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 峰［上海大學文學院，上海 200444； 廣東肇慶學院文學院，廣東 肇慶 526061］

滕剛以微型小說聞名于世，而2009年9月由作家出版社推出的《異鄉(xiāng)人》則是一部長篇小說。全書由三十九個形形色色的小故事組成。故事內容短小精悍，彼此之間可以獨立成篇，但都擁有同一個主人公——“異鄉(xiāng)人”，類似關于“異鄉(xiāng)人”的微型小說系列。這種結構模式與滕剛一直從事微型小說創(chuàng)作有明顯的承接關系。從微型到長篇，《異鄉(xiāng)人》不僅是在形式上對過往創(chuàng)作進行了突破，而且所反映的社會背景和時代風云也更為開闊——不僅有對社會陰暗面的暴露，更有對現(xiàn)代人生存困境的反映及其成因的思考?；恼Q與真實，被巧妙地結合在一起，在看似荒誕不經的情節(jié)和強烈的矛盾沖突中蘊涵著作者對世界、對人生深刻的哲思，充滿著作者對弱勢群體的人道主義關懷。

一、以虛寫實，哀民生之多艱

小說以主人公“異鄉(xiāng)人”前往“酆城”求職開篇，又以“異鄉(xiāng)人”逃離“酆城”返鄉(xiāng)收筆，整部小說的情節(jié)可以概括成“異鄉(xiāng)人酆城務工驚魂記”。作為一個普普通通的外來工，“異鄉(xiāng)人”原本是用平常人的目光來看待“酆城”這座“終于來到”的城市，以正常人的思維方式來認識理解他在“酆城”中的所見所聞。但是正常的目光投射，并沒有得到同樣正常的成像反饋。如同《城堡》中的“K”是應伯爵之命而來，卻無論如何努力也永遠進不了城堡一樣，“異鄉(xiāng)人”從到達目的地“酆城”的第一刻起，就與陌生、荒誕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四處碰壁:“異鄉(xiāng)人”遵守交通規(guī)則一定要從斑馬線過馬路，路人卻不僅不知斑馬線為何物還質疑他怕死 （《過馬路》）；而當行人好不容易找到斑馬線，放松了警惕，卻因為飛馳的汽車并不減速，反而更容易被撞死在斑馬線上 （《嚴禁》）；當?shù)氐娘埖瓴毁u飯，想吃飯，必須喊一位小姐，欲投宿，旅館卻只嫖宿，不住宿 （《投宿》）；出了車禍，傷者為保護現(xiàn)場與肇事者分清事故責任，寧可死在原地也不去醫(yī)院 （《現(xiàn)場》）；工人為討回欠薪，一定要爬上樓頂，以跳樓相威脅，若裝得不像還討不到，另外居然還有時裝模特經紀公司找人做跳樓秀，專門幫人要工資 （《秀》）；“異鄉(xiāng)人”求職應聘，卻因不會陪客戶抽煙、喝酒、打牌、唱歌，特別是不會嫖妓，不僅被認為不能開展業(yè)務，而且被認為嚴重殘疾，被送到殘疾人聯(lián)合會 （《應聘》）；等找到工作后，作為“陪聊員”，“異鄉(xiāng)人”的客戶有的要他盯著她看 （《第一次陪聊》），有的要他陪開會 （《第五次陪聊》），有的要他交代男人偷情地點 （《第六次陪聊》），還有的要他模擬被審訊 （《第十次陪聊》）……種種奇怪的要求常常嚇得“異鄉(xiāng)人”落荒而逃。

和其他外來工一樣，“異鄉(xiāng)人”渴望從鄉(xiāng)下進入城市，渴望可以在城市里找到工作，渴望城市可以讓他的生活更加美好。但“酆城”里每天都在發(fā)生著令他目瞪口呆、毛骨悚然的怪事，光怪陸離，不一而足。一系列令人啼笑皆非的見聞，不僅讓“異鄉(xiāng)人”目瞪口呆，也令讀者瞠目結舌。而在瞠目結舌之后，不得不承認，盡管這只是一部由作家虛構的小說，盡管各個故事都是荒誕的黑色幽默，但這些故事在現(xiàn)實生活中不僅多有原型，有的情節(jié)甚至還比較嚴重。雖然因為擔心還房貸而得了陽痿也是夸張，但城市房價飛漲，“房奴”遍地卻是有目共睹 （《按揭》）；盡管上班要乘熱氣球才能避免遲到被罰是子虛烏有，但城市交通擁堵，到處修路、到處紅燈卻是無可否認的 （《乘熱氣球上班》）。諸如此類，小說在調侃之中實則觸及到轉型時期現(xiàn)實社會中尖銳的社會問題、現(xiàn)代人的生存煩惱以及人類的精神弱點和人性的陰暗面等。《異鄉(xiāng)人》以虛寫實，以幻寫真，寓真實于荒誕之間。

在形形色色的問題中，《異鄉(xiāng)人》寫得最多、最深刻、最成功但同時也最讓讀者心酸的是對于弱勢群體尤其是獨居老人和空巢婦女問題的反映。當代社會中，很多老年人心靈空虛、精神貧困，尤其以那些孤寡老人、空巢老人為甚。《第四次陪聊》中，行動不便的老太太自費掏錢買糖，讓“異鄉(xiāng)人”用糖幫她把小孩子引到她家樓下來玩以圖熱鬧；《第八次陪聊》中，老人要求“異鄉(xiāng)人”陪他睡覺以度過寂寞的漫漫長夜。這些辛酸的描述把現(xiàn)實社會中老年人“老無所依”的現(xiàn)象刻畫得淋漓盡致。對老人們來說，僅僅是“老有所養(yǎng)”還是不夠的，精神的撫慰遠比物質的滿足更為重要?！懂愢l(xiāng)人》以文學的形式，反映了當今“家庭養(yǎng)老”和“社會養(yǎng)老”所存在的問題。

作為一名嚴肅的作家，滕剛大膽正視、反映老年人性愛權利缺失這一非常實際但又長期被忽略、被回避的問題。在《早鍛》中，為什么老人們是到發(fā)廊而不是公園、體育場“早鍛”？而所謂“早鍛”竟是找小姐敲背按摩？請聽聽老人們的苦衷:“這世界最殘忍的就是以為老人老了就沒有接觸異性的欲望了，你稍微表達一點這方面的欲望，他們就以為你老作怪……我們年齡雖然大了些，但我們的身體并沒有老，我們的心并沒有老，我們的欲望并沒有老……自從來這里鍛煉，我就從沒生過病，為什么？因為心情好了，血液流動了，心跳加速了，熱愛生活了，早晨敲個背，全天有精神。我們沒有其他意思，我們只是敲敲背?！崩夏耆艘膊焕猓麄円灿衅咔榱?，但老年人常常是喪偶、獨居。近年來，關于老年人因嫖娼而被捕的新聞屢屢見諸報端。當人們感慨世風日下，對賣淫嫖娼口誅筆伐，對為老不尊更是嗤之以鼻的時候，又有多少人認真考慮過如何能使老年人在人生的最后階段依然擁有較高的生活質量和“性?！敝笖?shù)？恰恰是荒誕不經的《異鄉(xiāng)人》就此向社會提出了一個新的研究課題。

與獨居老人一樣，空巢婦女的生活同樣令人黯然神傷，即使她們享有優(yōu)越的物質生活條件。在“光輝小區(qū)”中，棋牌室遍地開花、生意興隆，“整個小區(qū)看上去像個賭場” （《棋牌室》）。來棋牌室打牌的不是空巢婦女就是獨居孤寡老人。“這些女人，有的是二奶，有的是富婆，有的是閑婦，有的是留守女士。她們的男人有的在國外、有的在外地，長的一兩年回來一次，短的一兩個月回來一次”，她們生活安逸，內心落寞，無須為衣食而奔波勞碌，卻要為如何打發(fā)時間而煩惱，她們也許是最能體會王昌齡《閨怨》的人。老人孤寡、婦女空巢，不管老人婦女，都一樣是度日如年。何以解憂？唯有麻將！正是靠打麻將，空巢婦女和獨居孤寡老人才得以消磨時光、麻醉自我，否則女人紅杏出墻，老人惶惶不可終日。而棋牌室的開張，讓業(yè)主收到房租，開店的賺到利潤，婦女老人有了去處，物業(yè)公司也少了投訴，皆大歡喜。作者以反諷的筆調，道出了空巢婦女和獨居孤寡老人內心的辛酸，暴露出尖銳的社會問題。而“光輝小區(qū)”的命名，恰恰是對此最大的反諷:在“光輝”的小區(qū)中，卻有一大群老人婦女每天只能躲到棋牌室里自我麻醉，有如行尸走肉般地過著暗無天日的苦悶生活。中國正日益邁進老年化社會，如何正確引導老年人發(fā)揮余熱，老有所為，老有所樂，這是無法回避、必須正視的社會問題；而如何引導年輕婦女在衣食無憂后自尊、自信、自立、自強，而非無所事事，飽食終日，同樣也是迫在眉睫?！懂愢l(xiāng)人》盡管是虛構的小說，但所反映的問題真實而尖銳，需要全社會的正視和關注。

二、以幻寫真，嘆人類之生存困境

《異鄉(xiāng)人》直面現(xiàn)實，哀民生之多艱，但所采用的并非傳統(tǒng)的批判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原則，而是夸張、變形、反諷等現(xiàn)代主義的藝術手法，從對社會陰暗面的大膽暴露，上升到對現(xiàn)代人的生存困境的思考，在荒誕不經的情節(jié)中不僅熔鑄著濃濃的人道主義關懷，還凝結著深深的哲學思考。

小說的結尾《晚點》一節(jié)，哲學意味就非常濃厚:“異鄉(xiāng)人”因忍受不了在“酆城”當陪聊員的恐怖生活，在第十二次陪聊后匆忙辭職回老家，落荒而逃?？墒钱斔似嚂r，汽車晚點；乘火車時，火車晚點。無論他乘哪趟車，哪趟車就會無緣無故地晚點，而且一旦當他去售票處換票轉乘，原來晚點的那趟車就又立刻無緣無故地發(fā)車，新?lián)Q乘的那趟車又會無緣無故地晚點。所以無論“異鄉(xiāng)人”如何努力，總也趕不上趟，直至最后暈倒在車站。在不可知的悖謬社會現(xiàn)實面前，個人無力掌控自我，只能無可奈何。毫無疑問，“異鄉(xiāng)人”是一個悲劇式人物，但他的悲劇不是個人的性格悲劇，而是社會的悲劇，正因為悲劇的成因不在于個人而在社會，所以既沒有誰可以獨善其身，置身世外；也非某個人以一己之力就能改變。盡管老實巴交的“異鄉(xiāng)人”一直想按規(guī)則行事，奉公守法，但無論如何努力，自始至終，在“酆城”中總是四處碰壁，想找斑馬線過馬路，人家質疑他怕死 （《過馬路》），在找工作時因為不會打牌唱歌跳舞嫖妓，被嗤之以鼻為“嚴重殘疾”，被送到“殘疾人聯(lián)合會” （《應聘》），最后丟棄工作倉皇回鄉(xiāng)避風頭，依然是坐哪趟車，哪趟車就晚點，簡直就是無處可逃，無路可退。這說明，在一個混亂的社會中，如果不對整個社會進行徹底變革，在缺乏全社會共同努力的情況下，想通過個人奮斗來掌握自己的命運，有如癡人說夢。

更進一步，“異鄉(xiāng)人”無名無姓、不知來歷，僅為一個抽象符號，看似虛無縹緲不著邊際，實則是像數(shù)學中的代數(shù)，用一個符號來代表具有相同性質的一個類型、一個群體，暗示著“異鄉(xiāng)人”的奇遇和悲劇并不局限于他自己一個人，而是人類在異化社會中共同命運的縮影，具有象征性和普遍的代表性。正因如此，當“異鄉(xiāng)人”對“晚點”問題百思不得其解時，救治他的戴眼鏡大夫解釋說:“我剛來酆城的時候，也是乘哪趟車，哪趟車晚點，我以為是我這個人倒霉，后來我才知道，這里所有的車都晚點?！边@就說明“晚點”不是某一個人的“奇遇”，而是所有人的共同遭遇?！懂愢l(xiāng)人》以個人的生存困境折射全人類共同的生存困境，立意非常深刻，全書充滿著濃厚的存在主義色彩，耐人尋味。

三、反話正說，發(fā)人深省

更耐人尋味的是，盡管“酆城”每天都在發(fā)生著形形色色、匪夷所思的怪事，但“酆城”本身卻是一座美不勝收的現(xiàn)代化城市，自然條件優(yōu)越得宛如世外桃源，并非是陰風四起的亂墳崗。在《嚴禁》中梅湘亭就自豪地宣稱:“我們的馬路是八車道的，比巴黎的馬路寬。我們的路燈一萬元一盞，比好萊塢的路燈亮。我們的街邊花園是哥特式的，比倫敦的花園漂亮?！备鞣N大城市中才有的硬件設施“酆城”一應俱全，連上班都先進到可以乘熱氣球，無疑是座高度工業(yè)化的現(xiàn)代城市。但偏偏是在如此先進的現(xiàn)代化城市環(huán)境中，住宅小區(qū)會修得像監(jiān)獄一樣固若金湯 （《看房》），獨居老人會直至死了一周尸體發(fā)臭才被發(fā)現(xiàn) （《第十二次陪聊》），生活在這里的人們會麻木到不問青紅皂白，見隊就排——“你管他干什么，只要看到有人排隊，你去排就是了?！?（《排隊》）……這些都不能不發(fā)人深省:現(xiàn)代生活、現(xiàn)代人際關系到底是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怎么會瘋狂到如此地步？另外，隨著城市化進程的加快，和“異鄉(xiāng)人”一樣，越來越多向往著現(xiàn)代文明的外來工背井離鄉(xiāng)，選擇進入城市來追尋自己的夢想。但是，現(xiàn)代城市真的就是“流著奶和蜜的地方”？現(xiàn)代文明真的就是天使？在令人眼花繚亂的霓虹燈下，究竟掩蓋著多少齷齪和污垢……“酆城”的世界很精彩，“酆城”的世界也很無奈?！懂愢l(xiāng)人》以“酆城”這個典型環(huán)境作為個案，折射愈演愈烈的“城市病”，該書的價值完全可以從“現(xiàn)代性”的高度來認識。

“酆城”是如此美麗，如此現(xiàn)代，但很奇怪，它不叫“桃花源”、“伊甸園”、“香格里拉”之類，卻委屈地被命名為“酆城”。眾所周知，在中國古代迷信文化中，陰曹地府稱為“酆都”?！佰撼恰迸c“酆都”雖有一字之別，但“城”與“都”意思相通。整個故事發(fā)生在“酆城”，本身就暗藏著一股陰森之氣，讓人不寒而栗。以與“酆都”只有一字之別的“酆城”來命名，“能指”與“所指”之間，本身就構成強烈的反諷。

在“酆城”，匪夷所思的怪事每天都在發(fā)生，與古代迷信文化中的陰曹地府“酆都”是一樣的恐怖。在這里，正直的“異鄉(xiāng)人”走投無路，齷齪的梅家上下卻如魚得水，真的是“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與卡夫卡筆下的“城堡”一樣，滕剛所描寫的“酆城”同樣是一個已高度異化的非人社會，同樣是一座鬼城。正因如此，“異鄉(xiāng)人”無法用正常的思維方式去理解“酆城”的所見所聞；也正因這是個已異化的鬼城，所以才會時時刻刻發(fā)生形形色色、不可思議的怪事。滕剛把故事的發(fā)生地命名為“酆城”，同樣暗示著他對這到處烏煙瘴氣的非人世界的不認同、不妥協(xié)，認為“異鄉(xiāng)人”所到之處并非真的是人的家園，只配做鬼的魔窟。

值得進一步思考的是，盡管“酆城”這座鬼城內禮崩樂壞，道德淪喪，但久居于此的“梅湘亭”等，早已見怪不怪，不僅聽之任之，甚至還從中漁利:七個兒子都以罰款、舉報為生，七個兒媳婦都是“浴都”等涉黃場所的頭目，全家上下恬不知恥 （《落戶》）；梅二不僅用望遠鏡、竊聽器等偷窺別人，還在自己房間里裝探頭，以偷窺自己為樂 （《偷窺》）……盡管如此，但他們從前不也是外來的“異鄉(xiāng)人”嗎？現(xiàn)在“異鄉(xiāng)人”初來乍到，面對“酆城”中各種妖風毒霧尚能潔身自好，不同流合污，但“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與之俱黑”。在“酆城”這樣的環(huán)境中浸泡，日久天長，今日古道熱腸的“異鄉(xiāng)人”還能出淤泥而不染嗎？會不會從“異鄉(xiāng)人”墮落成“本地人”，也像梅湘亭、梅二那樣變得麻木不仁？

如果說，在《個人履歷表——滕剛微型小說100篇》中，滕剛“摒棄了常見的平實手法，大膽而廣泛地采用了幽默、荒誕、夸張、象征等手法，而且運用自如，恰到好處?！匾氖撬乃枷雰群?，幾乎每一篇都透出作家對生活的獨立思考和獨特見解”，很好地填寫了“張三”的個人履歷表，勾勒了“張三”的人生軌跡；那么，在《異鄉(xiāng)人》中，滕剛通過運用象征、夸張、變形、反諷等表現(xiàn)方法，以“異鄉(xiāng)人”在“酆城”中的經歷為線索，在嬉笑怒罵之間勾勒出一幅疑幻似真的嘲諷都市怪相的苦澀漫畫。

[1]滕剛.異鄉(xiāng)人[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

[2]鄭允欽.個人履歷表——滕剛微型小說100篇·跋[M].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04:3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