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立群 (武漢大學藝術系 湖北武漢 430000)
蒂姆·波頓被《看電影》雜志主編稱為好萊塢現(xiàn)今僅存的“工業(yè)化時代下的手工業(yè)者”。在二十余年的電影生涯中,這位好萊塢鬼才只貢獻出了十余部作品,在浮躁的時代堅守著自己的理想世界?!盎孟搿睅缀跏遣D電影不變的母題,于他種種的奇思妙想中,奇詭迷離的哥特式風格、B級片的黑色元素和溫情的內(nèi)核絕少缺席,這三點在他早期的經(jīng)典之作《剪刀手愛德華》中就已初現(xiàn)雛形。
哥特式風格幾乎成了波頓電影的標志之一,波頓對哥特風格的堅持從他第一部動畫短片《文森特》一直延續(xù)至今。在《剪刀手愛德華》中,哥特元素主要體現(xiàn)在中心人物愛德華身上。
在這部波頓自編自導的影片中,愛德華的形象由波頓親自設計:蒼白瘦削的面容,蓬亂的頭發(fā),黑色緊身的皮衣,巨大的剪刀手——陰郁的哥特氣質(zhì)將愛德華與周圍五彩斑斕的世界清晰的分割開來。他所居住的古堡更是標準的哥特式建筑:黑暗陰森,高大華麗,隱隱地透著幾絲死亡的氣息——和他的主人一樣與小鎮(zhèn)格格不入。
導演從影片一開始就刻意營造并放大這種不協(xié)調(diào)感。古堡在電影中第一次出現(xiàn)是雅芳小姐在推銷受挫,準備駕車離開時,她轉動汽車后視鏡,古堡隨即出現(xiàn)在圓形鏡子中。黑色的城堡周身都散發(fā)著陰郁的氣息,與旁邊米黃色的房屋,翠綠的草地不協(xié)調(diào)得讓人感覺它似乎是一個放錯了位置的微縮畫,而非存在于這個世界的真實事物。
接著,雅芳小姐開車駛向古堡,導演在該鏡頭中將古堡與小鎮(zhèn)的排斥性在視覺上放大到了極致:小鎮(zhèn)被安排在畫面下方,中間是寬闊的街道和雅芳小姐米黃色的車,兩邊是五彩繽紛的房子,古堡在畫面中間偏上的地方,它屹立在巨大的青灰色山上,以藍天為背景,仿若徘徊在小鎮(zhèn)上空的陰云一樣詭異不詳。導演有意把青灰色的山表現(xiàn)得很龐大(實際在后來的影片中可以看出這座山并沒有如此巨大),從而營造出一種壓迫感,為愛德華的出場創(chuàng)造神秘緊張的氣氛。這種詭譎而神秘的氛圍一直持續(xù)到雅芳小姐把車開上山:奇詭可怖的雕塑,枯死的大樹,以及雅芳小姐站在古堡門口的大仰拍鏡頭都壓抑著觀眾的神經(jīng)。
直到雅芳小姐推開門進入花園,色調(diào)才得以改變,土黃色的小徑,卡通造型的園藝作品,繽紛絢爛的花朵消解了此前的恐怖氣氛,暗示古堡主人內(nèi)心的溫暖單純和他與小鎮(zhèn)居民短暫和平相處的可能。
電影首先是視覺的藝術,黑暗陰郁的哥特式包裝從外表上就將愛德華疏離于主流之外,而縈繞愛德華周身不散的對于孤獨的掙脫與束縛,更在影片內(nèi)核上對哥特風格做了一個呼應。
“事實上,波頓的童年是孤獨的?!盵1]《剪刀手愛德華》的靈感來源于波頓十多歲時所畫的幾張畫,彼時的波頓封閉、孤獨。作為一個機器人,愛德華擁有永恒的生命,卻又終身受困于孤獨。他懷抱著一顆渴望關愛的心,卻無法與周圍人進行有效的溝通,不斷地被誤讀直至被推回陰森的古堡——孤獨一直是貫穿影片始終的關鍵詞。
由B級片陪伴長大的蒂姆·波頓幾乎在他的每部電影中都融入了B級片典型的黑色幽默、血腥、暴力、怪誕等黑色元素,《剪刀手愛德華》也不例外。
號稱波頓“最好看,最明朗”的電影,《剪刀手愛德華》中血腥暴力元素被壓縮到最小,幾乎只在片尾詹姆、金、愛德華三人搏斗,愛德華殺死詹姆一幕中出現(xiàn)。即便在此處,導演也有意不渲染血腥場面:打斗過程中只有金肩膀上有一些血跡,而這在打斗一幕開始前就已經(jīng)印在她雪白的裙子上了;愛德華殺死詹姆的一組鏡頭中,導演把愛德華的手部特寫和詹姆的胸部特寫剪輯到一起,傳達刺殺信息。鏡頭在剪刀手刺進詹姆胸膛的那一刻上移,停留在詹姆驚恐痛苦的臉上,整個過程畫面中不見一絲血跡。
血腥與暴力隱退,黑色幽默卻大放異彩,波頓把它融入小鎮(zhèn)的方方面面,對居民們極盡嘲諷之能事。電影一開始雅芳小姐在推銷時遭遇的一系列挫折既引人發(fā)笑,又準確勾勒出小鎮(zhèn)最主要的幾個居民的形象:冷漠、不客氣的海倫,風騷的馬太太,對基督教的執(zhí)著到了瘋癲程度的女人。
這其中導演著重墨描寫的是馬太太,她與愛德華的每次“碰撞”都令人忍俊不禁。一個是“缺乏是非判斷能力”的單純青年,一個是欲望滿腔的半老徐娘。馬太太在美容院里對愛德華的勾引和其后愛德華告訴比爾的“她帶我到儲藏室然后脫去衣服”,是影片中黑色幽默運用得最精彩的地方。愛德華直白地講出了成人世界最普遍卻又隱晦的欲望,給了骯臟社會漂亮的一擊,善良如雅芳小姐一家,聽到此話也只有面露尷尬。
這一個個笑點背后隱藏的,皆是導演對以馬太太為代表的物欲橫流、自私自利的小鎮(zhèn)居民的尖刻嘲諷——在愛德華純潔靈魂的對比下,他們的靈魂顯得無比丑陋。
小鎮(zhèn)無時無刻不在擠壓著愛德華:一開始被神秘來客激起了無窮的好奇心和窺視欲,大家強烈要求雅芳小姐佩吉開派對,家庭婦女們過于熱情的示好讓離群索居多年的愛德華不知所措;在發(fā)現(xiàn)愛德華的藝術才能之后,人們又爭相要愛德華幫他們修剪草坪、美化小狗和設計發(fā)型;在大肆傳播和渲染愛德華的“偷竊”、“強暴”行為之后,他們立即瘋狂丑化愛德華,一步步把他推回古堡。
愛德華外表恐怖,內(nèi)心美麗,小鎮(zhèn)外表絢爛,內(nèi)心丑陋——兩者從外到內(nèi)形成的強烈反差從宏觀而言,正是影片中最大的黑色幽默。作為波頓標志性的表現(xiàn)手法之一,黑色元素出色地傳達了導演隱藏在影像背后的深層思考。
誠如研究者所言:貫穿伯頓影片的主題是純真與溫情。[2]無論主題如何嚴肅,波頓還是選擇了成人童話這一柔軟的方式表達,作品內(nèi)在涌動著溫情的暗流。
愛德華與金的凄美愛情故事令無數(shù)人動容。盡管外表陰郁黑暗,擁有水晶般通透純凈心靈的愛德華是影片最大的溫情源泉。愛情的動人之處在于無怨無悔的付出和永恒的堅守,這兩點愛德華都做到了。在愛德華無私付出的映襯下,金在片尾的回應甚至顯得有幾分蒼白無力。但這段愛情最動人的地方就來自于它的不對等,正是愛德華不計回報的付出和執(zhí)著的堅守讓人感覺到溫暖。
金對愛德華的回應雖然太遲,但金一家對愛德華的體貼照顧卻貫穿了影片始終。無論小鎮(zhèn)居民以何種態(tài)度對待愛德華,金一家一直把他視作家庭的一份子:帶愛德華回家的佩吉像媽媽一樣包容他,微笑著安慰他鼓勵他;比爾自動扮演了爸爸的角色,風趣地教育愛德華,必要的時候也毫不猶豫地批評他;弟弟奇云帶愛德華去課堂的目的雖然摻雜了些許孩子氣的虛榮心,但無論發(fā)生什么,他都堅定地支持愛德華。這份關懷不同于金對愛德華的關心,卻絲毫不遜色于后者——這是親情,是愛德華在他的創(chuàng)造者去世之后便失落多年的,人世間最珍貴的感情之一。
第三則是友情。導演雖對此著墨不多,但是奇云對愛德華的支持,兩人稍顯幼稚的互動仍然是影片相當出彩的一筆描寫。
拋開導演用黑色幽默表達的對現(xiàn)實的諷喻,《剪刀手愛德華》真正的重點是描摹人間最珍貴的三種感情:愛情、親情和友情,展現(xiàn)孤僻卻又渴望溝通的愛德華的心靈激蕩。無論想象如何奇特詭譎,無論外表如何光怪陸離,在這片天地里,總有一份溫暖直達我們內(nèi)心。這也正是波頓電影廣受歡迎的重要原因。
注釋:
[1] 苗渲明:《蒂姆·波頓:“鬼才”的童話》,載《大眾電影》2008年第10期.
[2] 參見孫健:《黑色的純真:蒂姆·伯頓的電影》,載《北京電影學院學報》2008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