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火民
古代傳抄活動對傳抄者創(chuàng)造性的抑制作用探析
董火民
古代從事傳抄活動的主體,不管他們是具有一定職位的官府角色,或是受雇于官府部門的專職從業(yè)者,抑或是為生計而視之為謀生手段的傳抄者,是社會中知識階層的一部分,知識階層是社會中具有創(chuàng)造性的階層。傳抄者從事的機械式的傳抄工作,一定程度上培養(yǎng)了他們墨守成規(guī)的思維方式,約束和限制了他們的創(chuàng)造性。
傳抄活動;傳抄者;創(chuàng)造性
我國古代的文獻資料浩如煙海,在印刷術廣泛應用之前,手工的抄寫活動,是文獻復制、傳播的主要形式。在各個社會時期,從事傳抄活動的主體——傳抄者都是社會上具有一定知識的階層,他們或是具有一定職位專事傳抄,或是為生計而為之,其共同特點是具有較高的知識基礎和文化素養(yǎng)。由于傳抄活動的職業(yè)特點和性質,培養(yǎng)了傳抄者一絲不茍、依樣畫瓢的習慣,使得他們不需要更多地關注傳抄的內容,僅是機械式的復制。這樣的職業(yè)特點,約束和限制了他們的創(chuàng)造性,進而從某種意義上也抑制了社會創(chuàng)造性的發(fā)展。
自漢至明清,歷代政府組織的抄書活動不可勝數(shù),尤其是在政府組織的大型典籍編撰抄寫活動往往雇傭大量的抄書者,這些抄書者的行為更多地具有官方色彩,以抄寫作為謀生手段乃是一部分傳抄者從事傳抄活動的動力之一。印刷術之前,書籍的復制、傳播完全靠人工抄寫,于是就出現(xiàn)了以此謀生的職業(yè),只是在不同時期其從業(yè)者的身份、稱謂不同而已。在我國古籍中,從事該類職業(yè)的人稱謂“傭書人”、“書人”、“書手”、“書工”、“群書手”,或者以職業(yè)的性質來代替,如“傭書”、“書本”、“楷書”等。另外,對于專事抄寫經書者,則稱謂“經生”,其傳抄活動稱為“寫經”。如前所述,在印刷術發(fā)明之前的時代,這些抄書人不管是具有一定社會地位,還是單純受雇于官府專事抄寫,從他們自身所賴以存在的要素看,他們事實上是一個具有一定知識以抄寫為職業(yè)的社會群體,是社會文化傳播發(fā)展的需要決定了他們存在的價值。在印刷術逐步得以推廣應用之后,手工抄寫的職業(yè)卻仍然延續(xù)下來,則是因為寫本、抄本的獨特價值的原因。
漢代成帝時,在太常寺設置“寫書之官”,職責是將整理的國家圖書進行繕寫,所以就是實際上的“傭書人”?!逗鬂h書·班超傳》記載:“家貧,常為官傭書以供養(yǎng)”。這是史籍中第一次以“傭書”出現(xiàn)的明確記錄。從這個記錄看,這些早期的傭書是政府行為?!度龂尽酚涊d,闞澤“家世農夫,至澤好學,居貧無資,常為人傭書”,說明當時以抄寫為業(yè)的不僅僅服務于政府,也有為私人服務的情況,應該說為私人服務的情形應該更多。
六朝時期,官府已開始設置專事抄書的職位?!段簳なY少游傳》載少游因傭書而知名,“性機巧,頗能畫刻”,“以傭寫書為業(yè),……后被召為中書寫書生”。除政府設有專事抄書事務的職位外,民間尤其是一些未得志的讀書人,以此為職業(yè)求得生活的來源?!对漆吆灐份d(劉宋陶貞寶)“家貧,以寫經為業(yè),一紙直價四十”。《魏書·崔光傳》載崔光“隨父徙代。家貧好學,晝耕夜誦,傭書以養(yǎng)父母”。同書《崔亮傳》載崔亮“居家貧,傭書自業(yè)”。由此可見在那個時代抄書的興盛狀況,以及官府的重視程度。
隋唐時期,隨著經濟社會的恢復和發(fā)展,官府及民間對知識的需求日漸迫切,加之造紙技術的成熟,推動了著書抄書事業(yè)的發(fā)展。如前所述,官府的抄書活動只能為政府服務,而社會上的民間對抄寫圖書的需求則難以滿足?!端鍟酚涊d“增校書郎員四十人,加置楷書郎員二十人,從九品,掌抄寫御書?!边@很明確說明了抄寫人員是具有一定官職級別的人員,并且享有一定的待遇,盡管這個職位級別稍顯卑微,但已經是具有一定社會地位的職業(yè)?!端鍟ど蚬鈧鳌份d(沈光)“家甚貧窶,父兄并以傭書為事”??梢?當時抄寫圖書甚至成了貧困文人一條求生之路。
唐朝是“寫本時代”最為鼎盛而又高度重視史學工作的時代。為了保證史書的修撰,當時曾在官方最重要的修史機構——史館配備了各種人員,“書手”即其中之一職位?!缎绿茣に囄闹尽酚涊d,“貞觀中,魏征、虞世南、顏師古繼為秘書監(jiān),請購天下書。選五品以上子孫工書者為書手,繕寫藏于內庫,以宮人掌之”。鑒于當時缺書的情況,唐政府選定專業(yè)抄書之人,命名為“書手”,專事抄書。據(jù)《舊唐書·王紹宗傳》記載,“王紹宗揚州江都人也,紹宗少勤學,遍覽經史,尤工草隸,家貧,常傭力寫佛經以自給,每月自支錢足即止,雖高價盈倍,亦即拒之?!边@些記錄反映了唐代官府對抄書及抄書者的重視。
兩宋至明清,是雕版印刷成熟至廣泛應用的時期,抄書者的官方角色逐步淡化。官府和私人的抄書活動卻一直得以保留和發(fā)展。成書于清代的《皇朝文獻通考》記載,“(乾隆)四十四年奉諭,……爾等出示諭安徽、江蘇、浙江舉貢生監(jiān)等,有精于書法愿赴內廷抄寫者,報名考試”。說明抄寫工作的從業(yè)者可以通過一定的考試,獲得從業(yè)的資格,這說明當時專事抄寫是一個職業(yè),并可以通過政府組織的考試獲得這樣的職位。清代趙魏“家貧無以為食,嘗手抄秘書數(shù)千百卷以之換米,困苦終身”。明、清是話本、通俗小說、戲曲等民間文學大發(fā)展的時期,這類作品在問世之初,政府不允許公開傳播,傳抄就成為這些文學作品傳播的重要手段,由于需求的驅動,必然會有專業(yè)從事抄寫活動的傳抄者出現(xiàn)。
傳抄活動促進了知識的傳播,推動了文化的發(fā)展,其功不可沒。但在古代,當時嚴厲的政治、文化環(huán)境,沒有給予知識分子更多的自由空間,從事傳抄活動的知識分子,其思維模式更是受到工作性質的引導,因而逐步失去創(chuàng)造性。葛兆光論及古代知識分子的生活狀態(tài)時指出:(封建專制的思想統(tǒng)治)這種思想的嚴厲統(tǒng)治到封建社會的晚期愈演愈烈。明初,把程、朱理學奉為不可侵犯的正統(tǒng)哲學,……統(tǒng)治階級以功名利祿為誘餌,把大批知識分子引入了鉆研儒家經典的死胡同,……而到明清以后,按八股文取士,以朱熹所注的四書五經為辨別是非優(yōu)劣的標準,更進一步取消了士人自由思考的余地,禁錮了知識分子的思想,……清代乾嘉學派的興起,正是這種高壓政策的產物。知識分子潛心古籍,埋頭于注疏、考據(jù),可以免卻滅門之禍。所以,造成的后果是,一旦一個時代建立了一種牢固的政治體系及文化體系,知識分子所特有的抨擊時弊以促其發(fā)展的激情就會受到約束,使得他們在主流的政治、文化體系內郁郁不得志,也就難以通過社會的正規(guī)管道抒發(fā)理想,于是“就紛紛表現(xiàn)在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文學上,于是思發(fā)為文,智轉入詩,而思緒在權力制約的情況下,逐漸走向平庸,智力也正是在這種一無所用的趨向下,逐漸轉向了詩賦的琢磨和沉思。由此,我們可以更深刻的從社會政治、文化背景之下,來理解唐詩、宋詞、元曲的興盛之由。從事傳抄活動的古代知識分子就是這種政治、文化狀態(tài)下的典型代表,他們可能更悲慘,需要通過抄寫來獲得養(yǎng)家糊口的資財。
知識階層是社會中最具有創(chuàng)造力的階層。從事傳抄活動的知識人,是古代社會知識階層的一部分,這些人為生計計,從事的是引經據(jù)典、機械式的復制工作,不可避免地約束和限制了他們的創(chuàng)造性,養(yǎng)成墨守成規(guī)的職業(yè)習慣。如前所述,正是統(tǒng)治者傳播正統(tǒng)思想的需求,產生了官府行為的傳抄行為。這樣的傳抄活動,是古代一部分有知識的士人謀生的手段。作為職業(yè)的傳抄活動,其目的就是按照“母本”的樣子進行機械復制,不能變動傳抄內容。這個過程也就更強化了傳抄者的機械復制,而不能更多地去發(fā)揮創(chuàng)造性。士是古代中國“社會的良知”,他們“作為一個承擔著文化使命的特殊階層,自始至終便在中國史上發(fā)揮著‘知識分子’的功用”,他們中的一部分人靠抄寫而謀生,這種小心翼翼、機械式的工作不可避免地深化了傳抄者的思維模式、生活模式,使之更具內向性,而失去了外向探求的激情與動力。
古代的傳抄活動也帶來諸多文獻內容簡單重復的弊病,更重要的是“培養(yǎng)了”傳抄者對知識產權的漠視。文獻重復現(xiàn)象的產生,是因為一開始就把傳抄作為了產生文獻、書籍的重要方式。南北朝是抄撰圖書的黃金時期,《文獻通考》記載:“自后漢以來,學者多抄撮舊史,自為一書”。南北朝時期,還專門設置了“抄撰學士”之官,主管抄撰工作,據(jù)《北史·庾信傳》:“(徐)子(徐)陵及(庾)信并為抄撰學士。”抄撰就是邊抄邊撰,抄撰一體,抄中有撰,撰在其中,抄書就是著書,也就是近代梁啟超所說:“善鈔書者可以成創(chuàng)作”。這也就造成很多文獻一篇、一段文字,通過編輯不同的集子,自古傳抄至今,造成簡單重復。例如,文獻中的“類書”,類書目的是準備資料、積聚資料,在為撰寫文章、臨事應對的需要方面發(fā)揮了重要作用。但后來,很多編纂者利用這種方法來編輯書籍,編輯過程中簡單照搬原來的內容,僅作簡單歸類,導致內容重復。
傳抄活動尤其是對圣賢經典的傳抄,培養(yǎng)了傳抄者借助已有的圣人之言來表達、傳遞個人的理念、思想的思維模式,并逐步形成為民族的公共習慣,從某種意義上講,約束了傳抄者的創(chuàng)造性。在科舉制度影響下,儒家經書的內容被不斷復制翻版,這又極大地限制了多元文化信息的傳播,培養(yǎng)了學者“述而不作”、善于引據(jù)經典版本的思維方式。由于這種文化傳統(tǒng)的深厚積淀,當一個異于“經典”的新思想、新觀點一出現(xiàn),就會引起周遭的基于固有觀念的反對和壓制,而鮮有客觀地分析和理性接受。姜生教授在韓吉紹博士的序中,當論及中國文化有外向進取轉為內向的緣由時,提出“文化總機體內部,對外部世界的探求欲、知識儲備及工藝能力漸為減弱,而對心性的追問、對內明境界的追求卻不斷增強?!被蛟S這也是促成封建社會后期中國人創(chuàng)造力不足、因循守舊的文化基因之一。
傳抄活動歷經千余年,經過長時間的積淀,使得傳抄者抄寫所需內容為我所用成為潛意識中理所當然的事情,不經意間培養(yǎng)了傳抄者對該文獻資料創(chuàng)造者所有權的漠視,也使得自己在潛移默化中失去了創(chuàng)造性。
在印刷術廣泛應用之前,傳抄活動是復制文獻資料的主要方式,即便是在印刷術廣泛應用之后,傳抄活動也由于其特點或者社會需求而保留了下來。傳抄活動,對知識的傳播、流傳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同時,我們也應看到這種機械式的復制活動給傳抄活動的主體——傳抄者所帶來的影響。因為傳抄的過程中,出于“依樣畫瓢”的要求,傳抄者把自己變成了純粹的復制機器,不能也不允許思考和探索問題,這就培養(yǎng)、鼓勵、縱容了他們的思維惰性。古代的傳抄者都具有一定的知識基礎和較高的文化素養(yǎng),是知識階層的組成部分,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是社會中的先進分子,本應更多地去為社會創(chuàng)造,而傳抄工作的特點,約束和限制了他們的創(chuàng)造性,培養(yǎng)了他們墨守成規(guī)、謹小慎微的思維模式,使得他們沒有人敢于提出問題,總是以古圣先賢所是為是、所非為非。從某種程度上說,傳抄活動也限制了社會創(chuàng)造性的發(fā)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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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金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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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2-6359(2011)01-0050-03
董火民,山東大學宗教、科學與社會問題研究所博士研究生,副研究員(郵政編碼 250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