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悄悄蒙上你的眼睛

2011-08-15 00:49劉劍波
山花 2011年20期
關鍵詞:趙縣鳴鳳老范

劉劍波

王鳴鳳第一次路考失敗,原因是在超車時忘了打方向燈。路考是在一個叫十總的地方進行的,那兒有一條寧靜的東西向的柏油馬路,路邊長著筆直的云杉,迤邐著遠去,云杉外面就是大片的花朵已經(jīng)凋謝的油菜地。

她下車休息,等到車子掉頭再捎上她。她走進油菜地。在金黃色褪盡的地方,出現(xiàn)了河水般的碧綠,微風起處,她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這是流水的聲音嗎?她想起小時候,午夜,她病了,發(fā)高燒,母親起床去請鄉(xiāng)村醫(yī)生,父親不知去了哪兒,家里就剩下她一個人。她恐懼屋子的空曠靜謐。房梁上跑過一只“吱吱”叫的老鼠。老鼠的背脊在燈影下一閃就消失在黑暗中了。老鼠再次出現(xiàn),竟然變成老虎,張開血盆大口來到她床前。她嚇得昏死過去。是那種溫暖的窸窸窣窣的聲音喚醒了她。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在枕旁,她以為就在她耳朵根子下面,她驚喜地去捉,但哪里能捉得???除非把綿柔的鄉(xiāng)間小路捉在手里。她這才明白,窸窸窣窣的聲音是母親往回趕的腳步聲。在寂靜的夜里,她竟然能聽到幾里外母親的腳步聲。

現(xiàn)在,這窸窸窣窣的聲音是碧綠的油菜籽莢發(fā)出來的,它們飽滿,沉甸,母性,在風中搖響。她跪下,讓油菜籽不停從臉頰滑過,那是手指撫摸她面龐的感覺,輕柔、固執(zhí)、深情。她閉上眼睛,感到一雙手指罩住了她的眼睛。一首久違的歌突然漫上心頭:

我悄悄地蒙上你的眼睛

讓你猜猜我是誰……

那時,她和老范,不,那時他還是小范,經(jīng)常做這種游戲。躡手躡腳地走過來,從背后伸出雙手蒙住對方的眼睛,明明知道對方曉得是誰,還要怪聲怪氣地問:你猜猜我是誰?不等對方回答,便兩臂滑落,緊緊箍住她(他)的身體。那時,做這種游戲就是在油菜地里。她在離掘城很遠的一所村小任教,為了考上脫產(chǎn)進修的大專班,她在周末就把油菜地當做書房。他坐班車從掘城來看她。他像一個入侵者,偷偷潛入蜜蜂嗡嗡的油菜地,迂回接近正沉浸在復習資料中的她。他捂她眼睛很緊。他模仿怪獸的聲音問她,你猜猜我是誰?她說,你是一個采花賊。

有多少年沒做過這種親昵的游戲了?

這個時候,她包里的手機突然響了,她掏出來,屏幕上顯示的是趙縣的區(qū)號。她以為是老范打來的,便按了接聽鍵,嗔怪道,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你還記得有我這個老婆?。?/p>

算起來,老范已經(jīng)有半年沒有主動打電話給她了。

對方卻問她,您是王鳴鳳同志嗎?陌生且低沉的趙縣口音。

她愣了片刻說,我是王鳴鳳,請問您是?對方說,我是趙縣教育局的,請問您在哪兒?

她沒有回答,而是反問道,有事嗎?

對方說,是這樣,范局長突然急疾住院,您在哪兒,我們派車來接您。

她怔住了,對 “急疾住院”這四個字組成的句子毫無接受的準備。她一時變得恍惚。她告訴對方,我在十總。對方連聲問她十總具體的位置。她心急氣短,說不出一句話。

一個小時后,她坐在趙縣教育局的一輛帕薩特里,匆匆趕往趙縣。

半年前,上級主管部門安排老范到趙縣教育局當副局長,其時,老范已經(jīng)在掘城教育局副局長的位置上干了五個年頭,組織部門的意圖是明顯的,讓老范到異地鍛煉一年半載,回來提正職。

老范到趙縣赴任后,便一頭扎進工作,忙得很少回家。開始還打電話回來,后來就顧不上了。王鳴鳳打電話過去,老范不是在開會,就是在接待,或者去基層學校調(diào)研。

在這半年間,王鳴鳳只去過一次趙縣,是搭順風車去的,很不方便。王鳴鳳便萌生了學駕車的念頭,要是學會了駕車,就能隨時去看老范了。她經(jīng)常設想這樣的場景:在風和日麗的午后,她開著私家車,突然出現(xiàn)在趙縣老范的住處,給老范一個驚喜。她還想,到時候,她會輕輕敲響老范的門,不管老范問多少遍“你是誰”她都不回答,直到老范不得已打開門,臉上露出喜出望外的表情。這樣想的時候,王鳴鳳發(fā)現(xiàn)她內(nèi)心深處還念念不忘那個初戀時的游戲:我悄悄地蒙上你的眼睛,讓你猜猜我是誰?

王鳴鳳是瞞著老范去駕校學車的。只有瞞著老范,才會產(chǎn)生那種驚喜的效果。她喜歡驚喜。她相信老范也喜歡。在戀愛的時候,她和老范幾乎每天都處在驚喜之中??墒?,有多少年生活里沒有出現(xiàn)驚喜了啊。

王鳴鳳學開車,還與一個學生家長有關。這個學生家長叫蔡兵,有意思的是,他的兒子叫蔡軍,是她班上的學生。當她接手初三班,從花名冊上看到這兩個名字時,還以為是兄弟倆呢。取“軍”和“兵”這種名字的家庭,一看就知道是沒有多少文化根底的。

蔡兵是為領導開車的司機,毫無疑問,他每天會用公車接送兒子,就是說,他每天都要光臨學校兩次,但他從未和她照過面。期中考試后,按照慣例,全校各年級都邀請家長來校開家長會。來的大都是母親,因為父親們都忙著掙錢。開會時,家長們都坐在自己孩子的座位上,然而蔡軍的座位上坐著的卻是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者。后來她才知道,這老者是蔡軍的爺爺,蔡軍的母親已經(jīng)去世了。那次,她和蔡軍的爺爺簡單交流了幾句,得到的印象是,蔡軍的爸爸工作很忙,除了每天接送兒子外,平時根本無暇管兒子,而爺爺奶奶又管不了孫子。

她曾經(jīng)給蔡兵打過幾次電話,約他來校談談對蔡軍的教育,可是每次打過去,對方都說在開車,待會兒打給她,但后來卻總是沒有下文。

不久前,在一次體育課時,蔡軍居然摸了一個女生的乳房。那是一個體態(tài)豐滿的女生,在跳遠助跑時不慎滑倒了,她完全可以自己爬起來,但站在一旁的蔡軍卻主動過去拉她。蔡軍在拉她時故意亂用勁,反倒使女生東倒西歪,找不到站立的支點,于是蔡軍就一把抱住女生,右手趁勢按在女生的乳房上。如果很快拿開,女生根本不會察覺,問題是蔡軍的手炫耀般地長時間按在那兒,惹得圍觀的幾個男生哈哈大笑。后來王鳴鳳調(diào)查得知,蔡軍是和幾個男生打賭吃肯德基,才去摸那女生乳房的。

事情鬧得很大,女生的父母帶著一些面目粗野的家族成員找到學校來了,義憤填膺地要求學校嚴懲小流氓,如果學校對那個小流氓的處罰不能讓他們滿意,那他們就自己來討個公道。女生的父母都是下崗職工,家族的那些人都是引車賣漿者,他們是拉著黃包車、扛著扁擔和棍棒氣勢洶洶地闖進校園來的。校長嚇得不敢出來,而體育教師則開始暗中組織人高馬大的初三男生,準備與黃包車和扁擔棍棒們過招。正在劍拔弩張之時,校門口突然響起一聲尖利的汽車喇叭。一輛很氣派的黑色寶馬車開進來了。人們屏氣凝神看著寶馬車開過來。從車里出來的就是蔡軍的父親蔡兵。

那是王鳴鳳第一次見到蔡兵。在此之前,她設想蔡兵的形象是猥瑣的,是那種黑不溜秋的小男人,油腔滑調(diào),俗不可耐,但是那天她見了蔡兵卻大吃一驚。她沒想到蔡兵有著軍人的氣質(zhì),高大英武,氣宇軒昂,臉膛有棱有角,緊繃的T恤衫凸顯出硬邦邦的胸肌,眼睛像鷹那樣炯炯有神。那種強大威猛與她先前的想象反差太大了。后來她知道,蔡兵果然當過兵,而且當?shù)氖莾蓷珎刹毂?/p>

蔡兵是接到校長電話后匆匆趕來的,校長已經(jīng)把詳情告訴了他。校長說,既然是你兒子惹的禍,那么你這個做老子的就得出來收拾殘局,而且還要收拾得光光堂堂,不能有后遺癥。

事實上,那天蔡兵用五百元就順利地了結(jié)了這件事。那天,王鳴鳳本來是想和蔡兵談談對蔡軍的教育的,但蔡兵只是要了她的手機號碼就匆匆離開了學校。蔡兵對她說,真不好意思,我實在是太忙了,我會打電話給你的。

此后的幾天,王鳴鳳并沒有接到蔡兵的電話。在一個星期天的下午,王鳴鳳拎著大包小包從文峰商場出來,在路邊找黃包車,恰巧蔡兵的車開到她面前。蔡兵很客氣地請她上車,送她回家。她推辭一番就上了車。王鳴鳳住在離文峰商場不遠的青園小區(qū),向南拐過一個街口就到了。那天下午風輕云淡,少有的好天氣,蔡兵將車開到青園小區(qū)的進口,就在停車的那一刻,突然說,我不如帶你到海邊去兜兜風吧。這很突兀,他料想王鳴鳳會婉拒,但王鳴鳳不假思索就答應了。事后想起來,王鳴鳳一直覺得有點兒不可思議。

車子從青園小區(qū)掉頭往西,拐上了一條柏油馬路,朝北開不多久就上了海防公路。沿著海防公路一直往北開到底就到了海邊。這條路狹窄,但靜謐潔凈,兩邊長滿了整齊的松柏。因為路上沒有行人,蔡兵就想讓王鳴鳳來開。王鳴鳳覺得是天方夜譚。王鳴鳳對蔡兵說,別開玩笑了,我連摩托都不敢騎呢。蔡兵把車停下,從駕駛座里出來,硬要她坐進去。蔡兵說,駕駛汽車比騎摩托容易,甚至比騎自行車都容易,你試試,有我這個老師保駕,你怕什么?

蔡兵手把手教她,發(fā)動,踩離合器,掛擋,起步,再換擋,行駛,剎車。只幾個回合,她就把汽車開動起來了,這讓她感到很驚訝。她一邊開車,一邊反復問蔡兵,這車是不是我開的啊?

那天下午,她竟然能開著車在海防公路行駛一個來回。蔡兵說,你的方向感很好,也不游盤,第一次學開車就能這樣,真少見,以后我來教你,保證你學得又快又好。

那天晚上,王鳴鳳收到蔡兵的很多信息,主要是夸她聰明,悟性好,心靈手巧,還說她開車的姿勢很美。那些信息也有涉及蔡軍的。蔡兵在信息里說,以后他教她開車,她替他教育好蔡軍。

從那以后,每逢星期天,只要車空著,蔡兵就帶王鳴鳳到海防公路學車。蔡兵悉心指教,王鳴鳳勤奮好學,進步很快,所以,后來她去駕校學車其實也就是去拿個駕證而已。

來接王鳴鳳的是趙縣教育局辦公室主任,一個表情寒縮,目光躲躲閃閃的中年男人,這樣的男人總是時時刻刻懷疑自己做錯了什么事。

他向王鳴鳳自我介紹叫王忠,其實是叫黃忠。趙縣與掘城雖一江之隔,但方言卻南轅北轍,前者屬吳語系,后者卻歸淮揚語系。在趙縣方言里,“黃”讀成“王”。

一個小時前,在王鳴鳳接到趙縣教育局的電話后,她就打老范的手機,但老范的手機一直關著。她不明白老范為什么要關機。

一路上,王鳴鳳不停地問黃忠,老范得的是什么急病。黃忠說是肚子疼,疼得無法忍受,只好送醫(yī)院診療。對黃忠的這種說法,王鳴鳳覺得蹊蹺。在她的記憶里,老范從未有過肚子疼的毛病,老范的身體一向很健康,又很注意保養(yǎng),與同齡人相比,老范顯得年輕很多。即使肚子疼得送醫(yī)院,也沒必要興師動眾特地開車來接她過去。

王鳴鳳有種不祥的預感,這種預感隨著趙縣的臨近而越來越強烈。

她越想越覺得發(fā)生了一件什么可怕的事, 但是她不敢再往深處想了,可是奇怪的是,越不往深處想,卻越是要往深處想。她想用音樂來分散注意力,便請司機打開收音機,聽聽電臺播放的音樂。司機隨手擰開按鈕,是交通臺,正在播放周杰倫的《稻香》。因為兒子喜歡周杰倫,所以她對周杰倫所有的歌都耳熟能詳。就《稻香》而言,她最喜歡的還是開頭那幾聲蛐蛐的鳴叫。

她自己去擰按鈕,她想換個臺。這時,《稻香》結(jié)束了,男播音員開始用沉郁的語調(diào)說話。不知為什么,她迫切想聽播音員說下去。

今日凌晨4時許,隨著“轟轟”兩聲巨響,一輛黑色的豐田小轎車消失在趙縣長江大橋上。今日下午15時45分,經(jīng)過10多個小時的打撈后,這輛消失的小轎車終于浮出水面,但已面目皆非。

今日下午16時,記者趕到現(xiàn)場,只見大橋中間一處護欄缺失約5米,一根大理石護欄橫梁斷成兩截歪在缺口邊,一根斷裂的豎墩只剩下半部,現(xiàn)場沒有剎車的痕跡,缺口上已設置了警戒線。在缺口朝趙縣方向約30米處的中間花壇外側(cè)邊緣有約3米長的擦痕。一位目擊者說,今天凌晨4時前,他與那輛黑色小轎車從掘城一側(cè)駛上大橋,奔向趙縣方向。目擊者一直跟在黑色小轎車后面。上了大橋后,目擊者與小轎車的距離漸漸拉開。小轎車行至橋的最高點后開始下橋。因被橋的最高點遮住,目擊者看不到黑色小轎車了。突然,前方傳來“轟轟”兩聲巨響,這時目擊者駕駛的汽車已行駛至橋面最高點,發(fā)現(xiàn)前面的黑色小轎車已沒了蹤影。目擊者慢慢減速查看,發(fā)現(xiàn)右側(cè)橋護欄已斷落。這時后面又來了人,于是大家一起報了警。離事發(fā)現(xiàn)場約300米的大橋收費站工作人員對記者說,由于昨日凌晨上夜班的人員已經(jīng)回家休息,他們接班不久,并不清楚昨日凌晨發(fā)生的事故。

開始,她并沒有注意這則新聞,但很快就被它吸引了。不知為什么,她的呼吸陡然急促起來,心跳也加速。這時,帕薩特駛上趙縣長江大橋引橋,她不由自主地看了一下腕上的手表,17時15分。坐在后座的黃忠突然喊了一聲司機的名字,因為是趙縣方言,王鳴鳳沒聽懂司機到底姓什么。但接下來,黃忠說的一句祈使句她聽懂了。黃忠語氣很重地要司機關上收音機。

司機隨即將手伸向按鈕。幾乎是在同時,王鳴鳳也伸出手去攔阻司機的手。她的手抖得厲害。她不知道自己的手為什么要發(fā)抖。而且,她的身體也像打擺子那樣抖成一團。司機的手避讓了,但隨著后座黃忠的那句祈使句再次響起,司機的手又一次伸向收音機按鈕。王鳴鳳突然尖聲叫起來,不要,不要關!

黃忠和司機都被嚇了一跳,連王鳴鳳自己也嚇了一跳,車內(nèi)出現(xiàn)了令人尷尬的寂靜。寂靜中,播音員的聲音清晰入耳:

今天早晨5時許,3名趙縣潛水工程有限公司的潛水員來到現(xiàn)場展開打撈工作。5時40分,一名潛水員攜帶一根繩子,潛入冰冷的江水中進行初探。約10分鐘后,潛水員浮出水面,稱已將繩子拴在墜江車輛的一個車輪上。潛水員稱,初步摸清了小轎車的位置,但小轎車車頭已撞爛。警方?jīng)Q定用鋼索從小轎車底盤下橫穿過去套住小轎車車身,然后將小轎車吊出水面。6時20分,潛水員再次潛入江底,10分鐘后,潛水員浮出水面,稱已摸到一具尸體的手,但具體有幾個人還不能確定。為了保證打撈順利進行,趙縣警方與江邊村民也分乘幾條漁船駛向江面。除此之外,還不斷有村民乘船只趕到打撈現(xiàn)場協(xié)助打撈。15時10分,橋面上的吊車“咚”一聲放下一根鋼纜。與此同時,潛水員攜帶著吊車放下的鋼纜跳進冰冷的江水中。15時20分,潛水員浮出水面稱,后面兩個車門都能順利打開,潛水員已進入駕駛室查看,車里只有一具尸體,死者頭部卡在車后右側(cè),腿部在駕駛室位置。潛水員說,車輛平躺在水底的淤泥中,車頭及車尾都已撞爛,車子的前擋風玻璃也已破碎。小車的四個輪子都陷入沙中,轎車底盤也擱在沙面上。因此,先前預設的將鋼索從車底盤下面穿過系牢的方案不可行。經(jīng)過商議后,警方?jīng)Q定把車子兩邊車窗的玻璃砸破,將鋼索從兩個車窗中穿過套住,再上吊;但又擔心在上吊過程中,車輛兩邊搖晃,水流會將尸體拋出車外。最后決定,由潛水員先將死者尸體用繩索捆在車內(nèi),再用鋼索穿過左右車窗套牢的方式,將小轎車吊上來。15時30分,潛水員再次潛入江中。15時40分,潛水員再次浮出水面,報告一切準備就緒。15時45分,一輛黑色豐田小轎車終于被吊出水面,據(jù)稱,小轎車系趙縣教育局的公車,死者尸體隨后被送往趙縣殯儀館。

這時,帕薩特已駛臨橋中央,也即橋面的最高點,左側(cè)橋欄一個大豁口赫然呈現(xiàn)在眼前,今天凌晨4時許,那輛黑色豐田小轎車就是從這個缺口墜入江中的。當它墜落江面的瞬間,該會發(fā)出多么驚天動地的巨響?此刻她已聽到了那聲巨響。她被這聲巨響壓迫得幾欲從座位上彈起來。在那一瞬間,她耳朵里除了那聲巨響什么也聽不見,奇怪的是,她內(nèi)心卻出奇的寂靜。后來,她總是被這樣一個問題糾纏:老范駕著那輛黑色豐田小轎車從橋上墜落江面的一剎那,內(nèi)心是不是也很寂靜?

當帕薩特停在趙縣殯儀館廣場上時,天色已暗,廣場四周的路燈發(fā)出慘白的光芒。一些穿著黑衣的人等候在那兒,他們的臉也被路燈照得慘白。一陣刺骨的寒意襲過來,她冷得抖成一團,牙齒發(fā)出“咯咯”的尖利脆響。一個身材高挑的女人扶她下車。在女人的攙扶下,她跌跌撞撞地朝殯儀館大廳走去。

她無法相信老范就這么離她而去,也許她永遠都無法接受這種突然性。

辦完了老范的后事,學校讓她休整一段時間,直到她認為可以上課了為止。但她硬撐著去學校上課。在課堂上,她抑制住悲傷的情緒,試圖像以前那樣給孩子娓娓講課,但她講著講著總會看到老范的身影。老范坐在教室的最后面,神情嚴肅地聽她講課,他鼻梁上架著的眼鏡反射著窗外太陽的光芒,但他明亮的目光總是能穿過陽光抵達她身旁。他聽得多認真啊。他時不時皺一下眉,這表明他在邊聽邊思索,偶爾,他會往筆記本上記下什么。他在寫字時,嘴角有點兒往一邊牽,就像剛學會寫字的小學生做作業(yè)時的表情。

她努力揮動教鞭,但總是趕不走那幻覺。

這幻覺讓她不由自主地走神。她會不由自主地想起與老范剛認識的那陣子。那時,她剛從師范畢業(yè),分配在一所農(nóng)村小學。那時,老范在掘城教育局教研室當語文教研員。老范經(jīng)常往農(nóng)村基層學校跑,一到學校顧不上喝口水,就去聽隨堂課。老范那時二十七八歲,顯得老成沉穩(wěn),經(jīng)常穿白府綢襯衫和黑長褲,眼鏡是那種黑框眼鏡。他身上那種清高古樸的氣息深深吸引了她。每堂課老范都聽得很認真,做細致的記錄。課一上完,老范就抓緊時間和任教老師面對面交流。老范的目光很犀利,往往一下子就能抓住癥結(jié)所在,有些任教老師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老范總是能一語中的。所以,農(nóng)村基層學校的老師很害怕老范,同時,又很喜歡他。

開始,老范坐在教室后面聽她講課,她緊張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臉漲得緋紅。老范問她,我是不是看上去很兇。她搖搖頭。其實,老范一點兒都不兇,老范對每個人都和顏悅色。既然如此,為什么還要緊張呢?后來,她收到老范從掘城寄來的一封信。那封信很短,只有寥寥數(shù)字:

愛一個人,是從緊張開始的。

在寫那封短信之前,老范已經(jīng)開始關心她了。他每次從掘城來,都要給她帶一些復習資料。老范告訴她,明年市里要辦一個脫產(chǎn)的大專進修班,如果能考取這個進修班,那么以后就能名正言順地調(diào)到掘城了。她也想調(diào)到掘城去,她需要一個更大的展示自己的平臺。

那是在早春二月,春寒料峭,晚上一盞孤燈伴她坐在被窩里看書。很快,春意融融起來,扎人的西北風不知已什么時候變成了暖洋洋的東南風,吹在臉上毛茸茸的。去年一粒油菜籽遺落在窗外,等到她打開塵封一冬的窗戶,那粒油菜籽竟變成金燦燦的花朵,搖曳著向她微笑。從窗戶朝遠處望去,遍地的金黃一直鋪到天邊。后來,她想到,愛情也是有顏色的。愛情的顏色就是油菜花的顏色,金燦燦的。

除了課堂上的幻覺,還有另一種幻覺。那些天,蔡兵經(jīng)常開車帶她去趙縣長江大橋。當車子行駛到那個大豁口時,她會看到老范渾身濕漉漉地出現(xiàn)在那兒,張開雙臂迎向她。

她看過警方的一份調(diào)查報告,從勘察的情況看,除大橋上中間花圃欄桿上的一道刮擦外,現(xiàn)場基本上沒留下剎車痕跡,那車究竟是怎樣飛出去的呢?警方進行了尸檢,未發(fā)現(xiàn)死者體內(nèi)有酒精,排除了酒后駕車的可能。蔡兵認為車有可能是被彈出去的。為了證明自己的推斷,他指著距“缺口”十米左右的橋中間花圃對她說,花圃比大橋路面高出約三十厘米,用水泥條塊圍成,水泥條塊上面有一條長達兩三米的剮擦痕跡。據(jù)此,他推斷,可能是車速很快,再碰上花圃后,被反彈到大橋防護欄。在反彈過程中,車調(diào)了方向,車尾在前,撞斷防護欄后墜入江中。打撈上來的小車車尾幾乎被撞成一塊“面餅”,而車頭除保險杠外大部分完好,這一情況似乎佐證了蔡兵的說法。

有一點她一直想不明白:老范為何凌晨4點出行,而且是從掘城駛往趙縣。那天夜里,他肯定是在掘城逗留了的,那么,他是在哪兒棲身的?他為什么不回家?如果有什么急事不能回家,那為什么不給她打個電話?更讓她不能理解的是,他為什么要在凌晨4點回趙縣?

還有,她不知道老范會開車。在掘城教育局當領導時,單位給他配備了專車,他沒必要自己開車。調(diào)到趙縣,他也有自己的專車,也無須自己開車。他曾經(jīng)對她說,他這輩子不想學車了。那么,他是什么時候?qū)W會開車的呢?他學會開車,為什么卻一直對她守口如瓶呢?

老范火化的當天,她去老范的辦公室整理老范的遺物。

老范的辦公室裝修得很氣派,但陳設卻很簡陋,除了一張能當床用的大寫字臺,一把椅子,一張書柜和一個組合沙發(fā)外,別無他物,這符合老范簡樸的性格。屋子里唯一的裝飾,就是掛在書柜上的鄭板橋的書法:難得糊涂。

所謂的遺物都放在抽屜里。一塊上海牌手表,一支老式的金星鋼筆,這兩樣東西都是古董了,還是老范參加工作時他父親送給他的。盡管早就不用了,但老范還是喜歡隨身帶著。除此以外,抽屜里還有下列東西:一摞明信片、一方印章、兩本日記、幾張消費卡、一本趙縣教育局印制的電話通訊錄、一只手機充電器、一本《圣經(jīng)》、一本徐遲翻譯的《瓦爾登湖》、一疊被涂得面目全非的教育論文手稿、一臺索尼數(shù)碼相機、一本簡易相冊。另外,還有擱在書柜上的幾樣旅游紀念品和書柜里的幾百本書籍,這些書都是老范調(diào)到趙縣后買的。老范最大的嗜好就是買書。有很多書根本沒空看,但老范還是要買下來。老范總是說,留著退休看,留著退休看。他說這話時當然不知道他已經(jīng)沒有退休的那天了。

工作人員又帶她去老范的住處。趙縣有很多外來干部,他們一律被安排在趙縣政府招待所。老范住的是一套兩居室,除了一應家具,屬于私人物品的就是一臺聯(lián)想筆記本電腦和幾件換洗衣服。老范出事后,就沒人進來過,所以王鳴鳳進去時,聞到一股淡淡的霉味,就像許久沒有打開過的箱子。她拉開窗簾,推開窗戶,窒息多日的灰塵在光線中跳起生動的舞蹈。寂靜中,她能聽到它們發(fā)出的那種“沙沙”的聲音。

屋子里的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條,這也符合老范為人處世滴水不漏的脾性。衛(wèi)生間突然傳來一聲“滴答”,很輕柔,但她覺得仿佛什么重物墜落下來了。她走進去,原來自來水龍頭沒有擰緊,間或就有水滴掉下來。浴缸里擱著一只臉盆,里面泡著換下來還沒來得及洗的襯衣。

她把臉盆端出來,蹲在地上搓洗起來。自老范出事后,她因為極度悲傷,腦子一直處于真空狀態(tài),并沒怎么流過淚。現(xiàn)在,當她搓洗那件襯衣時,眼淚便不由自主地洶涌而出,簌簌掉在臉盆里。她洗不下去了,索性抱著頭痛痛快快大哭了一場。

王鳴鳳從趙縣回來后,接到證券公司業(yè)務經(jīng)理打來的電話。

王鳴鳳覺得奇怪,她與證券公司從未有過什么瓜葛,對她來說,證券公司就像天外來物,遙遠,怪異,冷僻。她問對方,你沒打錯吧?對方說,怎么會打錯呢,以前是跟范局長聯(lián)系的,現(xiàn)在范局長不在了,當然只有跟你聯(lián)系了。

什么事?你說吧。

是這樣,ST南山已經(jīng)第十五個漲停了,我想問一下,明天開盤拋掉嗎?

什么ST南山,什么漲停,從未接觸過股票的她一頭霧水。

原來,幾年前,老范在證券公司開了個賬戶,一直委托證券公司代他交易。這幾年是牛市,行情看漲,老范賺了個滿盆滿缽,入市資金翻了幾番,已經(jīng)從最初入市的二十萬元漲到現(xiàn)在的七十萬,而不久前買入的ST南山,因為十五個漲停,老范現(xiàn)在的賬戶資金已達百萬元。ST南山因為重組,分析師認為會有二十個漲停,但就在昨天,該股的成交量突然放大,證券公司認為,該股異動,主力有出貨嫌疑,所以建議還是拋掉,落袋為安。

王鳴鳳懵了。老范從未告訴過她他在炒股,更不知道他有二十萬元私房錢。二十萬元在她眼里是個天文數(shù)字。老范不應該有私房錢的,即使有,也不應該是這個龐大的數(shù)字。老范是那種顧家的男人,從結(jié)婚的那天起,老范就把每個月的工資如數(shù)交給她,再從她那兒領取零花錢。所謂零花錢,也就是用來理個發(fā),買本書,坐個出租車之類的。老范不吸煙,也不喝酒,所以這個零花錢是很有限的。她知道老范顧家,顧家也就是顧她,這是一種實實在在愛的體現(xiàn),但她不同意老范這樣做。她認為,老范作為一個男人,特別是作為一個在外面做大事的男人,口袋里不能沒有錢。從某種程度上說,錢就是男人的面子。如果男人有了面子,她做妻子的也就有了面子??墒抢戏恫贿@樣看,老范說他喜歡單純的生活,而單純的生活是不與錢搭界的,如果一個人整天被銅臭味所籠罩,那這個人最終將會窒息而亡。她最后理解了老范。不過,她每個月除了給老范零花錢,還要額外給他不少錢??傻搅嗽碌?,老范又將那些錢原封不動地還給她。對此,她很感動。她覺得老范是個好男人,在如今這個物欲橫流的時代,像老范這樣的男人已經(jīng)是鳳毛麟角了。

現(xiàn)在,她驚詫的倒并非老范瞞著她炒股票,而是那二十萬元入市資金到底是從哪兒來的。不可能是借的,老范這樣謹慎的人是絕不會借錢炒股的。他父母給的?也不可能。他父母都是農(nóng)民,這輩子也不可能擁有二十萬。

唯一的解釋就是收受的賄賂。幾年前,老范已經(jīng)當上掘城教育局的副局長了,收受賄賂是完全可能的。但打死她也不相信這種事會發(fā)生在老范身上。在掘城教育局,老范的清廉,不占公家半點便宜,是有目共睹的。舉一個小小的例子。老范曾經(jīng)當過一陣子辦公室主任,除了迎來送往,還兼著對外宣傳,這免不了要拍很多的活動圖片。老范的照相機用的是干電池,一對干電池拍不了幾張圖片就作廢了。老范總是自己掏錢買干電池,日積月累,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他的零花錢有一大半用在這上面。后來當上了副局長,局里給他配了專車,一輛帕薩特。但老范從不允許她和孩子乘用他的車,不讓她和孩子揩公家的油。老范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揩公家的油。退一萬步說,即使收受賄賂,老范作為分管教育教學和科研的副局長,又能收受多少呢?無非就是幾瓶老酒、幾聽香茗而已。

二十萬元是個謎,如果老范還活著,她就能解開這個謎,但是,隨著老范的逝去,這個謎將永遠無法解開了。

她打開了盛放老范遺物的大紙箱子。她從紙箱子里拿出了聯(lián)想筆記本電腦,那是她送給老范的生日禮物。

雖然過去了幾年,但筆記本電腦還是嶄新如初,足以說明老范保管得很細致。老范是惜物愛物的,這是他的優(yōu)點。當然,也可以說是愛屋及烏,老范愛惜物,也是愛惜送這個物的人。

她打開筆記本電腦,摁了電源鈕,但需要輸入密碼才能到達桌面。她毫不猶豫地輸入兒子的生日, 六位阿拉伯數(shù)字。兒子的生日是她和老范共同的密碼,她和老范的工資卡、銀行卡、手機密碼,等等,凡是用得上密碼的地方,都會填上兒子的生日。當初,老范就是當著她的面,將兒子的生日設置成筆記本電腦的登錄密碼。但是現(xiàn)在當她輸入兒子的生日時,電腦卻告訴她,輸入錯誤。她又試了一遍,仍然如此。顯然,老范已經(jīng)修改了登錄密碼。

她又分別輸入老范的生日,老范的身份證號碼,家里電話座機的號碼,電腦告訴她仍然是錯誤的。

如果,一臺筆記本電腦,被人設置了密碼,你,能否解開?她打電話問一個學生家長,那學生家長是電腦專家,經(jīng)常到學校來維修電腦。

對方的回答是肯定的。

她問對方在哪兒?

對方說,這么晚了我能在哪兒,我在家里啊。

那我現(xiàn)在就過去。她記得對方的家在縣城新區(qū),需要穿過掘城再向北五公里才能抵達。

我已經(jīng)躺下了,明天吧,明天我去你那兒取。

不,我等不到明天了。

真的這么急嗎?

這臺電腦里關系著我的一條命。

那時候已經(jīng)是子夜了,掘城街上所有的路燈都滅了,四周一片靜謐,間或有一兩輛私家車飛馳而過,就像給黑夜剖了一刀。她不禁想到,不久前的那天夜里,老范也是駕車從掘城街面上飛馳而過,直奔趙縣大橋,然后命喪九泉。她想給蔡兵打個電話,讓他送她去。但她考慮再三還是放棄了。白天,黃包車像胡蜂似的到處亂竄,此刻卻看不見一輛。偶爾有一輛,也是拉著剛下班的小姐,匆匆趕路,很快就隱在一角山墻的陰影里了。

她步行從青園路一直朝北,然后從中醫(yī)院門口右拐,踏上江海中路,往東,再從農(nóng)工商超市一直向北,就能到達目的地。她走得很快。她想象自己像一只蝙蝠在黑夜中飛行。有幾次,她覺得如果沒有背在肩上的那只電腦包,她就能飛起來了。

她覺得電腦包越來越沉了,走幾步就被拽得氣喘吁吁。于是,每走幾步她就停下來休息片刻,但是當她行走時,她會聽到身后隱約傳來的輕微腳步聲。她緩緩轉(zhuǎn)過身,朝后看,淡淡的星光下闃無人影。而當她再次行走時,身后的腳步聲又響起來了。她猜想,漆黑的夜里,誰在伴我前行呢?

過人民橋時,她再也走不動了。坐在橋墩上休息時,她忽然想到,為什么老范沒有把筆記本電腦帶在身邊呢?如果那天筆記本電腦也在車上,那么也會沉入江底的,那樣,對她來說,未必不是一件幸事。她不知道,這臺筆記本電腦給她帶來的是福音,還是災難。其實,她最想得到的遺物,就是老范的手機,但是老范的手機已經(jīng)沉入江底,永遠消失了。

很多東西,如果永遠消失,該多好啊。

前面快速駛來一輛轎車,刺目的燈光掃過來。原來是那位電腦專家一路找她來了。當她上車后,電腦專家告訴她,剛才他看到她倚在橋欄上,將電腦包舉過頭頂,似乎要將電腦扔進河里。

電腦專家的話讓她悚然心驚。她問電腦專家,我真的那樣嗎?

現(xiàn)在,被破譯了密碼的筆記本電腦就擺在她面前的寫字臺上。她凝視電腦好久,才慢慢打開,輸入重新設置的密碼。桌面跳出來了,背景圖案是一片荒原中的的一座孤伶伶的小屋,寂靜而傷感。她恍然覺得老范就居住在那座小屋里。她移動鼠標一次次點擊那座小屋,但那座小屋始終無法打開。

她的心怦怦跳起來,按鼠標的手瑟瑟直抖。她按了“關機”。小屋消失了,屏幕上一片漆黑。她站起來踱了幾步,將電腦又放進那只大紙箱。以后再說吧,她對自己說。但是,這句話剛說完,她又將電腦從紙箱子里拿了出來。

她重新將電腦擺在寫字臺上,再次打開。小屋又出現(xiàn)了。她想不明白,老范為什么要將小屋作為背景圖案。她凝視著小屋,仿佛老范會突然從小屋里走出來。

她開始移動鼠標。

我的文檔。讓她吃驚的是,老范在去趙縣的半年間竟寫了那么多的文字,既有行文古板枯燥的講話稿、工作總結(jié)、調(diào)研報告,也有溫軟的心情隨筆、讀書筆記,以及用散文筆調(diào)寫成的教育論文。老范分門別類讓它們棲息在“我的文檔”里。她喜歡老范的文章。她迫不及待地點開其中的一篇讀起來,但是發(fā)出電光的鼠標在催促她。

我的音樂。里面只有一首音樂,莫扎特的《安魂曲》。她的眼睛一下濕潤了。在初戀的日子,周末,老范從掘城乘中巴趕到她的村小與她相會。結(jié)束簡約的晚餐后,他們?nèi)ヌ锂犐⒉?,那時黃昏的最后一抹霞光掛在樹梢上,他們相擁而行。她記得有一次老范將潔凈的黃昏形容為“沒有皺紋的黃昏”。她迷戀這個句子。晚上,將一盤被聽了無數(shù)遍的磁帶放進那只簡陋的收錄機里,《安魂曲》憂傷、純凈、真摯、動人的音樂在小屋蕩漾開來。她和老范都喜歡莫扎特,理由是:莫扎特一生窮困潦倒,但在他的音樂中沒有一絲一毫的痛苦,只有純凈的歡樂,只有天國的光芒照耀著,這在《安魂曲》里表現(xiàn)得尤其突出。

現(xiàn)在她進入了“圖片收藏”。與他的文字一樣,老范的照片也很多。密密麻麻,幾乎全是旅游勝地照。大部分是在掘城工作時出去旅游照的。老范將它們整理成好幾個板塊,比如“放馬內(nèi)蒙”、“皖南抒情”、“柔軟麗江”、“平遙止步”、“神馳雁蕩”、“迎客黃山”。老范旅游都是單位組織的,有幾次她想跟著去,老范以揩公家油為由,未允。后來,她也就死了這個心。但是老范每次出去,都會給她帶點兒禮物回來。去西安的時候,會給她帶一套兵馬俑;去杭州的時候,會給她帶幾聽西湖龍井;去昆明的時候,會給她帶一盒蝴蝶標本;去開封的時候,會給她帶一包娘親麻辣花生。

她忽然想起,半年前,老范曾獨自去麗江參加全國中學語文教學研討會。主辦單位將會議安排在麗江古城,其目的無非讓與會者在會后飽覽絢麗多彩的麗江風景。本來應該由教研室的丁主任去,但丁主任染病在床不能去,分管教研室的老范就去了。如果老范去過麗江,那么他會讓教研室的其他人去,問題是他從未去過麗江,而且一直對麗江心向往之,所以他就當仁不讓了。她記得,每次老范旅游回來,都要給她看他拍的一大堆照片,還繪聲繪色地給她講旅途的奇聞逸事。但是那次從麗江回來,老范既沒有給她看照片,也沒有給她講故事,當時她就覺得有點兒奇怪。

她曾在資料上看到,麗江的時光是柔軟的,麗江的巷子,麗江的酒吧,麗江的水,還有麗江的艷遇,都是柔軟的,老范將他在麗江拍攝的照片命名為“柔軟麗江”,是不是這個緣故呢?

她用鼠標點擊開“柔軟麗江”,跳出幾張色彩亮麗的照片,那種強烈的光線使她眼花繚亂。她揉了揉眼睛,再次看去。原來那種強烈光線是從納西族服飾上反射過來的。一個身材高挑,眉眼嫵媚,胸脯豐盈的女人映入她眼簾。她無法判斷這個女人是漢人還是納西族人。這個女人從上到下都被納西族服飾包裹著。只見她頂著頭帕,穿著青色大襟寬袖布袍,外加深紫色坎肩,下著長褲,腰系用黑、白、黃棉布縫制的圍腰,上打百褶,下鑲天藍色寬邊。這個女人站在一個寬大的露天平臺上,時間是中午,陽光如箭鏃從四面八方射向她,而她微笑著坦然接受。露天平臺與樓梯相連,但樓梯一級級朝下,延伸到照片外面去了,可以想象,它最后就落在院子的地面上。這是一個客棧嗎?

另一張照片的主角又是這個女人,也是站在露天平臺上,但她卻背對著鏡頭,她這樣做可能是為了顯露她背上披著的黑色七星羊皮。羊皮披肩是麗江納西婦女服飾的重要標志,它既可起到裝飾作用,又可暖身護體,以防風雨及勞作對肩背的損傷。它下面釘著一字橫排的七個彩繡圓形布盤,圓心各垂兩根白色的羊皮飄帶,代表北斗七星,象征納西族婦女早出晚歸,披星戴月,以示勤勞之意。

第三張照片仍然是這個女人。女人將頭發(fā)編成長辮,上飾有花紋的圓形銀牌,穿另一種式樣的納西女子服裝。那是開長衩的搭襟白色麻布長衣,襟邊加上彩繡,腰系黑底彩色線格花并垂毛線須穗的腰帶。下穿彩色條紋的百褶裙,腳上是猩紅色長靴。整個服飾看去色調(diào)素雅,古樸大方,風韻迷人。也許是為了與服飾搭配得更得體,女人還戴上了夸張的耳環(huán)、戒指和手鐲,胸前掛銀須穗。女人坐在鋪著條子布的咖啡桌旁,瞇著眼看從遠處大石橋下緩緩流淌的青龍河,以及近處層層鋪展的黑瓦土墻,黃的楊樹,綠的柳樹。女人背后,銀白色的玉龍雪山在瓦藍瓦藍的天空里閃閃發(fā)光。

這張照片如詩一樣的畫面震撼了她?;蛘哒f畫面里的女人震撼了她。她驚訝于一個女人竟會美麗到這樣的地步。她將女人的臉部放大,直到模糊,然后再縮小至清晰。她突然覺得好像在掘城的哪個地方見過這個女人,是在某個街道拐角處?在電影院門前的廣場?在某個餐館的包間?在超市的貨架前?在休閑會所的停車場上?

然而她不能確定。也許這又是自己的錯覺?一個掘城的女人與麗江古城的某個納西族女人,是多么的風馬牛不相及啊。一個掘城的女人怎么會跑到麗江去呢?只能這樣解釋:老范在游覽麗江古城時對一個美艷的納西女人心醉神迷,于是將她攝入了鏡頭。

且看下一張。又是這個女人。她坐在餐館的小桌旁,餐桌上是琳瑯滿目的菜肴,而她的秀色遠遠勝于那些可口的美味。她托著腮看著鏡頭,眼神像喝了酒那樣蒙朧,迷離,卻又妖冶。女人已經(jīng)除卻了納西族女人服飾,一身漢人的打扮,衣著隨意,就穿著藍印花布襯衫和亞麻布休閑褲,頭發(fā)也隨意在腦后挽了個蓬松的髻,插了一根很長的銀色簪子。

顯然,這個女人不是納西族,而是漢族。作為游客,這個女人和老范又在餐館相遇了。

她產(chǎn)生了奇異的想法:這個女人是掘城的。一個掘城的女人為什么會跑到麗江去呢?

這個想法讓她驚悸不已。她的心開始急劇跳動,按著鼠標的手抖動起來。

另一張照片。女人身邊出現(xiàn)了老范??瓷先ダ戏逗荛_心。老范喝得滿面紅光,她似乎能聞到老范臉上的每個毛孔溢出的酒的氣息。也許是喝了酒的緣故,老范竟然摟著女人,那只手很放肆地按在女人乳房上。老范張著嘴,對著鏡頭說著什么。也許在對拍照的人說:你就這樣把我們照下來。那拍照的人也許是一個陌生的游客,他充當了臨時的攝影師。

她的心被一只長著尖利指甲的手緊緊捏住了,在那一瞬間,她感覺不到疼痛,猶如打了麻醉,一切都麻木了。然而,很快,那種痛徹的感覺就彌漫開來了。她痛得喘不過氣來。

她想刪除文件夾,關掉電腦,可是,仿佛被念了咒語,她的眼睛不由自主又去看下一張照片。

那張照片的地點,是在客棧的房間里,光線淺暗,呈粉紅色,散發(fā)著肉欲的氣息。那張照片的人物仍然是老范和那個女人,但與前一張不同的是,老范和那個女人都是一絲不掛。她被照片上的做愛場景驚呆了:女人仰躺在床上,叉著兩條修長的白腿。老范站在床下,將女人的腿分別架在左右兩肩上進入。她看不到女人臉上的表情,因為女人的臉龐被老范寬闊的脊背擋住了,但她分明能聽到女人淫蕩的叫聲。

她和老范剛結(jié)婚那陣子,有天晚上做愛,老范也要她把她的雙腿架到他肩上,她因為覺得太下流而拒絕了。她還是喜歡那種傳統(tǒng)的體位,含蓄,不張揚,一切有條不紊,按部就班。那次,老范似有不悅之色。老范告訴她,這個招式叫老漢推車,是他出差坐輪船在放映室里看到的。他很想在她身上試試,但她拒絕了。后來,老范又多次要求她擺出別的姿勢,也被她拒絕了。她覺得夜晚的老范和白天的老范完全是兩個人。白天的老范剛強,堅毅,理性,健康,而夜晚床上的老范卻虛弱,沮喪,貪婪,變態(tài)。

有一天晚上,老范應酬很晚回來,借著酒性,老范提出要和她來一次69式性交。她不知道什么叫69式。于是老范身體力行,做出了那種她認為最骯臟的動作,同時也強迫她和他一起做。她惡心得嘔吐了。她一邊嘔吐,一邊歇斯底里地喊叫著。老范捂著她的嘴,苦苦哀求她小聲點。后來,她一直無聲地流著淚。她說,你還知道要臉面,你這個流氓還知道要臉面啊。她說,老范啊,我不是你的淫婦,你去找別的女人吧。

現(xiàn)在,老范說的那種69式體位的性交,又在她眼前重現(xiàn)了。在下面的一張照片上,老范和那女人赤身裸體,頭腳顛倒蜷曲著,丑態(tài)畢露。一種腥臭的下體味從照片上彌漫開來,她又開始嘔吐了。她搶步到衛(wèi)生間,對著抽水馬桶一陣猛嘔。她覺得她的五臟六腑都要嘔出來了。

后來的幾天,她眼前老是浮現(xiàn)著那些淫穢的照片。她在上課時,那些照片就附著黑板上,于是她就用黑板擦死勁地擦著黑板,常常,剛板書的內(nèi)容還沒給孩子們講,她就擦掉了。她一邊擦一邊干嘔著。她拼命克制著干嘔的沖動,但越克制越想嘔。她只好跑到教室外面,佝僂著腰背,一聲一聲干嘔著。那種尖銳的聲音回蕩在校園,使朗朗的讀書聲聽上去顯得多么怪異。

這種情況同樣發(fā)生在辦公室。當她攤開孩子們的作業(yè)本,還沒開始批改,那些淫穢的照片就出現(xiàn)在了作業(yè)本上。她壓制住撕掉作業(yè)本的沖動,跑到辦公室外面去干嘔了。

校長找到她。校長說,你還是休息吧,等到你走出來,再來上課吧。

她想了想,同意了。

她把自己關在家里。她從早到晚就坐在寫字臺前,凝視著筆記本電腦里老范和那女人做愛的照片。她覺得那些照片是有動感的,比如老范不停地蠕動著身子,那女人不停地呻吟。她數(shù)了數(shù),整整三十張。她對這個數(shù)字老是懷疑,所以,老是從頭到尾,或是從尾到頭地數(shù)。不錯,三十張,一張不多,一張不少。三十張,每張的體位都不同,人類做愛的姿勢居然有三十種,而且,肯定還遠遠不止這個數(shù)字。她又干嘔了,不過,不是因為聞到那種下體的異味,而是因為頭暈目眩。

她驚異于自己的鎮(zhèn)定。當她看到那些照片時,她并沒有狂怒地將筆記本電腦砸掉,相反,卻像對待易碎品那樣,小心翼翼地關上,小心翼翼地打開。不時地將筆記本電腦打開,關上,成了她那幾天生活的內(nèi)容。

有幾點可以肯定:(1)那些照片是用相機自動拍攝的;(2)老范自拍這樣下流的照片并保存之,是自娛,更是為了紀念;(3)老范并不是獨自去麗江,而是攜那女人一同前往;(4)那女人無疑是掘城的,她與老范暗中交好;(5)那天夜里,老范回掘城肯定是去找那女人幽會的,如果那天夜里老范不回掘城,完全可以避免墜入江底的意外,所以,老范的死與那女人有關,也可以說是那女人害死老范的。

幾天后,她不再打開電腦了。她走出家門。她抱有一個堅定信念:一定要找到那個女人,哪怕是掘城三尺也要找到那個女人,至于找到了那個女人怎么辦,她并沒有想好,重要的是一定要找到她。

開始,她認為那個女人是某個機關的職員,甚或是中層干部之類的。掘城有上百個機關,要找到她也絕非易事,誰知道她蟄伏在哪個機關的哪個旮旯里呢?看來除了采用挨個機關去尋找的笨辦法,別無良策了??墒?,這需要付出多少時間和精力啊。不過,她并不怕,她王鳴鳳有的是時間和精力,要是能找到這個淫婦,就是拿走她這條命又有何妨?

她將政府大院作為第一個目標。政府大院駐著不少部、委、辦、局,在那些機關上班的女人不僅個個有背景,而且光鮮艷麗,一個賽一個,也許那個女人就是她們中的一員。

政府大院被一條河四面圍著,從一座古橋進出。出了橋就是車水馬龍的江海路,馬路的對過是一家珠寶店,她就坐在珠寶店臨著落地窗的沙發(fā)上,死死盯著那座古橋。不必擔心她會認不出那個女人,這幾天里她反復看那些照片,女人的形象面貌已經(jīng)深入她的骨髓,烙進她的血液,就是燒成灰她也能認出來。

古橋上每天都有很多進出的人,大多是辦事的人,匆匆進去,又匆匆出來。也有成群結(jié)隊從大老遠跑來上訪的群眾,但他們無法進入大院,他們還沒走到橋的中央,就被從門房里沖出來的保安們鉗制住了。那些保安如狼似虎,神勇無比,上訪的群眾總是能被震懾住。

其間,也有領導出來,他們都坐在黑色轎車里,從橋上緩緩駛出。她經(jīng)??吹讲瘫{駛的寶馬車從窗前駛過。當然,蔡兵也會看到她。蔡兵看到的是這樣一個女人:身體前傾,眼睛通紅,兩手握拳,神態(tài)猙獰,仿佛一只隨時會躍向獵物的母獸。

她發(fā)現(xiàn)自己犯了個錯誤:死守在珠寶店是永遠找不到那個女人的,在機關上班的人都是按時上班,按時下班,很少有人中途到班或回家的。她改變了策略,不再整天守在珠寶店,而是在上班時間或下班時間去橋頭蹲守,這樣做的好處,就是每個進出的女人都能盡收眼簾。

那天早上,她提前來到橋頭。她來得太早了,太陽升起不久,早起的清潔工人還在掃著馬路,晨練的老人手握健身球,或提著鳥籠子,三三兩兩從她面前走過。古橋四周沒有一個人影,她孤零零一個人站在橋頭有點怪異,于是她將腿蹺在橋欄上,佯裝壓腿。

有人喊她“王老師”。原來是蔡兵,他把車停在距她不遠的馬路上,頭伸出車窗喊她。她揮了揮手,算是打了個招呼。蔡兵踟躕片刻,把車開走了。她注意到,車沿著江海路一直往東。

很快,她收到蔡兵的短信。蔡兵問她,你早上怎么跑到古橋上去了?她,反問他這么早去哪兒了。

去賓東小區(qū)了。

你家住在賓東小區(qū)嗎?

你忘了,我告訴過你,我家住在東大小區(qū)。

那你去賓東小區(qū)干嗎?

你還沒回答我啊,你去古橋干嗎?

這個嘛,我不想告訴你。

那我也不想告訴你。

她罵了句“小樣”。

蔡兵也回敬了一句“小樣”。

第二天早上,她沒去古橋。她發(fā)現(xiàn)自己有點迷亂了。她想讓自己安靜幾天。

她去中心市場買菜。中心市場是掘城規(guī)模最大的農(nóng)貿(mào)菜場,位于繁華的黃海路上。因為有了這個市場,每天早上,黃海路總是被熙攘的人流車流擠得水泄不通。青園小區(qū)離中心市場不遠,所以她是步行去的。

她低著頭走路。自從老范出事后,她就不由自主地低著頭走路了。從青園小區(qū)到黃海路,她一直是低著頭,沿著人行道最邊緣行走的??斓街行氖袌鋈肟跁r,她抬起頭。就這么一抬頭的工夫,她就看到了那女人的背影。女人剛從市場出來,兩手拎著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大步往東走。

她的心急劇跳起來,突然間口干舌燥。女人離她近在咫尺,似乎一伸手就能抓住她。她覺得自己就要撲過去了。她想象自己撲到那女人身上,撕碎她的情景。但是她怎么也抬不起腳,她在那一瞬間,僵住了。一輛黃包車斜刺里沖過來,攔住她。又有一輛轎車插進來。路被塞住了。她眼睜睜看著女人靈活地在人和車的罅縫里穿行,遠去。

好不容易從人和車的糾纏中沖出來,她快步向東追過去。女人已經(jīng)離她越來越遠,但還沒有逃出她的視線。她看到女人穿著一件潔白的似袍似裙的衣裳,一頭烏發(fā)垂在兩肩,顯得出奇的黑。因為身材高挑,兩腿修長,圓潤的臀翹著,往上收,所以女人在飛快跑動時,背影旖旎迷人。

現(xiàn)在,女人已經(jīng)走過心愛影樓,仍朝東快跑,那架勢仿佛是發(fā)現(xiàn)了她,正在拼命逃脫。她在后面氣喘吁吁追趕。她對自己說,我一定要追上這個騷貨,只有抓住她,我才能把自己救出來。她一邊追趕,一邊將兩臂向前伸著,好像是要抓一根救命稻草。

女人的車停在老浴室門口。從心愛影樓朝西至中心市場,馬路兩邊都停滿了車,所以女人只好將車停在老浴室門口。女人鉆進汽車,那是一輛猩紅色的奔馳跑車,在灰暗的馬路上特別醒目。女人并沒有即刻發(fā)動車子,似乎在等待什么。

她見狀狂奔過去。就在她與車只有一步之遙時,車突然發(fā)動,起步,加速,朝前駛?cè)?,從廣隆商場門口右拐,上了人民路,很快就淹沒在車流里了。她并沒有停下來,她仍然前伸兩臂,像要抓取什么似的狂奔著。認識她的人看到都大聲喊她,王老師,你在追誰?。磕憧纯茨阈佣寂艿袅?。

但是她聽不到他們的叫喊。她耳朵里只有汽車輪胎摩擦地面的聲音。她沿著人民路朝南追。前面不遠就是國防橋,她看到紅色跑車駛上了橋面。它在車流中掙扎,跑得并不快。人行道上黃包車扎成了堆,她左躲右閃,也跑不快。

紅色跑車在影劇院廣場停下來了,女人從車里出來,挎著一只碩大的包,朝對面的電信局走去。女人那裊娜娉婷的背影再次展現(xiàn)在她面前。

她已經(jīng)筋疲力盡了,似乎隨時都會癱倒在地上。但她還是咬著牙堅持,她嘴里發(fā)出咿咿啊啊的叫喊聲。她覺得她前伸的雙手就要抓到那個遭千刀的女人了。

女人似乎感覺到了背后的動靜。女人扭頭朝后看了一眼。女人看到身后無數(shù)輛黃包車亂成一團,胡蜂似的爭道而行,人民路上的車流因為堵塞而停滯了,鳴笛聲此起彼伏。一個頭發(fā)披散,赤著雙腳的女人,從人行道上瘋狂地奔過來。她看不清這個女人的面龐,因為被散亂的頭發(fā)遮住了。她覺得似乎在哪兒見過這個女人。她想等她走近些,以確認自己確實在哪兒見過她。

她看到前面的女人轉(zhuǎn)過頭來時,不禁驚呆了,與此同時,剎住了腳步。

這是一個多么丑陋的女人啊。她的丑陋在于那雙眼睛。她從未見過長得這么靠近的眼睛,因為長得過于靠近,這張臉簡直就成了比目魚。她看到比目魚露出驚愕之色,欲言又止,等著她走近,便折身而返,朝相反方向再一次奔跑起來。

那天晚上,她收到蔡兵的短信。蔡兵邀她出來,帶她兜風,到趙縣大橋去。我們已經(jīng)很久沒去那兒了。

她提不起精神。她眼前老是浮現(xiàn)著一條比目魚駕駛著紅色跑車,在人民路上劃出優(yōu)美弧線的場景。她想,人的貌相有多大的欺騙性啊。她回復說,我已經(jīng)躺下了。

須臾,蔡兵又發(fā)來一條信息,這條信息令她匪夷所思:我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我不會有好下場的。

她回復:此話何意?

你知道昨天早上我為什么去賓東小區(qū)嗎?

我問過你,你不告訴我。

現(xiàn)在你想知道嗎?

隨便。

我到賓東小區(qū)是去接領導的。

你是領導的司機,你不接誰接?

領導的家并不在賓東小區(qū),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不明白。

領導包養(yǎng)的一個姘婦,就住在賓東小區(qū)。那套房子是領導給她買的。

有這樣的事?駭人聽聞。

你沒聽說好多頭頭腦腦包養(yǎng)的姘婦都居住在那兒嗎?

照理,領導包養(yǎng)姘婦這等機密事,是不該讓你知道的呀,你胡謅吧?

蔡兵沒有答腔。她以為蔡兵不發(fā)了,誰知過了會兒,蔡兵又發(fā)過來,那是一條很長的信息:

問題就在這兒。領導的隱私可以向別人隱瞞,但隱瞞不了他的司機,也無法隱瞞。領導的司機就是領導的一件貼身衣裳。領導不向他的司機隱瞞,是因為他相信他的司機對他絕對忠誠。領導的家長里短,兒女情長,同僚間的勾心斗角,爾虞我詐,都愿意告訴司機。領導其實就是發(fā)發(fā)牢騷,發(fā)泄發(fā)泄而已,你不聽也得聽,誰讓你和他零距離的?領導才不怕司機知道他的隱私。領導的司機也是領導手心里的一只螞蟻,領導想什么時候捻死你就什么時候捻死你。

賓東小區(qū)位于偏僻安靜的掘城東郊,是掘城最早開發(fā)的住宅小區(qū),那時 “商品房”這個陌生的詞語剛剛在掘城流行。與現(xiàn)在的現(xiàn)代化、封閉式的住宅小區(qū)相比,賓東小區(qū)是破敗的,開放的,可以從任何方向進入。最早的住戶幾乎都搬走了,他們將騰出來的房子或出租,或借親朋好友暫居,或賣給剛在掘城落腳卻買不起房子的人。

最早的住戶都是有身份的人,但后來他們的房子住進了很多身份不明的人:在掘城各個市場做買賣的商販,從鄉(xiāng)下來掘城打工的農(nóng)民,尚未找到居所的上班族。

也有游手好閑的女人。那些女人都很年輕,細皮嫩肉,穿著鮮衣華服,打扮得花枝招展。嘴唇都涂得鮮紅欲滴,臉上的粉霜敷得很重,試圖遮住斑點和早生的皺紋。她們看上去慵懶,有點萎靡不振,但生活卻是有規(guī)律的。早上日上三竿時,她們走出家門,去小區(qū)后門外的菜市場買菜。都還沒梳洗的樣子,頭發(fā)散亂著,眼睛有點蒙朧和恍惚,腮上有枕頭的印痕,衣衫有點不整,或干脆穿著皺成一團的花睡衣,腳上趿拉著拖鞋。

從菜市場回到家,就把買回來的菜棄置廚房,開始梳妝打扮,吃早點,整理房間,洗扔在洗衣機里的衣裳。上午的時光就在洗衣機水輪旋轉(zhuǎn)的磕磕聲里流逝了。因為是一個人,午餐就很簡單,一碗米飯,一碗番茄雞蛋湯,或一碟文蛤青菜就對付了。這時,電話就響起來了。都是重復了無數(shù)遍的話語,簡約得出奇:

吃了嗎?

吃了,你呢?

也吃了,三缺一,你過來嗎?

好啊,我?guī)Ч献舆^來。

午后的賓東小區(qū)寂靜而紛亂。那紛亂來自于牌桌。小區(qū)里雖然也有一些老人打牌,但更多的是那些女人。她們的客廳都很寬敞,落地窗拉上白皺紗的窗簾,一年四季都開著空調(diào),牌桌上有各種飲料,新上市的龍井,剛出鍋的瓜子。一上桌,再慵懶的女人,眼睛都會放出光來,干燥的手心,也會變得潮濕起來。

女人們玩的牌叫搭子湖,是掘城特有的一種紙牌,玩法跟麻將大致相同,卻又比麻將更顯靈活。比如說,打麻將只要一人和了牌,其余三人必得罷手,一分不得。搭子湖則不同,一人和牌,余者都可算和計分, 多多少少都有進項,女人們就很歡喜,這就應了那句老話:家有萬貫,不如日進分文。

玩搭子湖,四人中要有一人輪休。逢到輪休的這個女人,可以蹺起腿來嗑嗑瓜子,喝點茶水,或帶著悠閑的心態(tài)觀戰(zhàn)。但更多的是退到一邊去打電話,開始還說著悄悄話,又羞又澀的樣子,漸漸地便浪聲笑語,不管不顧地潑起來,佯怒,嗔罵。正在桌上打牌的就斥道,騷貨,要發(fā)嗲回去關上門。

接電話的人晚上就過來了,也不是天天來,但每次來必在晚上。所謂晚上,不是天擦黑的那陣子,也不是萬家燈火,全家人圍坐餐桌的那時候。接電話的人的晚上,是指晚餐的時候早就過去了,都洗漱了,看電視的開始對著肥皂劇打瞌睡,很多人開始解衣寬帶上床就寢了。這個時候,接電話的人就開著轎車過來了。轎車都是黑色的,在進入小區(qū)時,被路燈照得發(fā)出釉子的光亮。都是西裝革履,皮鞋也都是黑色的,下車的當兒,也被路燈照得發(fā)出釉子的光亮。接電話的人手上拎的公文包也都是黑色的,而在白天,公文包是由別人拎著的,當然,車子也是由別人開著的。

接電話的人晚上過來是吃夜宵的。那夜宵是豐盛的,是打牌的人用心準備的。吃了夜宵,有的打著飽嗝走了,有的卻懶洋洋地留下了。留下的也不會整夜待在這兒,通常也是雞開始打鳴的時候離開。那是路燈已經(jīng)熄滅,曙色還未升起來的時候。黑色轎車開出來,是一團漆黑的影子。

王鳴鳳是在一個午后走進賓東小區(qū)的。這是小區(qū)一天中最岑寂的時刻,四周空蕩蕩鮮有人影,只有幾個孩子在甬道上玩耍,幾個老人呆坐在甬道邊上的水泥墩上,神情寂然,仿佛睡著了。但當他們看到王鳴鳳,便驚醒了一般,湊到一起指指點點,竊竊私語起來。王鳴鳳注意到,有戶人家的窗簾掀起一角,一雙眼睛在窗簾背后窺視她。不知為什么,王鳴鳳覺得是那個女人在窺視她。

小區(qū)的很多住戶都拉著窗簾,似乎有很多輕盈卻雜亂的聲音從窗簾背后發(fā)出來,但側(cè)耳細聽,卻什么聲音也沒有。一輛黑色轎車從路口悠然駛過,像極了蔡兵的寶馬。她快步奔過去,但轎車已沒了蹤影。

正如蔡兵告訴她的,進入賓東小區(qū)有好多路口,她不知道老范一般走哪個路口。老范肯定也是開著轎車來的,其實他早就學會開車了,他之所以瞞著她學開車,就是為了自己出入賓東小區(qū)方便。她想象,在無數(shù)個夜晚,老范獨自駕著車,從趙縣偷偷跑過來與她的女人幽會,然后再筋疲力盡回到趙縣。那天夜里,他無疑也是從趙縣趕過來與那個女人鬼混,結(jié)果回趙縣時命喪九泉。

她知道,此刻有很多人正從窗簾后面注視著她,那些人中肯定就有那個女人。那個女人在明處,她的一舉一動盡收那個女人的眼底,但她對那個女人卻一無所知。

天空中忽然飄來奶聲奶氣的歌聲,她尋聲找去,原來歌聲是從幼兒園里飄出來的。這是一座新建的幼兒園,有哥特式尖頂,粉刷得雪白的外墻上用醒目的彩色繪著小朋友熟悉的卡通人物,背景則是城堡、森林、湖泊、木屋。她走進了幼兒園。

幼兒園大院內(nèi)寬敞的場地上正在舉辦親子活動,這是年輕的父親或母親與孩子的親密游戲。黑壓壓一片人在觀看。正在表演的是一個叫“運球”的節(jié)目。家長背著幼兒從起點跑到放球的地方,讓幼兒去拿,拿好之后再跑到起跑線,將球放進籮筐,先將球運完為勝,這個過程中家長不可以去碰球。也許是求勝心切的緣故,家長們爭先恐后卻亂了分寸,結(jié)果擠成一團,現(xiàn)場一片狼藉,最后誰也沒有把球運完。其實,這是最完美的結(jié)果,勝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參與,重要的是開心。

熱鬧的場面也感染了觀眾,所有的人都開懷大笑,只有她傷心地想:如果你生養(yǎng)了孩子,那么孩子肯定也這么大了,此刻你肯定也和孩子上場玩這樣的游戲。

我多想要個孩子啊。有一次她懇求老范,仿佛要不要孩子是由老范一個人決定的。那是婚后的第五年吧。她時常拖著老范去醫(yī)院做檢查,醫(yī)生每次見了他們都說,怎么又來了???該查的都查了:排卵障礙、卵泡發(fā)育狀態(tài)、子宮內(nèi)膜異位癥、輸卵管阻塞、抗體陽性、精子活力、精子數(shù)量,等等。醫(yī)生告訴他們,一切正常。那時,她太想要個孩子了。那時,她感到寂寞了。老范越來越忙,忙碌仿佛使老范隱遁了:早上醒來時,老范已經(jīng)挾著公文包去上班了。晚上睡著了,老范才遲遲而歸。

性生活仿佛遠離了他們。有時,老范夜里回來就睡到另一個房間去了,即使睡到一張床上,老范也有意避讓她。她越來越主動糾纏老范了。老范其實也是勉力而為的,但每次總是差那么一點點。她知道了什么叫力不從心。老范說,我累了。她相信老范確實是累了,所以她并不責怪老范。只是,她感到寂寞。每天晚上待在空蕩蕩的屋子里,那種寂寞的悵惘完全覆蓋了她。如果,這時有個小生命陪伴她,該有多好啊。那時,她內(nèi)心時常涌起這樣的感覺:如果你想重生,你就撫養(yǎng)孩子吧。她總覺得,一個女人一旦結(jié)了婚,她的生命之花就開始枯萎了,她要是想讓它重新綻放并使之保持鮮艷,那就必須做母親。做母親是每個女人的權(quán)利,而她感到恐懼的是,這個權(quán)利正從她指縫間滑走。

踩氣球。家長將氣球系在幼兒和自己的腳上,相互踩氣球,并保護好自己腳上的氣球不被別人踩破,在規(guī)定時間內(nèi),看哪一組家庭腳上保留的氣球多為獲勝者。

她開始偷偷往國清寺跑,焚香跪拜,祈求觀音菩薩賜福,讓她早生貴子。她開始買回衣料,偷偷縫制嬰兒衣裳。她也祈求老范:抱抱我吧。那是在老范滿身疲憊歸家,而她悵惘到了極點的時候,老范有點無奈地說,我累了,我給不了你了。她說,我不要你給我,我只要你抱抱我。于是老范像初戀時那樣張開雙臂擁抱她。初戀的時候,老范張開雙臂的樣子多瀟灑啊?,F(xiàn)在,老范做這樣的姿勢依然是瀟灑的,但老范的擁抱是多么虛弱無力啊。她在老范懷里感受的不再是溫暖,而是戰(zhàn)栗。是的,老范在擁抱她時,她真的覺得老范的內(nèi)心在戰(zhàn)栗。

老范真的給不了她了,每次,老范都失敗得一塌糊涂。也許,這就是老范戰(zhàn)栗的原因?而且,在做床笫之事時,老范變得害臊了。老范給不了她,卻能給那個女人。老范對她害臊了,卻對那個女人厚顏無恥。

請你猜猜我是誰。讓幾組幼兒背對觀眾站在空地上,請很多母親輪番上場(她們中有那幾個幼兒的母親),從身后用手掌捂住幼兒的眼睛,請幼兒憑著直覺猜出誰是他(她)的母親。誰猜中了,誰將獲得一份價格昂貴的禮品——可駕駛的電動汽車。

這是親子活動的最后一個節(jié)目,也是高潮部分。觀看節(jié)目的母親們紛紛舉手要求上場,現(xiàn)場雀躍,吵嚷,亂成一團。

一雙手突然從背后蒙住了她的雙眼。她聞到那雙手上淡淡的汽油味和香煙味混合成的怪異氣息。她知道他是誰。她用力掰那雙手。她大聲叱呵,放開我!那雙手更緊地捂她的雙眼。這個人模仿某種動物,怪聲怪氣地說,你猜猜我是誰?

放開我!她掐那雙蒙住她眼睛的手。我一點都不喜歡這種游戲!

蔡兵終于放開了手。

全場的人都轉(zhuǎn)過頭來,看著這個尖叫的,瘋狂的女人。

拽住我,不要讓我掉下去!

王鳴鳳經(jīng)常收到蔡兵這樣的信息。特別是午夜夢回,半個身子置于現(xiàn)實,半個身子還處于紛擾的夢境里,信息提示音驀然“嘀”的一聲,按鍵一看,就是蔡兵的這句信息。這信息突然就把她的另一半身子拔到現(xiàn)實里來了。

王鳴鳳不明白蔡兵到底想說什么。她也從來沒有問過。

有一天深夜,手機信息提示音又響了,“嘀”的一聲,就像屋檐掉下的一滴水。

我就在你樓下,我想上去看看你。

王鳴鳳陡地一驚,隨即回復道:你不可以上來。

等了會兒,沒等到蔡兵的下文,起身下床,踱到陽臺上,探身往下看?;椟S路燈下,黑黝黝的寶馬車就像一只烏龜趴在馬路上,一個孤獨的男人癱軟著趴在車頭上,像被子彈擊中了。

王鳴鳳回到臥室,又躺到床上,擰亮床燈,盯著手機屏幕,卻良久沒有動靜。遂起身,在床沿上呆坐了會兒,終于穿了風衣下樓。樓梯平臺上的延時燈約好了似的一起出了故障,樓道漆黑一團,小心翼翼摸索著下樓,突然想起蔡兵那句語焉不詳?shù)脑挘鹤ё∥遥灰屛业粝氯ィ?/p>

夜風拂亂了頭發(fā)。車頭上的那個男人已經(jīng)坐進車里。王鳴鳳來到車旁,看到蔡兵貼在車玻璃上的那雙絕望、恐懼的眼睛,不禁嚇了一跳。對峙了片刻,王鳴鳳拉開車門,坐到副駕駛座上。蔡兵想握住她的手。王鳴鳳躲開了。蔡兵不甘心,又伸手來捉,終于捉住了。蔡兵死死抓住王鳴鳳的手。拽住我,不要讓我掉下去。蔡兵虛弱地說,猶如大病初愈。

蔡兵的手骨節(jié)粗大,堅硬無比。這雙手也許能夠無堅不摧,但此刻卻是柔弱無骨,冰涼一片。

就這樣拽住我,只有你才能不讓我掉下去。蔡兵得寸進尺,想摟抱王鳴鳳。王鳴鳳拼命往一邊讓。車門被打開了,夜風灌進來,彼此都聽到沉重的喘息聲。

蔡兵伏在方向盤上,雙肩開始顫動起來。這是一個男人的哭泣,無聲,但淚雨滂沱。王鳴鳳手足無措。她不知道這個強大的男人身上發(fā)生了什么。她撕了幾張餐巾紙遞過去。她聽到自己問他,你怎么了?

蔡兵的肩膀不再顫動,但還是伏在方向盤上,好像睡著了。后來,他抬起頭,發(fā)動了車子。

車子在深夜的掘城街道上滑行。蔡兵一直沉默著。人民路,黃海路,江海路,青園路。把掘城的幾條主要路段都走遍了,蔡兵還是沒有開腔。后來,他駕車朝東。王鳴鳳發(fā)現(xiàn)車子開進了賓東小區(qū)。

此時,已經(jīng)凌晨兩點了,星光開始黯淡。賓東小區(qū)的住戶都在夢鄉(xiāng)纏綿,但還有幾戶的窗口隱約亮著燈,像惺忪的眼。

你是來接領導嗎?王鳴鳳問蔡兵。

蔡兵把車停在路口,從那兒往里看,甬道邊上停滿了黑色轎車。星光下,它們閃爍著鋼盔的光澤。

我已經(jīng)把領導送回家了。

那你帶我到這兒來干嗎?

有個女人此刻正在等我。

女人?

她就是領導包養(yǎng)的女人。

她一下子明白了,在多少個午夜,那個香氣襲人的姘婦送往迎來,這是多么荒唐啊。

寶馬車又駛出了賓東小區(qū)。靜寂的夜里,它在水泥道上滑行的聲音,就像一匹江南絲綢被一把剪刀慢慢裁開。這匹江南絲綢就像綿長的道路緩緩打開,伸展,一直伸展到掘城西南方的東大小區(qū)。那是蔡兵居住的地方。

蔡兵將車開進小區(qū)的停車場。有個早起的人從樓洞里出來,朝停車場走來,他唇上的香煙在黑暗中忽明忽滅。這個人將車發(fā)動起來,轟鬧的馬達聲打破了黎明前的沉寂。從尾燈看去,這是一輛黑色上海通用別克。它像沒睡醒的蝸牛,搖晃著爬出了小區(qū)。

又恢復了黎明前那種讓人心慌的沉寂。

蔡兵打開車門,準備下車,但想了想,又把車門關上了。他忽然說,我經(jīng)常在深更半夜,看到你家老范的汽車開進賓東小區(qū),那是一輛黑色豐田銳志,車牌是趙縣的,三個5。

王鳴鳳說,送我回去。

從東大小區(qū)去青園小區(qū)很近,不到五分鐘的車程。蔡兵開得很快,車輪摩擦地面發(fā)出的那種剪裁江南絲綢的聲音,忽然使王鳴鳳疼痛起來。她恍惚覺得,被剪裁開的,不是舒展的江南絲綢,而是她的身體。

整個青園小區(qū)還在酣睡,車剛停穩(wěn),就聽到它發(fā)出的各種輕重緩急、高低起伏的鼾聲。王鳴鳳兀自下車,朝她住的那幢樓走去。她一路趔趄著,就像踩在虛浮的棉花上。她聽到身后的腳步聲響起,知道是蔡兵跟上來了。

王鳴鳳再也沒有力氣上樓,仿佛是虛脫了。蔡兵扶著王鳴鳳,一步一個臺階喘息著往上爬。后來,蔡兵從背后托著她,幾乎是推著她朝上走。每上一個樓梯平臺,她都要趴在扶手上歇一陣子。后來,王鳴鳳覺得是蔡兵抱著她上臺階。她覺得蔡兵一點都不費力,像抱一個孩子那樣輕松。蔡兵攏起的手臂像支架那樣穩(wěn)固,胸肌像鋼鐵那樣堅硬,這個人該有多大的力量啊。王鳴鳳又聞到了蔡兵身上那種香煙混合著汽油的味道。這味道,讓她微醺。

門虛掩著,她剛才出去時竟然忘了帶上門。偌大的屋子,只有客廳的一盞壁燈亮著,它似乎承受不住周圍黑暗的壓迫,奄奄一息的樣子。從黑暗的角落不斷發(fā)出的冰箱的電流聲,鐘擺的晃動聲,金魚缸的水泡聲,讓初來乍到的蔡兵感受到某種神秘的氣氛。蔡兵把她放在沙發(fā)上,他順勢坐下來,但他還把她摟在懷里。他聽到她說,把我放到床上去。

蔡兵抱她起來,撞開臥室的門,把她放在床上。

王鳴鳳說,你可以走了,別忘了把門帶上。

蔡兵悻悻往外走,走到門口,又突然折身返回臥室,像一頭敏捷的獵豹躍到床上。他抱住趴在枕頭上的王鳴鳳,卻發(fā)現(xiàn)枕頭已經(jīng)浸滿了王鳴鳳的淚水。王鳴鳳像個潑婦,半敞著懷,拼命撕打他,放開,放開,你把我放開!

蔡兵哪里肯放,他知道這個時候無論如何不能放手,他是知道女人的深淺的。

王鳴鳳累了,乏了,也撕打夠了。恰如蔡兵料想的,王鳴鳳像一堵傾圮的墻,倒在他懷里。

蔡兵覺得王鳴鳳像一個傷心欲絕又無依無助的孩子,內(nèi)心不禁涌出悲憫之情。就像對待圣潔之物,他小心翼翼呵護著她,摟抱著她。但是,很快他就不安分了。他開始摸索著解王鳴鳳的內(nèi)衣,因為有黑暗的遮掩,他大膽而輕狂,然而總歸有點顧忌,也有點吃不準,他的動作還是磕磕碰碰的。

王鳴鳳很服帖,任由蔡兵擺布。她的內(nèi)衣終于被蔡兵解下來了。蔡兵停了停,仿佛是為了鼓足勇氣,或者積蓄力量,然后他又開始解王鳴鳳的乳罩。先前的顧忌煙消云散,蔡兵的動作變得麻利,然而忙中出亂,他怎么也解不開其中的一個鈕扣。王鳴鳳歇斯底里地叫起來,快點,快點,你快點!蔡兵索性將乳罩撕開來了。王鳴鳳的乳房陡然跳出來。

那時已經(jīng)晨光熹微,淡藍色的光芒從窗戶的罅隙漫進來。王鳴鳳膚如凝脂的乳房在淡藍色的光澤中異常耀眼。蔡兵還從未見過這么飽滿堅挺的乳房,他不顧一切地趴上去咬,王鳴鳳疼得喊叫起來。蔡兵疼惜得住了口,但是王鳴鳳還要他咬。王鳴鳳喪心病狂地叫著,咬死我,咬死我。

蔡兵不想再咬了,他迫不及待想進入。王鳴鳳命令他,把燈打開!他狐疑,干嗎要開燈?天都亮了,干嗎還要開燈?

王鳴鳳撳開床頭柜上的電燈開關,房間頂上的枝形吊燈亮了,刺眼的燈光最先照在墻上的一張巨幅照片上。那是王鳴鳳和老范的結(jié)婚照,王鳴鳳穿著潔白的婚紗,老范著黑西裝。王鳴鳳緊緊偎在老范的胸前,顯得俏皮而主動,老范有些羞赧,微微退縮,但他的眼睛神采奕奕。此刻這雙眼睛正俯視著床上赤身裸體的女人和一個同樣是赤身裸體的男人。

不知是因為燈光還是老范的目光,蔡兵的眼睛被刺得睜不開。他伸手去關燈,王鳴鳳阻止了他。王鳴鳳催促他,來吧,你快來!

蔡兵央求她,還是把燈關了吧,要不我會有障礙的。

王鳴鳳冷笑道,你還算個男人嗎?你沒有本事干嗎還要做?

蔡兵也冷笑,我沒有本事?我讓你看看我到底有沒有本事!

王鳴鳳閉上眼睛,但她知道老范現(xiàn)在正瞠目結(jié)舌地看著她。

蔡兵把她的兩條腿架在肩膀上,老范曾經(jīng)也對她這么做,但被她嚴厲拒絕了。她還痛斥了老范??墒牵丝?,她卻順從了蔡兵。

蔡兵的花樣比老范的多得多,老范跟他比簡直是小巫見大巫。蔡兵上上下下忙得大汗淋漓,他迷醉的似乎不是做愛本身,而是他的那些花樣。他不斷地讓王鳴鳳仰臥、俯臥、側(cè)臥、坐起、趴下,王鳴鳳則俯首帖耳,百依百順,像個聽話的孩子。在這個過程里,她的快感就像涓流匯聚那樣一點點積蓄,終于,她覺得自己完全破裂了,那種破裂帶來的快意讓她大喊大叫。

蔡兵心滿意足。我能制服你,他心里說。他永遠不會知道王鳴鳳的快感來自于老范的目光。

要你了!蔡兵經(jīng)常發(fā)這樣的信息給她。

那通常是在凌晨,蔡兵開著車從賓東小區(qū)出來,在路上發(fā)給她。如果王鳴鳳答應他,他就駕車拐到青園小區(qū)來。要是王鳴鳳不吭聲,他就回大東小區(qū)。

王鳴鳳不止一次設想,他在漆黑的深夜將領導送到賓東小區(qū),然后再接出來,然后他又返回去,與那女人茍合,爾后感到意猶未盡,再來找她。

一想到這個她就惡心。

那天凌晨,她又收到蔡兵的這個信息,她身不由己地回復了三個字:你過來。

信息發(fā)送出去她就后悔了。她像上次那樣跑到陽臺上,看到蔡兵的車已經(jīng)悄無聲息地停在樓下的馬路上了。蔡兵已經(jīng)從車內(nèi)鉆出來,正朝她的這幢樓走來。

她慌得進屋,穿了上次的那件風衣,匆忙下樓。

樓道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她不顧一切地奔下去。她不能讓蔡兵上樓,一步都不能。有好幾次,她險些摔倒?jié)L下去。

下到一層時,她聽到門洞外傳來的蔡兵的皮鞋聲。她沖出門洞,與蔡兵擦肩而過,徑直朝蔡兵停車處飛奔過去。

蔡兵追了過來。蔡兵摸不著頭腦地問她,你這是干嗎?

她不知道說什么好,便隨口道,送我去趙縣大橋。

蔡兵打開車門,她坐到駕駛座上。蔡兵坐到副駕駛座,把車鑰匙遞給她。

去趙縣大橋干嗎?

想去看看,我已經(jīng)好久沒去了。

她很長時間沒開車了,又因為寶馬車的性能太靈敏,她開得有點別扭。但是很快就進入了狀態(tài),在星光燦爛的靜謐深夜,她又聽到了一把剪刀剪裁江南絲綢的聲音,那種尖利又柔和的聲音,一次次從她心頭掠過。

蔡兵叫起來,你怎么開到賓東小區(qū)來了?

去趙縣應該從賓東小區(qū)出發(fā),你不明白嗎?

在靜悄悄的凌晨,老范駕車從賓東小區(qū)回趙縣,一路上該是怎樣的心境?他會因為自己的背叛而懺悔嗎?他會想起我嗎?想起他與我從初戀一路走來的全部感情生活而痛心不已嗎?他會意識到自己的墮落而感到羞恥嗎?他有沒有想過要痛改前非,回到所謂的正道上來?或者,因為又成功瞞過(欺騙)了我一次而沾沾自喜?會不會壓根兒就沒想到我,在他看來,他與我的婚姻生活已成過往煙云,他的心靈已經(jīng)全被那女人占據(jù)了?他會嗅聞著那女人留在他體膚上的余香,而回味對她的信誓旦旦?或者回味已經(jīng)消失殆盡的快感?他一路上有沒有作著盤算?盤算與那女人未來的生活計劃,盤算怎樣一步步拋棄我?他會不會考慮東窗事發(fā)的后果?他有沒有想過,如果事情一旦敗露,他將何去何從?他會孤注一擲嗎?他最終選擇我,還是選擇她?

汽車駛上了掘城西南的省道223線,然后一直往南。馬路上寂然無人,寶馬車“嗡嗡”的像蜜蜂振翅的馬達聲非常悅耳。這是從掘城去趙縣的唯一路徑,在那些寧靜的凌晨,老范駕車一遍遍從這條路上走過。那時候,她肯定置身在夢境,她的很多夢境都是與老范有關的。那些夢境總是呈現(xiàn)出她與老范的婚姻場景,雖依稀隱約,卻觸手可及。

她開得很快。她微微搖下車窗,凌晨清新的風吹進來,讓人心神爽朗。

蔡兵歪在車座上,似乎睡著了。她偶爾轉(zhuǎn)頭看他一眼,覺得這個人是個猜不透的謎。

汽車從金通線路口左拐。這是一條東西向的寬闊馬路,朝西通往南通,向東抵達趙縣大橋。

她很茫然。她不知道為什么要到這兒來。她覺得趙縣大橋已經(jīng)離她越來越遠了,已經(jīng)與她毫無關系了,它以后也許會出現(xiàn)在她的夢境中,但那也是一個模糊的影子。然而她明白,這只是她的一相情愿而已,老范在趙縣大橋上發(fā)生的那場劫難,永遠不可能從她的記憶中抹掉,因此,趙縣大橋也必然永遠橫跨在她的生活當中。

但是,現(xiàn)在為什么要去趙縣大橋呢?

大腿上忽然有異樣的感覺。是蔡兵的一只手擱在了上面。她撥拉開那只手,但是那只手很快又回來了。那只手開始厚顏無恥地撫摸她的大腿。她全身起了雞皮疙瘩。她用指甲去擰和掐。她尖利的指甲已經(jīng)掐進那只手的皮肉里了,但是那只手毫不畏懼,它忍著疼痛,擴大侵占的疆域,向最隱秘處挺進。

她尖叫起來,蔡兵,你想干嗎?!

寶馬車歪歪扭扭,蛇行起來。蔡兵將方向盤往右打,車子不情愿地靠在了路邊,熄了火。

蔡兵探身過來,像囊中取物那樣,將她抱過去。

放開我,你這個混蛋!她在蔡兵懷里亂踢亂蹬。蔡兵抱著她,弄開后座門,將她放在座位上,同時將自己壓在她身上。她覺得就像被一座山壓住了,動彈不得。

蔡兵手忙腳亂地撕扯她的褲子。他一邊撕扯,一邊哀求,原諒我,原諒我。

她掙扎著,但她的掙扎無濟于事。她明知道蔡兵想干嗎,但她還是責問他,你想干嗎?

蔡兵輕而易舉褪下了她的褲子。蔡兵是強大的,在這個強大的男人面前,她只能束手就擒。

你知道嗎?蔡兵一邊說,一邊褪下自己的褲子。我們領導經(jīng)常和女人在汽車里干,可我一次都沒干過。蔡兵說得很委屈,仿佛他的委屈是她造成的。

她感到鉆心的疼痛。

蔡兵貼著她耳朵說,只有你才能拯救我,只有你才能讓我不受那女人的誘惑,那可是領導的女人啊,我不能再和那女人搞下去了,萬一領導知道了我和那女人的關系,他肯定會殺了我,而只有你才能阻止我和那女人搞下去。如果我擁有了你,我肯定不會再和那女人搞下去,她算什么東西!以后,我就和你搞好嗎?求求你答應我。

一泄如注的那一刻,蔡兵像野獸那樣號叫起來,那聲音在萬籟俱寂的凌晨讓人毛骨悚然。

蔡兵像做了錯事的孩子,很乖順地坐一旁。他痛悔地扇自己耳光。他一遍遍地說著,我不是人,我真的不是人。

她又發(fā)動了汽車。她將油門踩到底,讓車貼著地面飛翔起來。她聽到了“嘩嘩”的流水聲。她現(xiàn)在多想沖洗啊,用清澈的水沖洗身體上的每個毛孔!

坐在副駕駛座上的蔡兵像誦經(jīng)般地反復念叨,慢點,慢點,你開慢點。他又將身體傾過來。他想幫助她把車速降下來。

別動,你他媽的別動!她也像野獸那樣號叫起來。她踩著油門的腳絲毫沒有松動。寶馬車在趙縣大橋上飛翔。

橋上的燈光明亮如晝,在燈光的背后是涌動的江面。她聽到的嘩嘩水聲,就是從那兒傳來的。

那個大豁口又出現(xiàn)了。它仍然用一道鐵柵欄圍著,仿佛是要作為某種見證,永遠保存著原貌。她變得無比亢奮。她毫不猶豫將車頭對著大豁口沖過去。

在墜落江面前,她腦海里浮現(xiàn)出兩個念頭:現(xiàn)在能淋漓盡致地沖洗自己的身體了;只有經(jīng)歷墜落,對老范那天夜里從賓東小區(qū)回趙縣的體驗才是完整的。

猜你喜歡
趙縣鳴鳳老范
趙縣中醫(yī)院
外源硒對油菜硒積累及土壤硒殘留的影響
Ab initio study of dynamical properties of U–Nb alloy melt?
河北趙縣:“無人農(nóng)場”盡顯農(nóng)業(yè)種植科技范兒
老范的故事
向死而生
跟誰說
賣蘋果的老范
不會寫詩的老范
妙解千字文
高雄市| 阿坝| 兴安盟| 汤阴县| 龙游县| 社会| 浪卡子县| 疏附县| 东兰县| 普兰店市| 茶陵县| 花莲县| 保靖县| 西吉县| 泽州县| 郓城县| 巫溪县| 原阳县| 渝北区| 西吉县| 岑巩县| 台南市| 岳普湖县| 沙田区| 南开区| 陕西省| 怀集县| 福鼎市| 龙井市| 山西省| 城固县| 石城县| 久治县| 阳江市| 金平| 松溪县| 南部县| 常熟市| 德清县| 颍上县| 商城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