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婷婷
作為世紀經(jīng)典案例的紐倫堡審判,其所體現(xiàn)出來的正義精神的法的理性始終是我們所追求的目標。在電影《紐倫堡審判》中,導演展現(xiàn)出來的是較量和爭議,原告與被告的較量,正義與非正義的較量,以及個人是否承擔國家責任的爭議,如何定義法律中缺失人性的正義等等,由此而來引發(fā)一些法理思考。
只要是正義之命令所要求,人就有義務服從俗世統(tǒng)治者。因為這個理由,如果俗世的統(tǒng)治者沒有掌權的正當名分,而只是篡奪來的,或他們命令人們?nèi)プ霾缓险x的事,他們的臣屬并沒有義務去服從他們,除非在某些特殊的事例中,而與避免恥辱或某種特定危險有關?!允ネ旭R斯.阿奎那《神學大全》
在一個陰霾的冬日下午,我觀看了美國1961年的黑白電影《紐倫堡審判》。關于二戰(zhàn),我們不曾經(jīng)歷,甚至對它的了解也很膚淺,自然很多東西我們無法體會。但是當某些字眼譬如正義,平等出現(xiàn)的時候,還是讓我們熱血沸騰。畢竟,那些關于善和正義的法的理性在若干年后的今天依舊為我們所推崇。
映入我們眼簾的是審判法官這一司法過程。導演選擇的這個角度使得法律與倫理成了貫穿影片的核心問題。
片中的審判圍繞實施納粹德國《種族凈化法》過程中的一個智障絕育案和一個緋聞死刑案展開。主審法官Haywood面臨的不是窮兇極惡的直接施暴者,以Janning為首的被告?zhèn)兌际鞘熘O條規(guī)的法律界精英,在第三帝國的體制中他們恪守職責地為國家制定并且維護法律,他們用不屑和沉默來抵制審判,因為和其他戰(zhàn)犯的負隅頑抗不同,他們有著維護正義的無罪信念和被迫服從國家機器而減輕自身責任的僥幸心里。
以Janning的辯護律師Hans Rolfe所提出的辯護意見為例,這個Janning的崇拜者和追隨者援引赫爾姆斯法官于巴克訴貝爾案指出絕育手術在美國早有先例,以此說明絕育法在德國施行的合法性;通過與證人的對質(zhì)證明當時法官有理由認定被告確有智障和不正當性行為,以此說明當年案件的判決具有公正性。而在控方放映關于德國集中營大屠殺的記錄證據(jù)后,辯護律師不僅以與本案無關為由抗議法庭采用,還為了維護被告而指出德國法官對大屠殺并無知悉和過錯,這也涉及到了本片的另一爭議點:該不該由個人承擔國家責任,和該由誰來承擔。當把國家責任強加給個別人,勢必會擴大這種責任的波及面,正如辯護律師最后指責美國軍火商、簽訂《蘇德友好條約》并參與瓜分波蘭的蘇聯(lián)、與希特勒簽訂宗教協(xié)定的羅馬教廷、曾在綏靖演講中稱道希特勒的丘吉爾首相等都應當承擔戰(zhàn)爭責任……這段反詰不僅反客為主震懾住了控方檢察官,也將觀眾由單方面的主觀正義感引導至對勝敗雙方之于戰(zhàn)爭的深度思考。審判他人的所謂的罪惡,反思自己的罪惡,或許,本就不該由戰(zhàn)勝國審判。又或許,在戰(zhàn)爭中,無論哪一方,其實都是輸家。
影片另一爭議點是如何定義法律中缺失人性的正義,這在激烈的庭上交鋒中表現(xiàn)得并不明顯,而是以暗線的形式體現(xiàn)在主人公Janning身上。從一開始的沉默抵抗到最后出于良心和自責當庭認罪并懺悔,他的變化是隱沒在充斥全片的陳述與論據(jù)之后的,但比較之前責任歸屬的爭辯,人性與法律的矛盾才是貫穿影片甚至是有永恒爭議性的問題。片中有一段是Janning的老師所作的證述,其中提到了希特勒帝國時期國家機器凌駕于法律之上,法官開始要服從客觀正義之外的東西,首要考慮變成是對抗國家的懲罰條例而不是對案件本身的客觀考慮。作為維護國家機器的需要,法律被干擾的現(xiàn)象一直存在,即使是在美國這樣標榜司法高度獨立和公正的國家,三權分立表象下的最終目的還是要為國家的整體利益服務。但片中納粹德國不僅是司法行政權落入獨裁者手中而從根本上破壞了司法系統(tǒng)的公正性,更因其違背人性的導向作用而造成了人類史上最大的人為災難。從片中可知,在法律出臺和實施過程中德國當局像Janning這樣的司法界高官也是面臨著艱難的抉擇,有一部分人遵循了自己的良知而被迫辭職甚至遭到當局迫害,而另一部分則是違心地選擇接受并逐漸認同了在這個國家形式下的職業(yè)道德。剛開始的時候他們也許還會猶豫躑躅,但是當判斷的天枰倒向人性所代表的主觀意識的對立面,Janning們也就能夠超脫于內(nèi)心的憐憫去機械地維持“公正”。
當人們被逼迫且不得不做出基本決策的時候,從來不缺少關于對和錯的清晰的知識。正如亞里士多德所承認的那樣,只有在真正善良的國家里我們才能期望發(fā)現(xiàn)這樣真正善良的市民。
可是我們所能夠感覺到的卻不是難以抉擇的被迫,而是有一部分站在客觀立場上的認同,而這種認同在紐倫堡審判中必然是要被否決的,也是為他們招致罪責最有說服力的地方。法庭調(diào)查中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就是:在德國,法官的地位如何?在多大程度上受制于外在壓力?法官是否有選擇權,如果不服從將會怎樣?這是一個有關法官地位的客觀層面的探究。與此相關的是,法庭要審查德國法官對納粹的效忠程度,這其實是一種主觀狀態(tài)的考察。也就是從主觀狀態(tài)和客觀可能性兩方面對德國法官的行為進行判斷。但問題在于,即使法官有選擇的可能,那么他應不應該進行選擇?他的職責是以國家法律為司法活動,還是可以凌駕于國家法律之上對法律進行判斷?進一步的問題是,如果可以,他應該遵循什么法則?這既涉及到了法官的職業(yè)倫理問題,又涉及到了關于法律的永恒的爭論:法律的權威是來自其形式,還是來自法律本身,有沒有比實在法效力更高的規(guī)則,可以對實在法進行判斷?是否某些情況下,有別的法律優(yōu)越于實在法譬如自然法。對于這個問題千百年來人們都試圖作出回答,自然法學派認為神法、自然法的效力高于實在法,法律須符合正義法則,惡法非法,而歷史法學派則不承認自然法的效力,摒棄法律中的道德成分,惡法亦法。但不論是何種法學派,都崇尚法律之權威,都愿意承認法律是手段,人才是目的。若要不顧正義去認同希特勒的實在法,到底是在堅持實證主義還是為了對納粹的忠誠,我們很難揣測。Janning作為受過良好教育的法官,他應該有自己獨立的考量和判斷,不應為客觀所左右。他不應該在判決的時候閉上眼睛去默許作惡者的胡作非為,失掉了一個法律人應盡的本分。
因此當最后Janning聲稱自己確實不知道他們的判決會帶來如此多的殺戮、死亡時,Haywood法官的回應是“當你判第一個人死刑的時候,你就應該明白這一點了。”一個人的生命和所有人的生命,從人性的角度來衡量是沒有區(qū)別的,Janning們在否認這一點的時候不是說沒有想到可能導致的后果,而正是因為害怕去想,不愿去想才干脆不去想,而在根本上重新定義了概念,掩耳盜鈴的自欺心理罷了。
回到我在文章開頭引述的那段圣托馬斯的話,我并非是要為Janning鳴冤,而是為了說明在某些時候,假如我們真正手握良心做出判決的時候,我們并不是沒有選擇。那些關于正義的法則永遠值得我們頂禮膜拜。只要認清我們要服從或是反抗的那些法律的本來面目,我們就會知道該如何行事?,F(xiàn)在,我想要試圖做一點自我反省,某位臺灣學者出書呼吁法律人要明白自己身上肩負的使命。要學會“視彼兒女,猶我弟兄”,試想如真能做到此點,怎么會出現(xiàn)閉上眼睛不顧他人性命自由的與正義之目標有所乖違的判決。這確是值得我們深思的問題,在這個每天都要面對to be or not to be的世界。
最后我想再次引述那位臺灣學者的書中警句作為結語:就像一片孤葉,不會未經(jīng)整株大樹的默許就枯黃,作惡者胡作非為的背后并非沒有人們隱匿的允諾。我們不能成為那樣的法律人,法律人要爭氣,不管是在和平時期還是戰(zhàn)爭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