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驥,李慧玲
(重慶廣播電視大學 科研處,重慶 400052)
作為19世紀最偉大的語言學家之一,威廉。馮。洪堡特對歷史語言學和比較語言學的發(fā)展作出了巨大的貢獻。他對當時業(yè)已掌握的豐富語言材料進行了廣泛的調(diào)查和深入的研究,提出了人類語言演變過程的假說,科學地描繪出了世界語言的譜系[1]42。然而,更為重要的是,洪堡特并沒有受到歷史比較方法的局限,對語言的本質(zhì),語言與思維、民族精神的關系等具有哲學意義的問題進行了深入的思考和研究,提出了一系列具有開拓性和前瞻性的觀點,為普通語言學學科的形成奠定了學理基礎。
早在兩千多年前,古希臘的哲學家就已經(jīng)對語言的本質(zhì)問題進行了大量的、有價值的研究。柏拉圖和斯多葛派哲學家認為,語言受客觀規(guī)律的支配,語言和它所表示的事物具有同一性,“一切詞天然地代表著它們所指稱的東西”[1]7。亞里士多德認為,語言是個體思想、思維和情感的外在表現(xiàn),語言中的詞匯是個體信息的標記。中世紀時,經(jīng)院哲學家把語言看成是哲學思辨的對象,認為只要通過深入研究一種語言就可以揭示世間一切語言的普遍規(guī)則,“人類之所以能夠通過語言來認識世界,是因為這種'符號'一方面與人的心智有聯(lián)系,一方面同它代表的事物有聯(lián)系”[1]16。文藝復興時期,唯理語法學派學者認為,人類的語言由思維和理性所決定,語言是表達思想的符號,是人類理性的產(chǎn)物,語言的結(jié)構(gòu)規(guī)律本質(zhì)上和邏輯規(guī)律是一致的。
19世紀歷史比較語言學產(chǎn)生后,隨著語言標本的大量搜集,研究視野的不斷擴展和研究方法的進步,語言學家們對語言的本質(zhì)有了全新的認識。洪堡特從發(fā)生學的角度去理解語言,認為“語言就其真實的本質(zhì)來看,是某種連續(xù)的,每時每刻都在向前發(fā)展的事物”[2]56。他指出:“語言絕不是產(chǎn)品,而是一種創(chuàng)造性活動”,“是精神不斷重復的活動”[2]56。總的來說,洪堡特對語言本質(zhì)的認識有五層含義:其一,語言行為來自于人類的創(chuàng)造能力,這種語言創(chuàng)造能力是基于人類意識的一種本能。一方面,語言的生命存在于說話者的言語活動之中,“語言一旦記錄成文,便成了僵死的產(chǎn)品,而這些產(chǎn)品的存在價值,完全依賴于語言使用者的再創(chuàng)造(即閱讀、領會、理解、朗誦)”[8]42。另一方面,語言運用的手段是有限的,且“這些手段并不為講話人或聽話人獨有”[8]42,但“語言運用的結(jié)果——即'產(chǎn)品',包括說出來的話和寫出來的作品——也是無限量的”[8]42。其二,語言是“一種正在進行的活動”,因此,語言不是靜止的,不是“被動的產(chǎn)品”,而是“處在經(jīng)久不斷地變化之中,并且在言語活動中得到具體實現(xiàn),語言的生命在于講話”[8]41。洪堡特認為,“只有從不斷進行的新的活動中才能認識到每一生動的講話行為的本質(zhì),才能觀察到活語言的真實圖景”[2]57。其三,語言是一個整體,“是一種獨立自主、積極作用的力量,詞、規(guī)則和形式等只不過是科學上進行語法分析的結(jié)果,并不能表現(xiàn)出語言真正的、全部的活力”[8]42。研究者想要探尋語言的本質(zhì),必須在浩繁的話語實例中去提煉普遍的原則,從生成的角度去認識其本質(zhì),而“把語言分解為詞和規(guī)則,只不過是科學剖析得到的僵化的劣作罷了”[2]57。其四,語言和自然界的生物一樣,也會有生長衰亡的過程, “語言是一種自然的、人類的、與人本身的概念同在的功能”[3]111。但他認為,語言的死亡并不會影響人類語言的多樣性,因為“一種死語言的方法很自然地會被它所生成的一些子語言所沿用,從而使它的'精神個性'在這些新的語言中反映出來”[3]113。其五,語言的主要功能是認知,“語言不僅是表述已知真理的手段,更重要的是它是揭啟未知真理的手段”[4]29。
洪堡特把語言視為人類精神的一種創(chuàng)造性活動,指出語言自身具有獨立的發(fā)展規(guī)律,突破了前代哲學家對語言的狹隘理解,顯示了歷史比較視野下語言學家對人類語言的新認識,反映了19世紀語言學學科的自覺意識,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具體而言,洪堡特對語言本質(zhì)的思考主要有四點價值:
第一,洪堡特注意到了語言的開放性、創(chuàng)造性特征。洪堡特之前的哲學家和語言學家往往把語言視為一種被動的產(chǎn)品。古希臘“自然派”哲學家視語言為自然的產(chǎn)物,語言一旦形成,人類就無法改變。17世紀的唯理語法學派的學者則拒絕研究活的語言,仍然堅持以拉丁語研究為主,“對其他語言的研究,則往往照搬拉丁語的規(guī)則和格式”[9]37。洪堡特則根據(jù)歷史比較語言學取得的巨大成就,堅持用發(fā)生、生成和變化的觀點去看待語言,認為語言存在的價值在于語言使用者的再創(chuàng)造,認為語言是精神不斷重復的活動,對后世語言學家從社會學和人類學的角度去認識語言起到了指引性的作用。
第二,洪堡特注意到了語言和言語的區(qū)別。一般認為,最早、最明確地區(qū)分語言和言語概念的是被稱為“現(xiàn)代語言學之父”的索緒爾。其實,洪堡特很早就注意到了語言和言語的不同。他指出:“在我們習慣于稱之為語言的那一大堆散亂的詞語和規(guī)則之中,現(xiàn)實存在的只有那種通過每一次講話而產(chǎn)生的個別的東西;這種個別的東西永遠是不完整的,我們只有從不斷進行的新的活動中才能認識到每一生動的講話行為的本質(zhì),才能觀察到活語言的真實圖景。”[2]57這也就是說,個人的話語(言語)和語言是絕然不同的兩類事物:語言是產(chǎn)生言語的工具,言語是語言的產(chǎn)物;語言是抽象的,言語是具體的;語言的規(guī)則體現(xiàn)在言語活動中,言語活動必須遵守語言的規(guī)則。毫無疑問,洪堡特的觀點對索緒爾深入研究語言和言語的關系有重要的啟發(fā)作用。
第三,洪堡特注意到了人類的語言習得能力。人類是如何獲得語言能力的?人類是怎樣學習語言的?這是很多語言學家都在孜孜研究的問題。17、18世紀的哲學家和語言學家要么認為語言是 “粘附于思想 (觀念)上的符號”,要么認為語言來自于神造。洪堡特對人類語言的習得能力進行了初步的探索和思考:一方面,他看到了人的精神活動在語言能力中的重要作用,認為其是“人類精神的一種基本特性,它使說話者能夠無限地運用他們所掌握的有限的語言手段”[9]59。另一方面,人類語言習得有階段性,“兒童學講話,并不是接受詞語、嵌入記憶和用嘴唇咿呀模仿的過程,而是語言能力隨時間和練習的增長”。洪堡特的這些觀點對后來索緒爾和喬姆斯基關于語言的習得的理論有著重要的影響。
第四,洪堡特注意到了語言的層次性。以往的語言學家,通常將語言形式等同于語音形式或語法形式。洪堡特則注意到了語言的層次性,提出了語言的“內(nèi)部形式”的概念。胡明揚先生認為,“內(nèi)部形式”即是指潛藏于語言內(nèi)部的語法系統(tǒng)和語義系統(tǒng),它們?nèi)菀妆蝗藗兯鲆?但“不像外在的語言形式即語音形式那樣易變,易受異族語言的影響”[8]45,是語言學真正要研究的對象。
此外,洪堡特獨辟蹊徑,借鑒達爾文生物學的方法觀察語言,把語言視為與生物一樣的有機體,對以后語言譜系觀和語言自然主義的形成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然而,洪堡特對語言本質(zhì)的認識也有一定的局限性:第一,他過于強調(diào)語言的思維功能和認知作用,忽視了語言其他功能,尤其是交際功能,甚至認為語言出現(xiàn)后才產(chǎn)生了交際的需要。實際上,人與人的交際主要是以語言為媒介,“語言建立和維持了社會準則,其中包括語言自身的交流角色”[5]143,“語言的第一功能是充當社會的交際工具”[6]20。洪堡特“為了強調(diào)語言的思維功能的首要地位,把交際的功能放在從屬的地位,甚至顛倒過來說是語言產(chǎn)生了交際,則顯然是站不住腳的”[9]60。其二,洪堡特強調(diào)精神力量的創(chuàng)造作用,但他忽視了生產(chǎn)力水平、物質(zhì)力量、社會環(huán)境和語言環(huán)境對語言生成和習得機制的影響,“這不但削弱了語言作為科學研究的獨立對象的地位,而且也使他的語言創(chuàng)造能力論蒙上了一層神秘色彩”[8]42。
古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認為,語言是思維的表現(xiàn);唯理主義語言學家認為,“人作為有理性、有思想的動物創(chuàng)造出語言來就是為了表達思想”[10]116。洪堡特在繼承前代學者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對語言與思維的關系問題進行了革命性的闡述,提出了著名的“語言世界觀”理論。首先,他認為語言和思維具有同一性,“語言處在人與世界之間,人必須通過語言來認識世界”[8]44。也即是說,語言在某種程度上是人類認識世界、解釋世界的工具。其次,語言的差異性會引起認識的差異性。在洪堡特看來,“思維和語言是互相依賴、不可分割的東西。詞是一個一個的名稱或標簽,同時又表示著特定的東西,使這種東西在思維過程中表現(xiàn)為一種特殊的概念。只要講出一個詞,就等于決定了表達思維過程的整個語言。所以,語言的不同,引起對客觀世界的理解和解釋的不同”[1]43。洪堡特還進一步解釋說:“對于人類精神力量的發(fā)展,語言是必不可缺的;對于世界觀的形成,語言也是必不可缺的,因為,個人只有使自己的思維與他人的、集體的思維建立起清晰明確的聯(lián)系,才能形成對世界的看法?!盵2]25再次,語言對人的認識和行為具有反作用?!罢Z言世界觀”一旦形成,就會反過來對人們的行為造成約束與影響,“人從自身中造出語言,而通過同一種行為,他也把自己束縛在語言之中,每一種語言都在它所隸屬的民族周圍設下一道樊籬,一個人只有跨過另一種語言的樊籬進入其內(nèi),才可以擺脫母語樊籬的約束”[2]72。
洪堡特“語言世界觀”理論的提出顛覆了中世紀的“語言神授觀”和靜態(tài)語言觀,在語言學史上具有深遠的意義:第一,它的提出有利于我們更加準確地認識語言的本質(zhì)。傳統(tǒng)語言學認為,語言是以某種方式直接反映事物的,語言只不過是人類傳遞信息的交際工具。這種看法有很大的缺陷,文字、手語、圖畫、旗語等都可以表達思想、傳遞信息,何以人類偏偏選擇語言作為交際工具?一個人獨處的時候是不需要語言的,為何在思考問題的時候時常會喃喃自語?聾啞人不會說話,為何仍然可以用文字(書面語言)表達思想?洪堡特則闡明了語言、感知、思維三者之間的關系,認為語言是連接人類主觀世界和客觀世界的一個中介物,人必須通過語言去認識世界,這對于我們正確認識語言的本質(zhì)和語言的習得機制、人類的認識機制都有著重要的啟示。第二,它的提出有利于從認知、文化的角度去研究語言。洪堡特之前的語言學,都是從語言結(jié)構(gòu)本身去研究語言,簡單地將語言視為語音、語法、語義的組合。洪堡特強調(diào)語言不僅僅是人類表達和交際的工具,同時也是重要的認知和思維的工具,對語言和思維的關系、語言和認知的關系、語言和文化的關系等問題進行了初步的探討。在他之后,不少語言學家都對這些問題進行了深入的研究,如美國語言學家薩丕爾和沃爾夫提出了著名的“薩丕爾-沃爾夫”假說,魏斯格貝爾提出了“精神的中間世界理論”,對洪堡特的理論進行了發(fā)展和創(chuàng)新。第三,“語言世界觀”理論有利于我們正確認識世界語言的差異性。世界上的語言為什么千差萬別?世界上的語言有沒有共同的本質(zhì)?自古希臘以來,這就是語言學家們一直思考的問題。中世紀的唯理主義語言學認為,語言是絕對客觀的,所有語言的建構(gòu)規(guī)律在本質(zhì)上是完全相同的,一切語言現(xiàn)象都應該服從邏輯和理性,反對語言中的“習慣”、“活用”和“例外”。洪堡特的“語言世界觀”理論則看到了語言主觀性的一面,認為語言使用者立場、情感、知識結(jié)構(gòu)的不同會導致語言使用的不同,而從本質(zhì)上說,“語言的差異不是聲音和符號的差異,而是世界觀本身的差異”[4]29。這些觀點對于我們認識語言中的差異現(xiàn)象有重要意義。
但是,洪堡特并不認為語言可以決定思維進而決定人們的世界觀,在他看來,語言和思維是具有同一性的東西,密不可分,語言雖然是人類的一種創(chuàng)造性的活動,但這種創(chuàng)造活動卻由精神力量所決定,“在人類隱蔽的、仿佛帶有神秘色彩的發(fā)展過程中,精神力量是真正進行創(chuàng)造的原則”[2]28。也即是說,語言歸根結(jié)底還是源于人類的精神創(chuàng)造,語言仍然由精神(思維)所決定。“語言的內(nèi)部規(guī)律實際上正是語言創(chuàng)造過程中精神活動所循的軌跡,或者換另一種譬喻的說法,是語言創(chuàng)造力量用以澆鑄出語音的模型?!盵2]102
在“語言世界觀”理論的基礎上,洪堡特就語言和民族精神的關系問題進行了深入的研究。他認為:“一個民族的精神特性和語言形成這兩個方面的關系極為密切,不論我們從哪個方面入手,都可以從中推導出另一個方面?!盵2]52他甚至斷言:“民族的語言即民族的精神,民族的精神即民族的語言。”[2]414洪堡特相信語言是民族意識自覺的標志,是本民族區(qū)別于其他民族的根本特征,是民族精神的外在表現(xiàn),因為“語言的不同,引起對客觀世界的理解和解釋的不同。在一定意義上說,講不同語言的人們生活在不同的世界之中,具有不同的思維體系?!盵1]43他甚至認為,民族的生存和發(fā)展,其歷史文化的繼承與發(fā)揚,都取決于本民族的語言, “語言寧可說是從人的本性之中獨立自主地生成,而不是由人的本性隨意創(chuàng)造出來的,因此,民族的智力特性或許同樣可以被視為民族語言的作用結(jié)果。”[2]47
我們認為,洪堡特從探究語言和思維的關系出發(fā),將語言置于民族文化之中,考察語言在人們認識和改造世界中作用,具有重要的意義。他提出的“語言是民族的最大特征,民族差異主要表現(xiàn)在語言上”的觀點也有一定的價值。但是,他認為“語言是處于人的思維與客觀現(xiàn)實之間的一種特殊的中間世界,人和事物的關系完全受語言的制約”[9]64,實際上夸大了語言的作用。語言是人類認識世界和解釋世界的工具,使用不同語言的人會在對世界的認識上有一定的差異。但是,由于語言隔閡造成的這種差異并不具有本源性意義,造成人類認識差異的根本原因是經(jīng)濟基礎、上層建筑、知識結(jié)構(gòu)以及文化傳統(tǒng)的不同。換言之,我們不能把這種差異絕對化,因為民族差別是在長期的歷史發(fā)展過程中形成的,會隨著社會的發(fā)展而不斷發(fā)生變化,這種差異的產(chǎn)生、發(fā)展和消亡最終取決于社會的進步和科技的發(fā)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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