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平[江南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 江蘇 無錫 214122]
情性與詩美
⊙陳 平[江南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 江蘇 無錫 214122]
真情既是詩歌產(chǎn)生的源頭,更是詩美形成的前提。然而儒學(xué)所強調(diào)的“發(fā)乎情,止乎禮義”,對于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真情抒發(fā)是一種束縛。事實上,詩人詞家只有沖決了“禮義”的羅網(wǎng),張揚個性,“發(fā)憤抒情”,才能產(chǎn)生富有藝術(shù)魅力的不朽詩篇。
詩詞 情性 真美 發(fā)憤抒情
縱觀詩歌的發(fā)展史,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一個突出的現(xiàn)象,即詩人的成就往往與其能否真實地抒寫情性有關(guān)。清代詩論家葉燮云:“‘作詩者在抒寫性情’。此語夫人能知之,夫人能言之,而未盡夫人能然之者也?!髟娪行郧楸赜忻婺俊?。此不但未盡夫人能然之,并未盡夫人能知之而言之也。”①這里葉燮提出了一個關(guān)乎古今的理論命題,值得思考與探討。詩歌本來就是表達(dá)思想感情的,從詩人情性與詩歌審美的關(guān)系看,其中確乎還包含著“真實地抒寫”與“不得不抒寫”的兩重含義。
何謂“情性”?《說文解字》釋曰:“情,人之陰氣有欲者?!薄靶裕酥枤?,性,善者也?!倍斡癫米⒃疲?/p>
董仲舒曰:“情者,人之欲也。人欲之謂情。情,非制度不節(jié)?!薄抖Y記》曰:“何謂人情?喜、怒、哀、懼、愛、惡、欲七者,不學(xué)而能?!薄蹲髠鳌吩唬骸懊裼泻?、惡、喜、怒、哀、樂,生于六氣。”《孝經(jīng)》援《神契》曰:“性生于陽,以理執(zhí);情生于陰,以系念?!薄墩撜Z》曰,性相近也?!睹献印吩?,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董仲舒曰,性者,生之質(zhì)也。質(zhì)樸之謂性。②
從段注可知,在漢代,儒家以為“情”特指人的私欲,與“性”相對。孟子的“性善論”認(rèn)為人的本性都是好的、善的。性是人的本質(zhì),而情則是人的私欲,必須要有“理”的把持?!盾髯印ば詯骸吩疲骸叭舴蚰亢蒙寐?,口好味,心好利,骨體膚理好愉佚,是皆生于人之情性者也;感而自然,不待事而后生之者也。夫感而不能然,必且待事而后然者,謂之生于偽。”荀子主張“性惡論”,所以他將“情性”混而論之,從個人欲望的角度,將人的自然本性與欲望等量齊觀。他認(rèn)為人的情性都是“好色”、“好聲”、“好味”、“好利”和“好愉佚”的,要使之走上正軌,只有靠圣人創(chuàng)制的禮義來進行教化和規(guī)范。這就是漢代詩學(xué)文獻《毛詩序》中既指出詩歌“吟詠情性”的特點,又強調(diào)“發(fā)乎情,止乎禮義”的思想來源。至東漢《詩緯·含神霧》又有“詩者,持也;持其性情,使不暴去也”的說法③,即《文心雕龍·明詩》中“詩者,持也,持人情性,三百之蔽,義歸‘無邪’,持之為訓(xùn),有符焉爾”述語的源頭??梢?,古代的詩歌創(chuàng)作要受到統(tǒng)治者的思想禁錮和禮義的束縛,這也是兩漢文人詩歌創(chuàng)作蕭條的重要原因。
魯迅先生《摩羅詩力說》中的一段話,對儒學(xué)禮教與詩歌真美的關(guān)系作了這樣的揭示:
如中國之詩,舜云言志。而后賢立說,乃云持人性情,三百之旨,無邪所蔽。夫既言志矣,何持之云?強以無邪,即非人志。許自由于鞭策羈縻之下,殆此事乎?然厥后文章,乃果輾轉(zhuǎn)不逾此界。其頌祝主人,悅媚豪右之作,可無俟言。即或心應(yīng)蟲鳥,情感林泉,發(fā)為韻語,亦多拘于無形之囹圄,不能舒兩間之真美;否則悲慨世事,感懷前賢,可有可無之作,聊行于世。倘其囁嚅之中,偶涉眷愛,而儒服之士,即交口非之。況言之反常俗者乎?惟靈均將逝,腦海波起,通于汨羅,返顧高丘,哀其無女,則抽寫哀怨,郁為奇文。茫洋在前,顧忌皆去,懟世俗之渾濁,頌己身之修能,懷疑自遂古之初,直至百物之瑣末,放言無憚,為前人所不敢言。④
此論有三層意思,一是認(rèn)為儒家詩論中強調(diào)“持人情性”的傳統(tǒng),使詩人實際上不可能真實地抒情言志;二是由于這種“無形之囹圄”,帶著鐐銬的跳舞,不但使歌功頌德的阿諛文學(xué)大行于世,而且即便是抒寫現(xiàn)實生活的作品,也因此束縛失卻“真美”;三是屈原的《離騷》奇文,正與其敢于“放言無憚”、無所顧忌地發(fā)前人之不敢言有關(guān)。
真情既是詩歌產(chǎn)生的源頭,更是詩美形成的前提,詩歌的創(chuàng)作實踐證明了這一藝術(shù)規(guī)律。被鍾嶸《詩品》評為“驚心動魄,可謂幾乎一字千金”的《古詩十九首》,其藝術(shù)之魅力,也與其敢于抒發(fā)真情性有關(guān)。元人陳繹曾《詩譜》云:“《古詩十九首》情真、景真、事真、意真,澄至清,發(fā)至情。”并以為陶淵明及“盛唐諸家風(fēng)韻皆出于此”⑤。清人陳祚明則云:“《十九首》所以為千古至文者,以能言人同有之情也。……此詩所以為性情之物,而同有之情,人人各具,則人人本自有詩也。但人人有情而不能言,即能言而言不能盡,故特推《十九首》以為至極?!雹?/p>
從東漢末的建安時代到魏晉兩朝,是中國古代歷史上少有的思想解放,心靈自由的時期,因而也是文學(xué)走向自覺的時期?!叭堋?、“七子”的詩文“無復(fù)依傍”,各有情性,詩人們幾乎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所謂“詩寫性情,惟吾所適”⑦。爾后的阮籍、陸機、左思、陶淵明、謝靈運、鮑照、謝 等詩人,他們所作無不來自于生活的直接的、真實的感受,發(fā)之于情性,施之于文采。所謂“干之以風(fēng)力,潤之以丹采,使味之者無極,聞之者動心,是詩之至也”(鍾嶸《詩品序》)。這些作品的產(chǎn)生符合詩美產(chǎn)生的基本原理,不以禮教預(yù)設(shè)的條條框框為束縛,如此才能達(dá)到詩歌藝術(shù)的審美境界。
再來看李白的詩歌,正是真情性的抒寫,成就了“詩仙”的美譽。他的《送裴十八圖南歸嵩山》(其二)云:
君思潁水綠,忽復(fù)歸嵩岑。歸時莫洗耳,為我洗其心。
洗心得真情,洗耳徒買名。謝公終一起,相與濟蒼生。
李白此作大約作于天寶二年(743),李白在入翰林后甚是不得志,初到長安的懷抱屢受挫折,于是借送友人裴圖南回歸嵩山之際,因事起情,直抒胸臆,表達(dá)了在出世與入世之心的交集中,自己既鄙視走終南捷徑的假隱士,又希望能像謝安那樣實現(xiàn)東山之志的真情?!跋葱牡谜媲?,洗耳徒買名”,公開申明要做一個堂堂正正袒露真心的人,而不做古代賢人許由聽到堯帝請他入朝竟故意到潁水邊洗耳那樣的矯情之事。這種公開表明以真情來入世的人生態(tài)度,既是李白獨特的個性,也是其詩作特有的藝術(shù)品格。杜甫《春日憶李白》詩云:“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薄八疾蝗骸钡脑u價,由作為知音的杜甫說出相當(dāng)中肯,突顯了李白藝術(shù)情性的獨到之處。唐人殷 《河岳英靈集》評李白詩云:“李白性嗜酒,志不拘檢,常林棲十?dāng)?shù)載。故其為文章,率皆縱逸?!雹唷爸静痪袡z”、“縱逸”的評價,也從一個角度顯示了李白詩歌無所拘束的真情性、真胸襟。相反大詩人王維有一首《既蒙宥罪復(fù)拜官伏感圣恩》:
日比明皇猶自暗,天齊圣壽未云多;花迎喜氣皆知笑,鳥識歡心亦解歌。
這首詩的寫作背景是,因在天寶十五年(756)“安史之亂”中王維被迫擔(dān)任了安祿山的偽職,在第二年唐軍收復(fù)京師之后,所有任偽職者均遭罪論,而由于王維在“安史之亂”中曾有“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再朝天”的詩句,加之他的兄弟王縉在平定“安史之亂”中立下了戰(zhàn)功,愿以官職相抵兄罪,所以王維不僅未被問罪,而且還作了太子中允這一閑職,這使王維不免感激涕零,以詩來歌頌“明皇”,將帝王比作光芒萬丈的太陽,祝愿他有齊天的圣壽可以萬壽無疆。然而,只要看看王維的“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終南別業(yè)》)和“晚年惟好靜,萬事不關(guān)心”(《酬張少府》)等詩句,就可以略知他對明皇的歌頌未必就是真情的表達(dá)。他的“感圣恩”詩雖然用了藝術(shù)的表現(xiàn)手法,但此詩知之者不多,世之不傳原因可知。中國詩歌史表明,在專制皇權(quán)的政治高壓下,脫離現(xiàn)實的宗廟朝堂之作,曲意違心的歌功頌德之作,博取功名的科舉八股之作,逢場作戲的敷衍應(yīng)酬之作,因為與真情無關(guān),故而它們都不可能有永久的藝術(shù)魅力,甚至不能稱之為詩。
詩人是中國古代文人中的一個獨立群體。中國古代傳統(tǒng)文人的一個重要特征,便是與朝廷君王、與政治濟世的不解之緣?;蚴惆l(fā)入世之志的理想抱負(fù),或表現(xiàn)仕途受挫的失意情懷,或發(fā)露感時不遇的內(nèi)心悲憤,他們?yōu)橹安坏貌话l(fā)”的洶涌澎湃的激情,是古代優(yōu)秀詩歌的一個重要來源。
屈原《離騷》:“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垢;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九章·惜誦》:“惜誦以致愍兮,發(fā)憤以抒情?!鼻云涓邼嵉娜烁窈蛺蹏閼眩啻握娭G于楚懷王之前,結(jié)果是信而見疑,忠而被謗。政治的生態(tài)與人生的際遇,成就了他“發(fā)憤抒情”的楚辭作品。西漢劉安《淮南子·齊俗訓(xùn)》曾云:“且喜怒哀樂,有感而自然者也。故哭之發(fā)于口,涕之出于目,此皆憤于中而形于外者也?!薄缎迍?wù)訓(xùn)》又說:“夫歌者,樂之征也;哭者,悲之效也。憤于中則應(yīng)于外,故在所以感。”東漢高誘注:“感發(fā)也?!雹?/p>
早期的文人五言詩《古詩十九首》,雖然不知作者為何人,但為什么可以明確斷定它們都是文人之作呢?就因為其中出現(xiàn)了強烈的政治意識。如:“兩宮遙相望,雙闕百余尺,極宴娛心意,戚戚何所迫”(《青青陵上柏》),“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何不策高足,先據(jù)要路津,無為守貧賤,坎坷長苦辛”(《今日良宴會》),“蕩滌放情志,何為自結(jié)束”(《東城高且長》),“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夜苦長,何不秉燭游”(《生年不滿百》),在這些表面頹廢的詩句中,反映的是詩人政治上的失意和對現(xiàn)實的不滿。陸游《澹齋居士詩序》云:“蓋人之情,悲憤積于中而無言,始發(fā)為詩,不然,無詩矣。蘇武、李陵、陶潛、謝靈運、杜甫、李白,激于不能自已,故其詩為百代法。國朝林逋、魏野以布衣死,梅堯臣、石延年棄不用,蘇舜欽、黃庭堅以廢黜死。近時,江西名家者,例以黨籍禁錮,乃有才名,蓋詩之興本如是?!雹膺@從一個方面說明詩歌的產(chǎn)生,乃詩人身世的悲憤與性情的激蕩感發(fā)所至。
很多著名的詩人詞家,當(dāng)初自己也許并不想作為詩人而名垂青史。志在“周公吐哺,天下歸心”的曹操,“鞍馬間作文,往往橫槊賦詩”?,詩歌非曹操專攻之事甚明;“吟詩作賦北窗里,萬言不值一杯水”(《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的李白,決不甘心作一個御用的詞臣;“竊比稷與契”(《詠懷五百字》)的杜甫,人生的理想境界乃“會當(dāng)凌絕頂,一覽眾山小”(《望岳》)。黃庭堅《題杜甫像》云:“中原未得平安報,醉里眉攢萬國愁”,后人以為這兩句“狀盡子美平生矣”。清代詞家周濟詩云:“少陵非好吟,悲憤無所訴”(《漫興》之三)。如果杜甫真的進入了政壇,如果他真的成了一個世故的官僚,他也許就沒有機會對他的兒子說“詩是吾家事”(《宗武生日》)了。“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破陣子》),“把吳鉤看了,欄桿拍遍”(《水龍吟》)的辛棄疾,也許真是在“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鷓鴣天》)的家國寂寞中,成就了他千古的詞名;向往“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fēng)大散關(guān)”(《書憤》)的陸游,他幾乎道出了詩人們千年來的一個共同詰問:“此身合是詩人未?細(xì)雨騎驢入劍門。”(《劍門道中遇雨》)唐代詩人中,不但李白、杜甫有寫騎驢的詩文,李賀、賈島還分別有“騎驢覓詩”和“騎驢賦詩”的故事,所以“騎驢”,成了詩人的標(biāo)志性形象。這些偉大的詩人們,他們的生命之舟本是永遠(yuǎn)對著政治的舞臺,然而不測的人生風(fēng)雨,卻又總是將他們推向彼岸的詩壇詞苑。
作為偉大的詩人詞家,是因為詩詞可以真切地抒寫、發(fā)泄他們心中的感慨與憤懣。特殊的人生經(jīng)歷、激越善感的心靈和卓越的藝術(shù)才華,成就了他們詩詞創(chuàng)作的另一份偉業(yè)?;突偷脑娙斯鸸?,就是他們今生的命數(shù),前世的情緣!所謂:“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趙翼《論詩絕句》),按照這種思路,我們似乎也可以說:“詩家不幸詩歌幸,青史不傳吟史傳?!蹦軌蚯陚髡b的詩詞佳作必定是美的,美的作品必定由真情釀成。
① 葉燮:《原詩·外篇上》,《原詩 一瓢詩話 說詩 語》,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版,第50頁。
② 許慎:《說文解字·心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版,第502頁。
③ 《詩緯》原書已佚,清馬國翰《玉函山房輯佚書》輯存《推度災(zāi)》《 歷樞》《含神霧》三篇。
④ 魯迅:《摩羅詩力說》,《墳》,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73版,第51-52頁。
⑤ 陳繹曾:《詩譜》,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xù)編》(中),中華書局1983版,第627頁。
⑥ 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卷三,康熙四十五年翁嵩年刻本。
⑦ 袁枚:《隨園詩話》卷一,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2版,第3頁。
⑧ 殷 :《河岳英靈集》卷上,四部叢刊本。
⑨ 高誘注:《淮南子·齊俗訓(xùn)》,第174頁;《淮南子·修務(wù)訓(xùn)》,第335頁;《諸子集成》,上海書店1986年版。
⑩ 陸游:《渭南文集》卷十五,四部叢刊本。
? 元?。骸短乒使げ繂T外郎杜君墓系銘并序》,《元氏長慶集》卷五十六,四部叢刊本。
作 者:陳平,江南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副教授。
編 輯:古衛(wèi)紅 E-mail:guweihong007@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