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琨
美國桂冠詩人查爾斯·西米克以其獨特的視角關注現(xiàn)實。深層意象讓他的詩歌充滿超現(xiàn)實主義的玄奧色彩。文章將以他的物體詩和自然詩為對象,研究這兩種詩歌中的深層意象以及這些意象所帶來的美學效果。
2007年8月,美國新超現(xiàn)實主義詩人查爾斯·西米克被提名為第十五屆桂冠詩人。在此之前,這位“新超現(xiàn)實主義”(又稱“深層意象派”)陣容中的主將已先后獲得過包括普利策詩歌獎和沃爾特·惠特曼詩歌獎在內的多種美國重要詩歌獎,并于2000年被選為美國詩人學院顧問。雖然西米克的詩歌深刻反映了他對歷史、社會現(xiàn)實和人類生存問題的憂慮和關切,但他通過萬物有靈論及神靈論來洞察現(xiàn)實的角度使他的詩歌充滿了怪誕奇異、幽默甚至恐怖的意象,超現(xiàn)實主義的玄奧色彩使他的詩歌區(qū)別于與他同輩的詩人。眾所周知,詩歌意象是詩歌的靈魂所在,對詩歌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意象之于西米克的重要性是顯而易見的,出生于二戰(zhàn)背景下硝煙彌漫的前南斯拉夫首都貝爾格萊德的西米克自童年起就領悟到世界的黑暗與人類的悲劇,這些童年的創(chuàng)傷記憶成為了他日后詩歌意象的來源。西米克曾說自己是“凌晨三點的玄學家”,“六十余年里在黑暗中為自己的人生和這個邪惡愚蠢的世界感到焦慮”。這位黑暗中的思想家在他的詩作中冥思人性,批判殘酷的戰(zhàn)爭,在黑暗中尋找靈魂,這些都得益于深層意象的巧妙選擇與運用。
西米克早期曾創(chuàng)作過許多“物體”詩,這些詩歌都以描寫平常物體如刀叉、石頭、西瓜、為主,然而平凡無奇的事物在他的詩歌里無不披上一層玄奧神秘的色彩。西米克曾說:“我的詩就像是把散步時發(fā)現(xiàn)的有趣的東西擺放在一張桌子上:一粒石子,一根銹釘,一個奇形怪狀的樹根,一張碎照片的一角,等等。經過數月的觀察和思索之后,它們的某些令人吃驚的關聯(lián)便開始顯現(xiàn),這些關聯(lián)暗示著意義?!庇谑牵孀釉谒劾锍闪恕皠倧牡鬲z里爬出來”的“奇異的家伙”;石頭的“外表是一個迷”“而內部,一定冰冷又安靜”;鞋子藏著他“內在生活秘密”。他通過奇特的隱喻和超現(xiàn)實主義所倡導的“自由聯(lián)想”將我們所熟知的平凡事物陌生化,展示出物體與精神之間的種種神秘。
譬如,詩歌“叉子”為讀者展現(xiàn)的就是一個真實殘酷的塵世:
這怪東西一定是從地獄里
爬出來的。
它如同一只鳥兒的足
拴在食人族的脖子上。
當你的手握住它,
當你用它刺入一塊肉,
想象鳥兒的其余部分就成為可能:
它那如同你的拳頭的頭顱
很大,光禿,無喙而又失明。
短短的九行詩出現(xiàn)了這樣幾個意象:“地獄”、“鳥足”、“食人族”、“拿著叉子吃肉的手”、“很大,光禿,無喙而又失明的鳥”。初讀這首詩,我們很難把日常生活中經常使用的叉子和這些怪異甚至恐怖的意象聯(lián)系在一起,但通過對比,我們會發(fā)現(xiàn)這一日常用品和這些意象間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首先,在西方宗教神話中,魔鬼通常被描繪成頭長兩只犄角,手拿著形狀如叉子的武器的怪物;再次,鳥足的形狀類似于叉子,食人族常常會把捕獲到獵物身上的任何部分做成飾品當作戰(zhàn)利品或用于其他目的;而當我們人類把叉子“刺入一塊肉”中時,握著叉子攥緊的拳頭不正像一只“很大,光禿,無喙而又失明的鳥”嗎?通過這三種意象的對比,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詩人的意圖所在:原來,使用象征文明和進步的工具(刀叉是西餐中不可缺少的工具)的現(xiàn)代人類和那些原始野蠻的食人族沒有什么兩樣,手握叉子大口吃肉的人類和地獄里手握鋼叉的魔鬼沒有什么異同?,F(xiàn)代人類早已遠離茹毛飲血的原始時代,餐飲文化和禮儀越來越紛繁復雜,即便如此,人類的野蠻本性并未得到進化,在將叉子刺入肉中的那一刻,這一本性頓時顯現(xiàn)無疑。本是幫助人類擺脫原始狀態(tài)的現(xiàn)代工具叉子卻成了促使人類“返祖”的“幫兇”,難怪詩人說它是從“地獄里爬出來的怪東西”。
雖然詩人并沒有大肆抨擊“吃肉”這一野蠻行為,但通過將我們再熟悉不過的叉子和一系列與之形象相似的事物聯(lián)系對比起來,提醒我們:即便是在物質文明高度發(fā)達的現(xiàn)代,人類的野蠻行為并未消失,只不過披上了一層“文明”的外衣。這種淡淡地警醒讀者正是深層意象派詩歌的技巧所在。
西方評論家指出,新超現(xiàn)實主義詩人或深層意象派詩人愛用骨頭和石頭等意象。西米克的名詩“石頭”以其簡潔的語言、豐富的意象和深邃的內涵反映了深層意象派詩歌的共同主題:回歸自我。
進入一塊石頭
會是我要走的路
讓另外的人變成鴿子
或者用老虎的牙嘶咬。
我樂于變成一塊石頭。
從外表看來,石頭是一個謎
沒有人知道該如何回答。
而在內面,它一定寒冷而又寧靜
即使一頭母牛用全部的重量站上去
即使一個孩子把它扔進河水:石塊慢慢地、泰然自若地沉沒,
沉入河底
那兒,魚兒游來
邊敲邊聽。
當兩塊石頭擦身而過
我看見火花飛濺
或許它內部壓根就不是黑暗;
或許有一顆月亮從某處
照亮,猶如在一座小山后面——
恰好有足夠的光可以辨認
這些奇異的文字,這些星星的圖表在那內部的墻上。
這里的意象,如:“鴿子”、“老虎牙”、“石頭”、“母?!?、“孩子”、“河底”、“魚兒”、“小山背后”的“一輪圓月”、石子內壁上的“奇異的文字”和“星圖”等都體現(xiàn)了某種怪誕和夢幻般的神秘。詩的開頭,詩人就表明了自己的意圖:“進入一塊石頭/會是我要走的路”,任憑別人變成能夠飛翔的“鴿子”或是兇猛的“老虎”,他安心做一塊石頭。這塊石頭在別人看來是如此的神秘,不論被重壓還是被扔進河里,它都泰然自若,詩人認定,石頭一定有很豐富的內部世界,那個世界神秘莫測并且深深地吸引他前往。“石頭”中的意象的羅列和疊加體現(xiàn)了深層意象派詩歌的一大特點,另一大特點體現(xiàn)在意象的來源。深層意象派詩歌的領袖羅伯特·勃萊認為,只有通過對無意識的開掘,才使得想象的跳躍和比喻的轉換成為可能,使意象從心靈深處躍起。這首詩歌里石頭的意象是從無意識中跳出來的——它的內部墻壁上刻著文字和星星圖案,同時還有月光撒滿整個內部,不論外界條件如何苛刻,它都泰然自若,甘與河里的魚為伍。正是無意識世界里采掘的意象才使平凡的塵世之物披上一層超現(xiàn)實的夢幻、神秘的色彩。
詩人將石頭隱喻為深層意象派詩人一直推崇人的無意識世界,他們認為“人的無意識中有許多是人類在原始社會就積淀起來而在現(xiàn)代人的意識中缺失的東西。較之意識思維,無意識更是人自我(self)的棲息地”。因此,“進入一塊石頭”對于西米克來說就是進入無意識,在那個世界里解讀“奇異的文字”和“星圖”,在冥想的孤獨和寧靜中尋找自我。
西米克的這些“物體詩”曾遭到出版社拒絕,他們認為這些日常物體不值一寫,對此,西米克感到驚訝——“我猜主編的意思是有很多東西值得為它們做詩,而我手中的叉子卻不值得。換句話說,嚴肅的主題和嚴肅的思想才能成就宏大的詩歌。他不過是在給我善意的建議罷了?!比欢谖髅卓丝磥?,這些平凡的事物是不可低估的,他認同胡塞爾的名言“回到實事本身”,認為創(chuàng)作“物體詩”的過程就是在還原這些事物的本質,這才是本真之詩。
西米克的詩歌除了關注現(xiàn)實,鞭撻暴力和戰(zhàn)爭外,還有一類詩以描寫自然景物為主。與反戰(zhàn)詩不同的是,雖然這類詩同樣也運用了超現(xiàn)實手法,但其中的意象并不是反戰(zhàn)詩里的那樣恐怖怪誕,而是柔美、和諧,這些意象寄托了詩人對超現(xiàn)實的美好境界的向往。比如,詩歌“夏天的清晨”就為我們展開了一幅自然風景畫:
整個清晨,我喜歡
躺在床上,
蹬掉被子,赤裸著,
雙眼緊閉,傾聽。
外面,他們
在玉米地中的
小學里,正打開
識字課本。
有一股從濕草,馬,懶惰,
夏日的天空
和無盡的生命中散發(fā)出的味道。
我知道所有那些
陽光還沒有照到的地方,
最后的蟋蟀
剛剛安靜;螞蟻堆里
聽起來像是在下雨;
我聽見一只蝴蝶
在一條毛蟲的體內攪拌,
我聽見塵土談論
昨晚的風暴。
再往前,某人
甚至更加沉默
掠過草地
而沒有彎下腰來。
睡夢中的蜘蛛正紡著婚紗。
我不經意地掠過農舍
那兒,小小的嘴巴張開想要去吮吸,
院子里一位男人裸露著上身
用水管去沖洗臉和肩膀,
碟子在廚房里開始咔咔作響。
優(yōu)質的樹木帶著
山澗的溪水聲
分辨出我的腳步。
它,同樣,悄無聲息。
我停住,傾聽:
附近,一塊石頭
爆裂出一小塊關節(jié),
另一塊在它的睡夢中滾過。
一切都突如其來!
在寂靜的中間,
在這個地球上
似乎也有可能活得簡單。
詩歌為我們描繪的是一種和諧悠閑的田園生活:一個夏天的早餐,“我”懶洋洋地賴在床上,在夢境中聽著外面玉米地里的讀書聲,各種昆蟲和樹木發(fā)出的聲音,看到農舍里剛剛起床做早飯的人家,這些聲音映襯了“我”周圍了的寧靜,在這樣寧靜中“我”頓悟到生活其實可以如此簡單。無意識里躍起的既有視覺意象也有聽覺和嗅覺意象:“玉米地里的小學”、“濕草”、“馬”、“蟋蟀”、“下著雨的螞蟻堆”、“睡夢中紡婚紗的蜘蛛”、“農舍”、“洗澡的男人”、“樹木”、“溪水”、“石頭”、“在毛蟲體內攪拌的蝴蝶”、“談論風暴的塵土”、“草地”。詩人在此采用通感的表現(xiàn)手法,將在無意識中剎那間捕捉到意象一個個羅列出來,這些深沉且跳躍的意象表達了敘述者與自然間的心靈感應過程和一種隱秘的發(fā)人幽思的情調。在詩的開始,敘述者的深層意念開始浮現(xiàn),在夢境中他看到“他們/在玉米地中的/小學里,正打開/識字課本。”一直到第九詩節(jié)都描寫了敘述者潛意識里的深層意象,夢境中的自然萬物變得陌生化了,在第七詩節(jié)到第九詩節(jié)中,敘述者與大自然形成心靈感應:樹木和林間的溪水能分辨“我”悄無聲息的腳步聲;“我”傾聽蝴蝶、塵土,如此和諧的美景在剎那間“突如其來”。地球上的現(xiàn)實景象和神秘的幻象結合在一起,明顯地表達出一個超現(xiàn)實的理想世界與現(xiàn)實世界的和諧統(tǒng)一,從而使得美的幻景狀態(tài)成為可能。因此,這首詩中的許多意象融合了敘述者的自我意識和外在的現(xiàn)實,尤其在詩的最后一節(jié)中敘述者發(fā)出一種最終領悟的聲音。雖然這首詩用第一人稱來描寫個人內心的感情,但是這個“我”已不再是某一具體的個人,而是所有懷著向往超越現(xiàn)實、進人一種美好境界的愿望的人。
綜上所述,深層意象在西米克的詩歌中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深層意象是他在冥思現(xiàn)實的過程中,在無意識想象的世界中摘取的果實,也是他的詩歌與讀者進行交流的媒介。正如美國當代詩人羅森博格所言,“‘深層意象’就是使詩人的無意識與讀者的無意識進行溝通”。他的詩歌中那些看似讓人費解實則飽含詩人情感的深層意象讓讀者思考、發(fā)現(xiàn)最終頓悟,這一審美體驗正是他的詩歌魅力所帶來的。
[1]施咸榮.“淺談美國新超現(xiàn)實主義詩歌”[J].讀書,1982(2).
[2]張子清.“美國深層意象派詩簡論”[J].外國文學,198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