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國正［華東政法大學人文學院， 上海 201620］

另類的辛棄疾

⊙金國正［華東政法大學人文學院， 上海 201620］

我們大家所熟知的辛棄疾，是南宋著名的愛國詞人。其實，無論從辛棄疾自己的時代還是從今天來看，他都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另類”：說他是一位詞人，辛棄疾卻又能征善戰(zhàn)，武藝高強，是不折不扣的“帥才”；說他是一名能臣，辛棄疾卻又桀驁不馴，獨斷專行，是某些人心目中的“危險分子”；說他是一個隱士，辛棄疾卻又不甘寂寞，帶湖歌舞，時常高朋滿座，真的是“待學淵明，酒興詩情不相似”。認識這些“另類”方面，辛棄疾在我們的印象里就會立體起來，鮮活起來，同時也有助于我們更加準確地理解和把握辛棄疾詞的思想高度和藝術(shù)成就。

作為一個詞人，辛棄疾的名字總是與“豪放”、“愛國”等聯(lián)系在一起。簡單的歸類，其實很容易使詞人的本來面目模糊，而趨向類型化。單說一“豪”字，辛詞之“豪”不同于蘇詞之“豪”，便有辛棄疾個人經(jīng)歷獨特的因素在。蘇軾的“豪”來自于心胸的開闊與思想的通脫，辛棄疾的“豪”則有他戎馬生涯的真實寫照。辛棄疾是真正的豪杰，一身武藝加以滿腹籌略，既是勇士又是帥才，難怪有人會將他與東晉時的北伐大將桓溫相比類。強糴者斬?！敝祆湟虼朔Q他有才。不過這種作風與南宋朝廷里普遍的寬忍懦弱之風是格格不入的，張端義《貴耳集》卷下載當時王淮與周必大就辛棄疾的任命分歧，云：“王（淮）丞相欲進擬辛幼安除一帥，周益公（必大）堅不肯。王問益公云：‘幼安帥材，何不用之？’益公答云：‘不然，凡幼安所殺人命，在吾輩執(zhí)筆者當之?！跛觳粡?fù)言?！敝鼙卮笫切⒆诔恼贝蟪迹⒎茄哉Z虛妄之士。至于辛棄疾受到的彈劾之詞，更顯得他像“殺人魔王”：“用錢如泥沙，殺人如草芥?！保ūO(jiān)察御史王藺彈劾語）“肆厥貪求，指公財為囊橐；敢于誅艾，視赤子猶草菅?！保ù薅卦姟缎翖壖猜渎毩T新任制》中語）“殘酷貪饕，奸贓狼藉?！保ㄓ宜局G黃艾彈劾語）“交結(jié)時相，敢為貪酷?！保ㄓ分胸┲x深甫語）這些彈劾之詞雖屬夸張失實，卻并不完全是捕風捉影的。

“好殺”以外，辛棄疾被人攻擊最多的是“貪財”，從上引彈劾之詞可以看得很清楚。有一件私販牛皮的事，似乎可以坐實以上的指控：淳熙八年（公元1181年）春天，辛棄疾用商船販運當時明令禁止的軍用物資牛皮，經(jīng)過南康軍時，被擔任南康軍知府的朱熹當場截獲。辛棄疾以專函致書朱熹，說這是“軍中收買”，朱熹只好將貨物發(fā)還，卻仍覺“亦殊不便也”。此事載于朱熹文集，自當千真萬確。辛棄疾任浙東帥時為劉過餞行，一送就是一千緡；又為杜仲高開山田，還要給陸游修蓋新房。另外，他在罷官之前買下江西上饒縣城外的一片土地，大起宅第，“稼軒”之號便由此而來。凡此種種又令人對其財產(chǎn)來源產(chǎn)生疑竇。香港學者羅 烈先生曾經(jīng)就此撰寫一篇文章《漫談辛稼軒的經(jīng)濟生活》，認為辛棄疾頗有貪污之嫌。著名宋史專家鄧廣銘先生則力駁此說，堅證辛棄疾的所謂“經(jīng)濟問題”是政敵的誣陷。

在傳統(tǒng)的專制皇權(quán)體制下，“好殺”、“貪財”即便是真的，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缺點；辛棄疾之為辛棄疾，更在于他的獨斷專行。最顯明的例子，便是他在任湖南安撫使時創(chuàng)建地方武裝飛虎軍的經(jīng)過。由于經(jīng)費浩大，事到半途即有人告狀，誣以“聚斂”，結(jié)果降下御前金字牌，令其馬上停止行動。辛棄疾卻私自壓下金字牌，反而加緊進程，在一個月內(nèi)建成飛虎營柵。然后才將既成之事實上報朝廷，并且說明其前因后果，最終說服孝宗。他這種專斷作風難免讓一些人耿耿于懷，他們便再三地要掐斷其政治前途了。辛棄疾的專斷只是表面現(xiàn)象，使其與一般的“忠臣”形象產(chǎn)生錯離，實際上他始終具備大局意識和超前意識，以未雨綢繆的見識來為政權(quán)的穩(wěn)固以及中原的收復(fù)作積極的準備。他的“私販牛皮”，大概即是其籌措的一種變通手段。因為辛棄疾每到一任，幾乎總有所興建，如任滁州知州時建奠枕樓和繁雄館，任福建安撫使時置備安庫，知鎮(zhèn)江府時預(yù)造一萬件紅衲備用……可惜辛棄疾生非其時，一生襟抱竟不得展陳。陳廷焯論其“有吞吐八荒之概，而機會不來，正則為郭、李，為岳、韓，變則為桓溫之流亞”，可以說看到了辛棄疾身上的某種叛逆性因子，而這是封建文人所深懼的。

辛棄疾是南宋建立后從金地歸正的義士，朝廷對他這類人才其實深抱戒心，是以辛棄疾歸宋后相當長一段時期內(nèi)都是沉淪下僚。后來他的行政才能逐漸為當權(quán)者所知，尤其是在緝捕“寇盜”中表現(xiàn)出來的能力，令他最終成為朝廷方面的大員。以他的出身能夠做到這一步已屬不易，何況他的治政風格令某些講究寬忍的儒者深為不滿，他的仕途生涯屢遭波折也就并不奇怪了。在宋朝那種重京官而輕外官的整體氛圍下，辛棄疾無緣進入權(quán)力的中樞系統(tǒng)，終究只是朝廷鎮(zhèn)撫百姓的一顆棋子、一個工具罷了。

在辛棄疾歸宋后，除去斷斷續(xù)續(xù)的仕宦生活，前后倒有二十年是賦閑的。這漫長的退隱生活激發(fā)了他歌詞創(chuàng)作的熱情，最終造就了他的詞人聲名，這種創(chuàng)作軌跡與一般的隱逸詩人、詞人并無二致。不過，一般隱士過的是清苦的世外生活，辛棄疾卻頗得優(yōu)游之樂，尤其是他在帶湖生活期間，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鞏本棟在《辛棄疾評傳》一書中如此描述辛棄疾的這段生活：

有的時候，辛棄疾徘徊于帶湖新居和附近的山水之間，堂前看山，東籬賞菊，悠然得趣；有時候，他又喜作短期出游，尋訪山水形勝，流連于大自然的奇麗風光；有時候，他閉門家居，或展卷觀書，對花飲酒，或督教子女，安享天倫之樂；又有的時候，他頗愛訪朋問友，詩酒唱和，談?wù)摻K日。

他無需像眾多的隱士那樣為柴米油鹽發(fā)愁，更不必像陶淵明那樣“晨興理荒穢，戴月荷鋤歸”，參加實際的生產(chǎn)勞動。羅 烈先生稱他過的是“大地主式”的生活，言或稍過，去掉一個“大”字，還是比較符合辛棄疾的生活實際的。辛棄疾在退隱以前，已經(jīng)做過幾任知州、安撫使，帶湖新居是他在任期間即籌劃興建的；辛棄疾本人頗具經(jīng)營頭腦，縱使家庭成員眾多、日常開銷巨大，也還能對付得過去。這種生活狀態(tài)其實也是宋代文人的典型狀態(tài)，因為朝廷優(yōu)待文人，名副其實的隱士尚且時有賞賜（如宋初的陳摶）；官員隱退，則往往可得到祠官的待遇，即不任實職而領(lǐng)一定俸祿；至于以學術(shù)立身的隱士，也能得到束 收入（如朱熹）。

生活的閑適，對于辛棄疾來說具有兩重意義。其一是為他的歌詞創(chuàng)作提供了良好的環(huán)境。雖然時至南宋，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詞創(chuàng)作與歌舞脫離的現(xiàn)象，但在大多情形下詞仍然與鶯歌燕舞共生著。雖在隱退之中，辛棄疾仍然交游廣闊，既有景仰他的門生弟子后輩，如范開；也有退休家居的官員，如韓元吉；還有當?shù)氐墓賳T，如信州郡守鄭汝諧等；更有志同道合的朋友，如陳亮等。朋友們時常聚于辛棄疾家，聽歌賞舞，隨時唱酬。辛棄疾逝后，韓元吉之子韓 有詩說：“我居溪南望城北，最高園臺竹樹碧。眼前帶湖歌舞空……”可見帶湖歌舞之盛，在友人們心中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辛棄疾在這一期間創(chuàng)作力十分豐富，與此種環(huán)境有密切的關(guān)系。生活的閑適對辛棄疾的第二重意義，則是造成“身”的閑與“心”的張之間的矛盾對立。辛棄疾有條件享受優(yōu)越的生活，卻并沒有因此沉迷于富貴鄉(xiāng)與溫柔鄉(xiāng)，家園的回望、理想的失落、人事的復(fù)雜、前途的迷茫，統(tǒng)統(tǒng)融合到他的詞中，壯懷激烈的家國情，始終縈繞其心，而這正是辛棄疾的偉大之處。

歷史人物經(jīng)過數(shù)十百年甚至上千年的淘洗后，留給我們的常常是一副固定化的形象；他的血肉，他的性情，都被有意無意地遮掩或者遺忘了。雖然我們無法還原歷史原貌，但是通過作品的解讀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直面作者內(nèi)心世界，通過歷史材料的分析也能夠部分還原歷史人物的生活場景。辛棄疾的另類，源于他身份的錯位，即以一世英雄而屈居詞人之位；而關(guān)于他的品格爭議，則使其另類色彩愈加顯著。然而這一切都只是表象，其不羈的才情的根本，在于精神的獨立。辛棄疾在歌詞創(chuàng)作中別開生面，不為流俗的風氣所牢籠，這是他藝術(shù)上的獨創(chuàng)精神；在政事上不拘泥于謹言慎行的儒家行事準則，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偏離傳統(tǒng)封建道德，更是他精神上超邁時人之處。獨立的精神賦予辛棄疾為人和為文的獨特魅力，他的另類由此可以獲得圓滿的解釋。

辛棄疾在二十多歲的青年時期，有過一段波瀾壯闊的軍旅生涯，他一生都為此魂牽夢繞：“壯歲旌旗擁萬夫，錦 突騎渡江初。燕兵夜 銀胡，漢箭朝飛金仆姑。”（《鷓鴣天》）這半首詞，隱藏著辛棄疾心中的自豪與感慨。那是紹興三十一年（公元1161年），金主完顏亮打破宋金對峙的平衡局面，悍然發(fā)動南侵戰(zhàn)爭。金人統(tǒng)治下的中原舊地人民，紛紛趁機揭竿而起。年輕的辛棄疾也拉起一支二千人的隊伍，很快又加入到以耿京為首的農(nóng)民起義軍，自任掌書記。次年，在辛棄疾等人受命至建康與南宋朝廷取得聯(lián)系之時，耿京卻被叛將張安國殺害了。此時的辛棄疾顯現(xiàn)了他臨危不亂、智勇雙全的風范：乘敵不備，帶領(lǐng)五十騎直入五萬金兵大營，生擒張安國并策反隨叛徒投金的部分義軍，然后又馬不停蹄地南奔至臨安，獻俘行在，其壯舉轟動南宋朝野。二十年以后，辛棄疾落職家居，《容齋隨筆》的作者洪邁為他的新居寫了篇《稼軒記》，還特別提到這“赤手領(lǐng)五十騎，縛取于五萬眾中”的英勇事跡?！皦崖曈⒖?，懦士為之興起，圣天子一見三嘆息”的情景，給南宋士大夫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吨熳诱Z類》卷一百三十二中也記錄著此事，可以想見辛棄疾的人品武功，在當時引起了何等的震動??！我們在千載之后想象，辛棄疾的英武風采不是如在眼前嗎？

歸宋以后，辛棄疾的軍事和行政才干逐漸為朝廷所認識，雖不能用其紓外患，許多內(nèi)亂卻藉之以撲滅。如淳熙二年（公元1175年）賴文政領(lǐng)導(dǎo)的茶商起義，一度攻城陷地，數(shù)敗官軍。辛棄疾于六月受命為江西提點刑獄，閏九月即誘殺賴文政，平定茶商軍。此后他歷任州郡長官或一路監(jiān)司，平叛救荒，政績卓著，卻終究因為朝廷的妥協(xié)而不能逞志于抗金事業(yè)。當然，他對收復(fù)中原之事并未須臾忘之，《美芹十論》《九議》等即體現(xiàn)了他遠大的政治眼光和縝密的戰(zhàn)略思考。辛棄疾可說是難得的帥才，可惜南宋朝廷未能人盡其用，辛棄疾的政治生涯中，倒有一多半時間是投閑置散著的。連清朝的康熙皇帝都說：“君子觀棄疾之事，不可謂宋無人矣，特患高宗不能駕馭之耳。使其得周宣王、漢光武，其功業(yè)悉止是哉？”（《御批資治通鑒綱目》卷二五）英才之氣，不出于此，必入于彼，辛詞的成功大半因此而做成。和陳亮、劉過等人相比，辛棄疾詞的豪放更具有現(xiàn)實內(nèi)容和理性思考，它沒有書生意氣，更沒有干進者的阿諛習氣。經(jīng)歷與心胸氣概，影響于文學創(chuàng)作者如此。

辛棄疾是時人眼中公認的能臣，與他同時的一代大儒朱熹曾經(jīng)在不同場合多次發(fā)表過對辛棄疾的才干的肯定：“辛棄疾頗諳曉兵事”，“辛幼安亦是個人才，豈有使不得之理”，“辛幼安亦是一帥材”（俱見《朱子語類》）。上引《稼軒記》中，洪邁又說了這樣的話：“彼周公瑾、謝安石事業(yè)，侯固饒為之。”將辛棄疾與周瑜、謝安相比，著眼的正是他的功名事業(yè)。辛棄疾是一位天縱英才，他又有不容易受羈勒的一面。朱熹說他“方其縱恣時，更無一人敢道它，略不警策之”，還特意贈了十二字箴言給辛棄疾：“臨民以寬，待士以禮，馭吏以嚴。”著名理學家陸九淵也在給友人的信中指責辛棄疾剛愎自用，看來辛棄疾是很有一股“犟”勁的。單是這樣的片言只語，還不足以說明問題，我們可以看看辛棄疾的具體行事風格，是否真有可議之處。

辛棄疾出身于農(nóng)民起義軍，他深知“亂世用重典”的道理，無論是緝捕寇盜還是救荒理民，常使用鐵腕手段，因此得了“好殺”之名。如擔任湖北安撫使時，“得賊則殺，不復(fù)窮竟，奸盜屏跡”，難免出現(xiàn)錯殺冤案，貽人話柄；淳熙八年，辛棄疾自湖南安撫使改知隆興府兼江西安撫使，江右大饑，辛棄疾負責救荒，“始至，榜通衢曰：‘閉糴者配，

作 者：金國正，文學博士，華東政法大學人文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唐宋文學。

編 輯：杜碧媛 E-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