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璇[天津師范大學(xué)初等教育學(xué)院; 南開大學(xué)文學(xué)院, 天津 300387]
論《紅樓夢》中“不完句法”的敘事美學(xué)功能
⊙張 璇[天津師范大學(xué)初等教育學(xué)院; 南開大學(xué)文學(xué)院, 天津 300387]
曹雪芹在《紅樓夢》中成功地運用了“不完句法”,形成了人物語言的一大特色?!安煌昃浞ā痹凇都t樓夢》中發(fā)揮著塑造人物性格、刻畫人物神態(tài)、呈現(xiàn)人物語言個性、揭示人物心理、顯示人物關(guān)系等敘事美學(xué)功能。
紅樓夢 不完句法 半截話 敘事功能
在古代小說人物言語的描寫中常常會出現(xiàn)一句話未說完時,用省略號或破折號把話岔開或打斷或縮住的情形,金圣嘆把這種人物語言的“半截話”現(xiàn)象歸結(jié)為“不完句法”。曹雪芹在《紅樓夢》中成功地運用了“不完句法”,形成了《紅樓夢》人物語言的一大特色。
在《紅樓夢》以前的中國古典小說中,這種“不完句法”極少。在《水滸傳》金圣嘆評本的第五回“魯智深詰問瓦官寺僧”一節(jié)以及“魯智深與史進在赤松林惡斗”一節(jié)首次出現(xiàn)了幾個相對完整的片斷,金圣嘆在該回回前總評中首次提出了“不完句法”這一概念:“此回突然撰出不完句法,乃從古未有之奇事”①,并進一步點出此處“不完句法”的運用都是為刻畫人物性格服務(wù)的,“只為描寫智深性急”②。雖然金圣嘆沒有明確點出運用“不完句法”形成的藝術(shù)表達效果究竟妙在何處,卻把它與司馬遷的筆法相比較,認為“此雖史遷,未有此妙矣”③,“章法奇絕,從古未有”,給予了高度贊賞。有人認為《水滸傳》中的所謂“不完句法”是金圣嘆修改的,原本中并沒有這種句法;倘若如此,則此種句法實乃金圣嘆的創(chuàng)造。值得注意的是,此種句法雖然在金圣嘆之前甚為罕見,但在其后的小說作品中,卻成為一種常見的修辭手法,發(fā)揮著獨特的藝術(shù)效果。陳望道先生在其《修辭學(xué)發(fā)凡》中把這種說了半截的話語形式稱之為“跳脫”,并從修辭學(xué)角度對“跳脫”下了定義:“語言因為特殊的情境,例如心思的急轉(zhuǎn),事象的突出等等,有時半路斷了語路的,名叫跳脫。”并進一步指出:“跳脫在形式上一定是殘缺不全或者間斷不接,在語言上本是一種變態(tài)。但若能夠用得真合實情實境,卻是不完整而有完整以上的情韻,不連接而有連接以上的效力?!雹?/p>
《紅樓夢》中的“不完句法”不僅出現(xiàn)次數(shù)多(據(jù)筆者初步統(tǒng)計約有100多處),而且千姿百態(tài),各得其妙。清代評論家王雪香對此頗為贊嘆:“書中多有說話沖口而出,或幾句話止說一二句,或一句話止說兩三字,便咽住不說。其中或有忌諱,不忍出口;或有隱情,不便明說,故用縮句法咽住,最是描神之筆?!雹?/p>
《紅樓夢》中的“不完句法”主要分為三大類型:
1.“岔斷”式的“不完句法”
其一,因他人急切插話形成了“不完句法”。如《紅樓夢》第十六回:“趙嬤嬤道:‘噯喲喲!那可是千載難逢的!那時候我才記事兒,咱們賈府正在姑蘇、揚州一帶監(jiān)造海舫,修理海塘。只預(yù)備接駕一次,把銀子都花的淌海水似的。說起來……’鳳姐忙接道:‘我們王府也預(yù)備過一次,那時我爺爺單管各國進貢朝賀的事,凡有外國人來,都是我們家養(yǎng)活?;?、閩、滇、浙所有的洋船貨物,都是我們家的。”此處運用了“不完句法”,趙嬤嬤的話還未說完,便被急切要發(fā)表意見的鳳姐打斷了。金圣嘆把這種因他人急切插話而打斷話語形成的“不完句法”解釋為“夾敘法”:“謂急切里兩個人一齊說話,便不是一個說完了,又一個說,必要一筆夾寫出來。”⑦脂硯齋對此批曰:“又截得好?!Α置睿∩衔摹f起來’必未完,粗心看去則說疑團,殊不知正傳神處?!雹?/p>
其二,被他人打斷話語形成了“不完句法”。如《紅樓夢》第八回:“寶玉看了,也念了兩遍,又念自己的兩遍,因笑問:‘姐姐這八個字倒真與我的是一對?!L兒笑道:‘是個癩頭和尚送的,他說必須鏨在金器上……’寶釵不待說完,便嗔他不去倒茶,一面又問寶玉從那里來?!贝颂廁L兒的話雖然沒有說完,可后面無非是“必須鏨在金器上,以后找個有玉的方能婚配”,顯然是在提醒寶玉在意“金玉良緣”的說法,而這也正是寶釵的用意??墒沁@話又不能表露得太明顯,因此不待鶯兒說完,寶釵便制止了她。這樣既達到了提醒寶玉在意“金玉良緣”的目的,又沒有完全點明,非常符合寶釵封建淑女的身份。脂硯齋批曰:“云龍顯影法,好看煞!”⑨
其三,因他人突然闖入打斷說話形成了“不完句法”。如第五十二回在眾姊妹離開后,“寶玉又笑道:‘正是有句要緊的話,這會子才想起來?!幻姹惆み^身來,悄悄道:‘我想寶姐姐送的燕窩——’一語未了,只見趙姨娘走了進來瞧黛玉。”此處寶玉的話因趙姨娘的突然到來而中斷了。
2.“急收”式的“不完句法”
“急收”式的“不完句法”主要指說話者自己出于某種原因話說到半路突然中斷形成的半截話。
“急收”式的“不完句法”有的是因為說話者氣咽聲堵而使話語中斷形成的,如第十八回:“小太監(jiān)出去引寶玉進來,先行國禮畢,元妃命他進前,攜手攬于懷內(nèi),又撫其頭頸笑道:‘比先竟長了好些……’一語未終,淚如雨下?!痹蚩奁煅识斐闪嗽捳Z的中斷。又如七十七回晴雯臨終時對寶玉所說的一段話,因其病體難支而出現(xiàn)言語間斷現(xiàn)象;再如第九十八回“苦絳珠魂歸離恨天”,寫黛玉話未說完便已遺憾魂歸,因而造成了話語的不完整現(xiàn)象。
從表2可以看出,實際在港避風(fēng)錨泊船舶數(shù)量遠超過本港能承受的船舶數(shù)量。由于防臺錨地需求得不到滿足,部分小型船舶被迫選擇在開闊水域錨泊,錨泊安全間距不足,走錨險情時有發(fā)生。
“急收”式的“不完句法”還有的是因說話者一時思維不連貫而形成的,如第二十八回:“薛蟠道:‘我可要說了:女兒悲——’說了半日,不見說底下的。馮紫英笑道:‘悲什么?快說來?!吹菚r急的眼睛鈴鐺一般,瞪了半日,才說道:‘女兒悲——’又咳嗽了兩聲,說道:‘女兒悲,嫁了個男人是烏龜。’眾人聽了都大笑起來。”此處薛蟠在行酒令時說的“半截話”主要是因思維不繼而造成的。
3.“留白”式的“不完句法”
所謂“留白”式的“不完句法”,指在特殊的語境中,說話者有所顧忌,或不便說、或不愿說、或不忍說,校點者一般以省略號或破折號作為標志,留下有豐富內(nèi)涵的藝術(shù)空白,讓讀者自己去聯(lián)想?!都t樓夢》中很多“不完句法”都屬此類,如第三十三回:“賈環(huán)忙上前拉住賈政的袍襟,貼膝跪下道:‘父親不用生氣。此事除太太房里的人,別人一點也不知道。我聽見我母親說……’說到這里,便回頭四顧一看。賈政知意,將眼一看眾小廝,小廝們明白,都往兩邊后面退去?!贝颂庂Z環(huán)的“不完句法”是由于不愿當著眾人面說而造成的,由此引發(fā)讀者的聯(lián)想:究竟趙姨娘說了寶玉什么?又如第三十四回:“襲人道:‘別的原故實在不知道了。我今兒在太太跟前大膽說句不知好歹的話。論理……’說了半截忙又咽住?!贝颂庍\用“不完句法”表明襲人說話時的顧忌心態(tài),并激發(fā)讀者自己去聯(lián)想“我們二爺也須得老爺教訓(xùn)兩頓”等話語,體現(xiàn)了留白蘊含的修辭藝術(shù)。再如第八十二回:“探春道:‘怎么你這么糊涂,不能說話不是已經(jīng)……’說到這里卻咽住了?!碧酱捍颂幍摹安煌昃浞ā笔且虿蝗陶f出口而造成的,她未說完的話,有可能是“病得利害”,也可能是“很嚴重了”等話語,引發(fā)讀者猜測黛玉的病情,收到了“意于言外”的留白效果。
《紅樓夢》中的“不完句法”在塑造人物性格、刻畫人物神態(tài)、呈現(xiàn)人物語言個性、揭示人物心理、顯示人物關(guān)系等方面,往往具有“筆斷意連”之妙。
《紅樓夢》中的“不完句法”有助于人物性格的塑造。如第三十四回,寶玉被打后寶釵來探望:
寶釵見他睜開眼說話,不像先時,心中也寬慰了好些,便點頭嘆道:“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今日。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著,心里也……”剛說了半句又忙咽住,不覺眼圈微紅,雙腮帶赤,低頭不語了。
此處的“不完句法”極其精妙地刻畫出寶釵感情深藏不露的性格特征,非常符合薛寶釵作為封建淑女所一貫保持著的含蓄內(nèi)斂的形象。這是全書中唯一的一次寶釵向?qū)氂衽缎撵?,然而她卻只說了一半便“咽住”了,雖然她并未把想說的話直接說出來,但讀者卻可以從這半句話中更深刻地體會到她復(fù)雜的內(nèi)心活動。后半句話的內(nèi)容,作者通過“眼圈微紅,雙腮帶赤,低頭不語”這樣的形象描寫含蓄地暗示出來,給人以“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的藝術(shù)美感。
《紅樓夢》人物語言的“不完句法”還具備了刻畫人物神態(tài)的修辭功用。如第六十三回有一段描寫:“襲人笑道:‘不害羞,你喝醉了,怎么也不揀地方兒,亂挺下了?’芳官聽了,瞧了瞧,方知和寶玉同榻,忙羞的笑著下地說:‘我怎么——’卻說不出下半句來?!贝颂幍摹安煌昃浞ā斌w現(xiàn)了留白蘊含的修辭藝術(shù),蘊含著“醉得這樣糊里糊涂?”或“和寶玉睡在一起了?”等話語,生動地活畫出芳官當時羞澀不安的神態(tài)。又如第一○八回:“湘云道:‘別人還不離,獨有璉二嫂子連模樣兒都改了,說話也不伶俐了。明日等我來引導(dǎo)他們,看他們怎么樣。但是他們嘴里不說,心里要抱怨我,說我有了——’湘云說到那里,卻把臉飛紅了。”湘云因害羞無法將“好丈夫”或“如意郎君”等話語說出口,因此在說到“說我有了……”時“臉飛紅了”,此處的“不完句法”在活畫人物神態(tài)方面起到了“妙在無筆墨處”的修辭功用。
曹雪芹常常在寶、黛對話時,在黛玉的言語中使用“不完句法”,不僅呈現(xiàn)了黛玉獨特的語言個性,而且生動形象地刻畫出黛玉對寶玉的那種又愛又恨、難以言說的微妙愛情心理。第二十八回描寫道:
那林黛玉正自傷感,忽聽山坡上也有悲聲,心下想道:“人人都笑我有些癡病,難道還有一個癡子不成?”想著,抬頭一看,見是寶玉.。林黛玉看見,便道:“啐!我道是誰,原來是這個狠心短命的……”剛說到“短命”二字,又把口掩住,長嘆了一聲,自己抽身便走了。
此處使用了“不完句法”,黛玉的半截話語配合著她的“掩口”這一動作,恰到好處地表現(xiàn)了黛玉對寶玉又愛又恨的復(fù)雜心理,傳神之至。
第三十回,寶玉、黛玉因“金玉”之事,發(fā)生了一次大爭吵。事后寶玉主動到瀟湘館給黛玉賠不是,不料又說錯了話,惹得黛玉“登時將臉放下來【……】⑩咬牙說道:‘你這──’【……】仍拿起手帕子來擦眼淚。”此處“不完句法”的運用把黛玉當時那種極為復(fù)雜的矛盾心理狀態(tài)揭示得淋漓盡致,這兩個字總括濃縮了一切,言簡意賅,多一字,少一字都無此神韻。后人曾試圖補足黛玉的后半截話──“你這冤家”、“你這鬼頭”、“你這該死的……”不難看出,這種種續(xù)補的語句雖然把話說完整了,但同時造成了小說韻味的缺失,把原本小說中“疑缺”處“正傳神”破壞殆盡,讀之如同嚼蠟。正如老舍先生所指出的:“要知道對話是人物性格的聲音,性格各殊,談吐亦異。作者必須苦思熱慮:如此情節(jié),如此地點,如此時機,應(yīng)該說什么,應(yīng)該怎么說。一聲哀嘆或勝于滔滔不絕;吞吐一語或沉吟半晌,也許強于一瀉無余。說什么固然要緊,怎么說卻更為重要。說什么可以泛泛交代,怎么說卻必須洞悉人物性格,說出掏心窩的話來。說什么可以不考慮出奇制勝,怎么說卻要求妙語驚人。不論說什么,若總先想一想怎么說法,才能逐漸與文學(xué)語言掛上鉤,才能寫出自己的風(fēng)格來?!?
《紅樓夢》中的“不完句法”對于揭示人物之間的隱秘關(guān)系也有奇功妙用。如第六十八回《酸鳳姐大鬧寧國府》中的一段描寫:
尤氏忙命丫頭舀水,取妝奩,服侍鳳姐兒梳洗了,趕忙又預(yù)備晚飯【……】賈蓉旁邊笑著勸道:“好嬸娘!親嬸娘!以后蓉兒要不真心孝順你老人家,天打雷劈!”鳳姐瞅了他一眼,啐道:“誰信你這——”說到這里,又咽住了。
此處對鳳姐“瞅了他一眼,啐道:‘誰信你這——’說到這里,又咽住了”的描寫,不由得讓人想起第六回鳳姐欲言又止的情景:
這鳳姐忽又想起一事來,便向窗外叫:“蓉哥回來?!辟Z蓉忙回來,滿臉笑容的瞅著鳳姐,聽何指示。那鳳姐只管慢慢的吃茶,出了半日神,忽然把臉一紅笑道:“罷了,你且去罷,晚飯后你來再說,這會子有人,我也沒精神了?!辟Z蓉答應(yīng)個是,抿著嘴一笑,方慢慢退去。
在第六回中作者妙筆描繪了賈蓉和鳳姐倆人的態(tài)勢言語,足見倆人關(guān)系之不同尋常,而鳳姐把到了唇邊的話又全都咽回去了,概因不易出口和不能出口,這不著墨處完全讓讀者窺見人物靈魂深處的隱私。到了第六十八回,鳳姐欲言又止的半截話,與第六回里的描寫遙相呼應(yīng),使兩人的曖昧關(guān)系更昭然若揭。此處“不完句法”的運用讓讀者窺見了人物內(nèi)心深層極其微妙甚至是下意識的活動。對此類情況,脂硯齋也很欣賞:“《石頭記》中多作心傳神會之文,不必道明,一道明白,便入庸俗之套?!?“如果作者描寫蓉、鳳二人間的隱私不是用半截話,而是‘全文’,而且直接描寫,甚至是渲染,這不僅不符合人物的性格,而且會破壞整部作品的言語風(fēng)格,走了《金瓶梅》的老路。”?
“山水畫法中曾指出:鎖則高,斷則遠。人物言語中可用此法。全挑明則味索然,用‘吞’和‘斷’的辦法,會吊起讀者的胃口,更能引人入勝?!?《紅樓夢》中的“不完句法”以不完整的半截語句形式來表達,看似結(jié)構(gòu)殘缺或語義不接,實則體現(xiàn)了作者的匠心獨運,這種若隱若現(xiàn)的修辭表達方式具備了貼近生活真實、提供更為廣闊的聯(lián)想空間、凸顯含蓄蘊藉之美等審美功能。因此《紅樓夢》在人物語言描寫上“不完句法”的使用可謂是小說語言在辭章修辭上的一大發(fā)展。
①②③⑦ 金圣嘆:《讀第五才子書法》,見陳文新《論明代的小說批評》,《三峽大學(xué)學(xué)報》(人文社會科學(xué)版)2005年第2期,第34頁,第34頁,第34頁,第33頁。
④ 陳望道:《修辭學(xué)發(fā)凡》,上海教育出版社1979年版,第221頁。
⑤ 王雪香:《紅樓夢總評》,見馮其庸、李廣柏:《紅樓夢概論》,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2年版,第236頁。
⑥ 鄭遠漢:《言語風(fēng)格學(xué)》修訂本,湖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312頁。
⑧⑨⑩ 曹雪芹原著、脂硯齋主人評點:《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天津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127頁,第69頁,第128頁。
? 老舍:《話劇的語言》,見《老舍論劇》,中國戲劇出版社1981年版,第23頁。
??吳籃鈴:《小說語言美學(xué)》,警官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93頁,第99頁。
作 者:張璇,文學(xué)博士,天津師范大學(xué)初等教育學(xué)院講師,研究方向:中國古代小說。
編 輯:趙紅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