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可

(中國人民公安大學(xué)，北京100038)

歐洲中世紀刑訊是如此臭名昭著，以至于人們一提到它就會想到暗無天日的中世紀刑房、地牢、釘在十字架上的罪犯和撕心裂肺的慘叫。

實際上，我們所能想到的歐洲中世紀刑訊只是冰山一角，由于資料的乏缺，中國讀者往往對此只有口口相傳的似有若無的認識。歐洲中世紀刑訊的殘酷程度、肆虐范圍以及延續(xù)時間都遠遠超乎我們的想象，其特有的刑種刑具以及刑訊造成的痛苦和肢體損害更是觸目驚心。

中世紀的歐洲是暴力和嗜血的，在這個野蠻的時期，殘酷無情的刑訊方法導(dǎo)致了刑訊的極度恐怖。對法官而言，在逼取被告人口供、弄清同案犯姓名和獲得證言時，刑訊被視為一種完全合法的手段。依據(jù)犯罪的情況和犯罪嫌疑人的社會地位，犯罪嫌疑人被施以不同的刑訊，不同國家因習(xí)俗不同也會有各自不同的刑訊方法。本文將中世紀的主要刑訊方法和刑具一一向大家介紹，以期將真實的歐洲中世紀刑訊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以防在人類進入文明法治的21世紀類似的刑訊逼供個案再度發(fā)生。

(一)機架刑

在英國，有一種酷刑叫做機架刑，其原理是通過拉伸被刑訊人的身體乃至導(dǎo)致其關(guān)節(jié)脫臼，造成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的巨大痛苦以逼取口供。這種通過拉伸身體造成痛苦的刑訊方法甚至可以追溯到古希臘。

機架，或稱刑訊架，是由特殊的長方形木架構(gòu)成的刑具。在木架的每一端都有一個滾軸，被刑訊人的腳被鐐銬銬在機架一端的滾軸上，手腕被銬在機架另一端的滾軸上。一個手柄和刺齒被固定在機架頂端的滾軸上，逐步轉(zhuǎn)動手柄，將鏈條越拉越緊，從而拉伸被刑訊人的身體。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被綁在機架的木板上，手腕和腳腕也被綁在木板上。機架兩端的滾軸轉(zhuǎn)動，將他的肢體向相反的方向拉伸，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的身體會被拉長，直至四肢脫臼。如果長時間保持這種拉伸狀態(tài)，最后被刑訊人的四肢甚至?xí)跇O度的痛苦中從手銬、腳銬中撕裂。

(二)“斯蓋維森的女兒”

“斯蓋維森女兒”是在英格蘭被發(fā)明并使用的一種刑訊器具，這種刑訊器具的設(shè)計原理和前面提到的機架刑刑具正好相反，被訊問人的身體是被強行壓縮而不是拉伸。這種刑具是亨利八世國王時期(1509—1547)倫敦塔監(jiān)獄副典獄長發(fā)明的，這個時期的倫敦塔監(jiān)獄副典獄長叫做萊昂納多·斯蓋維森。由他開始使用的這種刑具就用他的名字命名，從這個意義上說，也可以理解為這位副典獄長是這種刑具的父親，雖然這跟溫情脈脈的父女之情毫無關(guān)系。它的構(gòu)成如下:刑架是木制的，上面有一個鐵閂，鐵閂連接著一圈手銬、腳銬，這些手銬、腳銬分別銬住被刑訊人的手、腳和脖子。這種刑具迫使被刑訊者保持坐姿，將頭放到膝蓋上，它擠壓被刑訊者的身體，甚至能使血從鼻子和耳朵里流出來。

(三)拇指擰螺絲刑

拇指擰螺絲是一種常見的能夠給被刑訊者帶來強烈痛苦的刑訊方法。拇指擰螺絲刑的刑具是一種簡單的裝置，它的設(shè)計可以將插入其中的任何東西擰壓入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的手指。最典型的方法是將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的拇指(當(dāng)然也可以是其他手指或腳趾)放到這個邪惡的裝置上，然后慢慢地對手指擰壓下去。施刑時螺絲下面棘齒一樣的鐵條會被擰壓進被刑訊者的手指里，而刑訊者通過控制擰壓螺絲的深度控制刑訊的強度。拇指擰螺絲刑的傷害能力驚人，甚至可以將被刑訊者的手指骨擰壓碎。因為刑具便于攜帶而且不受場地限制，故而刑訊者對這一刑訊方法非常青睞。

(四)布勞德坤斯刑(Brodequins)

這種酷刑主要針對被刑訊者的腿部。被刑訊者以坐姿被置于一條很重的長凳上，在每條腿的內(nèi)側(cè)和外側(cè)固定著結(jié)實的窄木條，用繩子將窄木條和大腿緊緊地捆在一起，然后用木槌將楔子通過中間的木板釘入。一般情況下釘入四個楔子，在特別殘酷的刑訊中會釘入八個楔子，在后一種刑訊中腿骨有時會碎裂，這種情況并不少見。

布勞德坤斯刑用于刑訊時最常見的方法叫“烘干長襪”。使用布勞德坤斯刑前將刑具浸濕使其變大，然后將被刑訊人綁到刑具上放到火邊烤，刑具因受火烤而不斷收縮，可以給被刑訊者帶來無法忍受的巨大痛苦。

(五)長靴刑等

中世紀時，人們設(shè)計了很多對被刑訊者的腳施加巨大痛苦的刑具。這種刑訊的好處是，被刑訊者很少會死亡，最著名的當(dāng)屬“長靴刑”。西班牙長靴刑中的長靴由松軟多孔的皮子制成，將其穿在被刑訊者腳上，然后將被刑訊者綁在靠近火堆的桌子旁。行刑時將大量滾燙的開水倒在靴子上，開水會穿過長靴將被刑訊者腳上的皮肉燙掉，甚至可以將骨頭熔掉。除西班牙長靴外，還有其他幾種針對腳的酷刑，例如“腳箍”。腳箍由一對平行的鐵片組成，這對鐵片緊緊地箍住被刑訊者的雙腳，通過一套曲柄裝置來壓迫、撕裂被刑訊者腳部的肌肉，甚至壓碎腳部的骨頭。腳箍上還可以增加其他部件，比如在箍腳的平行鐵片上安裝上成百個鋒利的釘子，或者將曲柄裝置與一個鉆頭相連，以使鐵片箍緊被刑訊者的雙腳后，可以轉(zhuǎn)動曲柄用鉆頭在被刑訊者的腳背上鉆一個洞。“烤腳刑”也是一種常見的刑訊方法，即將被刑訊者的腳跟涂上豬油放在火紅的煤炭上慢慢炙烤。刑訊者用風(fēng)箱控制熱度，在問被刑訊者問題時會“仁慈”地用隔板將被刑訊者的腳和燃燒的煤隔開。刑訊者如果不滿意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的回答，就將隔板拿開，再用火焰燒灼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的腳跟?！翱灸_刑”在迫害圣殿騎士時大肆使用，圣殿騎士領(lǐng)袖杰克坤西·德·默雷就慘遭“烤腳刑”訊問，一直到他的腳被烤得只剩下骨頭，而骨頭最終居然散落在地上。

(六)水刑

在中世紀的巴黎，在很長的時間里，水刑一直被作為刑訊手段，緣于其簡便易行且危險性小。用水刑進行刑訊時，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被繩子捆在一塊由兩個平行的支架支起的木板上，用一個號角做漏斗插進他的嘴里，將約9品脫的水慢慢灌進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的肚子里，還要把他的鼻子夾上，以迫使其能將水吞咽下去。這還只是一般化的水刑，在更嚴酷的水刑中，刑訊人會將兩倍的水灌進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的肚子里。這應(yīng)該算是歐洲中世紀各種刑訊手段中最“仁慈”的一種，當(dāng)刑訊結(jié)束時如果被刑訊人的供述令人滿意，他還會被解開繩子送到廚房去暖和一下。

(七)鐵球刑

在法國的阿維尼翁(Avignon)有一種鐵球刑，一般是將被控有罪的人系住手腕吊起來，并在其每只腳上系上一只沉重的鐵球，迫使其招供。在歐洲其他地區(qū)，還有一些比較特殊的鐵球刑，比如在意大利廣泛使用的被稱為“維格利亞”(Veglia)的鐵球刑。在行刑時，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被繩子系住四肢并被水平吊起，吊起被告人四肢的繩子都要先用鉚釘鉚在墻上，唯一支撐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的是一根被削成菱形尖頭的刑柱。刑柱的尖頭從被刑訊者下方頂住其脊柱，然后再往其身上掛上沉重的鐵球。在使用威格利爾鐵球刑訊問時，經(jīng)常會有一名內(nèi)科醫(yī)生或外科醫(yī)生在場，在被刑訊者奄奄一息時摸摸其太陽穴的脈搏，以判斷他此刻是否還能承受刑訊。如果他已經(jīng)不行了，就將他放下來，用熱敷使其蘇醒，甚至還會給他一些興奮劑?？墒撬坏┗謴?fù)了一些體力，就會被重新吊起來訊問，這種刑訊可以持續(xù)6小時之久。

(八)脫臼刑

在法國有一種脫臼刑，它的刑訊方式如下:在法國奧爾良一帶，執(zhí)行脫臼刑時，將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的衣服大半剝?nèi)?，將他的雙手緊緊綁在身體后面，在雙手間的繩子上套一個環(huán)，用繩子穿過這個環(huán)將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吊起來，并且還要在這個可憐的人的腳上系上一塊重約180磅(約82公斤)的重物，然后將其吊到一定高度。在特別殘酷的脫臼刑——艾斯垂帕丁刑(estrapade)中，刑訊者將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吊起，在他的腳上系上250磅(約113公斤)的重物。然后用絞盤將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吊到天棚，然后連續(xù)幾次猛地用絞盤放下繩索將其降至地面，用這種方式使其手、臂和腿部的關(guān)節(jié)完全脫臼，產(chǎn)生難以承受的痛苦。

(十)浸水凳

有時，針對不同性別的人刑訊方式也不同。浸水凳或鴨子凳就是特別針對女性的刑訊方式。浸水凳實際是一根木桿(活動臂)吊起來的椅子。椅子被置于河邊，吊著椅子的木桿可以轉(zhuǎn)動，通過轉(zhuǎn)動可以將椅子從岸上吊到河里，并浸入水中。刑訊時，刑訊者將女犯用皮帶綁在椅子上，然后轉(zhuǎn)動木桿將女犯連同椅子浸入冰冷刺骨的水中，故稱之為“浸水凳”。浸入水中多長時間要看操縱“浸水凳”行刑的人如何決定，同時也取決于女犯被指控犯下的罪行。女犯有時可能只被浸到水中很短時間就被吊上來，有時都可能會反復(fù)被浸入水中，甚至延續(xù)整整一天的時間。

根據(jù)當(dāng)時的法律，在糾問式訴訟中，刑訊是合法的?！犊_林娜法典》第31條規(guī)定:“假如某人被懷疑對他人有損害行為，而嫌疑犯被發(fā)覺在被害人面前躲躲閃閃、形跡可疑，同時嫌疑犯又可能是犯這類罪的人時，那么就足以適用刑訊的證據(jù)。”“1670年，法國的刑事裁判王令規(guī)定滿足三個條件即可進行刑訊:(1)可判死刑的重罪案件;(2)犯罪本身確實發(fā)生;(3)存在達到半完全證據(jù)程序的重要證據(jù)”［1］。不過，讓人匪夷所思的并不是刑訊的合法化問題，因為即便是現(xiàn)在，在很多國家和地區(qū)刑訊都以半合法的狀態(tài)存在。讓人真正嘆為觀止的是有關(guān)刑訊程序的“仁慈”規(guī)定。在中世紀的歐洲，刑訊要“依法進行”，有一系列對刑訊程序的嚴格規(guī)定，以保障刑訊在“法制的軌道上進行”。比如，“法定證據(jù)制度下所要求的被告人供述是自愿的，只有自愿的口供才是具有證據(jù)能力的證據(jù)。實際上，中世紀的法學(xué)家們普遍認為通過刑訊所獲取的口供是缺乏自愿性的，因此不能直接作為證據(jù)使用。除非被告人在被刑訊后的第二天及以后能在法庭所主持的不受強制的聽證下重復(fù)以前所獲取的口供”［2］。另外，刑訊只能由法官或宗教裁判所的裁判官主持進行，要有2至3名見證人參與。刑訊時還要有醫(yī)生在場，在刑訊過程中及時檢查被告人身體情況以確定其身體狀況能否繼續(xù)接受刑訊，或在刑訊結(jié)束時及時為其治療。刑訊時，法官或裁判官不能問被告任何具有引導(dǎo)性的問題，也不能給他任何暗示，只能讓他“自愿供述”……所以，福柯認為:“那時的拷打很殘忍但不野蠻，它是一種受制約的活動，遵循著明確規(guī)定的程序。拷問的各種階段、時限、刑具、繩索的長度、重物的重量、審訊官干預(yù)的次數(shù)，所有這些在因地而異的刑律上都有詳細的規(guī)定?！保?］

以上有關(guān)刑訊程序的規(guī)定充分體現(xiàn)出“法是一門善的藝術(shù)”，就連刑訊都充滿了理性與仁慈?？墒菍ΜF(xiàn)代社會刑訊逼供稍有常識的人，會很容易質(zhì)疑以上刑訊程序的規(guī)定要么是帶有經(jīng)院主義學(xué)究氣的迂腐，要么是立法時過于天真，要么就是徹頭徹尾的偽善。

在中世紀的司法實踐中，如果被告人在刑訊時供述有罪，而在非刑訊時翻供無罪，則依照法定證據(jù)制度關(guān)于刑訊程序的規(guī)定還要對他再次刑訊，這就會陷入一個翻供→刑訊→認罪→再翻供→再刑訊→再認罪的循環(huán)，直到絕望的被告人無法承受反復(fù)的刑訊之苦，違心地承認自己在刑訊時做出的非自愿供述。如果刑訊時都有醫(yī)生在場，就不會有那么多被告人在刑訊時被活活折磨至死，特別是宗教大審查時所謂的異端分子、猶太改宗者和女巫。甚至法官不能引導(dǎo)、不能暗示的刑訊程序規(guī)定也好不到哪去。為了讓被告人認罪或達到屈打成招的目的，法官或裁判官會在刑訊時給被告人以引導(dǎo)或暗示，在劇痛下只求迅速解脫的被告人往往會據(jù)此供述。而法官或裁判官的引導(dǎo)或暗示則不一定記錄在案，事后更難查實。對被告人在這種情況下做出的供述，很多法庭或裁判所只做形式上的審查就確認其有效，有一些則根本不會進行審查，特別是對宗教異端和猶太人的案件。如果幸好遇到嚴守刑訊程序規(guī)定的法官或裁判官，真的不做任何引導(dǎo)和暗示時，被告人也許會受到更多的折磨。在極度殘忍的刑訊下，被告人只能承受著巨大的痛苦根據(jù)法官或裁判官的只言片語推測案情，然后編出一個個犯罪的過程。編得不對就要繼續(xù)受苦，直到編對為止。

這樣野蠻的刑訊方法和這樣“文明”的刑訊程序彼此呼應(yīng)，共同構(gòu)成了歐洲中世紀刑訊血淋淋的畫面。在城堡深處不見天日的地牢里，被指控者飽受人間最殘酷的折磨，沒有希望，沒有救贖。一個人被指控犯下一項罪行，就相當(dāng)于宣判他犯有這項罪行。因為很少有人能熬過泯滅人性的刑訊，堅持自己無罪。被指控者最終的結(jié)局就是屈服于刑訊的巨大痛苦，承認自己犯有指控的罪行，根據(jù)其自己的供述被法庭判決有罪。很少有人能平安地從拷問架上逃脫，除非這個人有極堅強的意志和極大的忍耐力。如果被指控者足夠天真，對司法的公正和自己的沉冤得雪抱有堅定的信心，那么等待他的就是一次又一次的反復(fù)折磨，以及最終夢想的破滅。刑訊程序自我矛盾的規(guī)定，用假仁假義包裝冰冷血腥的刑訊方法，就好像是一只披著羊皮的狼，不僅僅在肉體上對被指控者施加難以忍受的痛苦，同時在精神上，湮滅他們最后一絲被救贖的希望。

［1］陳一云.證據(jù)學(xué)［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00.30.

［2］李昌盛.法定證據(jù)制度和刑訊——兼與張有好同志商榷［J］.司法，2009，(11).

［3］米歇爾·?？?規(guī)訓(xùn)與懲罰［M］.劉北成，楊遠嬰，譯.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7.44－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