家門口時,老爹王山坡疑惑了,問兒子:“你這是咋的呀?怎么這副模樣回了呢?”兒子要出門去打工,也正中他的心思。王大樹一晃二十多歲了,一直窩在村墩里,連對象也沒找上,難道要像旱地里的草枯活下去么?眼下社會漸漸開放了,讓他出去闖闖也好。再說,他已把自己祖?zhèn)鞯哪窘呈炙嚾探o了兒子,俗話講餓不死的手藝人,相信他能在外謀生。說起手藝,可能是遺傳,王大樹念小學時,算術常吃鴨蛋,但他偷偷用爹的鑿子、刨子做的木手槍跟真的沒兩樣,曾嚇壞過民兵連長。上中學時,他學做的木滑車輪子比考分上的零光蛋更多更圓。王山坡看到兒子讀書無用,只好教他木匠手藝。王大樹一學就會,不幾年,功夫就到家了,甚至比老子都更精了。他會在床架上雕龍,在梳妝臺上刻鳳,連衣柜的腳也會做上十種形狀。山灣里窮,做木器講不起高級,手藝再好也難賺錢。王大樹就借口說想出去闖闖,聽說城里人做家具講究的是古色古香。王老漢正猜想兒子這回出去可能會干點正經事,給自己增光呢??蓛H隔夜的功夫,他竟狼狽不堪地回來了。
面對爹驚訝的目光,王大樹鎮(zhèn)靜地挨著他坐下來,神色驕傲地講起他昨天在失火的車上救出五十五條人命的事來。聽著聽著,王老漢眉眼舒坦開了,高興了,這太合他的味口啦。王老漢當即喚王大樹的娘:“拿酒來!”
王大樹的娘興沖沖地拎來一壺酒,一碟花生米。看到這爺兒倆聊得開心,她也樂著,又進廚房去炒下酒菜。
王老漢拿起一個二兩的杯子往小桌上一擺,滿滿地酌上:“兒子,來,把這個酒喝啦!”
當時王大樹驚訝極了。在村墩子里,老子給兒子敬酒,那是倒翻天的事呀,那太了不得啦。王大樹激動極了,端起酒杯“咕咚”一聲,喝了個一滴不剩。
王老漢又給兒子斟上了第二杯,問;“你做了那件事回來的當兒,他們是怎么給你說的呢?”
王大樹得意地搖晃著腦袋說:“爹,你等著瞧,他們三五天就給我寫信來,馬上還要派人到鄉(xiāng)政府來,送錦旗哩。”
王老漢笑出滿臉的褶子來,夸道:“兒子,有種!”
地處深山野地的花橋場向來民風淳樸,一向崇尚古道熱腸的英雄壯士。王老漢年輕的時候也稱得上一條好漢,滿腔義氣。想當年,那庚子年的盛夏,他曾從翻滾的花橋河洪水中救出三條人命,換得了個英雄的美名。到過年過節(jié)的當兒,那些被他撈起的人總拎著煙酒來謝他哩。救了三條人命,他就受到了滿村子人的崇敬,他覺得一輩子挺榮耀的了?,F(xiàn)如今,兒子竟大火中救出五十五條人命,硬是超過了多少倍哇,真了得!
他給兒子又酌了一杯。
不知不覺,王大樹與老爸喝了好幾巡,便有微微的醉意,于是想去沿村墩轉上一圈。他走在五月的村道上,他從沒發(fā)現(xiàn)眼前的景象這么愜意,身邊成片的苞谷禾閃爍著翡翠般的綠光,一股股清香像風一樣濃郁。頭頂上,那一顆曬人的烈日也顯得格外明亮。他感到精神分外爽。
遠遠地,望見村民高瘸子的經銷店門前擠著一大群人,坐著不少男男女女,有說有笑,十分熱鬧。更讓人眼睛一亮的是,他瞅見可愛的田翠翠也在那兒,她清朗悅耳的聲音隔老遠都聽得人心癢。
王大樹故意挺直了腰板,大步走了過去。
大伙兒都愣愣地看著他,見他的膀子上纏著一塊繃帶。
“王大樹,你不是出遠門打工去了嗎?怎么還在村墩上晃悠呢?”一個人說。
“王大樹,你這手是咋的了?活像一個在戰(zhàn)場上光榮負傷的大英雄呢!”另一個說。
眾人哄地笑了。
王大樹沒有笑:“呔,這話多半說對了?!彼言噹У氖峙e得老高說,“這回我可干了件大好事!”他的傷口吸引了所有好奇的目光。接著,他把那輛跑恩施的破班車如何失火,他又如何奮勇救出五十五條人命的事兒從頭到尾地講述起來。大伙兒都興趣盎然地看著他講,好像在聽一個有經驗的藝人在演精彩的說書似的。
王大樹講的時候,眼光卻時不時地飛落在田翠翠的身上,觀察著她的表情。她偏著腦袋專心致志地聽著,十分入神。時而有人小聲咕噥、嘖嘖有聲,她便叫一聲“別打岔,聽他說”,他看到她的臉色漸漸漲紅,眼光也漸漸變得柔情多了。于是,王大樹更上勁了,講得眉飛色舞、手舞足蹈。講到高潮時,田翠翠禁不住發(fā)出一聲動人的喝彩聲:“好啊,王大樹,你太棒啦!”
有人跟著鼓起掌來。
“哼,這事兒是真的嗎?王大樹,我看你八成是白日吹牛!”人群里的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突然打斷他。
王大樹住了嘴,不知所措地看著質疑他的那個人。他就是李生鐵。人群立馬像蜂窩似地嗡嗡作聲,發(fā)起議論。是呀,他王大樹一個人救了五十五人,這怎么可能呢?這王大樹啥時學會扯謊了呢……有人開始擺腦袋,眼睛里放出嘲弄的目光。
“這個大伙兒放心好了,”王大樹定了定神說,“過不了三五天,人家那邊要給我寫感謝信來,還要來人送錦旗哩,不信等著瞧吧!”
“這么說來,八成是真有這等事了,這王大樹也不是個愛吹牛的小子,是個老實的小青年。了不得啊,小村子里出大英雄啦?!庇谑?,大家一窩蜂圍住了他,吵嚷著問一些他沒講到的稀奇古怪的細節(jié),弄得王大樹心里有點發(fā)煩。這當兒,只有田翠翠奮力撥開一條人縫,心疼地撫摸了一下他的手臂,脈脈含情地問了一句讓他入心入肺的話:“傷得嚴重嗎?疼不疼?”
“不礙事。不用幾天就好了。”王大樹堅強地說,抬頭環(huán)顧了一眼,瞅見那李生鐵垂頭喪氣地悄悄地溜走了,他頭一次品嘗到了得意的滋味。
接下來的幾天,大伙兒看到,吊著膀子的王大樹成天滿村墩地晃悠,而且田翠翠也形影不離地跟在他身邊。每碰到一個人,不管是男女老少,王大樹都會神采飛揚地把他的英勇事跡再講一遍。每當這功夫,田翠翠就會目不轉睛地凝視著他,仿佛為他感到驕傲。那一雙美麗的眼睛灼灼閃亮,彌漫出無限地愛慕。
“他倆好像搞上對象了?”
“英雄與美人,蠻合適嘛。”
人們交頭接耳地議論著他們。
每當這時,王大樹心里便喜滋滋的,不好意思地回頭瞅一眼身邊的田翠翠。他從田翠翠那大膽熱烈的目光里讀出了愛情,內心感到分外激動,一次冒著膽子的魯莽行為,竟贏得了姑娘的芳心,這是他始料不及的。而在田翠翠的心目中,王大樹再也不是一個普通俗氣的村民,他陡然變得高大起來,成了個見義勇為的英雄。她想愛的就是這樣的硬漢子,村子里再沒一個男人比他偉大、崇高。每當她站到他身邊,看到別人對王大樹的夸耀,她也會激動得滿臉通紅,感到十分光榮。
傍晚,他們相約來到小河邊,沿著波光粼粼的河邊漫步,繼續(xù)興奮地聊著?!按髽洌牒昧藳]?”田翠翠陡然問,“隔天兒,那邊送錦旗的人真來了,你該咋說呢?”
“這個……我還沒想好呢。”王大樹急得直搓手。他平時口舌笨,不會怎么說話。
“若是上面的領導也來了,報社、電視臺的記者也來了,你又咋說呢?”田翠翠又問。
“咋說呢?”王大樹更猴急了,求她道,“你是一張鸚鵡嘴,快告訴我啦?!?/p>
“我也沒見過大世面,咱倆商量商量才好?!碧锎浯湔f。
他倆蹲在河水邊,有說有笑地合計起來。
“王大樹,你要大出風頭了,”最后,田翠翠忍不住輕輕抱著王大樹受傷的手臂說,“鄉(xiāng)領導肯定要在會上表揚你,市報、縣電視臺也要宣傳你,這回你做成大名人啦!”
“嘿嘿!”王大樹得意地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