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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頭題·川西祖父之死

2011-08-15 00:49洼西藏族
西部 2011年11期
關鍵詞:尼瑪祖父

洼西(藏族)

西部頭題·川西祖父之死

洼西(藏族)

六十年前,初夏,傍晚,陰天。鄉(xiāng)城桑披寺上空,一群不知疲倦的燕子正忽高忽低來回翻飛,進行著暮雨前慣常的演出。

一陣急促而低沉的銅號聲里,十幾個拖著長棒的僧人在蛛網(wǎng)似的僧舍巷道間穿梭,夕陽微光穿透低矮的云層,為僧人們絳紅色的僧衣鍍上了一層薄霧似的金輝。

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僧人,伏身于寺院后墻根牛蒡草叢生的角落,在墻角一塊凸出的青石上磨著銹跡斑斑的劈柴刀。他一會兒撩起僧袍擦擦汗,一會兒又伸出拇指試試刀鋒。

這個小僧人就是我的祖父特洼,小小年紀的他,因為一件小事,差點兒把自己的授經(jīng)師父——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僧人打死。他選的行兇時機和武器都極富想象力——在老僧人如廁之際,用一張蓋便槽的厚條板把他打昏于茅房。

此事一出,舉寺嘩然,那陣突兀的銅號聲就是為緊急關閉寺門捉拿大逆不道的他而吹響的。

出逃無望,祖父便從柴房偷來一把劈刀,匆匆忙忙地磨開了。當僧人們找到他時,鐵銹和青石交融的磨刀水涂了他一手一臉??粗蝗荷耸殖止靼魵獯跤醯臉幼?,他居然笑了。

念在他還未成年,寺院住持活佛從寬發(fā)落了他。據(jù)說那位活佛的原話是:此僧年幼無知,暫且逐出寺門,他日若有悔改,再入佛門不遲。

于是,祖父就在活佛詩一樣的語言中結束了短暫而戲劇性的出家生涯。此后幾十年里,他雖然也動過再度出家的念頭,卻未能如愿。也許叛逆的個性注定他一生與佛門無緣。

從寨子里最老的阿沃大爺那里聽說這個故事以后,我就有了要寫寫祖父的念頭,卻又不知從何下筆,原因很簡單——我很難找到適合孫兒和作者雙重身份的敘述角度。

祖父在我父親未滿月時就死了,父親也從來不知道他長什么樣,如今要寫他,我所能做的,不過就是把寨子里流傳的關于他的零碎而雜亂的故事拼湊起來,還原一個粗線條的祖父給自己。這是一件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有多少意義的事。

1

麻雀是忙碌的動物,它從這棵樹飛向那棵樹時,扇翅的聲音簡直就是一股疾風。那時的麻雀比如今的要清閑得多,它們甚至有時間去學習人的語言。這些人是一群賭客,還俗七八年的祖父就混跡其中。

那時,寨口的老核桃樹還不是一棵大樹,但時常有很多鳥兒在樹枝間飛來飛去。核桃樹下,便是當時最富盛名的“曲扎賭館”,賭館里吆喝出入的年輕人和樹上嘰嘰喳喳的麻雀相映成趣,深深烙印在那代人的記憶中,以至于到了今天,當初的核桃樹已長得枝繁葉茂、蔽日遮天,仍然沿用著舊時的名稱——賭木,怎么聽也不像是樹。而昔日名噪一時的曲扎賭館,早在幾十年前就灰飛煙滅了。

那天應該是個秋日,秋日的麻雀最閑。

當賭館里傳出“特洼又輸了”的消息時,一只好學的麻雀終于學會了這句反復聽了許多日子的話,按捺不住得意之情,跳上最高的枝頭,卯足了勁高聲學舌:特洼又輸了,特洼又輸了!惹得賭館內(nèi)外的人們捧腹大笑。

我一直覺得那只鳥應該是只鸚鵡,可是向我講述這則趣聞的老者肯定那是一只很丑很普通的麻雀。

據(jù)說,當特洼——也就是我的祖父灰溜溜走出賭館,氣急敗壞地揀起一塊石頭時,那只麻雀從樹上飛走了,把這個賭壇快訊準確而及時地傳到了祖父妻子的耳邊。我之所以用“祖父妻子”這種奇怪的稱謂,是因為她在那天就離開了祖父。那句連麻雀都學會的話,破滅了她對愛情的最后幻想,像大多數(shù)絕望的女人一樣,她選擇了逃避。我知道這里面一定藏著纏綿悱惻、幽幽怨怨的愛情故事,但卻沒有在寨子里聽到這方面更多的傳言,只好斷了濃墨重彩好好寫寫的念頭。

失去妻子以后,祖父有了更多志趣相投的朋友。他變賣了一些祖?zhèn)鞯募耶a(chǎn),開始了職業(yè)賭客生涯。那期間,據(jù)說又有不少鳥兒學會了那句話,連最不起眼的“豬屎點”也不時會來兩句“天雙”、“地八”之類的賭場術語。

2

祖父的故事不能不提及一個人。

他叫尼瑪次乃,是出入曲扎賭館的賭客中最引人注目的一個,昌盛的家族馱商隊讓他擁有了揮霍不盡的財富。窄邊的印度禮帽,寬松的水獺皮袍,金黃的水綢襯衫,以及鑲彩的踏云藏靴,讓他擁有一種別人難以模仿的高貴體面的氣質(zhì),缺心眼的姑娘們見了他,眼珠子都不聽使喚了。

老天長著一雙勢利眼,總愛去關照不需要他關照的人。

有錢的貴族公子尼瑪次乃,還有著他本人并不太看重的好賭運。他最喜歡在賭桌上把別人贏個一干二凈,然后又丟點銀子回去,以比長輩還長輩的口吻善意告誡對手不可沉迷賭事。這是曲扎賭館的賭客們最看不慣他的地方,但因為礙于他的家族勢力,又多少都受過他的恩惠,沒有誰和他翻臉。

而我那連麻雀都要戲弄他的祖父,卻和尼瑪次乃作起了對。他本來就是個無牽無掛的賭客,血管里流淌的除了賭性就是敢玩命的勁兒。他痛恨尼瑪次乃目空一切的樣子,痛恨他的穿衣打扮,痛恨他得到女人的青睞……總之,在他眼中,尼瑪次乃一定是一個裹著錦袍絲衣的欠揍的男人。

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尼瑪次乃是賭場的常勝客,一樣的場合,一樣的賭具,他的手氣總好過所有人。愿賭服輸,祖父不屑于在賭桌上耍賴,但隨著輸錢次數(shù)的增加,他對尼瑪次乃的積怨也在增加。這不是一般意義上的仇視,而是男人對男人、賭客對賭客的一種嫉妒加猜忌,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尼瑪次乃對祖父總是很客氣,但這是一種居高臨下的客氣,反而讓祖父更加難以接受。他就想在賭桌上狠狠地贏尼瑪次乃一次,殺一殺他的囂張氣焰。然而無論怎么用心,最后的輸家總不是尼瑪次乃。

我一直有一個推測——祖父之所以熱衷于賭博,與太想贏尼瑪次乃的心態(tài)有直接關系。如果真是這樣,祖父那“賭客”的身份就應該從另一個角度審視了。男人分很多種,有活面子的,有活錢財?shù)?,有活骨氣的,我很難說祖父活的是什么。從他的故事里我似乎聞到了一股膻腥的血氣。

這一天,祖父從一個多年不見的朋友那兒聽說,尼瑪次乃擁有賭場之人聞之色變的“蛇含蟾”,這就是他在賭場長勝不敗的秘密所在。

這和一個古老而神秘的傳說有關——賭場上的人,一旦擁有毒蛇嘴里含著蟾蜍頭的“蛇含蟾”,便可隨心所欲操縱賭局,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無往而不勝。據(jù)說“蛇含蟾”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必須是在毒蛇吞食蟾蜍剛好吞進頭部的一剎那,用刀把蛇頭和蟾蜍頭釘在一起,然后活生生割將下來,制成類似于標本的東西。得此物者上了賭桌,將其暗藏懷中,蛇頭向誰,輸錢的運氣就會降臨在誰的頭上。

可以想象,在賭客們的心目中,“蛇含蟾”是一件怎樣叫人渴望又讓人害怕的東西啊!

祖父不止一次聽說過這個傳說,但從未親眼見識,在他的想象里,“蛇含蟾”就像一具陳尸,是散著惡臭掉著皮渣的不祥之物,他不相信它的存在,以為人們之所以要杜撰這么一個“神物”,不過是對賭場陰謀的一種變異的猜測。

他覺得天上不會有保佑賭客的神仙,因此,也不會有左右賭局的神物。

但是一個最普通的賭友的兩個最普通的問題卻讓他陷入深思——“你不相信‘蛇含蟾’的存在,那你認為尼瑪次乃天生就該贏錢么?”“佛不會保佑賭客,但是魔呢?‘蛇含蟾’本來就是邪魔之物。”

據(jù)說因為這個并不確鑿的消息,祖父從曲扎賭館里消失了一段日子。

他重返賭場后,竟大走紅運,不斷贏錢。關于這段往事,寨子里流傳著兩種版本:一種說法是祖父消失的那段日子,他遠行常有毒蟲出沒的銀石江河谷,歷盡艱險,親手采了一副“蛇含蟾”,回來之后賭運大順;另一種說法是那段時間他足不出戶隱居在家,一度想告別賭壇,卻又斷不了要贏尼瑪次乃一把的念頭,幾經(jīng)猶豫,最后還是坐上了曲扎賭館的黑木賭桌,不想?yún)s連交好運,贏得盆滿缽溢。

這兩種版本我拿不準該相信哪一個,但后來發(fā)生的事情讓我傾向于第二種說法。

不管祖父是否擁有所謂的“蛇含蟾”,他的賭運確實好過了除尼瑪次乃以外的任何一個人。因為恰逢尼瑪次乃外出經(jīng)商,他們沒有交上手。曲扎賭館里,每當祖父又贏下一局,人們都不約而同地打量他的衣懷,仿佛那里面正有一個蛇頭,陰森森地吐著信子傾聽外面的動靜。漸漸地,人們對他敬而遠之了。

賭桌上的人雖然都以朋友相稱,卻很少有真正為朋友好的人。有賭友慫恿說:“特洼啦,你應該找尼瑪次乃較量一下,都是有‘底氣’的人。”他說的“底氣”一語雙關,明指賭本,暗指傳說中的“蛇含蟾”。

祖父回道:“不用你提醒,我自會找他?!?/p>

這個回答讓賭客們興奮不已,他們甚至有些迫不及待了。兩個據(jù)說都持有“蛇含蟾”的高手之間的對決,千載難逢,沒有理由不讓人期待。

又是一個初秋的日子,曲扎賭館外的核桃樹已經(jīng)黃了半樹葉子。祖父聽說尼瑪次乃回來了,便托朋友向他發(fā)出了挑戰(zhàn)。尼瑪次乃雖然驚異,但還是很痛快地接受了挑戰(zhàn)。他讓祖父的朋友帶話回來說,在外奔波了這么久,沒想到一回到家鄉(xiāng)就受到老朋友這樣別出心裁的歡迎,感到特別榮幸。

祖父等待已久的日子就要來臨了,這時的他,就像一頭藏在刺藜叢中的野狼終于聽到獵物愈走愈近的腳步聲,渾身的肌肉都繃緊了。唯一令他不安的是,他的獵物無疑是一頭猛虎。

而另一個消息又不期而至,給祖父和所有期待這次對決的賭客們當頭澆了一盆冷水。這消息是:由于近來賭風日盛,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的悲劇時有發(fā)生,鄉(xiāng)城最有權威的朗杰格西活佛發(fā)布了禁賭令,并在禁令中加入了不為人知的神秘咒語,膽敢違背禁令者,非死即瘋。

曲扎賭館的生意一落千丈。而更令賭客們擔憂的是,祖父和尼瑪次乃之間的龍虎斗也會就此流產(chǎn)。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這場交鋒如期發(fā)生了。祖父和尼瑪次乃甚至沒有誰問過對方是否取消或推遲約定,只是為避開忠于朗杰格西活佛的人們,他們改變了設賭的地點。

尼瑪次乃帶了三個隨從,祖父帶了一位朋友,他們就像出門游玩一樣,騎了快馬直奔野外。翻過寨子背靠的大山來到山環(huán)間的一處小牧場,他們簡單商議了一下,下馬擺上了賭局。也許在他們看來,朗杰格西活佛的咒語是不會走這么遠的。

小牧場的牧民已經(jīng)搬遷到低洼地帶準備過冬去了,幾座石砌的牧棚空蕩蕩地守候著草甸,摘去了氈簾的門窗黑洞洞的,像一張張驚訝的嘴。草地上百草泛黃,只有細碎的、貼著地面開花的邦錦梅朵,依然固守著夏天的氣息。

賭局就擺在沒有牛羊糞的干凈的草地上。一塊華麗的馬墊鋪在地上,擺上象牙骨牌,賭客們席地圍坐,那陣勢優(yōu)雅而輕松,像是一次朋友聚會時的野餐。

我推想貴族公子尼瑪次乃的心情應該很放松,以他的身份地位,輸贏其實不重要,他之所以肯和祖父如此較真,可能是喜歡那種特立獨行的感覺。

可對于祖父來說,這不是游戲,而是一次你死我活的爭斗。他說不清自己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把無辜的尼瑪次乃當做了勢不兩立的敵人。就這件事來看,祖父的心胸其實不夠?qū)拸V,骨子里總有一種輸不起的情緒在作祟。

祖父和尼瑪次乃對坐在骨牌前。尼瑪次乃臉上掛著友善的微笑,似乎是面對一個淘氣的小兄弟。這讓祖父有點心神不定,就像憋足了勁要重拳出擊,臨了卻發(fā)現(xiàn)對面是一堆羊毛。

天高云淡,清風徐徐,只有偶爾飛過的小鳥會打擾他們一下。賭局進入高潮時,象牙骨牌的光澤蓋過了所有景物,骨牌碰撞的音樂也掩去了鳥兒的啼鳴。這時,只有他們自己才能打擾自己了。

尼瑪次乃注定是祖父的賭場克星,一開始就明顯處于上風。但尼瑪次乃壓根就沒有想到,祖父會把全部房產(chǎn)和田地拿來下注。他略微遲疑一下,問祖父:“如果你輸了,打算去哪兒?”

祖父的回答讓他有些不敢相信:“去拉薩,出家當和尚?!?/p>

這一回,尼瑪次乃的微笑消失了。盡管他和祖父下的注是對等的,但他下的畢竟是錢財,乃身外之物,而祖父下的卻是全部家當,不能兒戲。

尼瑪次乃叫祖父再考慮考慮,祖父卻拔出腰刀插在草地上,只說了一句:“當我是漢子,咱們就繼續(xù)?!?/p>

無奈之下,尼瑪次乃只好奉陪。不料祖父卻提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要求,他指著尼瑪次乃鼓鼓囊囊的胸襟說:“咱們索性都脫掉上衣,放開手腳好好玩?!弊娓傅呐笥岩苍谝慌愿胶停骸皩Γ婢屯嫱纯??!?/p>

尼瑪次乃和他的隨從交換一下眼色,點頭同意。

尼瑪次乃從懷里掏出一個鹿角鑲金的鼻煙壺,抽出壺塞往左手指甲蓋上磕了一小撮煙粉,美美地吸了一氣,拿起放在身旁的氆氌毛巾擦了擦鼻子,不緊不慢地對祖父說:“看好了,這可是鼻煙壺,不是什么‘蛇含蟾’,我從來就沒有什么見不得光的東西。上不了大雅之堂的毒蛇和蟾蜍怎么能夠保佑肩上點著陽剛神燈的男人呢?”

說完他就爽快地脫掉了上衣,養(yǎng)尊處優(yōu)的肌膚暴露在瑟瑟秋風中,急得他的隨從手忙腳亂。他向隨從擺擺手,對祖父說:“好了,時候不早了,咱們接著玩吧。”

祖父也脫了上衣赤膊上陣。這樣的場景,倒讓他對自己疑神疑鬼心生愧疚,頓覺自己和對手有了高下之分?;秀遍g,他感到一對陰森飄忽的眼睛正從云端死死地盯著自己,讓他心煩意亂。他覺得那才是傳說中的“蛇含蟾”,它一定是來給尼瑪次乃助陣的。這一刻,祖父知道自己沒有贏的機會了。有時候賭局就是這樣,輸了開局,就別指望贏得結局。

日落西山的時候,祖父已經(jīng)是無房無地身無分文的窮光蛋了。奇怪的是,他顯得異常平靜,甚至比旁觀的朋友還要平靜。

尼瑪次乃穿上衣服,看著祖父搖頭苦笑。他就是這樣一個人,贏了別人還要裝出一副悲天憫人的樣子。正是這一點又激起了祖父的賭性,他咬牙對尼瑪次乃說:“我輸?shù)眯姆诜贿^,按老輩子傳下的規(guī)矩,你應該給輸光家產(chǎn)的人最后一次機會?!?/p>

尼瑪次乃說:“我可以給你機會,但依照規(guī)矩,你只能拿命來賭回你的一半家產(chǎn)?!?/p>

祖父說:“我不賭命,我只拿一根手指賭我輸給你的碉樓,以求留下一個安身之地。你要不肯,那咱們以命賭命,怎么樣?”

尼瑪次乃的隨從一聽此話,從地上一躍而起,掏出手槍做出拼命的架勢。但尼瑪次乃卻被祖父的朋友拽住了手臂,動彈不得。而祖父的右手已經(jīng)放在了插于身旁的腰刀柄上。

劍拔弩張之際,尼瑪次乃說話了:“好,就依你,一根手指賭你的碉樓?!?/p>

天色擦黑時,最后一次賭局宣告結束。祖父輸?shù)脽o可非議,他的一對“天”牌在尼瑪次乃的“地八”牌前毫無用武之地。他深吸了一口帶著些微微寒意的空氣,仰天長嘆,然后從地上抽出腰刀,雙眼血紅,臉上的肌肉在抽搐。愿賭服輸,他得踐行自己的諾言了。

尼瑪次乃用戴滿寶石戒指的左手優(yōu)雅地捋了捋頭發(fā),朗聲笑道:“特洼,你不必當真,我很欣賞你,早就想交你這個朋友,這根手指連同我今天贏你的房產(chǎn)田地我都不要,就算是我給你的見面禮?!?/p>

祖父站在原地一言不發(fā),他的朋友在一旁拽他的衣角:“還不謝過尼瑪次乃大哥?!?/p>

尼瑪次乃又說:“不過,我有個條件,就是從今天起,咱們都戒賭,不然終有一天會壞大事的?!?/p>

祖父思忖良久,舉刀割下一縷頭發(fā)拋入風中,全當是割下了一根手指。之后,他和尼瑪次乃指天為盟,結為了兄弟。

一場驚心動魄的賭局,最終化干戈為玉帛,成為了寨子里廣為傳誦的佳話。當然,也給我寫這段文字留下了較為詳實的素材。

祖父的賭壇生涯就此劃上句號,并且攀上了貴族朋友尼瑪次乃,成為了他家的座上客。

關于那場賭博,后來也流傳著一些別的說法。比如有人說祖父要砍下自己手指的那一刻,尼瑪次乃擔心他直接把刀捅向自己,見風使舵說出了那番結交的話,不然,那天應該是一場更好的戲。就算如此,我也感激尼瑪次乃,至少是他的見風使舵讓祖父戒了賭,后來又遇上祖母,才有了父親,才有了我。

據(jù)說祖父和尼瑪次乃戒賭之后,曲扎賭館的生意就一日不如一日,核桃樹上的麻雀們也終日慵慵懶懶,全不如往日那般亢奮了,但那句經(jīng)典的“特洼又輸了”,卻還沒有從它們口中失傳。

聽人說浪子回頭的祖父曾有過把寨子里的麻雀都殺光的念頭,終未能遂愿。我知道祖父忽略了一個事實——麻雀不光長著嘴巴,還長著翅膀。況且,就算沒有了麻雀,照樣還有像麻雀一樣勤奮的人們,他們絕不會輕易讓這樣叫座的故事失傳。

3

男人的故事不可以沒有女人。

在尼瑪次乃的關照下,祖父很自然地融入了貴族圈子。現(xiàn)在看來,他的角色其實就是尼瑪次乃家族門下的食客。他開始和許多女人有了交往。尼瑪次乃曾有意把他招為三妹夫,但因祖父嫌他三妹是個脾氣乖戾的老處女,這門親事沒有成功。后來,因為女人,祖父那根在賭場得以保全的手指,在情場失去了。

我從別人的口中聽說這件事時,它簡單得幾乎只有一個故事梗概,要令人信服地寫下來,就要發(fā)揮我的想象了。好在我有一種親歷的感覺,就像夢里夢見過似的。

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春日。

尼瑪次乃約祖父去喝“查曲”?!安榍逼鋵嵕褪菑牡叵旅俺龅母缓瘜W物質(zhì)的泉水,急火熬過以后,攪拌成酥油茶喝,不僅香甜可口,還具有祛病強身的特殊功效。

目力可及的田野和大山都披上了綠裝,就連路邊那些令人討厭的刺藜也各自開滿了星星點點的小花。碧空如洗,風和日麗,蜂舞蝶翔,清泉淙淙……這樣的春天,無論怎么形容也不過分。

祖父和尼瑪次乃一行來到查曲邊時,鄰寨的一伙人已捷足先登,不巧,正是與尼瑪次乃有過過節(jié)的扎波土登一伙。空氣驟然變得緊張起來。當然,表面上他們還是相互寒暄問好,弄得一團和氣。

尼瑪次乃悄悄拿了把駁殼槍給祖父??梢韵胂笞娓府敃r的驚喜,雖然那時他還不會熟練地用槍,但一種莫名的激動讓他無暇去考慮接下來可能發(fā)生什么事,自己又要扮演什么樣的角色。

和我相比,祖父肯定缺少點兒心計,但他擁有另一樣東西,那就是膽略。物理教科書上有一條能量守恒定律,我相信這個定律對人也適用,祖父的膽略傳到我這輩時,轉化為了等量的心計。我不知道這究竟屬于進化還是退化。

那一次尼瑪次乃確實給了祖父充分的信任,當然也是一種利用。后來事情的發(fā)展,證明他沒有看錯祖父。他可能不會想到,祖父那雙當初在寺院高墻里磨刀的手中有了一把槍,不做點什么是絕難安分下來的。

事情還得慢慢道來。當叢林里早鳴的鳥兒逐漸安靜下來,河邊的青草上也沒了晶晶點點的露珠時,寨子里的一群姑娘來了。她們的到來讓查曲邊更加春意盎然,清亮的笑語和風騷的身影攪得男人們蠢蠢欲動。

女人和風波同在,這話一點兒也沒錯。

扎波土登一把逮住姑娘們中最漂亮的青措,把她壓在草灘上,放肆地親她。青措一邊尖叫著乞求扎波土登放手,一邊向女伴們求救。而她的女伴們卻被扎波土登的朋友們又吼又笑地攔住了。這種玩笑要放在平時,只要不動真格的,也不算太過分,但今天卻不一樣,扎波土登侵犯本寨姑娘的舉動,在素與他不和的尼瑪次乃和祖父看來,是男人對男人的挑釁。

青措奮力擺頭躲避著扎波土登的嘴,驚悸的目光正好掃過祖父的臉。我可以斷定青措一定是祖父的夢中情人,目光交織的那一刻,他作出了人生的重大抉擇。

他一把抓住扎波土登的頭發(fā),把他拎了起來,用硬邦邦的槍管抵住了他的肚皮。

扎波土登眼中的驚恐讓祖父興奮。這位富家少爺平日里眼睛長在額頭上,從不把祖父這樣的小人物放在眼里,可這一刻,他就在祖父的槍口下瑟瑟發(fā)抖。這是一種令人無比愜意的感覺。

祖父拉過青措摟在懷里,扯著嗓門告訴扎波土登:“她是我的女人。”

扎波土登瞪大了疑惑的眼睛,所有人都瞪大了疑惑的眼睛。

祖父笑了笑,推開懷中的女人,用左手拇指堵住槍口說:“誰要想碰她,誰就如這根手指?!闭f著,他一槍打掉了手指。沉悶的槍聲從看似沉靜的叢林中轟出一群驚慌失措的畫眉。

扎波土登面如土色,木頭人般愣在原地。青措撕下自己的袖口,流著淚為祖父包扎傷口,嘴里不停地數(shù)落著:“你這瘋子,你這瘋子?!边@時他們看起來就像是一對親密無間的小夫妻了。

祖父就這樣贏得了寨子里最漂亮的姑娘的芳心。這是他對我們家族最大的貢獻——據(jù)說他本人長得又黑又矮,青措,也就是我祖母的加入,為改良家族的遺傳基因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如果一定要從這個故事中得到什么啟示的話,我只能這么說:有時候,愛情是一場不可避免的戰(zhàn)斗。這讓我想起另一句老得不能再老的老話,也是女人最不愛聽、男人最記不住的一句話:女人是禍水。用這話說祖母,實在有些忤逆不道,可事實就如此。

祖母這條禍水在流到祖父懷里之前,就流經(jīng)了很多男人,其中就有祖父的新朋友尼瑪次乃。

祖父在查曲邊的表現(xiàn),讓尼瑪次乃十分震驚,聯(lián)想過去的經(jīng)歷,賭徒出身的祖父那不要命的樣子,讓他脊梁骨發(fā)涼。他擔心有朝一日,自己也會像扎波土登一樣在祖父面前一敗涂地。當祖父摟過青措時,他覺得他和所有在場的男人都是輸家,他們不僅僅是輸?shù)袅伺?,還輸?shù)袅艘恍儆谀腥说母匾臇|西。從那一刻起,尼瑪次乃和祖父之間又擺上了一個看不見的賭局,在這個賭局中,尼瑪次乃永遠坐莊穩(wěn)贏,而我可憐的祖父卻到死也不明白,為什么他們之間的賭局,總是自己告輸,難道真有“蛇含蟾”在冥冥中保佑著尼瑪次乃?當然,這都是后話了。

4

有權勢的貴族都是樂善好施廣交朋友的人,這和他們這個階層的生存之道有關系。尼瑪次乃也如此,光是像祖父這樣歃血盟誓的結義兄弟就有十三個。

雖然在結拜的時候,大家都發(fā)下了肝膽相照同生共死的血誓,但聰明人都會明白,這其實就是其他人效忠于尼瑪次乃的誓言。尼瑪次乃家族作為鄉(xiāng)城的老派貴族,和四鄰八鄉(xiāng)的許多家族都有過節(jié),隨時需要一批不怕死的朋友作后盾。而祖父這樣的貧寒出身,是沒有什么需要朋友兩肋插刀的深仇大恨的。

自從在查曲邊和扎波土登一伙人結下梁子,至少在外人看來,祖父和尼瑪次乃走得更近了。青措也正式嫁給了祖父。盡管大多數(shù)人都說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認為一個水靈靈的姑娘讓一個曾被逐出佛門的不務正業(yè)的惡棍騙了去,但青措?yún)s一點兒也不后悔。在她心目中,也許不會有比祖父更值得她愛的男人。

青措一改往日的水性楊花,一心一意跟著祖父過日子,賢惠得讓寨子里所有懂得男人的女人嫉妒。祖父對她也是百依百順,誰也沒見過他大聲呵斥青措一句。愛情讓他們發(fā)生了變化,變得連自己也不敢相信。

祖父曾和人有過一段對話,到今天仍然為人們津津樂道。

祖父:我慶幸小時候被趕出寺廟,不然怎么會和青措在一起。

別人:女人比佛重要么?

祖父:好女人就是佛,她可以給你一切。

從這段對話可以看出祖父頗具浪漫主義氣質(zhì),他對愛情和女人的哲學思考,無論是過去還是今天,都是極富個性的。

沉浸在幸福之中的祖父,還沒有從青措身上吮吸夠愛情的甘露,就被尼瑪次乃叫到了他的莊園里,說有大事相商。

作為尼瑪次乃的結義兄弟,祖父應該料到遲早會有這么一天,要為了所謂的兄弟情誼給尼瑪次乃出力甚至賣命。

時值盛夏,拖著長長尾音的蟬鳴來自四面八方,寨子里的空氣中飄來熟透的青稞麥穗在烈日炙烤下發(fā)出的帶著酒香的氣味。處在干熱河谷地帶的寨子的夏天,炎熱而令人煩躁。

尼瑪次乃莊園的院子里,高大兇猛的藏獒被關進了后院,那棵粗皮虬枝的老山桃的樹蔭下,鋪上了兩排厚厚的獐毛皮墊,尼瑪次乃讓他的結義兄弟們一個挨一個地盤腿坐了上去。他的神色嚴肅而激動,連連說道:“兄弟們一定要幫我出這口惡氣,兄弟們一定要幫我出這口惡氣?!?/p>

事情的原委是這樣的:一個月前,尼瑪次乃的侄子落色和小伙伴們到河里洗澡,因為一件小事,被一個比他大幾歲的孩子打了。落色哭著回來向他母親也就是尼瑪次乃的二妹曲中告狀。那曲中可不是個善茬,帶上兒子沖到河邊,不由分說抱住那個孩子,叫落色還以顏色。沒想落色年紀雖小,卻也是個狠角,揀起一塊碗大的鵝卵石就是一下,差點就把那個孩子給打死。

那孩子雖是個窮人家的孩子,但他父親帕古卻是一個鐵骨錚錚的硬漢。當尼瑪次乃上門為自己的妹妹和侄子賠禮道歉時,帕古只回了這么一句:“真希望你那仗勢欺人的妹妹是個男人啊?!?/p>

這事雖然不盡如人意,但總算就這么擺平了,可后來尼瑪次乃那銀匠出身的二妹夫洛讓,卻又挑起事端,把事情給鬧大了。

洛讓是個好生是非的人,平日里仗著有尼瑪次乃撐腰,耀武揚威,事到臨頭又是個沒種的男人,很讓尼瑪次乃頭疼。

這一天,洛讓和帕古偶遇在酒館里。由于孩子被打傷的氣還沒消,帕古自然沒給洛讓好臉色。洛讓心生不快,拍了一下桌子叫老板娘:“老板娘,我的下巴癢癢,快來給我撓撓?!?/p>

在鄉(xiāng)城,撓下巴是一種挑釁的動作,意思十分明確:活該你倒霉。

還沒等老板娘回話,帕古“刷”地抽出兩尺來長的長刀,大吼一聲:“等著,大爺來給你撓!”話音未落,揮刀就朝洛讓頭上一氣狂砍,直到洛讓像一個糌粑口袋般撲地倒了下去,方才住手??蓱z的洛讓,連一記巴掌都沒還上手,就被人抬著送回了尼瑪次乃的莊園。好在帕古手下留情,是用刀背砍的他,若是用刀鋒,怕是會把他剁成肉醬。

這下可把尼瑪次乃家族的臉都丟盡了。用尼瑪次乃的話來說,別人的腳都踩到了尼瑪次乃家族的頭頂了,別人的唾沫都吐到了尼瑪次乃家族的鼻尖了,再不予以回擊,就和死媽生的兒子沒有兩樣。

他把祖父等人叫去,為的就是共商雪恥大計。

當老山桃樹的影子斜斜地投在東墻根上,四周的蟬鳴變得有氣無力幾近沉寂的時候,一個周全的殺人復仇計劃在十幾個男人的你一言我一語中形成了。尼瑪次乃容光煥發(fā),叫下人端上牛肉干和青稞酒,招呼兄弟們用餐。酒酣耳熱之際,他又不失時機地對他們說:“只有除掉帕古,方能解我心頭之恨。我最親最近的兄弟們,請舉起酒杯,讓頭上的青天見證我們的友誼和誓言吧!”

他的意思不言而喻,就是讓大家再一次為今天所決定的事情指天發(fā)誓。大家紛紛端著酒杯站了起來,只有一個人自顧自地用小刀削著牛肉吃,坐著沒動,這個人就是祖父。

尼瑪次乃問他:“特洼,你一直一言不發(fā),難道有什么話要給兄弟們說?”

祖父甕聲甕氣地說:“帕古是青措的表哥,這事我不參與。而且,我覺得你們給他一點教訓就成,沒必要下重手,要知道帕古對洛讓可是手下留情了。”

尼瑪次乃知道帕古和祖父不僅僅是青措表哥這么一層關系,他們還是從小玩大的朋友,雖然近幾年沒有多少走動,但小時候的感情依然還在。

尼瑪次乃故意說:“女人是身上的衣服,難道你愿意為一件衣服而傷了兄弟情義?”

祖父一聲不吭地起身朝院門走去,尼瑪次乃的隨從掏出槍要去阻止,尼瑪次乃擺手制止了。尼瑪次乃從祖父身后說:“特洼,我不勉強你,但是你必須保證不背叛我和兄弟們?!?/p>

祖父在院門口站住了,背對著院里頭也不回地說:“你們就當今天我沒來過。”

在這件事上,我覺得精明過人的尼瑪次乃不會疏忽祖父和帕古的關系,他之所以想把祖父拉進來,應該是一種考驗,或者說是一種試探。

尼瑪次乃沉默了一會兒,問:“如果我執(zhí)意要殺帕古,你準備怎么辦?”

祖父毫不猶豫地回答:“那你得先殺了我?!?/p>

尼瑪次乃嘆口氣說:“你最了解帕古,除非殺掉他,否則后患無窮。男人肩上點著神燈,發(fā)下的誓言不能收回,帕古我是不會放過的。但對自己兄弟,我絕不愿意動刀槍。你走吧,希望咱們不至于刀槍相見?!?/p>

祖父就這樣懷著復雜的心情,在眾人鄙視、驚詫甚至憤怒的目光中無言地走了,孤單的背影,在夏日夕暉的映照下,顯得那么飄忽,又那么無助。

應該說尼瑪次乃給了祖父很大的面子,他的最后一席話聽起來雖然斬釘截鐵,卻含著暗示,當然,不是局中人,是不會領悟到的。

當夜,帕古遠走他鄉(xiāng)。

尼瑪次乃帶人摸進他的碉樓時,已經(jīng)人去樓空。他吩咐手下人放火燒了碉樓。當火光映紅寨子上空,不明就里的鄉(xiāng)鄰紛紛趕來救火時,對面的青林中躥出一串奪目的火球,接著傳來幾聲清脆的槍響。所有人心里都明白,這是被迫遠走他鄉(xiāng)的帕古向尼瑪次乃作出的宣言:你等著,我會回來的。這更加深了尼瑪次乃的憂慮。尼瑪次乃沒有想到的是,帕古手中居然會有這么好的武器。

至于帕古是怎么得到消息得以脫身的,寨子里眾說不一,但大家都覺得最大的可能是祖父通風報信送走了他。

讓寨子里的人們感到不可思議的是,尼瑪次乃和祖父不僅沒有因此傷了和氣,相反卻比過去走得更近了。其實經(jīng)過這件事,尼瑪次乃對祖父的戒心有增無減,而祖父卻有了蒙恩受惠的心理,對尼瑪次乃產(chǎn)生了空前的信任,正是這種信任,最后讓他不明不白地死在麗江。

一個多月后,當寨子里的風把青稞谷糠吹得到處飄揚的時候,傳來帕古客死他鄉(xiāng)的消息。帕古的死,進一步證明了尼瑪次乃的足智多謀。

原來,帕古離開家鄉(xiāng)以后,投奔了鄰縣頭人翁甲。尼瑪次乃雖和翁甲多有來往,但都是禮節(jié)性的,交情遠沒有帕古和翁甲深。翁甲托人帶了一句話給尼瑪次乃:黑刺藜樹尚可擋一夜雨水,我翁甲不能保不住一個尋求庇護的老朋友。弦外之音,就是警告尼瑪次乃不要輕舉妄動。

然而還是尼瑪次乃技高一籌,他表面上不動聲色,暗地里卻想了一個絕妙的計策,不費一刀一槍,運籌帷幄間,除掉了帕古這個心腹大患,連帶著把翁甲頭人也一并解決了。如果把這事載入史書的話,尼瑪次乃絕對會因它而揚名立萬。

尼瑪次乃打聽到翁甲頭人特別喜歡好馬,就買通一位外地馬販子,讓他把自己最好的一匹四蹄踏雪的純種青海馬低價賣給了翁甲,翁甲不知是計,欣然買下。得了好馬的頭人心花怒放,把朋友們召集起來賞馬,其中就有帕古。帕古一眼認出那是尼瑪次乃的坐騎,心生猜疑,一時沉不住氣,言語間就和翁甲爭執(zhí)起來。翁甲頭人也是火暴脾氣,豈能容一個接受自己庇護的落難者當著眾人和自己抬杠?于是沖突升級,暴脾氣的帕古不顧自己的處境,一刀就把翁甲捅死了。他的下場也可想而知——被翁甲的手下一通亂槍打成了馬蜂窩。據(jù)說他臨死的時候,竭盡全力叫了一聲:尼瑪次乃!我猜想他一定是突然醒悟到自己上了尼瑪次乃的當,但死神已不容他多想了。

這就是尼瑪次乃,一個像傳說中的“蛇含蟾”一樣可以決定輸贏的人,無論什么樣的賭局,笑到最后的贏家總是他。

祖父明知道帕古的死和尼瑪次乃有關,但又拿不出證據(jù)。他覺得自己無話可說。是啊,一個自己硬往槍口上撞的人,誰能為他打抱不平呢?

我還有一種推測,覺得祖父在帕古和尼瑪次乃之間處于兩難境地,如今帕古一死,他反而得到了解脫,對于尼瑪次乃,他沒法也不想追究。人畢竟是自私的動物。這只是我的主觀推斷,是否確實,大概只有一個人知道了,那就是九泉之下的祖父特洼。

5

麗江是個美麗的地方。

祖父能死在這里,也算是一種福分,要是他不是被槍決的話。

那次祖父受雇于尼瑪次乃,趕著馬隊去麗江做藥材生意,風餐露宿了十余日,才到達目的地。

和他們交易的,是麗江有名的大商戶。當他們把藥材馱子卸在高墻大院里時,七八個斜背著锃亮長槍的護衛(wèi)警惕地盯著他們,那眼神就像在打量蠻荒之地來的野蠻人,似乎稍有懈怠,他們就會干出偷雞摸狗的壞事。

祖父感到很不舒服,內(nèi)心有一種沖動,想給那些狗眼看人低的護衛(wèi)一人一耳光。而他尊貴的朋友尼瑪次乃,此時卻謙恭得全沒了往日的神氣。

和他們談價格的,是一個管家,舉手投足間透出的傲慢,讓沒見過世面的祖父十分窩火。當他看到那個管家明目張膽地向尼瑪次乃索取賄賂時,更加忍無可忍,眼看著就要發(fā)作。尼瑪次乃用眼神阻止了他。有時侯,一個眼神也會改變一些事。

管家走后,尼瑪次乃對祖父說:“特洼,這可是咱們的大財神,得罪了他就等于斷了財路,你可得放聰明些,別給我惹事?!?/p>

祖父黑了臉不答話。我可以肯定,后來發(fā)生的事一定和祖父對那些護衛(wèi)和管家的惱恨有關。

賣了藥材,他們購買了大量茶葉、紅糖等回程貨,趕了馬隊啟程回家。馬隊剛翻過第一座山,尼瑪次乃就命令大家在山梁上歇口氣。

這時,尼瑪次乃打出了他和祖父人生賭局的最后一張牌。

他把祖父叫到一邊說:“你敢去偷商戶那些護衛(wèi)的槍么?”

祖父應該知道那不叫“偷”而叫“搶”??墒悄岈敶文耸亲盍私庾娓傅娜?,他知道怎么說服祖父。不一會兒,祖父已經(jīng)做了獨自返回麗江偷槍的決定。我想祖父一定被尼瑪次乃誘發(fā)了賭性,也許他太想擁有屬于自己的槍了。

尼瑪次乃幫祖父制定了詳細的計劃,并叫過隨行的喇嘛,讓他打卦卜兇吉。這位佛的代言人連打了三卦,都是上上大吉。

毫無疑問,這是一個圈套,而祖父卻躊躇滿志地鉆了進去,他對尼瑪次乃的計劃和自己的能力充滿了信心,他相信佛會保佑他成功。這時,他忽略了一個關于佛的常識性問題——佛怎么會保佑一個盜賊?

尼瑪次乃把他的手槍交給了祖父。這是他第二次交槍給祖父,如果說第一次那把槍讓祖父贏得了女人,那么這一次,卻讓他丟掉了性命。

據(jù)說祖父前腳剛走,尼瑪次乃就命令馬隊日夜兼程。他怕祖父失手以后,麗江商戶帶兵來追。和他這樣狡詐的人交往,祖父就算這次逃脫,遲早也會在他手中亡命。不過尼瑪次乃對隨行的喇嘛講的一句話,卻又令人感慨。他說:如果特洼得手,我就明白告訴他,本來這次我是要置他于死地的,之后的生死恩怨,就各安天命了。

然而祖父不可能得手,尼瑪次乃給他的是一把動了手腳的槍。他趁著月黑風高翻墻入院,打昏了崗哨。如果他是個知足的人,拿了崗哨的槍就走,興許可以逃脫??伤麤]有,他想多拿幾支槍,或許他還想找到那位管家,往他的鼻子上狠狠地揍一拳,取回尼瑪次乃給他的賄賂。貪心最終斷送了他。

他被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左右肩各挎著兩支長槍,手上還提著尼瑪次乃給他的手槍。當沒有了槍的護衛(wèi)們把他團團圍住的時候,他抬手就開槍,可是槍沒響,尼瑪次乃給他的槍在最需要它的時候,正如他主人的意愿,成了一塊毫無用處的廢鐵。

祖父就這樣鋃鐺入獄,六個月之后,因為無人來贖,被押送刑場槍決了。

據(jù)說被押往刑場的時候,他長發(fā)披肩一臉胡須,但神色自如。當他在看熱鬧的人群中發(fā)現(xiàn)一個老鄉(xiāng)的時候,明顯地激動起來,抹下左手腕上的象牙手鐲丟給老鄉(xiāng),并對他說:“交給青措,告訴她,尼瑪次乃差我一趟傭金,可以問他要?!?/p>

他不懂得喊“二十年后又是一條好漢”,也不會唱戲腔,就這么波瀾不驚地走過了短暫生命的最后一段路。

尼瑪次乃回到故鄉(xiāng)以后,對我的祖母說祖父留在麗江幫他料理生意,開春就可以回來。青措對此深信不疑,她自以為了解尼瑪次乃這位舊情人。因此,祖父在麗江的鐵窗里苦候了六個月,沒有一個人去探望他,更別說是拿錢贖人了。漫長的一百八十多天,他從希望到失望再到絕望,個中滋味,是旁人難以體會的。

像是生命的接力,祖父被槍斃的前幾天,父親呱呱墜地了。我老有一種奇怪的幻覺,覺得自己是和父親一道來到這個世界的,那聲結束祖父生命的沉悶的槍聲,我似乎親耳聽到了。

后話

也許是良心發(fā)現(xiàn)吧,那位為祖父打卦的喇嘛在臨死前,把祖父亡命麗江的來龍去脈告訴了祖母。祖父死后,祖母便和父親孤兒寡母走過了三十年風雨歲月。那三十年,是鄉(xiāng)城歷史上最轟轟烈烈的三十年,民主解放、土改、大躍進、三年自然災害、文革……但對于祖母和父親來說,這三十年,只是忍辱飲恨的單調(diào)歲月。

后來父親說起祖父,總懷著深深的歉疚,他說自己在窮困潦倒的歲月里,喪失了或者說是根本沒有過那種應該是刻骨銘心的報仇的欲望。

父親說的是實話,但他對祖父的歉疚卻另有隱衷。他最于心不安的,是他在文革期間陰錯陽差地救了殺父仇人尼瑪次乃一命。那次,只要他一松手,暴漲的山溪就會把年愈花甲的尼瑪次乃連同一捆水漂柴一起卷走。父親拼盡全力把尼瑪次乃拖上岸,一句話也沒說,把他和他沙啞蒼老的懺悔聲丟在沙石間,頭也不回地走了。這個故事是祖母講給我的,她從不遠處親眼目睹了這一幕。她知道兒子長大了,他用自己的方式了結了殺父之仇。

父親后來對祖母說:尼瑪次乃老了,他自己就快死了,他就要帶著我們的詛咒去地獄領受他應得的報應了。

生活真的很幽默,當年以嘲弄我祖父出盡風頭的麻雀,在一個叫做“除四害”的歲月里,被扣上莫須有的罪名集體判處死刑。好在它們除了嘴巴,還長著強有力的翅膀,也有著和它柔弱的軀體不相匹配的頑強生命力,終于沒被趕盡殺絕。在“除四害”的運動中,我祖母是最固執(zhí)的反對者,她認為麻雀是無辜的,這世上的災難都來源于人。其實豈止麻雀無辜,歷史長河淹沒的,又何嘗不是一個個像麻雀一樣無辜的人?

就像我的祖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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