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霞
1
這是陸城鋼鐵廠一個普通的家庭。男女主人都是鋼鐵廠的職工。男人是某分廠副廠長,女人是某分廠工會干事。因為男人拿的是年薪,所以,就算女人不工作,這個家庭的經(jīng)濟狀況也還是可以稱得上小康的。但是,女人不工作又能上哪去呢?都過了四十七歲了,女兒已經(jīng)出國上大學了,她就算留在家里,也沒有多少事情可做的。因此,女人還是老老實實上她的班,暫時沒有退居二線的打算。自女兒上了大學后,他們的生活又成了兩人世界。只是,現(xiàn)在這個兩人世界比起剛結(jié)婚時的兩人世界,好像大不相同了。
女人的名字叫水運梅。除了姓以外,她的名字和外表一樣,沒有絲毫特別之處。說老實話,大家私底下都認為她長得有點丑。據(jù)說她的老公也持這種觀點,是她自己透露出來的。她說,我老公常常逗我,說我臉上幾乎沒有一樣可以及格,唯一過得去的是眼睛,可惜又被眼鏡擋住了。她說這番話的時候,表情很坦然,看不到半點賣弄的嫌疑。于是,大家都相信了,她并不在乎她的外表比她男人丑,其實,她的男人也是不在乎的。
她的男人名叫李家和,生得一表人才,走到哪里都能引起中年婦女們的內(nèi)心騷動??墒?,這還不是最叫人不放心的地方。原來,這對夫妻最特別之處,就是男人比女人小了整整六歲。也就是說,李家和今年才四十一歲。六歲的差距,十年以前在兩人的臉上并不算突顯,頂多是個名符其實。到了現(xiàn)在,不怎么愛修邊幅的水運梅和很愛修邊幅的李家和走在一起,六歲的差距儼然就是十六歲的差距了。大家都暗中替她捏把汗。尤其是去年,李家和提了副廠長后,水家人的心情更加忐忑不安了。水運梅快七十歲的母親,每次只要一見她,總是要扯起喉嚨教導,運梅哪,要多揀拾自己哪,買幾身高級衣裳穿哪,男人一年幾十萬,你穿得像個叫花婆似的,要你幫他省錢討小???現(xiàn)在外面亂七八糟的事情那么多,你莫對男人放任自流啊……
對于來自家人或是旁人的善意的勸說,水運梅通通都當作耳旁風。她是個潛在的樂觀主義者,很少自尋煩惱,盡管目前她看起來已經(jīng)形容枯槁。在近二十年的婚姻生活中,她從來沒有依靠外表來打動丈夫,當然,她早就明白自己的外表是做不了武器的。當年她之所以不顧家人的反對,執(zhí)意和李家和結(jié)婚,其實是有點取長補短的意思的。她個子矮,皮膚黝黑,五官也差強人意,為了不使下一代步她的后塵,唯有找一個高個子,白皮膚,同時五官還很端正的男人來匹配。李家和恰恰符合以上的條件。只是,他在農(nóng)村的家庭并不符合水運梅家人的要求,以及他的工人身份。水運梅因此遭受了巨大的阻力。好在,蒼天不負有心人,他們的女兒果然從她的父親身上遺傳了所有的優(yōu)良特征,而與她下乘姿色的母親,幾乎沒有任何相似之處。不過,李家和最令水家人刮目相看的地方,還是后來的步步高升。從普通工人到班長,再到車間主任,再到分廠設備主管,直至現(xiàn)在的副廠長,每一步幾乎都是水到渠成,著實讓當年看扁他的水家人汗顏。去年10月12號,李家和過四十歲生日的時候,老丈人就借著點酒勁,委婉地向女婿表達了歉意,可惜女婿當時也喝得差不多了,沒有及時領會到,還沒大沒小地叫嚷著要老丈人干完,自己卻隨意。為此,丈母娘心里很不舒服。面對女婿的升職,她處于極端矛盾的心理之中,既感開心,也深感憂心。
當事人水運梅卻除了開心,還是開心??梢钥闯鰜恚呛軔劾罴液偷?。就算李家和與她的差距越拉越遠,她依然顯得很開心,看不出有絲毫煩惱。她是個懂得知足的女人,前面已經(jīng)說了,她還是個潛在的樂觀主義者,她對自己,多少還是抱有一些信心的呢。
李家和卻像個潛在的悲觀主義者,內(nèi)心對生活充滿了矛盾。細心的人會發(fā)現(xiàn),他的臉上總是籠罩著若有若無的煩惱,像遠處籠罩山脈的云霧一般,難以捕捉,等你快要捕捉到了的時候,卻又倏忽散去。這點他在家里的表現(xiàn)形式主要為沉默,越來越顯著的沉默。即使有時候很想說話,但最終還是欲言又止了。當了廠長后,他的社交活動日漸頻繁,每天都要忙至深夜才能返家。像這種時間段,水運梅往往早已進入了夢鄉(xiāng)。在客廳里為他留了盞低瓦數(shù)的壁燈,發(fā)出暗橙色的光,將來人的影子壓扁了投在地上,肩膀和腦袋看上去幾乎比雙腿還長,似幽靈般跟著人在地上移動。她躺在臥室的床上,身子包裹得嚴嚴的,像個棕子一樣。鼻翼微微翕動著,發(fā)出均勻的鼾聲。他弄出的那些響動對她幾乎沒有構(gòu)成任何影響。某些時候,李家和會借著從窗外投進來的昏暗的路燈光,站在床邊,將妻子的睡相好好審視一番,然后,伴隨著幾聲輕微的嘆息,徑自到書房睡去了。
書房的燈滅了后,水運梅的眼睛便睜開了。原來她根本沒有睡著。剛才她生怕自己會憋不住,手心里都攥出汗來了。所幸李家和只站了一小會。她長長松了口氣,接著又小小地嘆了口氣,四肢從被窩里伸出來,是緊張過后的一點放松。然后,將剛才側(cè)臥的睡姿調(diào)整成仰臥,兩手背到了腦后,眼睛望著雪白的天花板,若有所思地發(fā)一陣呆。感到有些疲憊了,就把雙手抽回來,側(cè)過身子,閉上眼睛一直睡到天亮。
2
每天早晨,李家和幾乎都會在七點鐘準時睜開眼睛。當然,也有醒不來的時候,比如,頭天晚上被人勸了太多的酒,又或者,快天亮時又出乎意料睡了個回籠覺。但這都不成問題。反正,水運梅任何情況下都能在六點鐘起床。只見她穿著一件顏色斑駁陸離,款式介于旗袍和連衣裙之間的服裝,流利地穿梭于廚房灶臺和客廳餐桌之間。很快,空氣里就充滿了燉牛肉,蔥花,荷包蛋還有面湯的香味。
穿戴整齊的李家和先去衛(wèi)生間,馬桶的旁邊早已為他擺好了一張最新的陸城晚報。約三分鐘后,門開了,伴隨著身后嘩嘩響的沖水聲,他來到了洗漱臺前。只見他的牙刷已橫臥在接滿了水的漱口杯上,牙膏也擠好了。他拿起牙刷對著鏡子仔仔細細地刷,有點不厭其煩的意思,他的牙齒很白,看不到一點煙斑。刷到接近一半的時候,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帶著滿嘴的白沫來到客廳,看到水運梅正將充好電的剃須刀從插座上拔下來,于是,他好像松了口氣。刮完胡子后,他坐到了餐桌旁,這時剛好七點十分。
這幾乎是一天里僅有的兩人面對面在一起吃飯。也許是平時在一起的時間太少了,彼此都感覺有些生分。所以,就表現(xiàn)得比較客氣,好像還帶點拘謹。語言交流依然不多。李家和總是邊吃面,邊瀏覽報紙,動作快得像時間要來不及了似的。水運梅則是埋頭專心吃面,臉上是不慌不忙的神情。偶然抬起頭來,冒出幾句話,不是解釋面條的咸淡,就是匯報他不在時家里發(fā)生的事情。李家和總是靜靜地聆聽著,很少發(fā)表看法。當聽說昨晚有人送了煙酒來,水運梅推托不了只好收下了時,他就會放下報紙,抬起頭來,看著她說,以后我不在家就別開門。水運梅說,我看他一直按門鈴,才開的門。他打斷她,最好是不要開。然后,將還沒吃完的面碗推到一旁,端起茶杯連喝了兩大口水,喉嚨里發(fā)出咕嚕咕嚕的響聲。這時,水運梅也將吃了不到一半的面碗擱下,快步走進廚房里,一大塊坐皺的痕跡在裙幅上漾動。只見她拿了牙簽盒出來,準確地遞到了他跟前。他從中捏了一根出來,起身邊剔牙邊往門口走,到門邊時他看了下手表,這時候大約是七點二十分。時間還早,但他已經(jīng)在換鞋了。他開門的時候偶爾會回頭問她一句,搭不搭車?
一直目送著他的水運梅連忙擺手,不用不用,你快去吧,我遲點走沒關系。
于是,兩人在這一天里的見面到此結(jié)束。這個時候,一般是七點二十二分左右。
水運梅認為她每天最充實的時候就是早晨這段時間。準確點說,是六點到七點半之間。這是一天的開始,也是她每天保持樂觀向上的起點。有了這個基礎,任何困難都能迎刃而解了。像一場好戲,開篇總是要做到引人入勝的。哪怕隨著劇情的深入,發(fā)現(xiàn)一切并非盡如人意,但有了開篇在那里撐場,對結(jié)局的期盼也就不會過于悲觀了。
過了早晨八點鐘,水運梅的神態(tài)便有了倦意,眼皮耷拉下來,臉色也有些泛黃。估計是睡眠不足的關系,亦或是高度興奮和緊張之后的松懈。畢竟是接近五十歲的人了,打開收攏哪能像年輕的時候那么輕松自如呢。
上班的時間對她來說,幾乎就等于休息。一個人的辦公室里,電腦、飲水機、穿衣鏡一應俱全,簡直快接近居家的標準了。要做的事情不是每天都有,即使有,也是微不足道的,半個鐘頭,或是一個鐘頭便足以對付。剩下的時間做什么呢?如果精神好的話,就將門虛掩或是半闔,到電腦上看個《金婚》《銀婚》什么的。一個人看總有點乏味,那就從抽屜里拿包紅棗或是削個蘋果邊吃邊看,這些東西都是從家里帶過來的。家里已經(jīng)多得沒地方放了,得趕緊吃呢。如果精神不太好呢?那就隨便找個什么借口,早點回家去休息就是了。
空虛的時候一般是在晚飯后。這是一段很漫長的時間。打發(fā)的方式通常很單一,看電視。這時候,她身上穿的還是白天上班時的衣服——白色鑲黑錦邊的立領上衣,黑色的滌綸西褲,褲子不太合身,又肥又短,而且屁股那里都有些磨毛了。但這已經(jīng)是她口碑最好的一身衣服了。她在服飾領域的悟性也許是女人里最低的,加上又很有些固執(zhí)己見,所以,多年來幾乎沒有一件好看的衣服跟她有緣。她喜歡將身子窩在客廳湖藍色的真皮沙發(fā)里,右手托著腮幫子,雙腿則互搭著,支在茶幾上,隔半小時就會交換一下位置。頻道通常調(diào)到電視連續(xù)劇單元,女主人公幾乎都在四十歲以上。每天跟著頭天的劇情往下走,尿意來了總是先憋著,到了廣告時間才去解決。偶爾也發(fā)出一兩聲嘆息,或是淌下幾行熱淚。電視機是過年時才換的超大液晶,圖像非常清晰,連女明星眼角周圍的細紋都可分辨。但偶爾會有來歷不明的咝咝聲從里面發(fā)出,引起了她的警覺,不過,最近幾天好像又消失了。
她在家里看電視沒有上班時看電腦那么注意力集中。不時要抬頭看看掛鐘,或者,冷不防地,轉(zhuǎn)過頭去瞅下客廳一角的電話機。電話鈴真正響起來的時候,她通常會從沙發(fā)上跳起來,鞋也顧不上穿就跑過去了,臉上煥發(fā)著光彩。不過,這些光彩在接過電話后就消褪了,短暫得像沒有出現(xiàn)過一樣。
有時候,會聽到有人來敲門。來客的面孔通常是陌生的,口音也不像出自本地??偸且桓敝t恭的表情,自稱是某地過來的廠商,希望得到李家和的關照。因為男主人不在家,所以,他們也是不便久坐的。只要說服她收下了禮物,或者,突破她的重重阻撓,固執(zhí)地將東西留下,便匆匆告辭離去了。
只有很少的時間,晚上她不在家里。被幾個老同學強拉到歌廳唱歌,或是某個親友的壽宴拖得很遲?;氐郊业臅r候,衣服上隱隱約約的煙酒味,剎那間就變得濃烈了,就像闖進來了一個陌生人,以為躲在沒人知曉的地方,卻被身上的氣味出賣了行蹤。頭腦是清醒的,肢體卻乏了,依然堅持洗了澡,又吹干了頭發(fā)。這時候,精神似乎比白天還要好些了,想到剛才喝了幾杯酒,晚上的人事便浮現(xiàn)在眼前,一格一格地在腦海里重過一遍,像電影里的鏡頭一樣。好在,言談舉止都算得體。放了心,嘴角就有些滿足溢出。又走到電話機旁站一會,終是沒有打出去。
這一晚,或許是借助了酒精的作用,中途一次都沒有醒來。
3
秋天快要過去的時候,李家和住了一次院,是闌尾炎。醫(yī)生說,不是很嚴重。但分廠的職工都把此事看得相當嚴重,每天成群結(jié)隊地利用上班時間來看他,身上大多穿著油膩破舊的工作服,是一副百忙之中抽出時間趕過來的樣子。他們科學分工,合作愉快,口齒伶俐的負責交談,口拙的提果籃捧花,沒分到任務的就見機行事。流水作業(yè)一般,你方唱罷我登場。也有到下了班才過來的,那是已調(diào)到了另一個分廠的舊同事。心里還在惦記著老單位欠下的人情,要抽空回來一筆一筆清算掉的。
這幾天,最忙的人就數(shù)水運梅了。送來的水果補品太多了,只好一趟趟往家里搬。李家的親戚又相隔太遠,自己娘家那邊雖然人多,也是要適可而止的,何況有些補品尚估價不出呢。
水運梅回家的時間,一般都選在李家和睡著的時候。來回大約花費半個小時,動作是分秒必爭的,惟恐錯過了他醒來的時間似的。
有人來探望的時候,李家和的臉上,就會露出難得的微笑,像個被大人約束在家里的孩子,總是渴望有人前來解圍。甚至于,還會當著別人的面,拍著水運梅的肩膀開玩笑,老水這幾天辛苦啊,晚上幾乎沒怎么睡覺,你們看,這下她終于減肥成功了。聽起來,這對夫妻之間是多么融洽啊,還喜歡互相取笑逗樂。于是,所有的人都很配合地笑了,水運梅更是笑得身子都軟了,眼淚也出來了。那一天,陽光從打開的窗戶傾瀉了進來,在她的臉上披了一層薄薄的金色,鏡片后的眼睛里,似有瑩光在流淌,看上去也是生動的。
病房里只有兩個人的時候,李家和的表情,便回到了常見的肅穆中去。他靜靜地躺在那里,嘴唇緊閉,眼睛半開半合。即使水運梅為他端茶送水,他也無動于衷。似乎是,反正沒有外人在場,就無需去刻意表演了。當然,水運梅心里是無怨無悔的,因為只有這種時候,她才可以體會出,他對她的需要。這一個星期里,她和他共處一室的時間,也許比一年相處的時間加起來還要長呢,她已經(jīng)很滿足了。甚至于,她還冒出了非常可怕的想法,只要身體沒有什么大礙,不如在醫(yī)院里多呆些日子啊。
出院的前一晚,病房里來了個女人。三十歲左右,或者更年輕。兩頰上很均勻地分布著淡褐色的雀斑。這個女人談不上漂亮,但她臉上有一樣東西很特別,她的笑容。她笑起來的時候,五官是通力合作的,都呈上揚趨勢,顯得嫵媚又多情,還有幾分撩人。她是單獨來看李家和的。她看到李家和的時候,雙眼即刻顯露出關懷,還有一些別的什么,譬如,嬌嗔,甚至于,想念,總之,有很多的內(nèi)容摻雜在一起——不過,轉(zhuǎn)眼又消失了。
水運梅捕捉到了女人眼神的變化,本能地對她產(chǎn)生了警覺。在女人探視的時間里,她一步都舍不得離開病房。好像生怕這個女人會趁她不備,靠撩人的笑容將李家和迷惑,然后擄走似的。她得守在他的身邊,寸步不離,以防他上當。
水運梅的煞費苦心有一些奏效。后來,女人的眼神果然收斂了,甚至,不經(jīng)意間還顯出了幾分局促。看來,也不是見過大場面的人。換成水運梅就不會,尤其在外人面前,她堅硬得幾乎找不出脆弱的地方。同時,水運梅還留意到,這個女人的身上,隱隱散發(fā)出一股風塵味,與她身上的那套名牌服飾配在一起,顯得如此不搭界。水運梅暗暗松了口氣,也許自己多慮了,就算想勾引李家和,也輪不到這個女人,因為,她還不配。
女人告辭的時候,注意到李家和手里握著一個蘋果核,于是,她連忙從床頭柜上抓了個煙灰缸遞給他。也許這只是個下意識的動作,無傷大雅的。但是,水運梅看出了其中的默契——兩人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來的。能達到此種程度,似乎不是相處一兩天能培養(yǎng)得出來的呢。她不禁懷疑,他們私下的關系,是不是比眼下呈現(xiàn)在她面前的要熟絡得多呢?于是,在女人走出房門的一瞬,她將門狠狠地關上了。
床上,李家和則背過身去,假裝沒有留意到這個細節(jié)。
4
冬天來臨后,水運梅晚上的作息規(guī)律,有了一點調(diào)整。晚飯過后,收拾完碗筷,手中抓了一個零錢包,就匆匆出了門。
到了小區(qū)的大門外不遠處,她又跳上了一輛公交車,還沒等人看清楚是哪一趟,車子已經(jīng)開出老遠了。
下了車后,她進了一條小街,出了小街,又來到了另一條小街上,左兜右繞地,十幾分鐘后,才到達目的地。
原來這是一家舞廳??赡芤郧笆悄募医值佬S的會議室,破產(chǎn)后才改為舞廳的。幾乎沒有做過任何的修整改造,門和窗都腐朽得快要散架了,墻皮也已大片大片地脫落,紅磚和水泥的顏色呈現(xiàn)了出來。燈光的昏暗不是有意為之的,灰垢裹得太厚是主因。水泥地面已被鞋底踏磨得很平整光滑了,這樣一來更好,不會影響水平的發(fā)揮了。來這里跳舞的,大部分都是中老年,所以,票價低得有些驚人。不過,里面的風氣好像不是那么規(guī)矩呢。好幾次,水運梅都看到,那個高胖子的手,在女伴的背上,來來回回地游移,而那女伴呢,并不生氣,臉上的表情,似乎還很享受呢。
舞廳的空氣中,因了這些人事的存在,便有了幾分曖昧,加上舞曲也以慢的為主。好在,旋過來的面孔都是高齡居多,可能讓人引發(fā)的聯(lián)想便極其有限了。不然,換成年輕躁動的身體,這樣的陣勢如何壓得住呢?
不間斷的,這里也會有幾個年輕的面孔出現(xiàn)。而且,都是男性,三十歲左右,高個子,打扮都如出一轍,緊身的黑上衣,緊身的牛仔褲,尖頭的黑皮鞋。不仔細瞧的話,這些人看上去都像是一個人呢。他們的出現(xiàn),將有些沉悶的舞廳帶動起來了,舞曲和舞姿都變得輕快了,凝滯曖昧的空氣,也緩緩流動起來了。總之,就是不一樣呢,年輕的人,走到哪里都是可以帶來活力的。他們也是到這里來跳舞的嗎?當然。只不過,他們在跳舞的同時,還兼顧著指導的任務。指導的對象,就是水運梅這些被他們稱做阿姨的女人。他們的眼睛都很毒辣,只要往來人的臉上掃一眼,就知道她是不是獨自前來的,而且是否很想學跳舞了。同時,他們的嘴巴也很甜,很會討人歡心,又懂得配合,阿姨們常常被他們哄得花枝亂顫呢。
這其中有一個頭發(fā)帶卷的青年人,我們就叫他卷毛吧,好像和水運梅特別投緣。水運梅第一次找到這家舞廳時,就遇上他在里面教別人跳舞?;璋档臒艄庀?,她高一腳低一腳地摸了進來,剛找到一張靠墻的椅子坐定,恰好是一曲舞終,下一曲舞開始。這時候,卷毛就撇下剛才的舞伴,來到她的面前,躬身做了個請的手勢。面對如此年輕的面孔,水運梅稍稍有些猶豫,卷毛便將手勢又重復一遍,笑意盈盈地望著她。這樣的眼神好像似曾相識呢,而且對她又是如此禮遇,幾乎是捧著呢,她當時心下一動,身子便不由得站了起來。于是,他接過她的手,帶著她緩緩滑進了舞池。
她的舞姿很是生硬,腰和腿似乎都不愿服從大腦的安排,調(diào)配起來就有些困難。有多少年沒進過舞廳了?恐怕十年都不止吧?不生疏才怪呢。加上還有些緊張,步子就總踏不到點上,像被地面上什么東西給吸住了似的,一路磕磕碰碰的,不是踩到對方的鞋,就是被對方的鞋踩到。累積下來的次數(shù)一多,表情便很有些狼狽了,還有幾分內(nèi)疚,似乎辜負了年輕人的一番熱情呢。好在,這個年輕人一點都不介意,很有耐心,他的臉與她的臉相隔很近,彼此都能聞到對方的呼吸,說的話也聽得很清楚。他不厭其煩地在她耳畔數(shù)拍子,鼓勵她放開跳,阿姨,你一點也不用緊張,只管跟著我的拍子走就是了,有我?guī)е亍?/p>
有了年輕人的安慰,加上自身強烈的求知欲,還有年輕時打下的穩(wěn)固基礎,水運梅舞技的進步,還真是神速呢。幾曲舞跳下來,她就變得身輕如燕了。尤其是那曲快三,繽紛繚亂的旋轉(zhuǎn)中,倚在年輕人寬大的臂彎里,她感覺自己就像在奔跑,在無人的原野上盡情地奔跑,不,是飛奔,風在耳邊呼嘯,所有的不快統(tǒng)統(tǒng)都被拋之腦后。她快樂地旋轉(zhuǎn)著,任地面的揚塵從舞步下升騰,一張張臉龐從面前擦肩而過,輪廓迅速變得模糊,惟有年輕人的臉龐始終清晰可見,雙眼含情脈脈……她感到有些眩暈,仿佛時光在疾速倒退,她又回到了二十年前,在分廠團委舉辦的聯(lián)誼舞會上,她跟李家和共舞,那是初識。盡管,她大他六歲,但在年僅二十一歲的他的眼里,恰恰是最具吸引力的成熟風韻,何況,二十七歲的她,依然很年輕啊。他們邊舞邊談,眉來眼去,最后,眼里只剩下了彼此,周圍的人如同虛設……
舞曲的結(jié)束,讓水運梅的思緒戛然而止。這首曲子似乎太短了點,她真是有些意猶未盡呢。卷毛也看出來了,夸獎她,阿姨,你是用靈魂在跳舞呢。她聽了,有種久違的感動。
之后,她每一次過來,舞廳里幾張年輕的臉龐時有變動,惟有這個卷毛,她每回都能遇上。卷毛偶爾也會教其他的女人跳,不像另外那幾個,只和固定的舞伴跳。這令她有些不解,直到有一次,她在回家的路上,看到其中的一對,同時走進了一家旅館,頓時,她明白了一切,臉躁得通紅,但是,又有幾分莫名的興奮滋生。
第五次在舞廳遇上卷毛的時候,卷毛邀她跳慢四。曲子很慢,加上人多,卷毛的身子與她的貼得很近,甚至,不停地碰擦,若有若無的。于是,她冰冷的身體迅速被擦熱了,血流的速度也加快了,每一個細胞都躍躍欲試,仿佛,注入了新的東西,已趨衰落的活力漸漸復蘇,還沒來得及適應,所以,難免躁動,和不安。卷毛的手,摟著她的腰肢,指頭輕輕掐捏著,也是若有若無的。像電麻了一般,她幾近要癱軟,趁著還有說話的力氣,縱身附到他的耳邊,問,去陪我兩個小時,多少錢?
他莞爾一笑,三千,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握她的那只手上,又緊了把力。潤濕的嘴唇,還在她的右頰,啄了一口。
她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成交。
5
每周有兩個晚上,水運梅一般不去舞廳。一個是周日的晚上,因為李家和通常在這天晚上回家較早。另一個晚上則是星期三,這是她約好美容院去做護理的時間。其他的日子里,她會于晚上八點鐘左右,準時出現(xiàn)在舞廳。對她來說,這間舞廳雖然離家遠了點,設施也落后,但有個最大的好處,就是不會遇到熟人。當然,她和卷毛進出旅館,從來都不會并肩同行,總是一前一后的。尤其是出旅館,她要等卷毛先離開五分鐘,甚至更久后,才會低著頭走出來,并且,還用圍巾將臉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只露出兩只眼睛。再加上夜色的掩護,就算碰到了熟人,也不見得會認出來呢。
可是,俗話說,百密總有一疏。兩個月的時間還未到,家里的存折上,已經(jīng)少了接近四萬元的數(shù)目。想到這筆錢幾乎等同于一個大學生四年的學費,她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氣。假如長此以往,相信用不了多久,李家和就會有所察覺的。盡管,家里的財政大權(quán)一直都掌握在她的手中,但她還是為此感到惶惶不安。因為,李家和也并非完全撒手不管,何況大多數(shù)的錢都是他賺回來的,總的數(shù)目大致有多少,他應該一點也不含糊,加之他隔七間八就會向她盤問一番。
如此這般地權(quán)衡一番后,水運梅似乎對舞廳和卷毛興味索然了,加上這段日子以來,體能的透支太多太快,導致腰酸背痛的老毛病也復發(fā)了。同時,她還隱隱察覺,更年期的癥狀,也開始覬覦她的身體了。于是,接下來連續(xù)有兩個星期,她沒有再到舞廳去。
跳舞這項運動,如果不保持它的連續(xù)性,就很容易淡忘和冷卻的。尤其是對于水運梅這類女人,她們對于跳舞本身并沒有多少興趣,只對跳舞衍生出的另一部分東西產(chǎn)生興趣。那么,當她們失去了對這另一部分東西的興趣后,對跳舞的興趣也會隨之消失。特別是疏離了半個月的時間后,有關于她跟卷毛之間發(fā)生的那些事,她幾乎都要淡忘了?,F(xiàn)在,水運梅晚上的業(yè)余活動又只剩下了看電視這一項。依然是在晚飯過后,依然是一個人,依然是慵懶地窩在沙發(fā)里,依然是關注以中老年女性的情感為主題的電視劇……
一切又貌似回到了兩個多月之前。也許是因為隔了些日子了,亦或是無需再像懷了鬼胎似的惴惴不安。生活重新回復原來的單調(diào)和刻板,水運梅并沒有感到多少不適,相反的,她還生出了一些好感。看來,很多東西不經(jīng)過對比,是覺不出它的好的。當然,也可能時間一長,她又會感到倦怠,又想出去透透氣,甚至于,做出一點出格的事情來。但是,像那樣大把大把地花鈔票,她是再也不會了,也不敢了。因為,還有一層顧慮,生怕卷毛那些人會糾纏不清呢。
不過,讓她萬萬沒有料到的是,有一個晚上,卷毛竟然給她打電話來了。當時,大概是八點四十分,播電視劇的臺正在插播廣告,她手執(zhí)遙控器,不厭其煩地撳來撳去,試圖找出一個可以臨時替代幾分鐘的頻道。這時,放在她身邊的手機響了,因為是不熟悉的號碼,她接得有些遲,心不在焉的,幾乎是在鈴聲將斷的那一秒鐘,才撳下接聽鍵,喂。
大姐,您好,是我。乍一聽到這句問候,水運梅感覺好像是從電視里發(fā)出來的聲音似的,腦子有一點懵,根本沒想起自己跟這個聽上去很年輕的聲音之間的聯(lián)系。是我啊,小東,還記得嗎?紅玉舞廳的,怎么這么長時間都沒有看見您來跳舞了……水運梅終于反應過來了,慌忙把電話掐斷。
她的臉有些潮熱,心跳也在慢慢加速,但她好像怕驚動了什么似的,不敢出一點聲氣。她漠然地盯著電視屏幕,那里又進入到了劇情的發(fā)展,似乎正掀起了一個高潮呢,可是,眼下的她已經(jīng)完全喪失了探究的興趣。這個卷毛,他是怎么得到她的電話的呢?她一直都很小心謹慎的,為了掩飾身份,她用的可是假名假姓啊,也極少去跟別人搭訕……算了,再想這些也沒有用了,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要清楚他打電話來的目的是什么,他不是一再對她說過,他們都有行規(guī)的嗎,絕對不會造成對客人的威脅嗎?
可是,如果他不講規(guī)矩,你又有什么辦法呢?難道去找消協(xié)投訴嗎?告他不講職業(yè)操守嗎……過了十分鐘后,水運梅的神經(jīng)才基本松弛下來。想著前前后后拿了那么多錢給他,他自己不是也不止一次地說過,她是他遇到的第一個不跟他討價還價的女人嗎?他們交易了那么多次,還真是沒有鬧過一次經(jīng)濟糾紛呢。也許,他只是單純地想念她罷了,她相信,她的身上多少還是有幾分成熟女人的風韻的,這一點,是那些年輕的女人們所望塵莫及的。因為,那風韻不同于其他的女人,膚淺地流露在表面,是暗藏于她平凡的外表之下的。于是,基本上就解除了警戒,神色也泰然了,還不乏得意。同時,又慶幸起這段日子再沒有去那里了,要不然,萬一他對她生出點男女情意來,還真是擺脫不了了呢。
也許是為了穩(wěn)妥起見,水運梅在第二天上午,仍然跑去外面換了個手機號碼。似乎為了掩人耳目,特別挑了個尾數(shù)帶八的。將新的號碼逐一通知給了親朋好友后,壓在心口的石頭才徹底放下。霎時,就覺得輕了,但同時,好像也空了。這一日,因了奔波這件事情,有些身心俱疲,晚上還不到九點鐘,就早早地睡下了。
她醒來的時候,房間里已經(jīng)微明,窗外的天色反要黑些,隱約聽到了隔壁人家傳出的一兩聲咳嗽,還有遠處車輪碾過路面的聲音,樓梯間也好像有一些響動。以為將到早晨了,又似乎覺得不應該這么快的,腦子一時轉(zhuǎn)不過來,就愣著。過了一會,好像聽到客廳里有人在說話,又像是從樓上傳下來的。于是,就幾乎能確定是早晨了,便翻身而起。剛走出臥室,卻看到李家和站在門口,正用手機輕聲講電話,臉上的表情是親切而帶點夸張的,不過,在看到她的時候,又很快轉(zhuǎn)為嚴肅了。面對有些錯愕的她,他顯得冷靜多了。虛張聲勢般咳嗽了幾聲,借以掩飾匆忙掛斷電話的行為,接著,又頗顯關心似地責問她,這么晚了怎么還不休息?
他大概以為,她會感動的。沒想到,她竟然一反常態(tài)地沒有理睬他,只是冷笑了一聲,兀自走進臥室里去了。
這一晚后來的時間,水運梅整夜都未眠。而那邊書房里,直至快要天亮,她才隱約聽到,有輕輕的鼾聲傳出。
6
第二天上午,李家和遲到了。而且,不是一兩分鐘,是整整兩個小時呢。連他自己都難以置信。等他趕到的時候,每天一次的碰頭會早開完了,陪同市領導來分廠參觀的總廠領導也剛剛離去,只留下了一句將要對他進行嚴肅處理的狠話,交由廠長代為傳達。他真是感到氣急敗壞啊,明明知道今天上頭的人會下來的??墒牵@要怨誰呢,怪水運梅嗎?她除了沒有及時叫醒他外,其他的事情諸如擠牙膏,做早餐,她一件都沒有落下呢。
但是,不怪她,又怪誰呢?誰讓她每天都堅持喊他起床,偏偏在這種關鍵的時候,卻跟他鉚上了勁,撒手不管了呢?他一想到這里,心里真是來氣啊。難道她不知道,馬上就到年底了,廠里一年一度的中層干部人事變動也即將展開了嗎?而且今年的人員變動幅度是歷年來最大的,據(jù)說將會尾數(shù)淘汰五位。這種時候,別說出一點差錯,就是沒有出差錯,也難??梢云桨矡o事啊。
李家和滿腹的怨氣,不知道如何去消散,這個晚上,索性就睡在了外面,沒有回家了。
一整晚不回家睡覺,也沒有打一個電話回家交代去向,對他來說,似乎還是結(jié)婚以來的第一次。而明明知道他要遲到了,也不叫醒他,對她來說,也是婚后頭一次。兩個人的第一次,就這樣你來我往地上演了。盡管都是第一次,卻又好像在彼此的心里,早就躍躍欲試過了,早就排練了上百次一樣,熟稔得已經(jīng)可以揮灑自如了。之所以遲遲都沒有正式開始,大概是彼此心里都在等待合適的機會吧。
那么,如此一來,兩人之間是不是就此扯平了呢?到了第二天,所有的一切都該恢復正常了吧?
水運梅正是這樣想的。她的氣很快就消了,因為,想到了她跟卷毛的那一段。似乎,就有點心虛了。晚上,吃過飯后,她抽了張矮凳端坐在茶幾旁,一邊看電視,一邊包餛飩,配的餡料是大蝦加玉米,這是李家和最喜歡的口味,準備等他晚上回來煮給他當宵夜。曾有好多個夜晚,她聽到他進屋后,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去洗澡,而是在冰箱里翻找食物,后來又聽到他在嚼吃面包和餅干之類的東西,吞咽的聲音很響,幾乎有點類似于豬吃潲呢,估計是餓極了。雖然也閃現(xiàn)過要爬起來替他煮點什么吃的念頭,但最終還是放棄了。今晚,這個愿望突然變得強烈了起來,似乎是,希望可以藉此來彌補她昨天的過失。水運梅等到快凌晨一點鐘的時候,李家和終于回來了。肯定是喝了不少酒呢,兩頰上,還有眼眶四周,都殘存著未來得及褪盡的紅暈。酒香,從他身上不同的地方散發(fā)出來,很快,就彌漫了整個房間。見到她竟然這么晚了還端坐在沙發(fā)里,他很明顯地怔了一下。接著,就若無其事地穿過客廳,進了衛(wèi)生間。很快,一陣急風驟雨般地聲音從里面?zhèn)髁顺鰜恚@然,這泡尿,讓他剛才憋了很長時間呢。
他看起來滿臉倦意,加上隔了一天沒刮胡子,精神面貌差了很多,簡直有些顯老了。他站在餐桌前,一只手提著褲子,另一只手端著茶杯。咕嚕咕嚕灌了大半杯水后,就迫不急待地往書房里奔去。水運梅連忙站起來,追著他的背影問,肚子餓嗎?我煮碗餛飩給你吃。
他擺了擺手,頭也沒回一下。接著,就聽到脫衣服上床的聲音了。
澡也不洗,衣服也不換,不講衛(wèi)生,幸虧沒跟你同床。水運梅嘟囔著,滿臉的失望,對著那些包好的餛飩,又有點不知所措。后來,接連打出幾個長長的呵欠,便滅了燈,進臥室去了。
三年多前,因為李家和的一次晚歸,她對他大發(fā)雷霆,煩死人了!天天都回家這么晚,還要把我吵醒,影響我的休息,我看你干脆睡到書房里去吧!那時,他還不是副廠長,剛調(diào)去分廠主管設備,客戶請吃請喝的事幾乎天天有。她暫時沒有適應過來,對他的態(tài)度仍然停留在對待一個車間主任的標準上——大致上是恭敬的,但偶爾也不愿意遷就。或者說,表面上是隱忍的,內(nèi)里卻積攢了一些不滿,慢慢累積下來,一旦達到了飽和,就會找個時機宣泄一下。令她始料未及的是,李家和像是等待她這句話已經(jīng)很久了似的,二話不說,就去了書房。而且,從那以后,無論水運梅的暗示有多露骨,他也不到臥室里睡覺了。水運梅呢,感覺上是傷了自尊,也再沒有主動提出過要他進來睡了。
曾有人說,男女之間最真實的聯(lián)系,應該是在床上。分床睡了半年多以后,兩個人都感覺生疏了許多。水運梅的感覺尤其強烈。她驚恐地發(fā)覺,李家和的身上,開始有越來越多的東西,是她所無從得知和了解的。他再也不像當年的那個毛頭小伙了,凡事都來找她這個姐姐商量,替他拿主意,而到了晚上,又像個成熟穩(wěn)重的哥哥般對她呵護備至,柔情有加。自從他過了三十五歲,對于行夫妻之事,就表現(xiàn)出了一種極其冷漠的態(tài)度,即便偶爾為之,也是淺嘗輒止。這一點,最是令她恐慌和無奈。而后,更讓她懊悔不迭的是,就因為當時氣頭上說的一句話,這三年多來,他跟她再沒有過肌膚之親了。每次回想起來,她心里可真后悔啊,這不等于活活斷送了自己的性福嗎?
7
冬去春又來。
二月才過到一半,水運梅就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提前絕經(jīng)了。離四十八歲的生日還差兩個多月呢,的確是早了點,不過,也算是正常。絕經(jīng)其實就意味著,她在這世上作為女人的某種功能已經(jīng)喪失了。實在是短暫啊,她都沒有體驗夠呢。為什么男人的日子要比女人長那么多呢?上帝對待女人可真夠慳吝的。
過了年后,在李家和的身上,也有一件大事發(fā)生——被總廠派往駐上海辦事處,擔任處長。級別雖然沒有降,但也是帶點發(fā)配的意思了。也許,因為這個結(jié)果比起預料中的要好——職位終歸是保住了,留得青山在,就不怕將來沒柴燒。所以,李家和的臉上一點也看不到沮喪之情,相反的,好像還有幾分慶幸呢。盡管,他竭力讓自己看起來和平時沒有什么兩樣,但是,在他洗澡的時候,水運梅還是將他哼歌的聲音從嘩嘩響的水聲里準確地分辨出來了。
他這一去,至少是兩年,那么,家里就只剩下她一個人了。她想了幾夜,感覺還是不能夠放心。于是,便鼓足了勇氣對他說,干脆讓我跟你一起去吧,生活上也能夠互相照應。他正在洗臉,對著鏡子一絲不茍地擦眼屎,還以為聽錯了,停下手來詫異地看著她。
她吁了口氣,迎視著他的目光,又重復了一遍。
你去上海做什么?我是去上班,再說,我又不是不回來了。他顯然不能接受。掛好了毛巾,又將臉湊到鏡子前,在光溜溜的下巴上來來回回摸了幾把,確定胡子一根都不剩后,才走了出來。
她依然追債似地跟在他后邊補充,我可以去幫你做飯洗衣啊,這樣,你也輕松……
這些事情我自己都可以做,再說,辦事處有的是地方吃飯,洗衣機也有,你不用操這個心。
他坐下來吃面了,她也緊跟在他對面坐了下來,繼續(xù)說,你就讓我去吧,我在家里反正也沒事。
你不上班了?他皺起眉頭。
我內(nèi)退算了,一個人守在這里做什么。她像是已下了決心似的。說完,也拿起筷子吃了起來。
不行,我是去當領導的,還帶著家屬走哪像話。李家和不想吃了,放下筷子就往門口走,換鞋的時候,又回頭對她說了一句,今晚上我回來吃飯。
她還沒來得及反應,門已經(jīng)在他身后闔上了。
晚餐的豐盛,是在他意料之中的。僅僅兩個人吃,足足弄了八道菜,而且每一道都是色香味俱全。也難怪她會這樣看重,算一算,一年里頭,像這樣兩個人單獨在一起共進晚餐的次數(shù),加起來可能都沒有超過二十次吧。
不過,讓她沒有料到的是,他竟然給她帶回來一條小狗。是一條不足一歲的小狗,金色卷卷的毛,黑漆漆的眼珠子,滿臉的稚氣,不諳世事的樣子。乍一看時,還以為是個毛絨玩具呢。他說,這是條純種的貴賓犬,價值不菲呢,一個客戶執(zhí)意送他的。他想,也好,拿回來可以送給她做個伴。許多年來,這還是他第一次送她禮物,雖然,并不是照她的意愿挑選來的,也并非他的主觀行為,但,總歸是他的一份心意了。只要是心意,就無足輕重了。
所以,她像抱緊自己的孩子般緊緊抱住了小狗。小狗在她的懷里顫栗了一下,似乎是有點認生呢,不敢抬起頭來。良久,才悄悄地直起了小腦袋,兩只眼睛怯怯的,又有些好奇似的,朝她望了一眼。與小狗對視的一剎那,她的心,不知怎的,被深深地刺痛了,兩行淚水順著臉頰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