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素平
韭字實在應(yīng)該有另一種寫法,在韭字頭上戴一頂草帽,和蔥、蒜一樣,一看就是菜水??墒?,韭字不必戴草帽,一看,這是韭菜的韭——它長得太像韭菜了。
還有韭苔,露天韭苔炒雞蛋很香。我小時候把韭苔折成項鏈,掛在耳朵上,搖頭晃腦,煞是得意。
韭菜長得像蘭草,韭菜花像蘭花。韭菜俗,蘭草雅。韭菜賤,蘭草貴。蘭草清香宜人,是屈原佩戴的香草,韭菜一過時,一股子死韭菜味。
人為什么不吃蘭草呢?
大蔥也算菜?不算菜算什么?肉?五谷?調(diào)和?只能算菜。記得一幅攝影:一棵高聳入云的巨樹,樹干光溜溜的,不生枝葉,樹冠如一絨球。這是什么樹呢?
——呀,這不是一棵蔥笸頭嗎?也就是大蔥開花呀。
“二小二小頭上長草”,這是“蒜”。人罵人說裝蒜,為什么不說裝蔥、裝別的,蒜有什么好裝的?是不是說百合,它長得太像蒜了,還有石蒜,世上的確有很多事物在裝蒜。該裝不裝也不對。傻子好像不裝蒜,其實是裝了一個更大的蒜,頭頭蒜,不分瓣,一個念頭,一種心思,是名傻子。裝蒜的另一個意思是裝糊涂吧,蒜一點也不糊涂呀,那么辛辣的清醒。
蒜薹是蒜異化的莖,成了獨立的一道菜,吃菜的人,忘了它的根本,覺得它就是那么從地里長出來的,像韭菜一樣,割了一茬又一茬,總也割不完。
小時侯,拔蒜薹,小心翼翼的,大氣不敢出,生怕拔斷——果然拔斷,于是,“牽連不斷地拔起來”,像少年魯迅在百草園里拔何首烏。
市場上的蒜薹,壯得像小樹苗。能量都長成蒜薹了,蒜怎么辦?——愛咋拌咋拌。
洋蔥在佛經(jīng)里叫“興渠”。素食戒五辛,即大蒜、蕎頭(就是小蒜)、蔥、韭菜、洋蔥。所謂腥葷,有區(qū)別,“腥”從肉,指肉食;“葷”從草,指五辛?!独銍?yán)經(jīng)》中講五辛的危害:“熟食發(fā)淫,生啖增恚?!薄独阗そ?jīng)》中又說:“蔥韭蒜等,臭穢不凈,能障圣道,亦障人天。”
又叫洋蔥,又叫洋蒜,卻是百合科,看來真的是在裝蒜。炒熟了有點可惡的甜。百合呢,炒肉應(yīng)該好吃,可是,的確像煮熟的洋芋或蒜,綿乎乎,甜絲絲,吃不慣。但百合稀飯,在我看來,卻是佳肴。
洋蒜生剝著吃,一層又一層,怪有趣,剝著剝著,就沒了,類似錢鐘書未出世的小說《百合心》的主題。洋蔥百合都一樣,是人生的獨特象征:每個人都懷著強(qiáng)烈的好奇心,一層一層地剝,剝一層,氣味濃一層,有時濃得流眼淚,剝到最后,什么也沒有。
海涅有一絕妙諷刺,為洋蔥與美文,皆能催人淚下,可共享文名。錢鐘書戲言審美一如絳珠草之償還淚債。如此,灶下婢便常常充當(dāng)好讀者。
洋蔥的確應(yīng)該把它那一絲獨到的辣發(fā)揮到極致,再尖銳一點,再辛辣一點,像一個自鑄的新詞,吃在嘴里,辣在心里,不能忘,就好了。
有本書竟然叫《剝洋蔥》,在洋書里讀到我熟知的事物,往往令我欣喜,仿佛他鄉(xiāng)遇故知:原來外國也有洋蔥呀!見了這個書名,我第一個感覺是:不管它寫什么,我一定要讀。這是德國人君特·格拉斯寫的回憶錄,可看作他的懺悔錄,濾掉其參加過納粹黨衛(wèi)隊的痛苦,這些文字的確是很美的。
君特·格拉斯的小說《鐵皮鼓》1999年獲得了諾貝爾文學(xué)獎。
從《剝洋蔥》里看,德國的洋蔥長得跟定西的一樣,德國人剝洋蔥的程序也跟定西人差不多:“第一層洋蔥皮是干巴巴的,一碰就沙沙作響。下面一層剛剝開,便露出濕漉漉的第三層,接著就是第四層第五層在竊竊私語,等待上場。每一層洋蔥皮都出汗似的滲出長期回避的詞語,外加花里胡哨的字符,似乎是一個故作神秘的人從兒時起、洋蔥從發(fā)芽時起,就想要把自己編成密碼。”這段文字的后半截寫得有點過了,看來德國人真的好思辯,可是如此思辯日常生活,還會有感性的現(xiàn)實嗎?
他繼續(xù)寫道:“……回憶就像一顆要剝皮的洋蔥?!边@一句好,好在一個“要”字,封存的憶念比時時剝開看好,那樣容易蒸發(fā)掉水分而干巴?!把笫[有好多層皮。層層何其多,剝掉重又生。你去切洋蔥,它會讓你流眼淚。只有去剝皮,洋蔥才會吐真言?!本亍じ窭购孟駮懳覀兊母衤稍娏耍艄鎭韺?,可能會有《古詩十九首》的遺緒。
有些菜似俗實雅。俗是說多見,大眾化。雅是講別有意趣,或做成了罕見,是俗菜雅做。
辣椒就應(yīng)該辣,不辣還不如草,一點意思沒有。彎彎兒多就辣,像人心一樣。光溜溜的辣椒沒情況。
四川朝天椒真叫辣,咬一口,一路辣下去,撕心裂肺的。這樣的辣有點殘酷,有點惡毒,是毒辣,對嘴巴來說,是一種酷刑,像掌嘴。辣椒多少得有點喜劇色彩,可是,這種辣椒像黑色幽默,叫人笑不出來。
辣椒要會辣。足夠辣,但是不炸,不兇險,辣得比較厚道,有緩和的余地。
大圓青椒有一種做法:“雞火瓤青椒?!睂㈦u脯、火腿、豬肉、香菇剁丁,酌情加好調(diào)料,攪成餡狀,青椒在接近蒂部處切開,掏空,做成一個菜碗,裝進(jìn)餡,蓋上蓋,蒸熟。這道菜聽起來相當(dāng)美妙,但沒嘗試過,因為害怕青椒當(dāng)碗不牢靠,內(nèi)容把形式撐破,沒法收拾。
有一種叫“洋辣子”的東西,猜猜看,是什么?是一種果木害蟲。我還以為真是辣子,真的能爆炒一盤。聽說法國婦女專門吃蟲類以養(yǎng)顏:紅燒全蝎、油炸斑蟊什么的。
唐太宗就表演過活吃蝗蟲的政治節(jié)目,皇帝不是好當(dāng)?shù)模谱×?,再難咽的東西也得咽。
有個電視劇里的人物,是個開菜館的老板,有仇人扔一只蒼蠅在菜碟里挑釁鬧事,這人物可真是個人物,搛起蒼蠅丟進(jìn)嘴里:“噢,花椒粒!”錢也不是好掙的,逼住了,再難吃的東西都得咽。不過,據(jù)說蒼蠅吃起來有點甜——我們還是別去驗證的好。
茄子。就這名字還好聽,味道怎么做怎么一股茄子味,或曰:茄子沒有茄子味,會有白菜味?
假如能做成賈府里的茄鲞就好了,劉姥姥的話:“茄子跑出這個味兒來了,我們也不用種糧食,只種茄子了?!敝皇亲龇ㄌ珶┈崳瑑H配料就得十幾樣。那已經(jīng)不是做菜,而是配藥,多一味少一味都不成,茄子不過是藥引子?!湶菽敲醋隽?,也能上席。
不過,茄子的確應(yīng)該配點別的菜來炒,去一去澀味。純粹的茄子,就像一個性情別扭的人,澀巴巴的。
茼蒿。所有的蒿子都像茼蒿這么好吃,定西人就不用種莊稼了,我們定西漫山遍野都是蒿子,幾輩子吃不完。不過,真的像茼蒿這么好吃,可能也就一掃而光了,所謂“井以甘竭,李以苦存”。人的胃口是很可怕的,聽說民國十八年和1960年,榆樹皮都剝光了,露出白森森的木頭,那景象想來十分可怖。
茼蒿俗稱蓬蒿,菊科,聽說是開黃花。定西常見的艾蒿,也是菊科。沒想到惡臭的艾蒿也和菊花攀上了親戚,的確,這三樣植物的枝葉像極了菊花。
茼蒿和艾蒿是堂姊妹,可是一個秀雅,一個粗鄙。一個進(jìn)了城,成了人們餐桌上的佳肴;一個老死山野,只能做柴禾,或者還可以用來治病和辟邪。
其實艾蒿是入了詩經(jīng)的雅物。《詩經(jīng)·王風(fēng)·采葛》:“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笔?,艾蒿也。先秦老祖宗采蕭干什么?
新近看到資料上說,韓國人愛吃艾蒿豬肉丸子,唉,那怎么吃呀!
芫荽。我寧愿這么叫,我自小就是這么叫的,這個稱呼似乎老土,其實古雅,而且親切,草字頭,形聲字,名正言順。叫香菜,好像洋氣,實則更俗,也失去了特色。
沒聽說香菜獨立成一道菜的,但卻可以配所有的菜,沒聽說不能放芫荽的菜。
芫荽太普通了,東西南北中,家家備菜時,都會有一撮香菜。外國人吃香菜更甚,埃及人早在公元前5000年就開始吃香菜?!妒ソ?jīng)·出埃及記》說到“嗎哪”:“樣子像芫荽子,顏色是白的,滋味如同攙蜜的薄餅?!?/p>
有人把一首英文歌曲《斯卡布羅集市》譯成了詩經(jīng)體,開頭幾句是:“問爾所之,是否如適。蕙蘭芫荽,郁郁香芷。彼方淑女,憑君寄辭。伊人曾在,與我相知?!薄癫幌瘛对娊?jīng)》?頓覺俗家芫荽頃刻間升了格,登上了大雅之堂。雖然唱起來不如散文體的,有些地方翻得也不怎么準(zhǔn)。還是原文最有韻味。
我愛吃芫荽,尤其是長在地里的,三四寸高,蓬蓬勃勃的一叢,齊根掐了,和著現(xiàn)掐的鮮蔥葉,蘸了鹽,卷在薄餅子里吃。我小時候到同桌家里去,她家門前是大片的菜園子,我就這么吃著,不言語,在綠綠的菜中間走著,沉湎在不可言說的快樂里,一抬頭,她媽媽笑瞇瞇地看著我。我到現(xiàn)在還夢見這位同桌,她是個奇怪的人,心思出奇地安靜,沒有非分之想。前年我見到她,在鄉(xiāng)下收電費,她丈夫是小學(xué)教師。她還跟以前一樣,慢吞吞的,或者豐腴了些,而我則內(nèi)外都變了許多。
我寧愿是她,正像她希望是我。
菠菜。四妗子家的園子里盡是菠菜,我記得的菠菜、蘿卜、芫荽,好像都是“樹”,幾乎和我一樣高,都結(jié)了籽。菠菜的籽扎手,不能吃。蘿卜的籽,裝在貌似朝天椒的莢里,嫩時連莢吃,老了剝開吃里面的籽,都辣絲絲的,沒什么好吃,不過吃著玩。芫荽的籽嫩時,連葉連花連莖連籽一起捋了吃,各是各的滋味,莖葉最香,花次之,籽實又次之。
一直到冬天,這些閑長在園子里的“樹”,都干了,白了,風(fēng)一吹,“瑟瑟”地響。
我四妗子把菠菜叫“紅嘴綠鸚哥”,這個出自宮廷的典故,四妗子是怎么知道的呀?她不認(rèn)字,不讀書。
四妗子種的菠菜是甜的,包包菜、白菜也是甜的,還有甜菜,就更甜了。我不愛吃這些“甜”菜,我愛吃什么呀,我不知道,我吃過的東西太少,想像永遠(yuǎn)超越不了現(xiàn)實。
四妗子不叫“種”菜,叫“點”菜。地翻松了,一根細(xì)棍在地里戳個眼,下顆籽,蘿卜籽,菠菜籽,白菜籽。包菜是苗栽,栽樹一樣,栽下一棵,天天澆水,天天澆水,就活了,漸漸長大了,慢慢地包起來,一層一層,斜里順里,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扁塌塌的,坐上去很舒服??墒俏乙淮我矝]坐過,因它不是板凳。現(xiàn)在的包包菜沒有這么扁的,是品種不同呢,還是等不及長大長扁就鏟了賣?這個時代的一切都是速成。
一直不愛吃菠菜,偶爾吃一吃,不曉得是誰種的,也不曉得長在怎樣的園子里,吃起來沒有滋味。
四妗子的園子沒有了,四妗子也沒有了。
終于說到了洋芋,這個天下最老實的疙瘩。切了不知多少的菜,青菜、白菜、蘿卜、茄子、黃瓜、苦瓜……覺得沒什么,菜就該切。有的菜很好看,像一朵花,如菜花。有的菜很鮮艷,像一塊顏料,如西紅柿。洋芋,像個土坷垃。可是,我覺得它跟別的菜不一樣,有生命。挖它的眼,它會痛,削它的皮,它會痛,“咔嚓咔嚓”地切,覺得自己像一個屠夫。
洋芋。土豆。又洋又土,洋是說舶來品,土是指土里埋?!羌t薯也該叫洋芋、土豆呀。其實,紅薯、山藥什么的,在我眼里,就是沒長對的洋芋,所以不好吃。洋芋大概只有被加工得認(rèn)不出是洋芋才會真正洋起來。西方人又把洋芋叫“地蘋果”,他們把神秘的不可知的果實都喜歡叫成“蘋果”,比如伊甸園里的禁果。
怎么說它不像菜呢?一般人心目中,菜是草本植物,有根有苗,有枝有葉,甚至于有花有果。洋芋有嗎?城里人以為沒有。其實長在地里的洋芋有根有苗,有枝有葉,有花有果。
一說馬鈴薯,立刻叫我想起一嘟嚕一嘟嚕的洋芋鈴鐺,那一串串叫人氣惱的啞鈴鐺啊,圓溜溜綠瑩瑩,就是搖不響,但我心里以為是響的。風(fēng)吹過一片洋芋地,洋芋鈴鐺彼此磕撞著,“嘀鈴嘀鈴”地響。雖然我聽不見,但總有什么能聽見。
牡丹開花是叫人看的,不好看怎么行?胡麻蕎麥梨樹杏樹開花,是要結(jié)籽結(jié)果。洋芋開花為什么?農(nóng)家圖的是洋芋。它結(jié)的那鈴鐺,又不能吃。洋芋啊,你要是上面結(jié)西紅柿,中間長菠菜,下面再生一窩洋芋,就好了。
“洋芋開花賽牡丹”,這話多么不中聽。洋芋花就是洋芋花,不要跟牡丹比。要比就跟它比嬌小,不要去比龐大。也可以比鄉(xiāng)土味,不要比富貴氣。洋芋花不像別的莊稼花,呼啦啦一大片,分不清誰是誰。洋芋花一朵是一朵,粉的,白的,紫的,誰也不想重復(fù)誰。
吃魚香洋芋絲的人,你見過洋芋開花嗎?
茨菇不是菇,又叫它薯菇,我沒吃過,據(jù)說味道與山藥相近,我一下沒了胃口。沈從文說茨菇“格比土豆高”,似無理。
碧波萬頃,綠葉風(fēng)動,這里,那里,漁女戴個斗笠,坐在木盆里采菱角,是美麗一景。
新鮮菱角綠中帶白,或鮮紅色。我們這里見到的菱角模樣古怪,也不像蔬菜,都黑沉沉的,堅硬無比,有兩角、三角、四角不等。兩角的菱角最好看,像個牛頭或什么怪異獸頭。我之所以買了菱角,就是沖著它那怪模樣,很像我小時候戴過的一個辟邪飾物“鬼見愁”。
菱角煮熟了,滋味類似栗子,故又叫“水栗”,我覺著比栗子差遠(yuǎn)了。叫它“水中落花生”,不知從何說起。古人認(rèn)為多食菱角可補(bǔ)五臟、除百病。菱角還能釀酒,但沒聽說誰喝過。
那就說說栗子。栗子和菱角除了味道相近,余則略無似處。栗子掛在樹上,外衣毛茬茬的像個刺猬。毛栗嫁接了果實長得更大,開始叫板栗,不過是說其栗板晃晃的大而已哉。像黑瓜子選優(yōu)加工后叫成大板瓜子。門牙長得寬而大,叫大板牙。有人以大板門牙嗑大板瓜子,致使門牙多生裂縫而自悔。
栗子生吃可充水果,熟食可當(dāng)五谷,有“面莊稼”之稱。以后高樓越蓋越多,耕地越種越少,我們是否可以考慮把莊稼種在樹上、水里、以栗子、菱角代糧,像“瓜菜代”那樣?
生姜。雖說“姜還是老的辣”,可是,人到底愛吃鮮姜。告訴你一個治胃病的藥方:頓頓吃姜。生姜切末,做菜做湯做面煮肉,都放。春夏略淡些,秋冬猛放,只要不沖胃口,放多少都行。你沒聽說:晚吃蘿卜早吃姜,不看醫(yī)生,不進(jìn)藥房。
另外似有一說:生姜擦頭皮可生發(fā)。是耶?非耶?試試吧。
人的境界,還是老姜為上,鮮姜只是一種滋味,算不上“境界”。人生的酸甜苦辣都嘗遍了,最后剩下的往往是這個辣。辣椒之辣,是一種刺激的傷害,其性冷酷;姜之辣,卻是一種略帶苦辛的回味,其性溫和。
藝術(shù)的境界,當(dāng)然老辣至上。鮮姜之作,擠掉汁,就只剩下渣了。
洋姜。洋姜是鄉(xiāng)下人的水果,洗凈囫圇腌一大缸,似乎是不放調(diào)料不放鹽,就擱在涼水里泡,還是把囫圇調(diào)料放進(jìn)醋里煮沸,冷卻,再把洋姜放進(jìn)去腌?過些許日子,洋姜呈深褐色就好了。切成薄片,撒些蔥花,調(diào)了醋,熟油一潑,便是佐飯的好菜。也有人囫圇著吃,全當(dāng)水果。
我一直不愛吃洋姜,那個又甜又酸的滋味,有些鉆人。再一個,或許因為它那難看的樣子。人家蘋果長得多好看,紅艷艷的。梨也不錯,綠的綠得舒心,黃的黃得奪目。香蕉像神仙的手。葡萄都是玉石珠子。唯洋姜黑不溜秋,像一疙瘩狗肉。
忽然,師專對面大片平坦的地里全種上了洋姜,那枝干,那葉子,我認(rèn)得。后來,看見農(nóng)民收洋姜。白色的塑料編織袋,一袋子,一袋子,立在地里。他們種這么多洋姜干什么?小時候,看見鄰家在房前屋后種幾株,夠腌一缸就行。估計跟創(chuàng)收有關(guān)。我家戶主血糖有點高,有人送他兩罐“菊粉”,即菊芋粉,白色,說不上有什么味道,有點甜,是我們定西一個什么人開發(fā)的產(chǎn)品。我第一次聽說洋姜有這么好聽的一個名字:菊芋。
原來古希臘詩人赫西俄德《工作與時日》寫的菊芋就是洋姜呀!赫西俄德這么寫:“在菊芋開花時節(jié),在令人困倦的夏季里,蟬坐在樹上不停地振動翅膀尖聲嘶叫?!贝粼谶@個情境里的恍惚是我。
洋姜也開花嗎,什么時節(jié)開呢?我記不得了。從圖片上看,洋姜花燦爛如葵花,那么美麗的事物,赫然即在眼前,我們?yōu)榱斯菲üγ?,居然視而不見。可是,就連我也在笑我:為了狗屁不如的花花草草,居然錯過了功名利祿。
赫西俄德生活在公元前9世紀(jì)中葉,是在我們的西周時代。赫西俄德是古希臘第一位個體作家,這個身份類似屈原。
這是奇怪的,青銅的西周——網(wǎng)絡(luò)時代的2009,海風(fēng)吹拂的希臘——黃塵滾滾的定西,深眼窩的赫西俄德——黃皮膚的我,美麗的神秘的菊芋——丑陋的疙瘩老洼的洋姜,隔著邈遠(yuǎn)的時空,這些全不相干的元素,在初夏一個平凡的下午,不可思議地鏈接起來了。這一刻,讓我體會到世界是圓的,希臘離定西很近,赫西俄德那個“菊芋開花的時節(jié)”離我的這個下午不遠(yuǎn)。時間是虛妄的,跳遠(yuǎn)一點看,一切事物都在一個時空里,差別類似花開花謝。
自然也有區(qū)別,種在三妗子的園子里,叫洋姜。種在古希臘或農(nóng)科所的地里,就叫菊芋。
野菜隱于野,是小隱。
苜蓿剛長出來,胖胖的,涼拌,或切碎熬在黑谷面糊糊里,只放鹽,油津津的,香。
從小學(xué)到初中,上學(xué)要穿過一片苜蓿地,苜?;罉O了,那么沉靜的一種紫,以后再也沒見過。
牛馬終年勞作,吃那么美的花葉,也足以補(bǔ)償了,不過,在牛馬的眼睛里,苜?;ǜ帑溡矝]什么區(qū)別。
有一種野菜,長老了可以拔一棵當(dāng)掃帚,嫩苗帶一點咸味,用青蒜和麻子油涼拌,很好吃。我四歲多的時候在靖遠(yuǎn)吃過。它叫什么來著?
記得灰條不難吃,想不起什么味兒了,今年要親自去采一些來,溫習(xí)一下童年的滋味。
苦菜真苦,涼水怎么拔都苦。它就是苦性。野生苦菜苦得令人氣憤!長這么苦叫人怎么吃?比苦菜更苦的是《苦菜花》、《賣花姑娘》,看了那些書、電影,懷著深刻的階級仇恨再吃那苦菜,覺得解恨,覺得自己很有志氣。那是個奇怪的年代,一怕不窮,二怕不苦,三怕不死。如果時代就那樣發(fā)展下去,我們今天會是什么樣子?有一點可以肯定:苦菜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貴氣,碼得整整齊齊,高價出售。它算是熬出頭了。
魯迅《故事新編·采薇》寫伯夷叔齊在首陽山上,用石片烤薇菜,徒手做薇菜肴:薇湯,薇羹,薇醬,清燉薇,原湯燜薇芽,生曬嫩薇葉……真把圣賢損到家了,天下都舍棄了,卻拿食欲沒辦法。若在今世,二位可以憑此手藝,大發(fā)薇財??墒牵x不食周粟的賢士,連天下都不要,連性命都不要,會要錢嗎?會的。生在這樣的時代,天下,性命,錢,仁義,都會要。
薇是什么菜呢?字典上說:“一年或二年生草本植物,又叫巢菜或野豌豆。花紫紅色,種子可吃?!薄疤煜挛迨钻枺ㄓ形荚凑??!币凝R兄弟在我們渭源的首陽山上大吃特吃,現(xiàn)在的渭源老鄉(xiāng)吃過嗎?我沒有吃過。
蕨菜長至二三寸,葉子仍蜷曲著,像鳥雀握著的趾爪,吃菜剛好。若不怕蛇,在深草處,半天能打多半籃。鮮蕨菜涼拌,有一點淡淡的苦澀,涮火鍋,一定不錯,只可惜小時侯采了大把的蕨菜沒處燙火鍋,如今可以燙火鍋卻沒了鮮蕨菜。蕨菜長老之后,好似一把蒲扇,扇涼可以,吃菜不必,牛馬都不吃,都害怕堅硬的薇葉割了它細(xì)嫩的舌頭,只能填進(jìn)灶膛,請火舌品嘗。
小時候打過一次蕨菜??匆娨桓Р?,站在細(xì)草里等我,心里又感動又歡喜,慢慢地落在了后面,不見了同伴。滿山谷只見風(fēng)吹草動,破石崢嶸,燦爛的黃土茬被陽光照得發(fā)亮,頭頂一彎月牙似的藍(lán)天,藍(lán)得好奇怪。到處都是神靈。我的呼喚招來無數(shù)的回聲,又被什么吸收,心底一陣驚慌,——這種無形的逼人的力量,是不是“氣”?人格化之后就是神。大自然是神秘的。
我有些親友信佛,在他們面前吃肉,我覺得自己就像食人肉的野蠻人,不但佛性全無,人性也寥寥。他們則一律原諒我:你吃,你吃,豬是菜水。
豬是菜水,人吃的,除了五谷,就都是菜水了。
為什么偏偏說豬是菜水呢,是因為豬的悟性差一點嗎?佛明明說,眾生平等,一切眾生皆有佛性??赡芷降鹊氖欠鹦?,悟性還是有差異??墒?,誰又能證明,牛羊的悟性就一定比豬高呢?
羊被基督教選中,成為“上帝的羔羊”。
牛在印度也是圣物。
拿破侖遠(yuǎn)征埃及的時候說:“讓驢和學(xué)者走在隊伍中間?!?/p>
魚是靈物,魚眼永遠(yuǎn)睜著,成為佛門“覺醒”的象征,所以,寺廟里敲的是木魚,而不是木豬、木狗、木雞,旨在警醒出家人,要像魚那樣常覺常醒。
說豬是菜水,想想也是,抓一個豬娃回來,就像栽下一棵菜苗,喂豬就像給菜澆水施肥。豬是一朵會走的大白菜。還有說魚是“水梭花”、雞是“鉆籬菜”、酒是“般若湯”的,這是世間人的附會呢,還是出世間人的遁詞?
牛肉、驢肉、羊肉、狗肉、雞肉、兔肉、魚肉……味道都有點偏,像旁門左道。“偏”也是一類風(fēng)格,“旁門左道”也是一種證道的法門。不過,還是覺得豬肉最好吃,最正宗。好比遍嘗諸子禪密,最后還是覺得儒家好?!i和儒倒成了一對,豬是菜水,儒是飯,都比較平實。道家是酒,佛家就是藥了。
蘇軾喜食豬肉,曾戲作《食豬肉》詩:“黃州好豬肉,賤價如糞土。富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慢著火,少著水,火候足時它自美。每日起來打一碗,飽得自家君莫管?!笔篱g流傳所謂“東坡肉”,一如“豪放詞”,乃“肉之大塊不割者”??墒?,蘇軾怎么把豬肉跟糞土放在一起說?雖然類比的是價錢,總是有點影響胃口。我覺得這首詩打這里竄出一股蘇軾自我作踐的味道,也就是牢騷和怨氣。我一直以為蘇軾那種“也無風(fēng)雨也無情”的達(dá)觀有點強(qiáng)撐,天下文人的達(dá)觀都這樣,不然怎么是文人呢?文人靠什么混飯吃呀,靠才情,有才無情,便無趣,而情是最變化多端的了,所以文人的達(dá)觀,此一時也,彼一時也,靠不住。總有靠得住的吧,誰的達(dá)觀是真的?道人,就是思想家,哲學(xué)家,人家玩的就是透徹,就是究竟,宇宙的本源,人的本來面目。這事如果讓哲學(xué)家寫,就只一句:“黃州豬肉好?!笔O碌募?xì)節(jié)和風(fēng)涼話就都嫌多余了。
有一陣?yán)峡础段饔斡洝?,那豬八戒呼扇著兩只大耳朵,總在眼前晃悠,便覺得如李逵所言,“嘴里淡出鳥來,”立即上街買了同樣大小的兩只,切絲涼拌,竟比平時好吃。吃著豬耳朵,看著《西游記》,人生一樂也。
我小時候很呆,——就是現(xiàn)在,骨子里還是有些呆性。有一次,聽說隊里的?;铝耍妥宰髦鲝?,端了一個白臉盆去分肉。那牛傷得很重,獸醫(yī)把一條花長蟲砸碎了頭,讓牛吸進(jìn)鼻孔,讓我驚奇無比。在我眼里,這牛正在變成牛肉,他們這樣折騰,為啥呢?忽聽人問:“你端個臉盆做啥呢?”我老實答道:“分肉。”隊長和獸醫(yī)又好氣又好笑:“你還想得周到?!蹦桥H缥宜福罱K真的變成了牛肉。在四五歲的我心里,牛肉比牛有價值——牛不能吃呀。
牛肉頗有些學(xué)究氣,耐人尋味。
羊肉像法國文學(xué),有一種奇異的浪漫主義味道。汪曾祺散文里好幾處提到燒羊腿,遺憾一次都沒細(xì)說。但已勾起了我的饞蟲,遂自作主張,自創(chuàng)一道“紅燒羊腿”。做法如下:
步驟一:把一根新鮮羊腿,切成菱形小塊,注意不要切離骨,抹上以姜粉椒鹽辣椒面為主的調(diào)料,腌一夜。
步驟二:熱鍋滾油,放入鮮姜絲,花椒粒,辣椒絲,蒜瓣,蔥末,炸出香味,放入羊腿(去掉干拐,只留主體,否則可能不貼鍋),兩面炸透,淋入醬油少許,再炸上色后,倒水,以淹過羊腿為宜,兩面煮透,湯快熬干時出鍋。
步驟三:羊腿裝盤,余湯澆之,香菜蔥絲點綴之,小刀按菱形割之,啖之。
實際操作比上述簡易方便——理論總是把簡單的事復(fù)雜化,當(dāng)初只怕燒不熟,不怕不好吃——如此操作,干柴也有些滋味了。
實驗結(jié)果:半小時足矣。味美異常。
驢肉,狗肉,兔肉,味道尖新,好比宋詩,越嚼越有味道,可是,聲名遠(yuǎn)不如唐詩。所以,人才要掛羊頭賣狗肉,其實,贗品有時比真的還好,可是再好也是贗品,何如真跡的可貴!
魚肉仿佛玫瑰和《圍城》:味道好極了!只是刺太多。雞肉就像讀書,雞脯雞腿肉多,卻像饅頭一樣乏味,雞翅雞肋沒肉,摳摳掐掐起來,卻有滋有味。
鴿子,估計買了也會放生,不是行善圖福報,那么玲瓏美麗的生命,怎么忍心呢?
麻雀好像特別該吃,我們小時候覺得,吃麻雀很革命,類似于抓特務(wù)打鬼子。一群一群的紅燒肉,唧唧喳喳地在晴空中飛來飛去,飛到樹上、莊稼地里、房檐上,就是逮不著,很氣惱。就幻想有一張彌天大網(wǎng),撈盡天下麻雀。
布谷、燕子、啄木鳥……通體寶石藍(lán)的鳥,黃綠相間的鳥,火紅的鳥……定西農(nóng)村有很多奇異的鳥,好些我叫不出名字。人再想不到這些精靈是肉,只覺得它們美麗得邪乎,它們的存在不可思議。布谷鳥“布谷——布谷——”的叫聲,讓雨后的晴空愈加清曠,穿燕尾服的燕子,在屋檐下“嘀鈴嘀鈴”地?fù)u鈴鐺,啄木鳥啄木的響聲空空洞洞,把什么都啄空了。天地是偌大一座寺廟,這些佛子在一心誦經(jīng)、敲木魚。心里塞得太滿的人,到草木中間去,聽一聽這聲音,會清涼一些。
——說這些美麗的生命是菜水,是天大的褻瀆吧,可是,自然界就是一個生物鏈,不是人的菜水,也會是其他東西的菜水,就連人也是大地筵席上的一道菜,所謂“城外土饅頭,城里饅頭餡”,不然,那么多的人,最后都到哪里去了呢?更多的時候,人是人的菜水,弱者是強(qiáng)者的菜水,所謂“弱肉強(qiáng)食”,“人為刀俎,我為魚肉”。諸如良民是貪官的菜水,顧客是奸商的菜水,天下是圣人的菜水?!度龂萘x》里,獵戶劉安殺妻款待劉備,劉備問是什么肉,答曰狼肉,遂飽餐一頓。古名將也有殺妻饗士者。人逢亂世,真是投錯了胎。女子呢,直接就成了一盤菜,所謂“秀色可餐”。人生或許正是一桌筵席,有些人是菜水,有些人是食客,或者,彼此充當(dāng)菜水和食客。就像海子說的,“互為食物和王妻”。哈姆雷特的慧眼洞穿了生死本質(zhì):“胖胖的國王跟瘦瘦的乞丐,是一個桌子上兩道不同的菜?!?/p>
還真吃過一只錦雞,被獵獲者提在手里,華麗無比。想像它活著的樣子,就買了來,想做標(biāo)本,未果。它的美,若在眼前,它的滋味,印象全無。
小時候,經(jīng)常看見一些放鷂鷹的人,那鷹的眼睛、嘴巴、腳爪,都很犀利,像刀子。我想像中的鷹肉是藍(lán)色的,鋼藍(lán)色,像太空或深海,那樣的肉,誰敢吃呀?《天方夜譚》中,有一神鷹,抓大象喂雛鷹,產(chǎn)的卵,大如蒙古包。人在它眼里,還不夠一嘴。
想吃天鵝肉的,都是癩蛤蟆,因為誰也不配。我沒見過天鵝,有一天見了,也不會想到要吃。我可不想做癩蛤蟆。
吃孔雀也是罪過,好像孔雀吃不得。翻閱《本草綱目》,果然:孔雀肉,咸,涼,微毒;味如雞,鶩,能解百毒。人食其肉者,自后服藥必不效,為其解毒也。否則,世俗人家的飯桌上,一定會有一盤。
龍鳳倒是沒聽說有毒,可是誰有能耐吃它們呢?虛幻的吃不到,就在現(xiàn)實里找,因而,還是有了“龍鳳呈祥”這道菜:長蛇為龍,凡鳥為鳳,只圖個寓意而已。
看看,我們?nèi)?,多會吃啊。還能吃些什么呢?晚霞炒青椒,清風(fēng)拌豆腐,味道一定不錯。藍(lán)天三鮮湯,白云荷包蛋,也壞不到哪里去。油炸星星,嘎嘣兒脆。月亮是攤好的煎餅,要趁圓吃。太陽是現(xiàn)成的蛋糕,總是熱乎的。不過,清燉飛機(jī)紅燒火箭,可是犯國法的。時間是沒頭沒緒的長壽面,誰去撈一碗?那可就真正永恒了。實際上我們每個人都撈了一碗,七十年一碗,八十年一碗,滋味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