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超[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 北京 100048]
唐代詔敕的“典雅”之美
⊙張 超[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 北京 100048]
詔敕是封建王朝宣諭上命、教化臣民的最高政治文體,又稱詔書、詔令、制誥。代擬王言的性質(zhì)使大多詔敕都具有雍容典雅之氣。唐代詔敕多由當時的文章高手寫就,他們重視營造文章精致華美的藝術(shù)形式,如句式、聲律、辭采等,在隸事用典方面尤具代表性。用典不僅使唐代詔敕典雅莊重,而且能以有限的字句傳達出比直敘更豐富的含義,準確把握這些典故,有助于我們更深入地理解唐代社會的歷史。
唐代詔敕 用典 內(nèi)涵 典雅
詔敕作為“潤色王言”的特殊文體,以高華典麗的駢體為正統(tǒng)形式,有時會稍微變化體式,運單成復(fù),運散入駢,以更好地完成宣諭上命、教化臣民的政治任務(wù),或更好地適應(yīng)文學的時代發(fā)展要求。但為皇帝代言的性質(zhì)決定了詔敕不論是駢是散還是駢散兼行,都以莊重典雅、雍容大氣為主體風貌。用典就是使這種風貌一以貫之的有效手段。
唐代特重“王言”,唐人也以掌書王命為榮,唐代詔敕在中國歷代王言制誥中占據(jù)著非常重要的地位,因此可以將唐代詔敕作為代表,對中國古代詔敕文體的用典藝術(shù)做一番探討。
用典,按劉勰《文心雕龍》解釋為:“據(jù)事以類義,援古以證今”①,即以古喻今,以古證今,借古抒懷。用典不僅要用其本意,又要能于故中求新,更上者能令典故如從己出而不露痕跡,方為“典雅”。
唐代詔敕的用典類型主要有三種:明典、暗典、翻典。
(一)明典
明典者,令人一望即知其用典也,所用的皆為正面的、為人熟知的典故。這是唐代詔敕的主要用典方式。如元稹撰寫的《許劉總出家制》②:
門下:朕聞西方有金仙子,自著書云:“昔我于無量劫中,舍國城、妻子,以求法要。”朕嘗聞其語,未見其人;安知股肱之間,目驗茲事。脫身羈網(wǎng),誠樂所從;舍我縶維,能無永嘆。遂其高尚,良用憮然。具官劉總,五岳孕靈,三臺降瑞,位兼將相,代襲勛庸。視軒冕若浮云,棄妻孥猶脫屣。屢陳章表,懇愿舍家,勉喻再三,終然不奪。朕又移之重鎮(zhèn),寵以上公,莫顧中人之情,遂超開士之跡。於戲!張良卻粒,尚想高蹤,范蠡登舟,空瞻遺象。功留鼎鼐,誓著山河,長存魚水之歡,勿忘香火之愿。宜賜法號大覺,仍賜僧臘五十夏。主者施行。
文中使用了“張良卻?!焙汀胺扼坏侵邸钡牡涔省埩际乔啬h初謀士,曾在秦滅韓后試圖于博浪沙刺殺秦始皇,行刺失敗后逃亡到下邳,偶遇黃石公并獲贈《太公兵法》,從此精通兵法韜略,秦末歸附劉邦,在楚漢戰(zhàn)爭中,提出一系列英明的策略,為劉邦完成統(tǒng)一大業(yè)奠定了堅實基礎(chǔ),漢朝建立時被封為留侯,后來功成身退。范蠡是春秋末年政治家,在吳越爭霸中輔助越王勾踐二十余年,終于使勾踐成功滅吳。范蠡以為大名之下,難以久居,遂乘舟泛海而去。后定居于陶,經(jīng)商集資巨萬,稱“陶朱公”。張良、范蠡都在輔佐君主實現(xiàn)江山一統(tǒng)時功勛卓著,但又都在成就大業(yè)后毅然掙脫名韁利鎖的羈絆,隱于江湖。詔敕以此來贊揚劉總雖位兼將相,但卻不迷戀名利、毅然出家的超凡脫俗。
《冊封皇帝良娣董氏等貴妃誥》:
《關(guān)雎》之化,始于國風;貫魚之序,著于《大易》。用能輔助王道,葉宣陰教。皇帝良娣董氏、良娣楊氏、良媛武氏等,門襲鐘鼎,訓彰禮則,器識柔順,質(zhì)性幽閑。美譽光于六寢,令范成于四教。宜升徽號,穆茲朝典。董氏可貴妃,楊氏可淑妃,武氏可賢妃。
《鄭氏封才人制》:
敕:古者天子設(shè)六宮以詔內(nèi)理,是以《關(guān)雎》樂得淑女,憂在進賢,將聽《雞鳴》之詩,豈惟魚貫之序。鄭氏山東令族,海內(nèi)良家,每師班女之文,嘗慕樊姬之德,桃姿 耀,蘭行馨香。爰用擇才,冀無傷善。勉當選進之重,無忘和平之心。
以上兩篇皆出自《唐大詔令集》卷二十五,是唐王室冊封后妃的詔敕③,篇幅都不長,在用典方面有一個顯著的共性,就是使用了同類明典。
第一篇“《關(guān)雎》之化,始于國風;貫魚之序,著于《大易》”,和第二篇“是以《關(guān)雎》樂得淑女,憂在進賢,將聽《雞鳴》之詩,豈惟魚貫之序”兩句,都用到了“關(guān)雎”和“貫魚”的典故。其中《關(guān)雎》為《詩經(jīng)·國風》的第一篇,朱熹《詩經(jīng)集傳》卷一云:“周之文王生有圣德,又得圣女氏以為之配,宮中之人于其始至,見其有幽閑貞靜之德,故作是詩?!雹堋柏烎~”則出自《易·剝》:“六五,貫魚以宮人,寵,無不利?!必侈o言:統(tǒng)治者如貫魚之排定順序,用宮人而寵愛之,輪流當夕,則宮人不致爭寵吃醋,相妒相軋,乃無不利。⑤此二典皆詠古代后妃之德,用在立后冊妃的詔敕中莊重典雅,非常恰當。
(二)暗典
暗典,與一望即知的明典相對照,從字面上看不出用典的痕跡,須詳加玩味方能體會。如《元獻皇太后哀冊文》⑥:
維寶應(yīng)二年歲次癸卯閏正月乙巳朔十六日庚申,元獻皇太后啟殯於永昌之陵寢,安神於細柳之亭宮?!诓E職,陳明德以為詞。詞曰:兩儀判質(zhì),二曜分形……率土雷動,殊方雪涕,去城闕之遲遲,望郊原之翳翳。背黃山而北指,渡清渭以東轅。野色慘以凝幕,青云重而垂軒?!驄D以正,邦家之光。明明淑德,誕圣配皇。肅威靈之如在,欽懿范之不忘。
嗚呼哀哉!
詔敕中“背黃山而北指,渡清渭以東轅”與前句“去城闕之遲遲,望郊原之翳翳”及后句“野色慘以凝幕,青云重而垂軒”似乎是一組寫景的句子,寫實描述了元獻皇太后的靈柩由永昌陵寢遷往泰陵的途中,皇帝執(zhí)柩,率眾臣容車儼駕,行于郊外,銜悲痛泣的情景。
但參考譚其驤《中國歷史地圖集》⑦,“背黃山而北指”并非經(jīng)黃山向北進發(fā)的實景描寫。永昌陵寢位于今河南鞏義西南四十多公里處,泰陵位于今陜西省蒲松城縣東北十五公里處,元獻皇太后靈柩由永昌陵寢向泰陵行進,應(yīng)由鞏縣經(jīng)偃師、洛陽、新安、澠池、陜縣、靈寶一路西向入陜西省境內(nèi)。而黃山位于安徽省南部,地處歙縣、黟縣、太平縣、休寧縣之間,安徽又在河南的東南,因此黃山不是靈柩的途徑之地。此處實為暗用“黃山指路”的典故,即凡人于此得仙人點化可羽化成仙。⑧
“渡清渭以東轅”句,渭水在陜西省中部,源出甘肅省渭源縣西北,東南流至清水縣,入陜西省境,橫貫渭河平原,東流至潼關(guān)入黃河,自漢至唐,為關(guān)中漕運要道。扶柩隊伍經(jīng)渭水與涇水濁清分界之處,《詩經(jīng)集傳》卷二《邶風》有云:“涇以渭濁,其止?!痹傧驏|行,距離遷陵的目的地泰陵已不遠,元獻皇太后遺骸將入土歸葬,與生人陰陽永隔的界限即如涇渭清濁分明。
《懿安皇太后哀冊文》(《文苑英華》卷八百三十八《后妃哀冊文》下)有“黃山指路,清渭臨津”句,也用到“黃山”、“清渭”這兩個暗典。
(三)翻典
唐代詔敕用翻典,即將典故反其意用之,使之產(chǎn)生意外的效果。
如令狐楚的《狄兼謨?yōu)槭斑z制》,原文獻今已不傳?!杜f唐書·武儒衡傳》載:“儒衡氣岸高雅,論事有風彩,群邪惡之,尤為宰相令狐楚所忌。元和末年,垂將大用,楚畏其明俊,欲以計沮之,以離其寵。有狄兼謨者,梁公仁杰之后,時為襄陽從事。楚乃自草制詞,召狄兼謨?yōu)槭斑z,曰:‘朕聽政余暇,躬覽國書,知奸臣擅權(quán)之由,見母后竊位之事。我國家神器大寶,將遂傳于他人。洪惟吳穹,降鑒儲祉,誕生仁杰,保佑中宗。使絕維更張,明辟乃復(fù)。宜福胄胤,與國無窮?!凹嬷冎瞥觯搴馄V于御前,言其祖平一在天后朝辭榮終老,當時不以為累。憲宗再三撫慰之。自是薄楚之為人?!雹?/p>
令狐楚因妒忌武儒衡的才識風度,惟恐他受到憲宗的重用,因此決議設(shè)計除掉他。在草擬任命狄仁杰后人狄兼謨?yōu)槭斑z的制書時,令狐楚借正面引用狄仁杰在武周亂權(quán)時保佑唐室的舊事,來反面打擊武儒衡的武氏家族出身。如果不是《舊唐書·武儒衡傳》透露出令狐楚嫉恨武儒衡并“欲以計沮之”的信息,則不能理解這篇詔敕使用翻典的深意。
唐代詔敕用典的作用主要有三:
一、用典通過引用前人之言或事,使唐代詔敕更加言之有據(jù),即《文心雕龍》所謂“援古證今”。
如《答李林甫等請將訓誡宣示中外詔》(《冊府元龜》卷四十):
周公圣人,攝行王政,誡伯禽曰“:無以魯國驕人?!彪薹绞ルm慚,豈忘誡子?聊示廷訓,何足以宣布中外耶?
周公即周文王第四子姬旦,西周初期杰出的政治家、軍事家和思想家,因封地在周(今陜西岐山北),又稱周公或周公旦,被尊為儒學先驅(qū)、古代圣人的代表,深受孔子崇敬;伯禽又稱禽父,是周公旦的長子,周代魯國的第一任國君。這篇詔書雖篇幅短小,但引周公對伯禽訓誡的典故來支持唐玄宗“豈忘誡子”的明智之舉,可謂結(jié)構(gòu)嚴謹,有理有據(jù)。
二、用典使唐代的草詔者可以通過典故來暗示、寄托不便直敘之事、不便直抒之情,即《文心雕龍》所謂“據(jù)事以類義”。
唐代負責草詔的中書舍人、翰林學士都是文章高手,他們熟練于聲律、辭采、用典、對偶等文章技巧,但這些都只是外在的形式,能在冠冕堂皇的字句背后向受眾傳達出被歪曲掩蓋的史實或者自己對于某事件的真實看法,則是超出知識層面的能力,并非每個草詔者都做得到。為減小因自己真實觀點被識破而獲罪的風險,使用典故隱曲暗喻不失為一種安全的方法。
《東觀奏記》卷下載有晚唐裴坦草擬的貶溫庭筠為九品吏的制書“:敕:鄉(xiāng)貢進士溫庭筠,早隨計吏,夙著雄名,徒負不羈之才,罕有適時之用。放騷人于湘浦,移賈誼于長沙。尚有前席之期,未爽抽毫之思??伤逯菟蹇h尉?!雹赓H謫詔敕卻使用了“放騷人于湘浦,移賈誼于長沙”這些忠而見疏的典故,以屈原被流放湘浦、賈誼被流放長沙的事典類比。時人多認為溫庭筠被貶是因為其個人的放蕩不羈,而不似屈、賈遭遇昏君、因才所累,因此多譏諷裴坦用典不當。
同書同卷還記載:溫庭筠“字飛卿,彥博之裔孫也。詞賦詩篇冠絕一時,與李商隱齊名,時號溫李。連舉進士,竟不中第,至是謫為九品吏。進士紀唐天嘆廷筠之冤,贈之詩曰‘鳳凰詔下雖求命,鸚鵡才高卻累身’。人多諷誦,上明主也。而廷筠反以才廢”。說明關(guān)于溫庭筠被貶的原因,當時還有一種普遍的認識是他因才被累。裴坦身為宰相,文學素養(yǎng)不可能低到連典故的褒貶義都分不清,看似他錯用典故,實則很難說他不是有意為之。
三、用典使唐代詔敕以有限的字句向受眾傳達出更多的涵義,減少了語辭的繁累。如《授薛訥朔方道行軍大總管呂延祚杜賓客副總管制》?:
古之命將帥訓甲兵,所以宣威武而制戎狄也,自非欒卻之裔,孫吳之才,何以總中軍而絕大漠矣。右羽林軍大將軍上柱國河東郡開國公涼州鎮(zhèn)軍大總管薛訥。家代名將,國朝元臣,智涌泉源,氣橫雷電。廟堂之上,則寬而有謀,旗鼓之間,則勇而無撓。頃者單于地隔,驕子夭亡,眾已離心,魑魅懸首。今則須行吊伐,用滅逋逃,宜憑推轂之權(quán),將待覆巢之勢??沙止?jié)充朔方道行軍大總管?!?/p>
這篇軍事任命詔書含對薛訥的贊譽之情,但并沒有使用過多夸耀的言辭,只是以“自非欒卻之裔,孫吳之才,何以總中軍而絕大漠矣”句中兩典來類比“,欒卻”可見《左傳·晏嬰論季世》“:民聞公命,如逃寇讎。欒、卻、胥、原、狐、續(xù)、慶、伯,降在皂隸。政在家門,民無所依”?,“欒”“、卻”分別指春秋時期晉國欒、卻、胥、原、狐、續(xù)、慶、伯八大貴族中的兩家“,欒卻之裔”即高門望族的大家子弟,類比薛訥“家代名將,國朝元臣”的顯赫出身。“孫吳”非三國時孫權(quán)的東吳政權(quán)“,孫”和“吳”分別指春秋戰(zhàn)國時兩位著名的軍事家孫武和吳起。春秋時孫武曾在吳楚之戰(zhàn)中指導吳國軍隊幾乎滅掉了楚國,所著《孫子兵法》十三篇被譽為“兵學圣法”。吳起在戰(zhàn)國末年先后學于曾子和子夏,是孔門再傳弟子,他歷任魯、魏、楚國軍事將領(lǐng),在政治、軍事方面積累了豐富的經(jīng)驗,被譽為“武圣”?!稘h書·藝文志》著錄《吳起》48篇,已佚,今本《吳子》六篇乃系后人所托“。孫吳之才”即以孫武、吳起類比薛訥卓越的軍事才能。雖字句簡短,但傳達出了豐富的涵義。
四、用典可以增加唐代詔敕外在的形式之美,使其更加語辭華麗,聲律諧和,對仗嚴整,結(jié)構(gòu)精當。
如唐高宗的《求賢詔》(《冊府元龜》卷六十七):
殷宗邁德,化致升平,周王顯仁,政稱刑措。……有司詢訪,宜以名聞,有一于此,當超不次:其有經(jīng)明行修,談講精熟,具此嚴才,堪膺教胄者;志節(jié)高妙,識用清通,博聞疆正,終堪卿輔者;游情文藻,下筆成章,援心處事,端平可紀者;疾惡揚善,依忠履義,執(zhí)持典憲,終然不移者。京司長官上都督府及上州各舉二人,中下州刺史各舉一人,前代忠鯁,身死王門,子孫才堪任官,而留滯停移者,既想遺風,尤宜旌舉。
此詔起首一句以“殷宗化致升平”、“周王政稱刑措”的典故對高宗搜求賢才的明智之舉進行褒揚,語言典麗文雅,四字駢句詞性、平仄皆對仗工整,韻律協(xié)和,讀起來朗朗上口。
唐代詔敕通過明典、暗典、翻典等方式完善了文體形式,在文辭方面言之有據(jù)、在內(nèi)容方面能隱曲傳達表面之下的真相、在篇幅方面減少冗詞贅句同時又豐富了涵義、在藝術(shù)形式方面精致華美。用典使唐代詔敕頗具“典雅”之美。
① (梁)劉勰撰,陸侃如譯注:《文心雕龍譯注》卷八《事類》第三十八,齊魯書社1982年版。
② (唐)元稹撰:《元氏長慶集》卷四十二《制誥》,文學古籍刊行社1956年版。
③ (宋)宋敏求編:《唐大詔令集》卷二十五《妃嬪》,中華書局2008年版。
④ (宋)朱熹撰:《詩經(jīng)集傳》卷一《國風》一《周南》,吉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
⑤ (唐)李鼎祚撰:《周易集解》卷五,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
⑦ 譚其驤:《中國歷史地圖集》第五冊(隋唐五代),中華地圖學社1974年版。
⑧ 見百度百科“黃山仙人指路”。
⑩ (唐)裴庭裕撰,田廷柱點校:《東觀奏記》(與《明皇雜錄》合一冊)卷下,中華書局1994年版。
? (宋)王欽若等撰:《冊府元龜》卷一百十九《帝王部》,中華書局1989年版。
? (晉)杜氏注,(唐)陸德明音義、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注疏》(《唐宋注疏十三經(jīng)》)卷四十二,中華書局1998年版。
作 者:張超,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古代文學專業(yè)博士生,主要研究方向為魏晉南北朝隋唐五代文學。
編 輯:趙紅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