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 春(四川大學 四川 成都 610065)
“天人合一”的宇宙觀是老莊哲學的基點。所以,“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也就必然地成了中國山水畫的初始生長點?!皯锵笮巍?“以形寫形,以色貌色”2“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3等理念無一不淵源于此。
但是,受《莊子?齊物論》關(guān)于“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思想的影響,中國山水畫的“師法自然”,并不是消極地臣服式地對客觀自然的寫真,而是“合二為一”式的凸現(xiàn)著主觀能動性的藝術(shù)。唐人張璪說:“外師造化,中得心源”4;明人王履在《華山圖序》中說:“吾師心,心師目,目師華山”5;清人石濤解釋他的名言“搜盡奇峰打草稿”,是“山川使予代山川而言也”6,都從不同角度表達了這種主客觀由互動達到統(tǒng)一的創(chuàng)作理念。
道家哲學的另一個基本點是《莊子》首章《逍遙游》的意旨:“逍遙游乎無限之中,遍歷層層生命境界?!?臺灣學者方東美對他的這句話還進一步闡釋道:“這乃是莊子主張于現(xiàn)實生活中求精神上徹底大解脫之人生哲學全部精義之所在也。此種道家心靈,曾激發(fā)中國詩藝創(chuàng)造出無數(shù)第一流優(yōu)美作品、而為其創(chuàng)作靈感之源泉”8。所以中國山水畫的審美觀,在起步之初,便走進了“暢神”的高端領(lǐng)域。石濤的《狂壑晴嵐圖》,峻峰聳立,溪流蜿蜒,云霧中開,高士聚此,吟詩弄墨,表現(xiàn)出一種在神定氣閑中吞吐萬象之雄偉之美。畫完之后,作者仍意猶未盡,接著題詩曰:“擲筆大笑雙目空,遮天狂壑晴嵐中”,更說明它的確是一幅使畫者、讀者皆能舒心“暢神”之作。
在中國繪畫史上,“暢神”之說是宗炳首先提出的。他“棲丘飲谷,三十余年”,后來老病纏身,不能遍歷名山大川,只好寄情管毫,“畫像布色,構(gòu)茲云嶺”,“臥而游之”。他說:“余復何為哉?暢神而已。神之所暢,孰有先焉?”9從而使“暢神”一詞成為作畫、讀畫時獲得心靈愉悅最高境界的符號,為歷代畫家在題跋和畫論中爭相援引。
莊子從其關(guān)于“道”的本體論立場出發(fā),明確提出重“神”輕“形”的“形神”觀。莊子指出:“精神生于道,形本生于精,而萬物以形相生?!?0“抱神以靜,形將自正……神將守形,形乃長生?!?1。
他認為“道”是最根本的,個體的精神產(chǎn)生于“道”,而形體又是由精神生發(fā)出來的,因此“神”先于“形”,“神”貴于“形”。在《德充符》中,莊子用一個寓言故事來作譬喻:小豬“食于其死母者”,不一會兒便驚慌地“棄之而走”,原因在于小豬愛其母,“非愛其形也,愛使其形者也?!?2。
“使其形”即是“神”,“神”乃“形”之主,神不在母豬的生命也就不存在了。在“形”與“神”之間,莊子始終是以“神”為本位的。為此,他塑造了一批形殘而神全的“畸人”形象,如《人間世》中的支離疏和《德充符》中的哀駘它、兀者王駘、叔山無趾等,都是外形十分丑陋,而德性精神十分高尚的人物。莊子運用對比的手法,著重渲染了他們形丑的一面,如“支離疏者,頤隱于臍,肩高于頂,會撮指天,五管在上,兩髀為脅”13哀駘它乃衛(wèi)之“惡人”,“以惡駭天下”等,有意使他們的形與神嚴重失衡,以突出其精神的高妙,結(jié)果眾人不但不嫌其丑,反而十分愛慕和喜歡他們。
對莊子來說,一個人所能達到的最高境界就是精神與道為一,至于形體的或殘或全、或丑或美,都可以“忘”。人不僅要“忘形”,還要“無己”“無功”“無名”,只有擺脫本性以外的一切束縛,才能達到精神的逍遙境界。
莊子重神輕形的“形神”觀,是一種超越人的外在形體,重視人的內(nèi)在精神和心靈的身心關(guān)系論。也就是啟示人們要擺脫現(xiàn)實的桎梏而實現(xiàn)人性的充分舒展和心靈的自由翱翔。莊子在這里雖然更多談的是一種人生哲學,并未有意涉足審美和藝術(shù)領(lǐng)域,但這種“形神”觀與藝術(shù)和審美存在著天然的基因聯(lián)系,一旦遇到適合的思想文化環(huán)境,它就會伴隨著藝術(shù)“自覺”的進程,為藝術(shù)創(chuàng)作論和審美鑒賞論開辟發(fā)展的可能性。
山水畫創(chuàng)作對“形神”觀的運用,是在晉宋之際山水畫從充當人物畫背景的次要地位中獨立出來,并開始發(fā)展成為畫壇主流的形勢下出現(xiàn)的。在目前可見的我國第一部山水畫專論——《畫山水序》中,宗炳明確地肯定了自然山水既是有形有質(zhì)的,又是“靈”“道”的體現(xiàn)。他指出:“圣人含道映物,賢者澄懷味象。至于山水,質(zhì)有而趣靈。是以軒轅、堯、孔、廣成、大隗、許由、孤竹之流,必有崆峒、具茨、藐姑、箕首、大蒙之游焉。又稱仁智之樂焉。夫圣人以神法道而賢者通,山水以形媚道而仁者樂,不亦幾乎?”14
“神”本來是無形可見的,但它能寄托于有形的事物之中,山水可以入畫,故棲息于山水之形的神亦可以“妙寫”于畫圖之上?!胺蛞詰繒臑槔碚?,類之成巧,則目亦同應,心亦俱會。應會感神,神超理得。雖復虛求幽巖,何以加焉?”15
與宗炳同時而稍后的王微,在其畫論《敘畫》中也明確提出了“本乎形者融靈,而動變者心也”16的觀點,認為山水畫與地圖不同,畫中的山水形象是融有道、通于神靈的,而人的心能隨著這融道通靈的山水之形而感動變化,產(chǎn)生“望秋云,神飛揚,臨春風,思浩蕩”的無限自由的審美感受。他還認為“靈無所見,故所托不動;目有所極,故所見不周。于是乎以一管之筆,擬太虛之體;以判軀之狀,畫寸眸之明?!?7靈是看不見的,所以要托之于不動之形;以眼睛欣賞山水是有限度的,所以才要以畫筆來描繪“太虛”之靈蘊于其中的山水,這就像人物畫通過畫眼睛來表現(xiàn)人的內(nèi)在神韻一樣。
從布景構(gòu)圖來看,中國山水畫與西洋風景畫的根本區(qū)別可追溯到理念的不同。王文娟說,西人以二元分立的焦點透視為邏輯起點;中國人則是“一”的哲學,從“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出發(fā),采取散點透視18,以平遠、高遠、深遠的“三遠法”,多層次、多角度地展現(xiàn)自然之美,從而創(chuàng)造出世界繪畫之林中獨一無二的風景線。如清人王原祁的《仿王蒙山水畫》,景物繁多,氣度恢弘,方寸之間,展現(xiàn)百里,就是充分發(fā)揮了散點透視長處的結(jié)果。許多大型畫作,如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和袁江、袁耀的《綠野堂圖》等長達六米多的鴻篇巨制,尤其后者由12個條幅組成,分則獨立成章,合則為通景之屏,更是得益于散點透視的方法。
從老莊哲學所包含的對立統(tǒng)一、相反相成的辯證思維中吸取營養(yǎng),在對比和關(guān)聯(lián)中尋找美,也是中國山水畫的一個顯著特征?!吧接?,云霧鎖其腰”,“水欲流,其中設石頭”,這些普遍采用的藝術(shù)手法,就是《老子?第二章》所說“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盈”思想的具體表現(xiàn)。而本著“計白當黑”“分朱布白”“畫中之白,即畫中之畫,亦即畫外之畫也”19和“虛實相生,無畫處皆成妙境”20等理念所營造的空靈、含蓄、朦朧之美,應該說也是與《老子?第十一章》“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及《莊子?人間世》說的“無用之用”的啟示不無關(guān)聯(lián)。清人錢杜的《虞山草堂步月詩意圖》,就是以大疏大密的反差為特色,融繁密與細膩為一體,極具藝術(shù)魅力。唐人王維在《山水訣》中列舉幾十種配景情況,更是對他那個時代在布景構(gòu)圖時,以相互關(guān)聯(lián)的事物營造美感的經(jīng)驗匯總。
在設色問題上,中國山水畫受到“五色令人目盲“(《老子?第十二章》)、“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莊子?天道》)的色彩觀的影響,提倡“運墨而五色具”21,過分地鐘情淺絳,青睞水墨,致使青綠式微,繁彩稀見,大量畫作把大千世界抽象為黑、白、灰三非色的畫面,“清用之象”一枝獨秀,使中國山水畫原本的優(yōu)勢從頂點跌落而轉(zhuǎn)化為弱勢,并把色彩美學升華和系統(tǒng)化的任務拱手讓給了西人。
謝稚柳先生說:中國畫的最高境界或曰追求是“氣韻生動”。這是探討道家思想對中國山水畫影響的又一個不可或缺的方面。
“氣韻生動”是謝赫提出的“六法”的第一法。歷代名畫凡能被列入“逸、神、妙、能”等級者,無一不具備這一品格。明人張路是畫史上不大出名的畫家,他的《山雨歸莊圖》、《溪山泛舟圖》,都因為生動地表現(xiàn)了溪山流轉(zhuǎn)起伏的動勢和樹葉隨風翻動、搖曳生姿,透現(xiàn)出生機勃勃和清曠怡人的氣韻,感動過眾多觀者而傳世不朽。
“氣韻生動”是對山水畫布局構(gòu)圖和基本技法的具體要求,也是它所要達到的綜合效果。張庚在《浦山論畫》中所說:“氣韻有發(fā)于墨者,有發(fā)于筆者,有發(fā)于意者,有發(fā)于無意者。發(fā)于無意者為上,發(fā)于有意者次之,發(fā)于筆者又次之,發(fā)于墨者下矣”;“何謂發(fā)于無意者?當其凝神注想,流盼運腕,初不意如是而忽然如是是也”,“蓋天機之勃露也”。
氣韻又是畫家理念、人格、氣質(zhì)的移注。董其昌說:“‘氣韻’不可學,此生而知之,自然天授。然亦有學得處,讀書萬卷書,行萬里路,胸中脫去塵濁,自然丘壑內(nèi)營”22。個中真切地體現(xiàn)著老莊“無為而不為”(《老子?第四十八章》)和“天道運而無所積,故萬物成”(《莊子?天道》)的思想影響。
中國山水畫“天人合一”的精神境界、“氣韻生動“的美學品格,都離不開“澄懷味象”的體認方式。
何謂“澄懷味象”?它是古人對畫家作畫時精神狀態(tài)的指稱。王原祁說它“須要安閑恬適,掃盡俗腸。默對素幅,凝神靜氣”23;韓拙說它是要“默契造化,與道同機,握管而潛萬象,揮毫而掃千里”24。
宗炳分析:“理絕于中古之上者,可意求于千載之下。旨微于言象之外者,可心取于書策之內(nèi)。況乎身所盤桓,目所綢繆,以形寫形,以色貌色也。”他指出,山水畫作為對自然山水的描摹,雖然是“以形寫形,以色貌色”25。它的目的卻不在“形”、“色”本身,而在于傳達出自然山水所蘊涵的“靈”“道”和“神”。
總之,是要使精神處于絕對解放的狀態(tài),而不拘于體貌外形。一些畫家將其推到極致,裸體箕坐作畫,稱之為“解衣盤礴”。如唐代以潑墨畫法著稱的山水畫家王洽作畫時,就是“先飲,醺酣之后,即以潑墨”,“以頭髻取墨抵于絹素”,“或揮或掃,或淡或濃,隨其形狀”,“為山為石,為云為水”,“圖出云霞,染成風雨”26。類似情況,追其源頭,又可見于《莊子?田子方》的相關(guān)記載。
宗炳分析:“理絕于中古之上者,可意求于千載之下。旨微于言象之外者,可心取于書策之內(nèi)。況乎身所盤桓,目所綢繆,以形寫形,以色貌色也?!彼赋?,山水畫作為對自然山水的描摹,雖然是“以形寫形,以色貌色” ,它的目的卻不在“形”、“色”本身,而在于傳達出自然山水所蘊涵的“靈”“道”和“神”。正是由于山水畫可以“形”“色”傳“神”,所以他認為欣賞山水畫可以使人精神滌暢、超脫于塵濁之外,簡而言之就是“暢神”,與游真山水無異。因為“神本亡端,棲形感類,理入影跡,誠能妙寫,亦誠盡矣?!?8
時代在前進,社會在發(fā)展。今日中國的山水畫,早已告別了小生產(chǎn)者的經(jīng)濟基礎(chǔ)和上層建筑,“舊貌換新顏”了。但是,正如馬克思所說,世間一切事物,從來都不是單純的形式,而是在“感性之中滲透了理性,個性之中具有了歷史,自然之中充滿了社會”29(馬克思:《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當代山水畫的形式下面,也同樣涌動著歷史的潛流,蘊含著往昔的元素,奏鳴著二重的琴曲。這既是動力又是墮力,既需要繼承發(fā)揚,也需要清清理揚棄,以利于與時俱進地去創(chuàng)制更新更美的山水畫卷。
注釋:
1.謝赫《古畫品錄》.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59.p8.
2.宗炳.《畫山水序》轉(zhuǎn)引自唐:張彥遠著.《歷代名畫記》.江蘇美術(shù)出版社,2007.p56.
3.[唐]王維《山水訣》.載何志明、潘云告編著《唐五代畫論》.湖南美術(shù)出版社,1997.P117
4.[唐]張彥遠著.《歷代名畫記》.江蘇美術(shù)出版社,2007,p60
5.潘運告 編著《明代畫論》.湖南美術(shù)出版,2005,p7.
6.石濤《苦瓜和尚畫語錄》引自曹玉林著.《王原祁與石濤》.上海書畫出版社,2004.p25.
7.轉(zhuǎn)引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上冊,商務印書館,2007,p6.
8.方東美.《原始儒家道家哲學》第五章莊子部分.臺灣黎明文化.1987.
9.[唐]張彥遠著.《歷代名畫記》,江蘇美術(shù)出版社,2007,p60
10.[清]郭慶藩著.《莊子集釋》.中華書局,1961.p741.
11.[清]郭慶藩著.《莊子集釋》.中華書局,1961.p381.
12.[清]郭慶藩著.《莊子集釋》.中華書局,1961.p209.
13.[清]郭慶藩著.《莊子集釋》.中華書局,1961.p180.
14.[唐]張彥遠著.《歷代名畫記》.江蘇美術(shù)出版社,2007.p161.
15.[唐]張彥遠著.《歷代名畫記》.江蘇美術(shù)出版社,2007,p162.
16.潘運告著:《漢魏六朝書畫論》,湖南美術(shù)出版社,1997,p294.
17.潘運告著:《漢魏六朝書畫論》,湖南美術(shù)出版社,1997,p294-295.
18.參閱王文娟,《墨韻色章——中國畫色彩美學探淵》,中央編譯出版社,2006
19.[清]華琳.《南宗抉秘》.山東畫報出版社,2004.
20.吳思雷.《畫筌》注釋單行本.四川人民出版社.2006
21.[唐]張彥遠著.《歷代名畫記》.江蘇美術(shù)出版,2007.
22.[明]董其昌 著.毛建波 校注.《畫旨》.西泠印社出版社,2008.
23.[清]王原祁 著.《雨窗漫筆》.西泠印社出版社,2008.
24.韓拙《山水純?nèi)?轉(zhuǎn)引自張同標著.《北派山水畫論研究》.人民出版社,2006.
25.[唐]張彥遠著.《歷代名畫記》.江蘇美術(shù)出版社,2007.p161-162.
26.[唐]朱景玄撰,溫肇桐注《唐朝名畫錄?王墨傳》.四川美術(shù)出版社,2007.
27.[唐]張彥遠著.《歷代名畫記》.江蘇美術(shù)出版社,2007.p 161-162.
28.[唐]張彥遠著.《歷代名畫記》.江蘇美術(shù)出版社,2007.p 162.
29.馬克思.《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人民出版社,1979.
[1](清)郭慶藩著,《莊子集釋》,中華書局,1961.
[2](唐)張彥遠著,《歷代名畫記》,江蘇美術(shù)出版社.
[3]俞劍華編著,《中國畫論類編》,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86.
[4]葛路,《中國古代繪畫理論發(fā)展史》,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82.
[5]薜永年,百年山水畫之變論綱,《新美術(shù)》,2006年04期.
[6]劉菊芳,論道家思想對中國古代水墨畫的影響,《青年文學家》2009年19期.
[7]高星海,以形傳神的中國藝術(shù)美,哈爾濱學院學報,2003年0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