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父親手中的輪回

2011-08-15 00:49:44
山花 2011年15期
關(guān)鍵詞:電話機石磨村長

王 華

兒女們?yōu)榱朔奖愀赣H接他們的電話,臨走時給父親裝了一部電話機。但實際上他們走出家門,落腳到城市的某個角落以后,并沒有及時打電話回來。父親已經(jīng)習(xí)慣了兒女們的忽略,但他不習(xí)慣那部電話機。電話機鮮紅,父親的家里沒一樣?xùn)|西有它鮮艷。它奪目地臥在那兒,原本是為了傳遞兒女們的聲音??伤鼌s總是沉默著。

這些年,吃的不用到地里頭刨了,兒女們從城市的各個角落寄些錢回來,父親的吃穿都用那些錢解決。當(dāng)然,父親老了,也刨不動地了。地就給荒了起來?;牧撕脦啄炅?,野草長了一茬又一茬,地都給蓋得見不著影兒了。實際上,父親已經(jīng)無所事事了好幾年,而且早已經(jīng)習(xí)慣這種無所事事了。今年,他突然看上了后屋檐下的那盤石磨。石磨沉睡在那里已經(jīng)很有些年頭了。這些年來,人往它身上扔放爛蓑衣爛斗笠,雞蹲上去打瞌睡并拉屎,但并沒有誰認(rèn)真看過它一眼。自從鎮(zhèn)上有了第一臺磨面機,它就不可避免地退出了歷史舞臺,一天天被遺忘。

父親將它收拾了一番,它看上去還算精神。磨齒有些鈍,父親想把它修一下。父親不是石匠,但他父親是。石匠出了師以后就給自家打了這副磨。石匠已經(jīng)走了好些年了,磨還活著。父親在屋子里翻了很久,翻得一頭一臉的臟,才把石匠的工具找著了。他雖不是石匠,但也耳濡目染了好些年,自認(rèn)為修修磨齒是可以的。鏨子生了厚厚一層銹,他拿到磨刀石上磨了一回。實際操作跟想像中的的確大不一樣,從頭到尾整整一個白天的時間也沒能讓他掌握到要領(lǐng),第二天又花掉一個上午的時間,才總算是有了點模樣。

接下來,他開始磨玉米面。玉米是從鎮(zhèn)上買回來的。往些年,是農(nóng)民到鎮(zhèn)上賣糧,這些年,反過來了。

磨爪像個爬著的“丁”字,是一棵十多歲的柏樹劈成的。磨索是竹筋搓成的,牢。好幾十年了,依然牢。父親架起磨爪,喂石磨一勺玉米,用力推磨。因為他老了,磨就顯得很重,有些推不動了。不過,父親不用趕急,磨轉(zhuǎn)得慢并沒關(guān)系。推一會兒,再坐下來歇一會兒。歇下來時,掏出草煙來卷。抽煙也不急,也可以慢慢的卷。卷好,再抽完,氣也歇好了,再起來接著推磨。

這兩年,連麻雀老鴉都不在山里呆了,因為城里的垃圾比自己在樹林子里找蟲子來得便宜,而且城里還那么熱鬧。父親的石磨發(fā)出的古老的聲音,在寂靜的大山里顯得那么響,那么不合適宜。

有人聽到磨聲了,遠(yuǎn)遠(yuǎn)的伸長脖子朝這邊看。這樣看還不過癮,又跑到父親家里來看。

你打算喂豬了?

父親沒吭聲,別人就接著嚷嚷,不喂豬你磨苞谷干啥?

父親還是不回答。

喂豬也不用推石磨啊,買個磨面機吧。村子里凡養(yǎng)著豬的人家,都買了磨面機,所以人家認(rèn)為父親也該買個磨面機。如果他要養(yǎng)豬的話。

但父親沒告訴他要不要養(yǎng)豬,也沒告訴他要不要買個磨面機。他一聲不吭,兩眼只盯著慢慢旋轉(zhuǎn)的磨盤。

第一袋玉米磨完了,他又買了第二袋。磨好的玉米面裝在口袋里,放在一邊。第二袋磨到一半的時候,村子里起了一點兒小小的熱鬧。有個年輕人回來了,還帶回來一個媳婦。他的父母像迎來盛大節(jié)日一樣在村子里大聲說著話,逮住點兒什么好笑的就放聲大笑。村里的年輕人回來,都喜歡站在院壩里東看西看,好像他已經(jīng)把這個生他養(yǎng)他的山村忘記了,得多看幾眼才能好好記住。這種時候,他們會熱情招呼每一個進入他視野的鄰居到他家去坐?!斑^來坐會兒吧,抽桿煙?!彼麄冋f。有人就真去。往些時候,父親也去。但這回,他沒去。年輕人回頭問他母親,王二伯耳朵聾了?他母親在屋頭說,耳朵倒沒聾,性子變古怪了。

父親聽見了。但他當(dāng)沒聽見。

電話機十分扎眼,一進屋,它就必須讓你看它一眼。還有早上起床后,晚上睡覺前,它都迫使你去看它一眼。它的任性在于,它總是不忘了提醒你,它肩負(fù)著一個傳遞遠(yuǎn)方兒女們的聲音的使命。但它又總是沉默著。

年輕人很快就帶著媳婦離開了村莊。熱鬧是他帶回來的,現(xiàn)在他又把它帶走了。重新回來的冷清似乎被放大了,父親的石磨聲顯得更響。

手足無措的父母開始串門兒,到這家門口站站,說說話,到那家屋里坐坐,扯點兒閑。逮住一點點兒好笑的事情,便放聲大笑。可那畢竟不是長久之計,最終還是要回到自家屋頭,面對一屋子的冷清。每個人呱呱落地后,就都有了一個屬于自己的時鐘。這個時鐘原先是無形的,到人老了,它就顯出形來了。很破舊,齒輪生了銹,轉(zhuǎn)起來很慢,還發(fā)出難聽的聲音。人到老了最害怕冷清,實際上就是害怕聽到這種聲音。

于是當(dāng)天晚上,年輕人的父親過來了。

你整天推那磨干哪樣呢,你不曉得那聲音多難聽?

因為石磨的聲響跟歲月那生了銹的齒輪發(fā)出的聲音很相似。

父親沒吭聲。他遞給他一匹煙葉。

他把煙葉接過來,嘴上卻不依不饒。別推那破磨了,你要磨面到我家磨去,磨面機兩分鐘就可以干你十天干的活。

父親沉默著,把打火機遞過去。

再說了,你這把老骨頭是想早點兒消滅不是?那么折騰自個兒?

不知是哪家的幼孩在哭,那肯定是他們的爺爺或奶奶在打他的屁股。有時候,這些帶著孫子的爺爺奶奶們并不是因為孩子們做錯了事兒才鬧出那么大的響動,更多的是因為村子太寂寞,故意找岔制造熱鬧。父親也有孫子,前兩年也會那樣做。但后來孫子們都跟他們的父母一起進城去了,父親就再也沒那么做過了。

父親老不吭聲,別人坐著也無趣,就走了。

父親的村莊不像那種大村莊,幾十戶人家擁抱在一起。他的村莊很小,八九戶人家毫無規(guī)律地撒在山窩窩里。年輕時腿快,自家與別家的那幾步路顯得很短?,F(xiàn)在老了,路雖還是原來的路,卻突然變得長了起來。開頭幾年,留在村里的老人們還互相串門兒,那是因為一時適應(yīng)不了村子突然變空了的日子。往后習(xí)慣了,就漸漸的把這種事兒免了。都各自找了一份事情打磨著孤清的光陰。有的好上了喝酒,大清早起來洗了臉就下山,到鎮(zhèn)上打二兩白酒喝下去,在街上磨蹭個半天再回來。通往鎮(zhèn)上的路很長,喝得暈乎乎的往回走,走到家就踩上這一天的尾巴了。有的好上了種蘿卜,在自家門前那塊地里撒上蘿卜種子,瞪著眼看著它們發(fā)芽,長蘿卜秧,然后長蘿卜。蘿卜長大了,吃不了那么多,就全拔了,往一家一家送。一村子老嘴老牙,能吃多少蘿卜呢?豬吃蘿卜就瘦,也不能喂豬的。送不出去了,就放糞池里漚肥。拔完蘿卜把地翻翻,又種蘿卜,蘿卜漚好的肥又喂給下一批蘿卜。

父親磨第三袋玉米的時候,他屋頭的電話終于響了。是大兒子打來的。問,爹你還好不?說,注意著點,要是哪兒不舒服,就趕早吃藥。父親的家里有個專門裝藥的紙盒子,是二兒子買鞋留下的,看上去很不錯,他就派上了裝藥的用場。藥是兒女們回來時帶回來的,治風(fēng)濕的,治跌打損傷的,治傷風(fēng)咳嗽的,治拉肚子的,各種藥都有。大兒子說,一定要按說明吃,不要吃錯了,也不要吃多了。大兒子還說,一天沒事就串門兒去,別一個人悶坐在家頭。大兒子繼續(xù)說,下個月吧,下個月我給你寄點兒錢回來。你也別舍不得花,愛吃啥買來吃,愛穿啥買來穿。大兒子一直在說,他似乎一直都沒發(fā)現(xiàn)父親這邊沒有回音,或者說,他根本就不在意父親是不是要回答。他自顧自說了很多,最后他說,那我掛電話了?就真把電話掛了。

父親盯著電話機出神半天,然后把線拔了。他坐到一邊兒去抽煙,眼神一直停歇在那部給斷了線的電話機上。抽完煙,父親繼續(xù)推磨。

以后,父親每天起床后和睡覺前都要抽著煙看一會兒電話機,但他并沒把線插上去。

父親的磨繼續(xù)轉(zhuǎn),日子也繼續(xù)轉(zhuǎn)。

有一天,村長的爹遠(yuǎn)遠(yuǎn)的站在坡那邊喊他,說他家二兒子來電話了,叫他去接電話。父親遲疑了一會兒,繼續(xù)推磨。村長的爹進去了一會兒,又出來沖他喊,說他二兒子問,既然他在家為什么不接電話。父親停了磨,沖著村長家那邊木木的杵著。村長的爹便接著喊,你進屋等電話吧,我讓你老二打過來。父親進了屋,慢慢蹭到電話機旁,打算把線插上去。但手剛摸到線,他又扔回去了。他坐到一邊,慢慢的摸出煙葉來卷。抽著煙,他把目光擱到電話機上,卻又似乎并沒有看著電話機。

電話機當(dāng)然始終沒有響起。

村長的爹也再沒有沖他這邊呼喊。

于是,父親抽完了煙繼續(xù)推磨。

光陰流進父親的磨盤,再隨著金色的玉米粉流進磨槽,再流進口袋,被父親裝起來,放到一邊。

又有一天,村長的爹又在坡那邊扯著嗓門兒喊他去接電話。他停了磨,但并沒去接。過了一會兒,村長的爹又扯起了嗓門兒,說還是他家老二打回來的,今年他們不回來過年了。

他們,指的是父親的大兒子、二兒子和三姑娘。老大老二都拖著家口,三姑娘剛嫁。三姑娘出嫁的時候沒回家,只打了個電話回來說她嫁人了,說臘月帶女婿回家過年。

現(xiàn)在又說不回來了。

父親感覺有些渴。到屋里喝了口水,坐下來卷煙抽。抽上煙,他拿眼睛去數(shù)一邊的面粉口袋。一共是八袋。

三兩天就是大年三十了,一個人過年也好,一家人過年也好,都得到鎮(zhèn)上去買些年貨。父親下山趕了一趟集,除了辦年貨,他又買了一口袋玉米。父親的家離公路三百米遠(yuǎn),這條路上每天有一輛中巴車通過。父親吃過早飯,正好能等上中巴車下山。買好東西,又趕上它回來。

那天晚上,天下起了凍雨。持續(xù)下了一夜,到第二天也沒打算停下。山里的冬天下凍雨就跟山里的春天長茅草一樣自然,父親繼續(xù)推他的磨。父親的磨在屋檐下,凍雨有時候會順風(fēng)飄過來,下到他的臉上,再慢慢化成水珠。石磨一圈一圈地轉(zhuǎn),大地一會兒一會兒變白。石磨不轉(zhuǎn)了,大地還在一會兒一會兒地變白。

吃夜飯的時候,父親的家里來了兩個客人。是從外地回來過年的兩夫妻,家住山后面。因為路滑,車上不來,兩人是從鎮(zhèn)上徒步走上來的。走到這里天已經(jīng)黑透了,往下的路又是山路,兩夫妻想借宿一晚,天亮了再上路。

父親把他們讓到火爐邊,把爐火捅大些,又往鍋里多放了些白菜,再去為他們盛飯。那媳婦看他忙活,趕忙上前幫忙。山里人跟山里人沒那么多客氣講,她一分鐘不到,便可以做得像一個主人那樣自如。飯很多,足夠他們?nèi)齻€人吃。父親習(xí)慣了做一回飯,吃上三頓。菜少了些。她看屋角堆著一堆白菜,便取了一棵舀水洗。水刺骨的涼,她齜著牙,嘴里咝咝做聲?;馉t上的小鐵鍋里咕嘟咕嘟響了起來,菜湯已經(jīng)漲開了。父親從里屋拿出一塊鮮肉交給她,說,切來放鍋里吧。父親鍋里的湯只放了點豬油和鹽,他嫌這樣待客太寡淡了。

聽到父親說話,那媳婦臉上露出了意外。她傻傻的去看她男人,眼睛分明在說:“我還以為這老人家是啞巴?!?/p>

她不接肉。她說,肉就算了吧,你老人家留著過年呢。父親試著笑了笑,說,過年的還有呢。說著就把肉放到砧板上,自己轉(zhuǎn)身回火爐邊了。那男人便說,老人家說切就切吧。

那媳婦這才開始切肉。

肉放進鍋里,又加了些水。菜是一邊燙一邊吃,這種吃法被山里人稱做“火鍋”。爐火很旺,父親吃得渾身熱乎乎的,背心冒起了汗。

兩夫妻大概很不習(xí)慣一聲不吭地吃飯,更何況是吃別人家的飯。他們努力地找些話來打破父親的沉默,但父親有時候只淺淺的笑一下,有時候連笑也沒有,似乎根本沒聽見。吃完飯,那媳婦收拾洗碗,男的圍著火爐烤火,父親又去推他的磨。以往這個時候,父親已經(jīng)不推磨了。他一般都是推到天傍黑的時候,進屋做飯,吃完飯,抽桿煙就睡下。但今晚他破了例。

那男人上前幫忙,要拿過來替他推,他又不推了。他關(guān)了屋檐下的電燈,進了屋,那男人也只好回屋里來了。他進了一趟里屋,拿出來一張煙葉,掐一半截遞給那男人,自己也坐下來慢慢的卷。兩夫妻很不習(xí)慣這種沉悶的氣氛,兩雙眼睛總碰在一起。

父親似乎覺出了他們的不自在,上前把電視打開了。電視里正在講春運,畫面是擁擠不堪的各地的火車站。兩夫妻對這樣的畫面表露出莫名的興奮,可父親卻相反地表露出厭倦。電視里很熱鬧,他并不朝那邊看一眼。他甚至都不能好好的坐下來抽完一卷煙。他到另一間屋收拾了一會兒,出來后沖他們說,你們歇這屋。

兩夫妻忙應(yīng),哎哎。

那媳婦還補了一句,給老人家添麻煩了。但他們的眼睛卻依然盯著電視,臉上閃耀著興奮之光。

父親說,年年都這樣。

那男人說,你是不曉得那種滋味……他回過頭來看著父親,他是那么渴望與父親分享他的那份感受,可父親鮮明地表示,他并不想聽。所以他只好打住。

父親說,睡之前記住封火。交待過了,父親就顧自睡去了。

第二天早上起來,屋外的世界徹底變了模樣。白,而且透明,世界突然給裝上了一個厚厚的玻璃套子。被裝了玻璃套子的世界逼得很近,像自家的墻壁那么近。天空還在紛紛揚揚,細(xì)得很,卻是有模有樣的刀子狀的凌花。那男人把腳踏出門,腳下一滑,險些摔倒。退回來,他回頭沖屋里說,硬的,凌冰子有一寸厚!又抬頭看到屋檐上掛了整整齊齊的一排冰掛,大的有他的手臂粗。他擠弄了兩下眉頭,說,這回好像比往年厲害噢。父親也把頭探出來,眼神遲鈍地環(huán)視著半透明的世界,卻一言不發(fā)。那男人眼巴巴看著他,說,這個樣子怎么走?他在擔(dān)心他們回家的路,那段路有三里多,全是山路。照這個樣子,那山路該是個什么樣的狀況他很清楚。但不管怎么說,他們得回家。他們專門回家來過年,不能半途而廢。媳婦已經(jīng)把他的背包拿了出來,他們的腳上都捆了草繩,他們慣用這種方式防滑。媳婦在拿錢給父親,昨晚住了一晚,又吃了一頓夜飯,他們商量好,決定給些錢。但父親死活不接,臉色還不好看。后來那媳婦把錢放在爐盤上就走,父親就拿了錢跟出來,捱進她沒拉嚴(yán)的背包里。兩夫妻想說點兒什么,但看到父親并不想跟他們多扯,又把話吞回去了。媳婦重新放下背包,把錢揣回衣服里,又從里頭拿出一包糖果,放到父親的桌子上。她說,這個你老人家無論如何也要收,要不我們臉沒地方擱。父親沒有拒絕,但他并沒有去看那包糖果一眼。他給了他們一人一根木棍,看著他們上路。

兩人一溜一滑地去了,父親站在門口目送。他們腳下每滑一下,都將牽動他臉上的皮膚。好像他們之間連著個機關(guān)。父親沖他們喊,你兩個拉著。他們兩個就真拉著。腳下的路變成了魚脊背,他們腳上綁著的草繩也沒多大用。兩人連爬帶走上了馬路,媳婦一屁股摔下去,把男人也扯趴下了。馬路滑得像抹了肥皂的玻璃,他們滑出去很遠(yuǎn)?;仡^看父親伸著脖子張著嘴,那媳婦沖他揚揚手,喊道,進屋去吧大伯,外面冷。父親也沖他們喊,要是走不動,還回來。她答,哎。

穿過馬路,他們回家的路就很細(xì)了。連續(xù)不斷地下了兩天兩夜凍雨,這個屬于大山的世界已經(jīng)草木皆冰。那羊腸山路也像博物館的收藏品一樣,給裝在厚厚的玻璃柜里,可望而不可即。人能直立行走,前提必須是腳下穩(wěn)當(dāng)。由兩寸厚的冰鋪就的陡峭山路,別說人,大概連螃蟹都難。

父親推著磨,兩人又回來了。他們顯得很狼狽,看得出都給摔得不輕,男人還一瘸一拐。

那媳婦訕訕地看著父親,說,走不動,盡摔跤子。

那男人說,連爬都不行,到處都滑溜溜的,光摔還不怕,就怕摔下坡去。男人就是因為一跤滑下了坡,中途給樹桿攔住,才沒有繼續(xù)往下滑。他把那場景描述了一番,父親便知道他的腿為什么會瘸了。要不是那棵樅樹擋著,我就摔下坡去了!那下去……男人一臉的后怕,臉皮白慘慘的。險得很,怕沒走到家,早就給摔死了。男人說。

還得在你老人家家里歇歇,等天好些,我們就回。那媳婦一臉的不安,她真的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地給父親添麻煩。

兩人重新回到父親的火爐邊,父親往火爐里加煤塊,把火捅旺。那男人脫了鞋襪,查看自己的腳。那媳婦也湊上去看。腳踝青了好大一塊,他說是在樹桿上撞的。自己齜著牙輕輕按幾下,又將鞋襪穿上。父親想起自己有紅花油,往鞋盒子里去翻,翻著了,遞給那男人。那男人面露感激接過去,往自己腳上抹藥。父親拿來了瓜子,像曬谷子一樣鋪了滿滿的一爐盤?;馉t上坐了一壺水,父親往里頭放了一把茶葉。那媳婦見了,搶著去取碗。茶水咕嘟咕嘟開了,那媳婦搶著給每人倒了一碗。然后,兩夫妻呼嚕嚕喝茶。他們喝得很迫切,很陶醉。父親忍不住朝他們看??磧裳?,他便站起來去了屋外,繼續(xù)推磨。

那男人又搶來幫忙,這回他沒有拒絕。那男人說,你進屋歇著,我推。父親沒做聲,也不打算離開磨爪。男人只好和父親并排著,把著另一邊磨擔(dān)。兩人合力,磨就輕得沒譜了。父親不習(xí)慣,也不喜歡,就對那男人說,你進屋歇著吧。那男人說,你老人家歇著去,我來推。父親不再吭聲,他用無聲的表情表示了他的不喜歡。那男人只好訕訕地退開。幫不了忙,他心里很不安?;氐轿堇?,他自作主張找了些別的活干。父親沒反對。

中飯是那媳婦一手做的。吃飯的時候,父親看到桌上放了一只袋裝的北京烤鴨。他默不作聲拿了烤鴨放到那媳婦的背包上,那媳婦就急了。放下碗過去搶了烤鴨又放回到桌上去,一臉認(rèn)真地說,我們打攪你老人家一兩天呢,孝敬上這點兒小東西也是應(yīng)該的。你老人家要是不收,就是打我們的臉呢。說,也就是只烤鴨,我們這地方?jīng)]這東西,才好意思給你老人家嘗嘗,別的我們也拿不出手。說,我們也是講不起才來打攪你老人家,真是不好意思……她還想沒完沒了的說,那男人給她遞了個眼色,她才打住了。

父親一如既往地沉默。

兩夫妻也只好緊緊把嘴閉著。

吃完飯,那媳婦收拾洗碗,那男人往火爐里添煤塊。父親坐在先吃飯的地方,接著開始抽煙。

媳婦在一邊洗著碗,忍不住又出了聲。“怕春兒他們眼睛都望穿了嘍?!贝簝菏撬麄兊耐?,六歲了。從生下來就跟著爺爺和奶奶,一年盼到頭,才盼到和爹媽見上一回。那男人說,原來跟他們說的是昨天就能到家,今天都回不去,他們肯定著急。

父親慢吞吞起身走向電話機,將電話線插上去,說,你打個電話回去說一下情況吧。

那男人說,家里沒電話,接電話要跑到村長家,好遠(yuǎn)哩。

那媳婦說,還是算了吧,冰天雪地的。她擔(dān)心公公為了接他們的電話摔著了可不好,再說,冰天雪地的,村長也沒法給他們傳話。

父親靜靜地站了一會兒,確信他們真的不打算打電話回去了,就把線拔了。

那男人問,老人家為啥不讓電話通起?

父親沒回答。他像沒聽見他的話。他又出了門,來到了石磨旁。天空又開始傾灑起如煙如塵的凍雨,而且大有一發(fā)而不可收拾的陣勢。父親看著漫天塵霧,慢悠悠抽著煙。那男人跟了出來,看著這樣的天氣,他的眉頭都要擰出水來了。

照這個下法,怕明天也回不成。他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沖著父親在說。父親沒有接他的茬,他的煙已經(jīng)抽完了,抖抖煙斗,他又開始推磨。到這個時候,那兩夫妻已經(jīng)大概弄明白:父親是一個古怪的老頭兒,喜好推磨。那男人再沒上去幫忙,似乎也沒心思。兩口子坐在父親暖融融的火爐前想著山后面的那個家,想得滿臉愁苦。

很快天就黑下來了,那媳婦只好再做了一頓夜飯。

天再亮起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大年三十的早晨。凍雨終于停下了,天空因為大地炫目的反光而變得出奇的明亮。一天一夜的時間,地上的冰凌又加厚很多,屋檐上的冰掛有的已經(jīng)長到了碗口粗。

那男人的兩條眉毛怕冷似的擠成一團,手不住地抓著后腦勺。他的腳還在痛,走路還瘸,昨天摔的那些跤還記憶猶新。但今天的路況顯然比昨天更差。

那媳婦已經(jīng)下了決心,她著急回家見孩子。她說她已經(jīng)想好了法子,她提出讓父親借他們一把鋤頭,她就是現(xiàn)挖條路也要回去。父親就真借了他們一把鋤頭。那男人提了鋤頭照著腳下就來了一下,可厚厚的冰面只給挖出一個白印子來。再狠狠挖幾鋤頭,冰總算是破了一個口子。有了個口子,往下就容易了。那男人很快就在院壩里開出了一條路,而且大有所向披靡之勢。那媳婦臉上露出欣喜來,好像已經(jīng)看到了自己的家門。兩夫妻很隆重地跟父親道別,父親淺淺地笑一下,又遞了一把鋤頭給那媳婦。幾里路呢,多帶上一把穩(wěn)妥些。父親說。

兩夫妻十分感激,說過完年一定還他兩把新鋤頭。

兩人一步一鋤頭地去了,父親回到屋里抽了桿煙,慢吞吞準(zhǔn)備年夜飯。山里人過年,最重要的是給故去的親人獻飯燒紙。父親一樣也沒忽略。獻飯時,他還放了一掛鞭炮。鞭炮聲響過,樹林子里一片嘩啦聲。那是冰掛從樹枝上摔了下來。家家過年都要放鞭炮,那天下午,樹林子里便響了好幾回。

吃著年夜飯,村長的爹來了。還在門口就發(fā)起了火,好像他氣喘吁吁過來,就是為了找父親吵架。

你三姑娘打電話來了哩!打你家里為啥打不通呢?村長的爹是真的很生氣,他進屋直奔電話而去,發(fā)現(xiàn)電話沒插線。氣哼哼自作主張把線插上了,又回頭沖父親瞪眼。你怎么就變憨了呢?不曉得這電話線掉了?父親木訥訥地坐在那里,半嘴飯包得很嚴(yán),嘴一動也沒動。村長的爹身上很多新泥,一看就明白他剛才摔過跤。這筆賬他顯然也是要算給父親的。但父親的樣子似乎并不打算買賬,村長的爹瞪得沒了趣兒,只好把眼睛癟回去。不過不能就此罷休,臨走前他還要搶白父親兩句。你怕不是得老年癡呆了?一天瘋瘋癲癲的,推磨?你磨這么多苞谷面來搞哪樣?喂你那副老腸子?他不光恨父親,還恨父親磨下的那些玉米面,一邊搶白,他還沒忘記將那些面口袋踢上兩腳。完了,他才心滿意足地走了。

父親的嘴慢慢動起來,繼續(xù)嚼那半嘴飯。

電話鈴?fù)蝗豁懫饋砹?,父親給嚇了一跳。他木然地看著電話機,卻并沒有打算去接??呻娫捯恢表懀恢表?,完全是不達(dá)目的不罷休的勁頭。父親吃飯的興致已經(jīng)徹底被破壞,他把飯碗放下,不打算繼續(xù)吃下去了。

電話機還在響。父親慢吞吞走過去,將聽筒摘了起來。三姑娘的聲音迫不及待地?fù)涿娑鴣?,因為著急,顯得有些走調(diào)。

爸你為啥不接電話……

父親把聽筒扣到桌上,聲音便向后退了很遠(yuǎn)。那感覺,像是三姑娘站在對面的山上,沖著這邊的父親喊話。她一直在那邊放著連珠炮,生完氣以后大約又講了一個什么笑話,講完了自己還嘻嘻哈哈笑了一回,然后才掛了電話。

電話機終于安靜了下來,父親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然后,他又拔掉了電話線。

又接著下了兩天的凍雨,冰雪壓斷了電線桿,父親的村子里斷了電。沒了電,磨面機用不成了,就有人想起父親這一陣都推著磨,背著玉米來借父親的石磨??吹接衩?,父親的臉上起了笑,說你把苞谷籽放下,背那邊的面粉回去吧。接下來的幾天,又有好幾個人來找父親。他們沒說要借磨,直接將玉米交給父親,就去扛一邊的玉米粉。村長也來了。過完秤,他要給父親工錢。父親不看他手里的錢,看著他的石磨說,別個的錢我沒收,你的我也不收。村長說,你應(yīng)該收,沒有你替我們白磨的道理。父親懶得跟他多說。他吐泡口水搓搓手,推起磨來。石磨的聲音很響,村長說什么都很費勁,只好閉了嘴,背著面粉回了。

凍雨持續(xù)了好些日子,電路很久才修通。停電那一陣兒,父親的玉米粉供不應(yīng)求。從早到晚,村子里都響著他的磨聲,轟隆隆轟隆隆,像遠(yuǎn)方在打雷。這些日子,他忘記了屋子里的電話機。早起后,晚睡前,都不會去看它一眼。即使有時候眼睛碰上了它,也能像沒看到一樣。他已經(jīng)習(xí)慣它的存在了,就像以前習(xí)慣石磨一直靜臥在后屋檐下一樣。

磨齒鈍了,他又修了一回。

電通了,磨面機又能派用場,人們已經(jīng)不需要他的玉米粉了,他不用像前一陣兒那么趕早趕晚。但是,他的磨聲,依然是村子里最持久、最響亮的聲音。再沒有人討厭他的磨聲了,時間長了,人們都已經(jīng)習(xí)慣了聽這種聲響。偶爾的,因為父親歇下來抽煙的工夫,有人沒聽到磨聲了,就遠(yuǎn)遠(yuǎn)的扯著嗓門兒喊,喂!王二伯,磨為啥不響了?你不是推不動了吧?

又過了些日子,村長的爹又在坡那邊扯起了嗓門兒,說他大兒子打電話回來了,問他還好不?!澳氵€好不呢?”村長的爹問。父親沒有回答,他讓磨轉(zhuǎn)了兩下,村長的爹就知道他還好了。村長的爹就在那邊說,行,只要能聽到磨聲,我就曉得你還好。他回到屋里,對電話那邊說,你爹還能推磨的,很好。

那以后,父親又想起他屋里是有一部電話機的。他慢吞吞進屋去看,它依然忠實地靜臥在原來的地方。不同的只是現(xiàn)在它披了一層灰,看起來不如以前奪目了。父親把它擦干凈,把線插上去。

自那以后,父親再沒有拔過電話線,但電話卻始終沒有響起來。也不知道是石磨的聲響太大,它曾經(jīng)響過也沒能讓父親聽見,還是一直就沒響過。反正,后來村長的爹又在那邊為電話的事情扯過一回嗓門兒。不過這一回他只是告訴父親,他老二來過電話了,問他好不,他已經(jīng)回答老二了,說他還推磨哩,好。村長的爹這一回不知為什么嗓門有點兒喑啞,不如以前響亮了。往后的一回,村長的爹喊不動了,直接過來了。

“你家老大來電話說,今年過年他們又回不來了?!?/p>

猜你喜歡
電話機石磨村長
石磨
石磨:鄉(xiāng)愁的老唱片
推磨
紅色電話機
一臺70多年前的電話機
大江南北(2016年8期)2016-02-27 08:22:48
村長又有好消息
小說月刊(2015年11期)2015-04-23 08:47:35
一疊鈔票
金山(2014年8期)2014-05-08 04:02:25
Perioperative antiviral therapy for chronic hepatitis B-related hepatocellular carcinoma
不計算比大小
太啰嗦電話機(下)
龙里县| 长宁县| 南华县| 沙河市| 富川| 长沙市| 隆尧县| 灵山县| 和静县| 伊通| 富川| 长岭县| 温州市| 奉节县| 汉源县| 镇远县| 丹棱县| 西峡县| 桐乡市| 沙田区| 越西县| 长汀县| 五原县| 元朗区| 登封市| 岢岚县| 仙桃市| 宝坻区| 桐柏县| 九龙城区| 宁安市| 专栏| 图们市| 兴业县| 湾仔区| 宝山区| 洛宁县| 高唐县| 长垣县| 尤溪县| 邮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