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羽中
供奉“人性”的神廟
孫 羽中
沈從文筆下的湘西,風土民情的詩意化與人際關(guān)系的理想化大大不同于匪患綿綿、尸骨累累的真實的湘西。這不是沈從文編造的現(xiàn)代神話,乃是一個作家文化選擇后的道德努力。沈從文愛美麗,也愛永恒;愛世界,也愛人類,這種愛閃爍著關(guān)愛人類未來的宗教情懷。沈從文從愚野邊陲的湘西來到大都市后,產(chǎn)生一種對城市文化的幻滅感反而時常以鄉(xiāng)下人自居,他一面以嘲諷的態(tài)度鄙棄城市中人由怯懦、虛偽混合成的蒼白生活,一面開始用抒情的筆調(diào)來描繪充滿野性真誠的湘西風情,并由此對文明社會所引為自豪的“秩序”和“美”表現(xiàn)厭棄,而對田園牧歌式的生活和粗糙樸實的靈魂卻非常向往。
供奉;人性;神廟
一
1936年1月1日沈從文在《國聞周報》第13卷第1期上發(fā)表的《習作選集代序》,表明了他的創(chuàng)作思想,他寫道:“這世界上或有想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崇樓杰閣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希臘小廟。選山地作基礎(chǔ),用堅硬石頭堆砌它。精致,結(jié)實,勻稱,形體雖小而不纖巧,是我理想的建筑。這神廟供奉的是‘人性’。”并表示:“我希望我的工作,在歷史上能負一點兒責任,盡時間來陶冶,給它證明什么應(yīng)消滅,什么宜存在。”[1]沈從文筆下的湘西,風土民情的詩意化與人際關(guān)系的理想化大大不同于匪患綿綿、尸骨累累的真實的湘西。這不是沈從文編造的現(xiàn)代神話,乃是一個作家文化選擇后的道德努力!
在《論秩序》一書中奧古斯丁表達了他的秩序觀,他說,造物主所創(chuàng)造的秩序是宇宙中一切存在和一切運動的基礎(chǔ)和結(jié)構(gòu)。人作為宇宙中的一種存在,他的里面也存在這樣一種秩序。人與萬物不同之處在于,他具有靈魂。人的靈魂高于他的肉體,但低于上帝。因此,靈魂要主宰肉體,服從上帝?!吧系凼侵粮咧琳娴?他以不可違抗、永恒不變的法則主宰著宇宙萬物,使肉體服從于靈魂,靈魂和其他一切事物都服從于他自己。”[2]萬物的永恒秩序是由上帝的永恒法則創(chuàng)造的。永恒法則就是上帝的理性。一切造物都是通過上帝的理性中的形式(理念)被造的。當宇宙萬物服從于上帝的永恒法則時,世界就處于最和諧的秩序之中。奧古斯丁又說,愛產(chǎn)生于缺乏,是對善的渴求,目的是為了幸福,并且自由永恒的“至善”才能使人真正獲得幸福。從本體上說,人對幸福的渴望是自然本性,也就是說,尋求幸福的渴望屬于人的本體結(jié)構(gòu)。上帝把這種渴望放在了人的本性中,人只有愛上帝,回到上帝的懷中,才能獲得真正的幸福。上帝是人的“至善”的對象。另一方面,上帝又賜給了人自由選擇的意志。當人錯誤地運用了自己的自由意志,選擇了背離上帝時,永恒的秩序就受到了破壞。罪在奧古斯丁看來就是對永恒秩序的破壞,但是,由于人是上帝的造物,人在本體上歸屬于上帝,即便在墮落之后,人仍然渴望回到上帝。這種渴望是一種本體上的欲求。
人為什么是一種欲求,沈從文在《長河》的“題記”里說:“驟然而來的風雨,說不定會把許多人高尚的理想,卷掃摧殘,弄得無蹤無跡。然而一個人對于人類前途的熱忱,和工作的虔敬態(tài)度,是應(yīng)當永遠存在,且必然能給后來者以極大鼓勵的!”在沈從文筆下,湘西社會儼然是個世外田園,那里少有國家權(quán)力機構(gòu)及其公職人員,有的只是一些族長、船總、團總之類的地方當事人,且多為年長者。有時也出現(xiàn)兵士,但兵士參與湘西社會的實際生活卻很少。正是這種樸素的社會組織,人際關(guān)系也趨于簡單化,除了人與人的和諧真誠外,少有欺騙、行劫之類的丑惡現(xiàn)象發(fā)生。這種牧歌情調(diào)主要是通過人性人情的美好和生活方式的淳樸自然表現(xiàn)出來。而這一切,又與秀麗迷人的湘西山水緊緊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一個夢幻般的“湘西世界”。這是一個未經(jīng)現(xiàn)代文明污染的古老鄉(xiāng)村世界,一切現(xiàn)代文明社會的規(guī)矩律令,都與它不相干?!耙磺薪詾橐粋€習慣所支配”,卻無不顯得自然,符合一種健康的生存法則?!哆叧恰贰妒捠挕贰堕L河》中,我們看到沈從文描繪的一幅幅“優(yōu)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山水畫:《邊城》中的老艄公,以擺渡為生50年,老人對南來北往的行旅商人毫無索取之意,反而準備了大量的茶葉、煙葉等土貨饋贈來往的客人;船總順順,也并不以勢壓人,反慷慨仗義,樂于助人;即便是自己的兒子為翠翠而死也并不懷恨在心,倒是翠翠的爺爺死后順順還慷慨地給予照顧。在他的“湘西世界”里,人們“既重義輕利,又能守信自約,即便是娼妓,也常常較之講道德和羞恥的城市中人還更可信任”。[3]《長河》中的桔園,好像不是天天家的私有財產(chǎn),倒像是大自然賜給人類的天然禮品,任何人都可以在這里隨意嘗鮮。當然這種和諧的人際關(guān)系并不以犧牲個人的權(quán)利為代價的,在他們身上體現(xiàn)了一種樸實、野性的美?!妒捠挕分械耐B(yǎng)媳觸犯了族規(guī),照規(guī)矩要被發(fā)賣,“大家全莫名其妙,只是照規(guī)矩像逼到要這樣做,不得不做”,然而還沒有被賣出去時,蕭蕭就生了個兒子,于是家里人“把母子二人照料得好好的,照規(guī)矩吃蒸雞同江米酒補血,燒紙謝神”,蕭蕭便平安快樂地在婆家住下去,丈夫長大了就同她結(jié)了婚。沈從文還用較多的篇章寫了湘西男女的青春萌動,這是個人權(quán)利最原始最直接的揭示。他們的“生活仿佛同自然已相融合,很從容地在那里盡其性命之理,與其他無生命物質(zhì)一樣,唯在日月升降寒暑交替中放射、分解”。[4]這種如詩如畫、天人合一的理想境界讓人仿佛進入了“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桃花源。
沈從文出生在湘西鳳凰縣黃羅寨(今林峰鄉(xiāng))中寨村一個習武從軍的家庭。這是一個漢、土家、苗、瑤等多民族雜居的地方。沈從文的祖父和父親均系行武出身。這個地方的人崇尚武功,樸實勤勞,使人養(yǎng)成一種俠義豪爽的性格,這種性格也鑄就了沈從文。他的倔強、不言敗和悲憫的性格在作品中有著鮮明的體現(xiàn)。1928年,沈從文與丁玲、胡也頻一起創(chuàng)辦了一本雜志取名《紅黑》。紅黑不是顏色概念,與法國小說《紅與黑》也不搭界,而是湘西的土話,意思是不管橫豎如何,不管三七二十一都要干。他在1933年回答有人提出的問題“你為什么要寫作”時說:“因為我活到這世界里有所愛。美麗,清潔,智慧,以及對全人類幸福的幻影,皆永遠覺得是一種德性,也因此永遠使我對它崇拜和傾心。這點情緒同宗教情緒完全一樣?!盵5]湘西,據(jù)《中華歸主——中國基督教事業(yè)統(tǒng)計(1901—1920)》第三章《湖南》一節(jié)介紹,基本沒怎么受基督教的影響?!霸诒臼|半部居住的受餐信徒約占3/4。匯聚于長沙、衡陽、益陽、常德、郴縣一帶者也不少。除上述各大城市及四郊外,信徒之分布尚稱均勻,宣教事業(yè)之發(fā)展亦頗一致。然而,本省尚有廣大地區(qū),甚至本省東半部,尚無布道區(qū)之設(shè)置與受餐信徒之蹤跡。參看第五圖,本省西部受餐信徒分布甚少?!盵6]因此,少年時一直隨軍隊顛簸、流浪的沈從文并沒有受到基督教的影響。而沈從文與基督的因緣,最早可追溯到1922年8月從湘西到北京的時節(jié)。
到北京是沈從文生命中最重要的轉(zhuǎn)折。沈從文接觸基督教是從讀《圣經(jīng)》開始的。沈從文之所以接受基督教的博愛精神,是因為他一直生活在一個充滿仇恨和冷酷的世界里。在湘西,沈從文難以忘記的是軍隊中那些血淋淋的殺人場面,無數(shù)無辜百姓被軍隊長官以“土匪”的名義殺掉;在北京,沈從文體驗最深刻的是都市中人與人之間的虛偽和冷漠。從湘西到北京,生活空間的位移并未改變現(xiàn)實的嚴酷。人們之間缺少溫情,找不到愛繁衍的土壤。既然現(xiàn)實中已經(jīng)不存在愛,那么,愛又在何方呢?迫于生計沈從文開始了寫作與投稿的生涯。重要的是,在慶華公寓寄居的沈從文,因毗鄰北京大學,在旁聽之際而與燕京大學的學生,如夏云、顧千里、張采真、劉廷蔚、司徒喬和焦菊隱等交上了朋友。[7]可以想見,耳濡目染,這些燕京大學的朋友勢必會給他帶來一些基督宗教文化的信息,而讓他有所留意;因為在沈從文的骨子里有一種接受新鮮事物的傾向,“我的心總得為一種新鮮聲音,新鮮顏色,新鮮氣味而跳?!盵8]燕京大學成立于1916年,是由五個基督教差會美國的長老會、美以美會、美以美婦女會、公理會和英國倫敦會合辦。1919年1月31日,美國傳教士司徒雷登任校長、校務(wù)長。而燕大的建校方針是“燕京大學的成立是作為傳教事業(yè)的一個組成部分的,為的是給教徒的子女提供教育設(shè)施,或甚至更多地是為訓練教會的工作人員?!盵9]司徒雷登本人也曾直言:“因為我自己曾作過神學院教授多年,我自然特別關(guān)心發(fā)展的一個學院?!盵10]所以,燕大在司徒雷登任校長時,“單是用于發(fā)展宗教教育的經(jīng)費,已占整所大學預(yù)算開支的16%,這比例的確是不簡單的?!盵11]這種氛圍下,有關(guān)基督宗教方面的知識較為普及,而經(jīng)由同學的中介,影響了沈從文。
二
沈從文愛美麗,也愛永恒;愛世界,也愛人類,這種愛閃爍著關(guān)愛人類未來的宗教情懷。作家的生活經(jīng)歷和文化背景影響著作家的創(chuàng)作心理和審美選擇。沈從文從愚野邊陲的湘西來到大都市后,產(chǎn)生一種對城市文化的幻滅感反而時常以鄉(xiāng)下人自居,他一面以嘲諷的態(tài)度鄙棄城市中人由怯懦、虛偽混合成的蒼白生活,一面開始用抒情的筆調(diào)來描繪充滿野性真誠的湘西風情,并由此對文明社會所引為自豪的“秩序”和“美”表現(xiàn)厭棄,而對田園牧歌式的生活和粗糙樸實的靈魂卻非常向往。他幻想借助保留在湘西人生命之中的“蠻性”的原始生命力來醫(yī)治中華民族的積貧積弱。因此,在《柏子》《雨后》和《旅店》等湘西小說中,他極力渲染未受現(xiàn)代文明熏染的熱情、勇敢、自然和強悍。在他看來,突出人性中最原始、最基本的野性,中國人懦弱的形象也許會煥然一新。當年蘇雪林就曾對沈從文小說中的野性回歸意識作出這樣的判斷:“我看就是想借文字的力量,把野蠻人的血液注射到老邁龍鐘頹廢腐敗的中華民族身體里去使他興奮起來,年輕起來,好在20世紀舞臺上與別個民族爭生存權(quán)利?!盵12]沈從文想通過“野性意識的回歸”重造民族品德的理想的愿望其所表現(xiàn)的強烈的民族憂患意識、對民族前途命運的深切關(guān)注,與魯迅的文學精神是相一致的。這種反文明反理性的寫作選擇不可能不引起人們的新奇乃至矚目。
我們把這種選擇還原于本世紀初歷史文化的氛圍中,還原于理性與人性的原始沖突中時,我們感到沈從文的這種選擇隱含著非常深廣的民族憂患意識以及當今人類所面臨著的普遍的生存困惑。正如他在《散文選譯序》中評價自己的作品時所說,“作品一例浸透了一種‘鄉(xiāng)土抒情詩’氣氛,而帶著一分淡淡的孤獨的悲哀,仿佛所接觸到的種種,常具有一種‘悲憫’感”。“這或許是屬于我本人來源古老民族氣質(zhì)上固有的弱點,又或許只是來自外部生命受盡挫傷的一種反應(yīng)現(xiàn)象”,“我正感覺楚人血液給我一種命定的悲劇性”。[13]
1943年沈從文在寫給西南聯(lián)大學生易夢虹的信中曾談到,真正可永遠師法的一本書是《圣經(jīng)》。并說新舊約給自己的啟示極大,“尤其用文字造風格有以自見,這本書有好些地方儼若在示范。譬如用比擬法,即其一例。”信中建議把《圣經(jīng)》和《紅樓夢》放在身邊,當成學習控制語言的參考書。[14]1957年,沈從文曾回憶起他初學寫作時兩位偉大的“師傅”——《史記》和《圣經(jīng)》:“對這兩部作品反復(fù)閱讀中,我得到極多有益的啟發(fā),學會了敘事抒情的基本知識。”喜愛《圣經(jīng)》“接近口語的譯文,和部分充滿抒情詩的篇章”,[15]特別是其中的《雅歌》,通過借鑒《雅歌》而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創(chuàng)造出這種新的文學樣式—“牧歌體”。同魯迅一樣,沈從文也認識到傳統(tǒng)文化造成了國人民族性格的劣根性。他曾說過:“實在說來,這個民族如今就正似乎由于過去文化所拘束,故弄得那么懦弱無力的。這個民族的惡德,如自大、驕矜,以及懶惰、私心、淺見、無能,就似乎莫不因為保有了過去文化遺產(chǎn)過多所致。”[16]在他看來,以儒家為主體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在數(shù)千年的發(fā)展中,“早早地就變成爬蟲類中負甲極重的恐龍,僵死在自己完備的組織上”。[17]
沈從文把人性分為兩個層次:生活和生命。生活層次的內(nèi)容大體說來包括食與性,指人的自然本能,人處在這一層次即是“知生”。人的這種自然性在他的作品里也得到張揚,表現(xiàn)出人物真實而鮮明的個性特征。相對而言,沈從文更贊賞的是“生命”,即人性中高尚的屬于神性的內(nèi)容,像一團火焰永遠向上飛騰,永遠是美的象征,人追求此層次即是“知生存意義”。他說,“因美與‘神’近,即與‘人’遠。生命具神性,生活在人間,兩相對峙,糾紛隨來。情感可輕松高飛,翱翔天外,肉體實呆滯沉重,不離泥土”(沈從文《潛淵》)。所以,“知生”是一個需要超越的層次,而超越的方式也有兩種,或以文學表現(xiàn)“美與愛”,以實現(xiàn)生命意義,如屈原、曹植、李煜、曹雪芹,或以自己的生命活出這“愛與美”,“想在生前死后使生命發(fā)生一點特殊意義和永久價值,心性絕頂聰明,為人卻好像傻頭傻腦,歷史上的釋迦牟尼,孔子,耶穌,就是這種人”(沈從文《時間》)。
在他虛擬的都市世界里、都市中的人,尤其是作為都市文化的代表的教授、紳士和小職員們,“生活太匆忙,太雜亂,耳朵眼睛接觸聲音光色過分疲勞,加之多睡眠不足,雖儼然事事神經(jīng)異常敏感,其實除了色欲意識和個人得失以外,別的感覺官能都有點麻木不仁”,[18]而造成這一切的正是“這一個現(xiàn)代社會”。[19]在他看來,現(xiàn)代社會的“知識”、“文明”使得都市上流社會人性盡失、“閹人”林立?!都澥康奶房坍嬃硕际猩狭骷彝サ年幇?姨太太與兒子偷情,丈夫與妻子做虛偽游戲?!栋蓑E圖》則更辛辣的嘲諷了一群大學教授在兩性關(guān)系上的虛假與變態(tài)?!栋蓑E圖》寫了八位教授,都是社會上層名流,可各人“皆好像有點病”,心靈的欲望被抑制著、堵塞著,只能用一種變態(tài)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教授甲蚊帳里掛著半裸體的美女廣告畫,窗臺上放著一個紅色保腎丸瓶子,一個魚肝油瓶子,一貼頭痛膏;教授乙很情欲地拂拭從女人腳印里撿得的蚌螺殼;就連那位自認對女人有免疫力的達仕先生,也因海邊女教員的誘惑而害上了一種“很蹊蹺的病”,給熱戀的女友撒謊要推遲歸期。而表面上,他們?nèi)且桓庇械赖滦摒B(yǎng)的謙謙君子模樣。這是一種典型的都市“閹寺病”。他的都市小說讓我們看到了城市文明的虛假、腐敗,以及這種文明所養(yǎng)育的“文明人”的心態(tài)的萎縮、卑怯與可悲。人一方面,軟弱卑微,具有自我中心、自我封閉的傾向,易于受到試探和誘惑,難逃淪落的命運;另一方面,人秉有上帝的形象,具有向上帝、向他人開放的傾向。但是,不論后者力量多么強大,都無法從根本上使前者有所改變?!都澥康奶分械募澥坑屑澥康呐深^與雅興,念佛、靜坐、聽京戲、玩古畫。這多方面的雅興與一雙兒女的存在,并沒有發(fā)散他心中的郁悶,他仍不免瞞著太太去干那男女茍合之事。太太深知丈夫的稟性,于是暗中盯梢,多方查詢,終于捏住了把柄,便在家里尋釁鬧事,以消一肚子怨氣。紳士雖不曾演戲,卻有演戲的本領(lǐng),小恩小惠加一點程式化的殷勤,既平息了太太的怨恨,又消除了自身的負罪感。然而這太太也并非循規(guī)蹈矩之人,又瞞著紳士與人私通生一孩子。她也學著紳士的戲法來蒙騙紳士。紳士之家,夫妻一對,有兒有女,甚是融洽??墒窃谶@種戲劇化的情境中,大家都在演戲、在蒙騙。所以虛偽狡猾便構(gòu)成了這一對男女性格上的缺陷。然而,紳士與其太太的戲法較之《平凡的故事》里的“神秘的詩人”小波,簡直是小巫見大巫。小波不僅用欺騙的手段同時玩弄著兩個女性,而且能在有關(guān)自己桃色新聞廣為傳播之中鎮(zhèn)定自若,甚至還獲得了學校頒發(fā)的品學兼優(yōu)的獎?wù)?。即便死于性?也不能使兩個受騙的女子幡然悔悟,反而都想送一個大而美麗的花圈來悼念自己的情人。說謊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人與人的關(guān)系就毫無真誠可言了。虛偽蒙騙雖然也懾于負罪感的強大壓力,卻實際上是對負罪感的一種挑戰(zhàn)。當然這種挑戰(zhàn)并不意味著負罪感的消除,卻恰恰證明了負罪感的強大,因為蒙騙說謊,正是迫于負罪感的壓力而采取的一種以被動的方式表現(xiàn)出的強烈的攻擊傾向,其心理自卑,行為退縮,成為一種不健全的軟骨癥人格。
三
沈從文以自我生命直覺感悟到現(xiàn)代文化與人性發(fā)展的悖論這一當代社會學、文化學癥結(jié)問題。他對壓抑人性和人的自然生命力的現(xiàn)代城市文明予以揭露與批判,在很大程度上彌補了現(xiàn)代城市文明的盲點。在沈從文的都市小說里,作者從道德強化的人性種種表現(xiàn)入手,深刻展示了都市上流社會人們不過是一些表面上道貌岸然而實則滿肚子男盜女娼的性饑餓者和性變態(tài)者。紳士與太太都是高檔次的雅士淑女,夫唱婦和,一派融洽,等到水落石出,原來是同床異夢(《紳士的太太》)。八個教授自然都滿腹經(jīng)綸,儒雅正派,然而卻各有所愛。即使露出本相,也只能畫餅而已(《八駿圖》)。由性饑餓而引起的性變態(tài)正是道德規(guī)范與強化的結(jié)果。
在沈從文眼中,城市中人早就成了這種空盒子了。他們不僅生命力萎縮、道德淪喪,而且缺乏個性,缺乏創(chuàng)造性,除了物質(zhì)欲望異常發(fā)達外,情感理智一片空白。《樓居》一篇是對物質(zhì)欲追求的尖刻諷刺。母親病了,住在大上海里的一條弄堂里,整天想的是回鄉(xiāng)。作兒子的“我”雖然想送母親還鄉(xiāng),但手頭無錢,無法成行。于是便想拼命寫作換取稿費來了卻母親的心愿。然而,城市不能給人靈感,文章寫不出,于是“我”只好胡編亂造,成天說謊。這且不說,整個都市社會都在為利益鉆營著。庸醫(yī)看病,敷衍了事,只是要錢。編輯發(fā)稿,如無賄賂,莫想問津。生在這樣的城市中,人只想到的是錢,是貪欲,是物質(zhì)欲的滿足,而不是對社會、對人類的貢獻。當然更談不上創(chuàng)造性和道德感。所以,《道德與智慧》這篇小說,揭示了社會的知名賢達,雖然讀過了很多的書,見過了中外文明所成就的“秩序”和“美”,但卻無所事事,庸碌困倦,不是談銀錢和舅子的關(guān)系,就是談國事與薪水的波動。在小事情上馳騁想象,在雄辯哈哈中排遣長日。這樣的人,還有什么值得稱贊的知識和智慧?!敦槊庵壬鷤鳌纷髡哌€寫了一個面目模糊,連自己也不能描繪自己的亻免之先生。亻免之先生之不能描繪自己,是因為他本身就缺乏個性,缺乏主見,缺乏熱情,缺乏責任感。這種人,當然更談不上智慧與靈巧,只不過是一堆行尸走肉而已。所以,沈從文曾無比沉痛地說:“若從一般物質(zhì)上著眼,人類的進步便很顯然的陳列于吾人面前。但從理性方面來說,則所謂人類,現(xiàn)在活著的比一千年前活著的人究竟有何不同處,是不是一般的有了多少進步?說及時實在令人覺得極可懷疑。”[19]
沈從文對都市文化的批判的鋒芒所指是現(xiàn)代社會進程中出現(xiàn)的種種精神病象和墮落的趨勢,而非現(xiàn)代都市文明本身。沈從文所認識的都市社會的眾生相,不僅潛藏著強烈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因子,而且還受到近代西方物質(zhì)文化的影響。這兩方面畸形的雜交,便決定了城市中人權(quán)勢欲與物質(zhì)欲的膨脹。這倒不是說這兩種文化都沒有它的合理性,而是說這種結(jié)合如果在一種非健康狀態(tài)下進行,就有可能出現(xiàn)新的遺傳病。譬如,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很講究功名利祿,并把這作為人生價值的重要標準。必然會造成“諸凡事物,無不質(zhì)化,靈明日以虧蝕,旨趣流于平庸”[20]的嚴重后果。而權(quán)勢欲與物質(zhì)欲的結(jié)合,便會使人的發(fā)展為“惟客觀之物質(zhì)世界是趨,而主觀之內(nèi)面精神,乃舍置不之一省?!盵21]沈從文在《長河·題記》里對這一問題進行了深刻的闡發(fā)。沈從文青年離鄉(xiāng)之后,到1942年止,這之中曾兩次回鄉(xiāng)。這兩次回鄉(xiāng),給予沈從文的印象是:“表面上看來,事事物物自然都有了極大進步,試仔細注意注意,便見出在變化中墮落趨勢。最明顯的事,即農(nóng)村社會所保有那點正直素樸人情美,幾乎快要消失無余,代替而來的卻是近20年實際社會培養(yǎng)成功的一種唯實唯利庸俗人生觀。”[22]這兩次回鄉(xiāng)的感受對于沈從文來說無疑是非常痛苦的,但這種痛苦并沒有消解沈從文想重造民族品德的熱情,反而更堅定了他對人情美的關(guān)注。
但是,在沈從文的湘西社會里,人就是人,本我就是本我。所以,當我們帶著一整套的傳統(tǒng)的道德價值觀去衡量這些湘西社會的男男女女時,只得以一種奇異的風情民俗的簡單認識來消解價值判斷的困惑。寡婦再嫁或偷情,在傳統(tǒng)的道德觀中只能當作大逆不道的典型,然而在沈從文筆下卻別開生面。旅店中的老板娘一旦意識到自身的要求,便把這種要求付諸行動(《旅店》)。翠翠的意中人并不是爺爺心目中的天保,善良的爺爺弄不清外孫女心里究竟裝的是哪個青年后生,只希望翠翠透露一點消息。我們當驚異于這里怎么沒有實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邊城》)。可見,這里沒有我們所熟悉的道德價值觀。他們不是為角色活著,而是為自我活著。他們不承擔道德的義務(wù),卻擁有自我的權(quán)利。我們與其說這是一種獨特的風土民情,不如說是在規(guī)范性文明與個人權(quán)利的沖突中沈從文所作出的一種選擇。
沈從文雖然躋身于都市上流社會卻始終固執(zhí)地以鄉(xiāng)下人自居,因為“在都市住上10年,我還是個鄉(xiāng)下人。第一件事,我就永遠不習慣城里人所習慣的道德的愉快,倫理的愉快?!盵23]當然,沈從文并不因為作出了這種文化選擇便心安理得地用鄉(xiāng)下人的不習慣來拒絕接受一種規(guī)范性文明的影響。實際上,沈從文不可能不接受都市道德文明的影響,他理想中的湘西也不可能不經(jīng)受文明社會的種種蠱惑。因為,規(guī)范性文明較之一種野蠻的習俗總具有一種歷史進步的優(yōu)越性。所以,沈從文一面感到文明與野蠻的沖突之不可避免,這給他無限的痛苦,他說:“我愛悅的一切還是存在,它們使我靈魂安寧。我的身體卻為都市生活揪著,不能掙扎。兩面的認識給我大量的苦惱,這沖突,這不調(diào)和的生命,使我永遠同幸福分手了”;[24]一面以他所熟悉的湘西淳樸和諧的人際關(guān)系為藍本,作一種道德的努力,描繪著一種新的規(guī)范性文明。
但是,物質(zhì)文明的發(fā)展,是整個人類社會發(fā)展的必然趨勢。社會中人,都不可避免地追求一種更高水平的物質(zhì)生活。而且,沒有相應(yīng)的物質(zhì)生活作保證,精神生活也是虛幻的。然而,“這種追求財富的勞動不僅使許多人與社會格格不入,而且也喪失自我?!盵25]這一兩難的矛盾,正是20世紀人類所普遍關(guān)注的社會問題。隨著工業(yè)化和后工業(yè)化時代的到來,人們對物質(zhì)文明的高速發(fā)展而精神危機卻日益加深的現(xiàn)實愈來愈憂慮。社會把既有物質(zhì)需要又有精神需要的雙面人變成了完全受物質(zhì)欲望支配的單面人。很顯然,感受到近代物質(zhì)文明對人的情感理智侵蝕的沈從文,也企圖用寧靜和諧的鄉(xiāng)村生活來抵御人的精神理智的物化。沈從文在1930年10月2日給他大哥沈云麓信中說“我的文章是誰也打不倒的,在任何情形下,一定還可以望它價值提起來”,“將來是可以希望一本書拿五千版稅的”;[26]在1934年1月18日沈從文在回湘西的路上,寫給張兆和的信中說:“我想印個選集了,因為我看了一下自己的文章,說句公平話,我實在是比某些時下所謂作家高一籌的。我的工作行將超越一切而上,我的作品會比這些人的作品更傳得久,播得遠,我沒有辦法拒絕。”[27]1956年12月10日,他在回鄉(xiāng)途中于長沙寫信給張兆和說:“我每晚除看《三里灣》也看看《湘行散記》,覺得《湘行散記》的作者究竟還是一個會寫文章的作者。這么一只好手筆,聽他隱姓埋名,真不是個辦法。但是用什么辦法就會讓他再來舞動手中一支筆?簡直是一個謎,不太好猜??上Э上?
……”[28]信中提到“曹子建、曹雪芹,他們40多歲就死了,自己還比較幸運,年過半百,身體健壯,還能做一番事業(yè)?!边@些信說明沈從文從30年代到50年代,文藝觀是一貫不變的。
因此,沈從文將批判的目光轉(zhuǎn)向城市上流社會。他對現(xiàn)代性的“不滿”不是為了對現(xiàn)代性進行顛覆,他的目的是在精神文化層面上對“城市化”給人帶來的負面影響進行“救贖”。沈從文借“湘西文化場”帶來的精神輻射,通過最高的人性——獻出新鮮元氣、生機活潑、健康自然的人生形式,這里充滿原始神秘,交織野蠻與優(yōu)美,雜糅神性與魔性,山川秀美,如詩如畫,有著古艷動人的傳說和神話,成為詩歌小說的源泉,人性與自然契合,“把理想和生命描寫成上帝,把人道和互相幫助,描寫成取消靈魂間隔的方法。通過愛,靈魂會合并成一個偉大的統(tǒng)一體,那就是宇宙的靈魂”(金介甫(美)《沈從文筆下的中國》)。以顯示出他的終極關(guān)懷。終極關(guān)懷是文學精神價值的最大體現(xiàn),人性在本能上具有與生俱來的空缺,即在維持其生存上,本能具有非完善性。人的非完善性恰恰為人的自我完善提供了人類從事創(chuàng)造活動所需的自由的可能性。
沈虎雛在回憶父親時說:“一次母親見他獨坐藤椅上垂淚,忙問怎么回事,他指指收音機——正播放一首二胡曲,哀婉纏綿——奏完,他才說: ‘怎么會……拉得那么好……’淚水又涌出,他講不下去了。”[29]作者的感情非常豐富,在地域文化寫作選擇中,隱含著一個現(xiàn)代中國作家對現(xiàn)實困境的憂慮,對人類普遍面臨的精神危機的思考。這就使沈從文的創(chuàng)作,既有中國特色,又有世界文學的共性。沈從文在1980年12月與金介甫的談話中說:“后來我成了泛神論者,我相信自然。神不是同鬼一起存在而是同美存在。它使人感到莊嚴。所以你完全可以叫我是一個信神的人?!盵30]他一生都推崇《圣經(jīng)》,到了七八十歲仍然每天都要讀《圣經(jīng)》,甚至提出“努力來寫一本《圣經(jīng)》”的夢想。[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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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馬曉黎)
I20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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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2-6359(2011)01-0045-05
孫羽中,四川大學道教與宗教文化研究所博士(郵政編碼 6100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