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 東

廣 場

有很多臺階，很多欄桿，

還有噴泉，白天看不見。

一輛噴繪過的大巴停在樹蔭下，

是一輛流動獻血車。上面

畫著卡通的血滴，兩大顆，

手牽著手，興高采烈。

車上的宣傳文字里有“生命”的字樣。

每天我經(jīng)過那里的時候都會看見這輛車，

從沒有挪動過地方，不像是車

倒像是一棟房子。

開始的時候很突兀，現(xiàn)在

已和周圍的景致融為一體：

花術(shù)慧蘢，人來車往，

大滴的血像氣球一樣地飄飛。

掉葉子

養(yǎng)在房子里的樹，開始掉葉子，

一片接著一片地掉，有時一下掉兩三片，

有時要隔上很久。每過一會兒，樹上

就會掉葉子。

掉在地板上，聲音很奇怪，

不像是在室外的樹掉葉子的聲音，

也不像任何室內(nèi)的東西掉在地板上的聲音。

一聲響動，那葉子就躺在地板上了。

房子里還養(yǎng)了兩條狗，一白一棕，

聽見葉子落下的聲音很害怕。

那是開始掉葉子的時候，后來

就習慣了，再不會抽搐打顫。

葉子像時間一樣精確地落著，

在不是落葉子的季節(jié)。女主人咨詢專家，

“為什么落下的葉子上會有一層油？”

男主人什么也沒問，在心里估量，

“樹上的葉子什么時候落光？”

女主人把葉子收集起來，放在樹的根部。

綠綠的疊滿了，后來變了色。

男主人終于醒悟，那樹在落葉子的同時也在長葉子。

外面開始刮風，養(yǎng)在房子里的樹沒落葉子。

風停很久以后，在寂靜中，那樹

忽然落下一片葉子，像在捉弄人。

在高鐵上

她的座位靠窗，他靠走道。

她拿出手機拍窗外，他在睡覺，

做了一個無法表述的夢。

醒來的時候，她給他看一段剛才拍的錄像

房子、房子、房子 很快很快地移過去，

然后，還是房子、房子、房子

然后，鏡頭轉(zhuǎn)向車廂內(nèi)，轉(zhuǎn)向了他的睡姿。

他戴著新帽子，帽檐壓得低低的，

張著大嘴，嘴巴里黑洞洞的，鼻孔真大。

鏡頭轉(zhuǎn)向他的耳朵，逐漸放大，

在耳朵和腮幫之間有一道皺紋，很長

“我怎么會有這道皺紋，”他用手摸

但沒摸出來。

“你用手機拍一張，然后給我看?！?/p>

她拍了，但很模糊，又拍了一張

還是看不見那條皺紋。她說，

“根本就沒有什么皺紋，就是有

也沒那么嚴重?！彼麑λf，

“這段錄像的題目可以就叫做‘在高鐵上’?！?/p>

然后她取下他的帽子，戴著睡著了。

他開始用她的手機拍錄像。

房子、房子、房子很快很快地移過去，

然后還是房子、房子、房子

爆竹聲聲

爆竹聲聲，擴大了空間

煙花升騰，裝飾著星空

親愛的媽媽已經(jīng)離去

盛大的節(jié)日顯得這樣陌生

是死者以死亡擴大了空間

生者以思念裝飾那星空

我站在陽臺上黠黠地抽煙

新城廣場上早已空無一人

走呀走呀

兩個舊時代的人兒沿著新世界的大街

未來由爍爍燈光鋪就

仿佛昨日的太陽已經(jīng)熄滅

江水的氣味隨風飄來

泥土的芬芳一陣陣爆炸

虛無的懷抱接納自我

神秘的恩情猶如那臘梅花開

走呀走呀

誰遺留了世界就像遺留了我們？

誰以舊換新，校正新年？

爆竹聲聲，擴大了空間

從此與死亡更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