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京紅[蘇州衛(wèi)生職業(yè)技術學院,江蘇 蘇州 215009]
文學藝術,作為一種社會科學的審美認識,與文化、道德等社會意識一樣,是社會生活的反映,并反作用于社會生活。一部作品之所以具有美學價值是因為它反映了一定時代社會生活的某些真實方面,并且?guī)椭藗冋J識當時社會的價值取向與內(nèi)涵。享譽世界文壇的英國作家詹姆斯·喬伊斯以開闊的創(chuàng)作視野和反傳統(tǒng)的寫作風格審視西方社會分裂而矛盾的文明,其作品如同一部史詩畫卷,寓意深刻,耐人回味,具有廣泛的國際影響。喬伊斯的文學作品以獨特的藝術手法觸及到社會、人性、意識、性別關系等20世紀西方國家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深入剖析了世紀之交時人們的生存狀態(tài)和精神困境。受當時女權主義文學思潮的影響,喬伊斯的人物意象描寫觀亦逐步走向“雙性同體”,最終趨于成熟。
“雙性同體” (androgyny),亦稱“雌雄同體”“雌雄兼體”。該詞由希臘詞根andro (男)和gyn (女)組合而成。其生物學概念意指自然界中的植物雌雄同株或者現(xiàn)實中某些罕見的生理畸形者。心理學范疇則指同一個體既有明顯的男性人格特征,又有突出的女性人格特征,即兼有強悍和溫柔、果斷與細致等性格。這兩種特征會根據(jù)個體的不同而產(chǎn)生不同的表象。
“雙性同體”在人類文明發(fā)展史上是一個古老而又影響深遠的主題,也是人類文化發(fā)展的產(chǎn)物。在西方文明發(fā)展史上,雙性同體有著深厚的神話基礎和悠久的宗教淵源。人類伊始時,世界上并不存在一種性別壓迫另一種性別的現(xiàn)象。人們頂禮膜拜的初始神中許多都是雙性同體的。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曾表達過,最初的人類是具有兩性者,史初人類有四只手和四只腳以及相連的兩個軀體,一個是男性的,一個是女性的,后來兩個軀體分離,從此每一半軀體都在尋找自己的另一半。公元7年在古羅馬詩人奧維德 (Ovidius)所著的《變形記》中約二百五十個神話故事里,赫耳瑪佛洛狄忒是一個美貌英俊的青年,卡里亞的撒爾瑪奇斯水泉的山林女神愛上了他,請求諸神使她和赫耳瑪佛洛狄忒永遠結合在一起,結果他們結合成為雙性同體。無獨有偶,基督教《圣經(jīng)》中上帝耶和華也是雌雄共體的。該教信徒認為他們所信仰的上帝既不是男神也不是女神,而是絕對的兩性超越者。其實從猶太教的神秘哲學到雅利安民族的秘密宗教儀式,從羅馬帝國時期開始流行的諾斯替教 (Gnosticism)教義、古希臘信奉神秘哲學的俄耳甫斯教 (Orpheus)教義到中世紀化學哲學思想中的煉金術 (Alchemy),“雙性同體”一直是許多民族創(chuàng)世神話的中心主題,表達了當時人們對已經(jīng)逝去的,并想重新獲得的完整而美好狀態(tài)的強烈愿望。
而男性和女性之形態(tài)分別的歷史開始之后,男權意識形態(tài)話語操縱的社會才將性別分成高低上下,促使社會被極端地二元對立起來,也直接釀成現(xiàn)代人的各種人格缺陷。事實上,在人類追求性別意識真理性和理想化人格模式的過程中,“雙性同體”的蘊涵也在不斷發(fā)展變化,并觸及哲學、醫(yī)學、民俗學、心理學和教育學和人類學等不同領域。弗洛伊德在20世紀初也從心理、生理和精神分析的角度提出了“潛意識的雙性同體”。弗洛伊德認為雙性理論帶有較多的合理因素。從人類的性機能和性心理歷史和發(fā)展過程來看,人類的性分化原本是從同性中逐漸演變而來的。把“雙性同體”作為性別文學或者人類社會生存理想狀態(tài)的想法最早發(fā)端于受“布魯姆斯伯里團體思想”的熏陶的英國著名現(xiàn)代派與女性主義文學先驅弗吉尼亞·伍爾夫。她于1929年出版了自己的經(jīng)典小說《一間自己的房間》,并將“雙性同體”文學創(chuàng)作思想貫穿于書中。當弗吉尼亞·伍爾夫襲用“雙性同體”這一意象并賦予它性別寫作的理想意義時,它已被賦予一種非實物意象。伍爾夫認為:“在我們之間每個人都有兩個力量支配一切,一個是男性的力量,一個是女性的力量?!钸m意的情況就是在這兩個力量一起和諧生活、精誠合作的時候?!蔽譅柗虻倪@種文學創(chuàng)作觀恰恰吻合了瑞士著名心理學家、精神分析學家榮格的精神分析學說。榮格認為人的情感和心態(tài)同時具有雙性同體的傾向,其中兩種重要原型是阿尼瑪與阿尼姆斯,阿尼瑪原型為男性心中的女性意象,阿尼姆斯則為女性心中的男性意象。與公開展示給別人的外部意象,即“外貌”相對,男性內(nèi)心深處的阿尼瑪與女性心靈中的阿尼姆斯可看做是個人內(nèi)心深處所隱含的內(nèi)部意象,即“內(nèi)貌”。在他看來,雙性同體既不排除差別,也不排斥其中任何一種性別。
伍爾夫這位女權主義視野中,雙性同體作為一種象征,類似人類最初身兼兩性、渾然完整的圣潔狀態(tài)。這是事物最原始和最理想的社會狀態(tài),也是其文學創(chuàng)作的最高理想。伍爾夫站在張揚女性美學、突出女性意識的女性主義立場上,認為文學需要從男子強權色彩中回歸。事實上,伍爾夫意識到要讓女性同男性一樣獲得真正意義上的自由,必須從根本上改變兩性之間形而上學的二元對立,根除建立在兩性對立基礎上的整個社會意識、思維模式和倫理價值標準,使其具有超越時代的深刻寓意。這樣,男性與女性才能統(tǒng)一在“人”的范疇之中,人類才能真正獲得發(fā)展與進步。究其實質,雙性同體在文學作品中的應用就是女性話語權的回歸。正是基于這種敘事立場,伍爾夫創(chuàng)作并刻畫了許多帶有雙性同體意象的人物意象。如《出航》中的特倫斯·休伊和《夜與日》中的拉爾夫先生雖為男性,但都顯示出女性化的優(yōu)柔寡斷、富于同情心的特征;《出航》中的瑪麗小姐則顯示出另外一種兩面性:既大膽果斷、積極進取,又溫柔善良,情感豐富。在《奧蘭多》中,伍爾夫更以超現(xiàn)實的筆觸虛構了一個生理上也融雙性為一體的人物——奧蘭多。通過主人公在五百余年間奇妙的由男變女的性別轉化,重新審視和判斷了傳統(tǒng)價值觀,暗示了兩性融合、走向和諧的可能性。
伍爾夫之后,許多女權主義作家也表達了同樣或類似的思維模式,如法國女性主義批評家露絲·伊瑞格瑞、朱莉亞·克里斯托娃也都在堅持男女兩性之間差異普遍存在的基礎上,以“雙性同體”思想為依據(jù)來對抗和解構父權制的二元對立??_林·海爾布倫在《走向雙性同體》一書中認為,“雙性同體”表達了將兩性差異消融的理想。兩性可以任意選擇他們的行為方式和生活方式,擺脫強加于男女兩性的固化束縛,使個人獲得自由,走向沒有性別差異的理想社會。
在前期具有“雙性同體”思想的作家和評論家的影響下,大量女性作家在創(chuàng)作中加入了各自對雙性同體的詮釋和意象創(chuàng)作。美國南方女作家卡森·麥卡勒斯的代表作《傷心咖啡館之歌》立足于雙性同體視角,從精神隔絕、孤獨、愛情、宗教等方面表現(xiàn)女主人公愛密利亞身上所體現(xiàn)的雙重性別身份。喬伊斯·卡洛爾·奧茨在其長篇小說《奇境》中采用立體敘事結構視角來描繪重大的歷史背景和社會事件,使小說具有了探尋多種價值意義和社會內(nèi)涵的綜合性。作家在采用非傳統(tǒng)的敘述形式和語言結構之時,用“雙性同體”的意識來表現(xiàn)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女性主義的關懷,不僅表現(xiàn)了人物乃至人類兩性在對立統(tǒng)一中并存的無意識性,更促進了兩種不同的認知世界思維途徑之間的交融與平衡。美國黑人女作家艾麗絲·沃克則在小說《紫色》中通過具有雙性同體特質的茜莉塑造了一系列令人耳目一新的黑人女性形象,展示了黑人女性爭取種族平等和婦女平等權利的斗爭,敦促主流社會文化摒棄種族對立,用雙性同體的和諧感悟來重新審視融入自身的異族文化,并促使各種文化和諧共處、共同發(fā)展。美國作家安妮·賴斯被譽為“吸血鬼之母”,她筆下《夜訪吸血鬼》和《吸血鬼萊斯特》中的吸血鬼都具有典型的“雙性同體”特征。她一反吸血鬼僵化刻板的傳統(tǒng)形象刻畫,而借用所描繪的吸血鬼的虛幻世界來極力表現(xiàn)現(xiàn)實世界,從吸血鬼的視角去解讀人性深處的困惑和難題,使人們的生存狀況、思維方式以及西方文化中的病癥與痼疾得以透視。
“雙性同體”觀的創(chuàng)作立場也波及到了文學界的男性作家。認同雙性同體思維的男性文學家并不乏其人,其實早在伍爾夫形成自己的“雙性同體”觀之前,西方文學界就已經(jīng)有作家有意或無意地采用了雙位同體意象。英國詩人和評論家柯勒律治就曾說:“偉大的心靈總是雌雄同體,兩性因素是并存的……雙性的心靈是易于共鳴而有滲透性的;它毫無阻礙地傳達情感;它天生有創(chuàng)造力、光彩奪目、渾然一體?!?/p>
現(xiàn)代主義代表性作家詹姆斯·喬伊斯在女權運動中并沒有采取激進的立場,他否認自己是一個女權主義者,主要是因為喬伊斯認為女權主義運動應與“行動”有關,而非與“思想”有關。但這并不表明他不關注性別意識的社會建構及其引發(fā)的微妙、復雜而又難以預料的結果,并且在作品中加以表現(xiàn)。在《一個青年畫家的肖像》中從未直接出現(xiàn)過的涉水少女愛瑪作為斯蒂芬女性意識和藝術靈感的源泉,她不僅具有美麗、敏銳的女性性格特點,也具有獨特的判斷力與獨到的見解,極具男性氣概。喬伊斯使女性成為男性藝術道路的引領者。相比之下,男性卻顯得瘦弱、單薄且多愁善感,陰柔之美有余而陽剛之氣欠佳。但史蒂芬在水中嬉戲的涉水少女的啟發(fā)下激活了內(nèi)心的藝術激情和精神感悟?!八坪酢匆娏艘粋€長著翅膀的身影飛翔于海浪之上,并漸漸飛向天空……一位雄鷹般的男子躍出了水面,朝著太陽飛去。這不啻是一個啟示,他生來就應該致力于這樣的目標……他一直夢寐以求的其實就是這樣一個目標?!彼沟俜覐摹傍B”的景象中聽到了藝術家使命的召喚。這時的斯蒂芬已經(jīng)超越了一個普通人,而代表一個真正完整意義上的“人”,他擺脫了來自家庭、社會和宗教的束縛,投身到廣闊的藝術天地之中。他已蛻變成為一個沒有偏頗的雙性氣質的人,在兩性和諧、合作的基礎上重新構建了自我精神世界。
此外,美國著名小說家斯坦貝克短篇小說集《長谷》中的《菊花》里女主人公伊利莎、美國作家斯科特·奧臺爾的《藍色的海豚島》中的女主人公卡拉娜均兼?zhèn)淠信畠尚蕴卣?。例如,伊利莎從外形和穿戴上來看,有著男性特點;從性別語篇交際的角度上來看,注重給予大量信息,擅長解決實際性問題,表現(xiàn)出獨立性、剛毅性,其形象描寫表現(xiàn)出與男性主流文化群體思想的碰撞、斗爭與回歸。而奧臺爾《藍色的海豚島》所塑造的女主人公卡拉娜堅忍不拔、果敢干練,突破了傳統(tǒng)的性別定式,慰藉和鼓勵了現(xiàn)實生活中受挫的女性。
通過小說中存在的自我解構、自我顛覆的力量,可以感知以雙性同體意識寫作的作家在創(chuàng)作時所經(jīng)歷的復雜心理活動,其筆觸流露出對兩性和諧、合作平等的理想社會狀態(tài)的追求。在具有雙性同體思維的作家們的作品中,人物意象由最初的性別二元對立逐漸走向完整、和諧狀態(tài)下的雙性同體,在很大程度上體現(xiàn)并拓展了伍爾夫的雙性同體創(chuàng)作觀,即生理性別不同的作家只要具有雙性同體的頭腦都可以創(chuàng)作出偉大的作品。雖然作家們性別不同、經(jīng)歷不同、視角不同,各自聚焦的內(nèi)容和呈現(xiàn)風格亦有所不同,但他們所貫穿的雙性同體思想,在不同程度上解構了傳統(tǒng)父權社會中的二元文學創(chuàng)作論,預示了兩性和諧發(fā)展的美好未來。文學家們以小說人物形象塑造歷史流變過程表明:只有兩性氣質和諧相加,才有可能極大地激發(fā)藝術家的想象力,在文學藝術中創(chuàng)造出超越現(xiàn)世的巨作,使人類社會關系回歸到原始渾融、美好完滿的境地,使現(xiàn)實社會和諧、平衡地發(fā)展下去。
[1]Hargreaves,Tracy.Androgyny in Modern Literature[M].New York:Palgrave Macmillan,2005:01.
[2]弗吉尼亞·沃爾夫.一間自己的屋子[M].王還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9: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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