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廷虎
(復旦大學,上海 200433)
《紅樓夢華》序
宗廷虎
(復旦大學,上海 200433)
即將問世的鄒光椿《紅樓夢華》,系作者鉆研《紅樓夢》(以下簡稱《紅》)數(shù)十年的結(jié)晶。作者對《紅》情有獨鐘,癡讀、癡講 (開講座)、癡寫癡評三十年。本書下篇集中評論《紅》修辭藝術(shù)的多個方面,具有一定的系統(tǒng)性。本書上篇《歷年文論》,選題新穎獨到,既能從修辭學視角中一般人較少關(guān)注的角度切入,又能抓住與修辭學密切相關(guān)的語體學、語言學、信息論、控制論等視角切入,多有發(fā)人所未發(fā)之處。
《紅樓夢》;言語藝術(shù);華;癡
光椿學兄用快遞寄來了他多年來所寫有關(guān)《紅樓夢》評論的大部分成果,曰準備以《紅樓夢華》為書名,結(jié)集成《鄒光椿文集》第11集交付出版社出版,囑為之序。并說:他之所以將其紅學研究結(jié)晶結(jié)集問世,是采納了我?guī)啄昵暗慕ㄗh。我猛然想起:我為《鄒光椿文集》第7集所寫拙序中,確有此動議。于是無法推辭,答應勉為其難。
首先反復捉摸書名《紅樓夢華》?!叭A”是一個多義詞?!掇o海》釋“華”字時提示的以下幾個義項,似與本書有關(guān):(1)同“花”。如《詩·周南·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華?!?2)光彩、光輝。如《淮南子·地形訓》:“末有十日,其華照下地?!?3)“發(fā)生在云層上緊貼日、月周圍內(nèi)紫外紅的光環(huán)。”[1](P123)筆者以為,將本書視作在《紅樓夢》(以下簡稱《紅》)這部不朽著作影響下開放出來的鮮花,固然未嘗不可;說本書是圍繞《紅》而形成的“光彩”、“光環(huán)”,也能說得通。我認為這個書名頗為貼切,名實相符。
《紅》第一回,空空道人講到《石頭記》緣起時,有一詩為證: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紅》作者曹雪芹的“癡”,是該書問世數(shù)百年來廣大讀者所公認的,沒有無比的癡情癡意,怎能創(chuàng)作出這部偉大作品?作者影響了讀者,令人驚訝的是:幾百年來,這部杰出小說的許多忠實讀者中,涌現(xiàn)了眾多“紅樓夢癡”,癡情的表現(xiàn)可謂“五花八門”,可圈可點;愚以為光椿學兄是不少“紅樓夢癡”中比較突出的一位,而且有其獨特的個性。
光椿學兄在本書 (以下簡稱《夢華》) “自序”中說:“我之于《紅樓夢》,研時之久長,探索之情趣,領(lǐng)悟之高下,亦若墮入夢境,故將拙集取名‘紅樓夢華’?!惫P者將其注釋為:學兄對《紅》的熱愛,已到了如夢如幻,如醉如癡的地步,這本《夢華》,既是“紅樓夢癡”鉆研數(shù)十年的結(jié)晶,也是其所以成“癡”的有力見證!之所以稱光椿兄為“紅樓夢癡”,有以下事實為支撐。
第一,癡讀。幾十年中,學兄將《紅》 “反復看了十遍”①引文出自鄒光椿《紅樓夢華·自序》。,有興趣如此多地“反復”研讀,若無持久的癡迷勁,實難做到。不僅如此,諸凡探討《紅》學的書、刊,學兄也廣為閱讀。如他長期訂閱《紅樓夢學刊》,“從它創(chuàng)刊號至今百多期,每期每文必讀?!雹僬堊⒁?不僅每期必讀,而且“每文”必覽,確屬不易!與此同時,對于許多評《紅》的書,學兄也均多方設(shè)法搜來閱讀,本書上篇后一部分篇幅,即為研讀《紅》后,針對別人《紅》學評論所寫的評論。
第二,癡講。光椿兄開講《紅》歷時悠久。他自稱“1971年……我為街道文藝骨干講了一場?!雹谝某鲎脏u光椿《講紅樓》,《紅樓夢華》(上篇)。不久,又“到東郊農(nóng)民學習班講了一場?!雹佟皬?983年開始為 (福建師大)畢業(yè)班學生開《紅樓夢言語藝術(shù)》選修課,直到1992年退休”。①連講達十年!由于開課效果好,名聲在外,20世紀90年代又“曾為 (福建)省教育電視臺開講36集電視紅樓夢的講座?!雹偎闹v座,從街道辦到農(nóng)村,又從高等學府辦到了省電視臺,聽講對象也終于擴大到全省人民。新世紀里,“2008年11月,蒙老科協(xié)教委會邀請開一講座,講了‘釵黛互謙讓。”②沒有對《紅》學的深入鉆研和獨到的體會,怎敢一次又一次地到大庭廣眾中去開講《紅》學?而且講齡幾近四十年!
第三,癡寫癡評。本書所收“長長短短議曹子”和“點點滴滴說紅樓”的文章,早的寫自上一世紀80年代初,晚的寫自新世紀,其中90年代寄給《修辭學》雜志,經(jīng)嘉耀學兄和筆者之手刊發(fā)的系列文章,即有一批。當時作為最早的讀者之一,筆者至今還記憶猶新。作者對《紅》研究之后的癡寫癡評,三十年如一日,持久不衰,實堪欽佩。可見,在學兄“癡讀”、“癡講”、“癡寫癡評”孕育下開放出來的《夢華》——夢花,必定根深葉茂,不同凡響!
捧讀本書下篇《〈紅樓夢〉言語藝術(shù)》,深感有一定的系統(tǒng)性。這是作者評《紅》修辭藝術(shù)的一個鮮明特點。全篇除“緒論”外,由《紅》的“詞語藝術(shù)”、“辭格藝術(shù)”、“語體藝術(shù)”、“語法藝術(shù)”、“其他藝術(shù)”等五章組成一個有機的整體,它們兼顧了《紅》修辭技巧的各個重要方面。但在探討各章時并不平均使用力量,如“詞語藝術(shù)”重點探究俗諺語的使用技巧?!稗o格藝術(shù)”重點探討了比喻、倒辭、雙關(guān)、摹狀、警策等五個修辭格的妙用?!罢Z體藝術(shù)”則別出機杼,從雅體、俗體交相輝映、“鋪衍拗辭,媲美爭妍”等視角探討,與一般所說的語體視角有別,其所論的“欲擒故縱”、“故布疑陣”、“節(jié)節(jié)鋪衍”的手法,實際上已與篇章修辭有關(guān)。“語法藝術(shù)”也僅僅重點論述了“停筆”(話說半截咽住)、“省略”(運用破折號 “——”)等手法。
對各個領(lǐng)域?qū)嵤┑闹攸c探討法,既考慮到上述四大類的領(lǐng)域,有其全面性和系統(tǒng)性的成分,又于各領(lǐng)域里不面面俱到,突顯作者研究比較深入的一些方面,其好處是被選中的這些視角,不僅視野新穎,而且挖掘頗深,耐人回味。如對“俗諺語的藝術(shù)特點”進行論析時,專門從“音韻的和諧悅耳”處深入探究,尋找其“句中韻”、“句首押韻”、“句末押韻”、“雙迭音”等規(guī)律,令人有耳目一新之感。再如作者探討“倒辭”修辭格時,并不平均使用筆墨,除一般地交代一下有關(guān)“倒辭”的理論,如“倒辭”與“反語”的區(qū)別,“運用倒辭宜適度”外,著重剖析了鳳姐運用“倒辭”的五個特征:“諂媚討好”、“寓褒于貶”、“故作抱怨”、“任意取笑”、“當面奉承”。突出說明鳳姐這個擁有“一萬個心眼”的厲害角色是如何利用“倒辭”,巧妙地施展逢迎拍馬、阿諛奉承等卑劣手法來博得賈府太上皇——賈母歡心的。隨著倒辭多姿多彩的成功運用,一個活脫脫的八面玲瓏的鳳姐形象站在了讀者面前!光椿學兄對重點的論析,很有說服力。
細閱本書上篇《歷年文論》,最突出的一個感受是選題的獨特性。筆者以為,至少已在下列兩個方面顯示出來。一是探索人物語言時,從一般人較少關(guān)注的角度切入。先以專文探討賈寶玉的“囈語”——荒謬糊涂的言語為例,據(jù)光椿兄統(tǒng)計,賈寶玉在《紅》中發(fā)出的“囈語”,既隱蔽了其叛道神韻,又突出其怪譎性格,豐滿了“護花”形象,還創(chuàng)設(shè)了迷幻語境,延伸出多姿多態(tài)情節(jié),從而使“古今不肖無雙”的賈寶玉的形象格外鮮明,也加深了《紅》反封建主題的凸現(xiàn)。再如揭示《紅》通過景物語言的描繪,來突出林黛玉的性格特征,由這一角度切入,也很獨特。如光椿學兄拈出:《紅》五次細微描寫瀟湘館外不同的竹景,用具有特色的竹景語言,來隱示寄人籬下的顰兒的孤獨、憂傷,也展示其敢于與世抗爭,像竹子一樣寧折不彎的可貴性格。而“冷月葬花魂”的夜景刻畫,又有力地預示了顰兒凄清哀傷的歸宿。光椿兄通過深細的分析,最后得出“一切景語皆情語也”的結(jié)論,是令人信服的。對賈府中三個丫環(huán)的描繪,學兄切入的視角也各異。如寫“西洋哈巴兒”花襲人時,專門挑選第34回來集中展示這個“沒嘴葫蘆”的口語技巧。原來,在寶玉挨打后,襲人向王夫人告密及獻策時,竟然施展了“欲擒故縱”、“故布疑陣”、“節(jié)節(jié)深入”等伎倆,終于激起了王夫人的高度重視,使其“如雷轟電掣一般”,“心內(nèi)越發(fā)感愛襲人不盡?!惫獯恍滞ㄟ^層層剝筍般的分析,證明被目為“沒嘴的葫蘆”的花襲人,原來一直給人以假象,她乃是“蓋著嘴的葫蘆”,一旦打開“嘴”時,“卻可滔滔不絕地放出一個‘乾坤’來。這席話終于成了她的進身階?!雹僖某鲎脏u光椿《講紅樓》,《紅樓夢華》(上篇)。又如寫晴雯時,學兄抓住晴雯獨特的“動感性語言”來展示其火爆的性格及對寶玉的一片癡情,論析得也頗有深度。紫鵑更是一個不為人關(guān)注的“小人物”,光椿兄也慧眼獨具地拈出曹雪芹如何運用“背面傅粉”和“頰上三毫”手法來刻畫這個人物,令人印象深刻。
二是從修辭學、語體學、語言學、信息論和控制論研究等特殊視角切入,抓出的選題新穎獨到,為一般人所很少涉獵。如《從修辭學角度評判脂評本〈石頭記〉七種版本回目之優(yōu)劣》;從語體風格學角度寫《綺麗—— 〈紅樓夢〉語言的主要風格》;從語言學角度寫《融匯近代方言的寶書:〈紅樓夢〉》、《〈紅樓夢〉里有閩腔——兼論〈紅樓夢〉是近代方言研究的辭書》;從信息論、控制論角度寫《“誰解其中味”——略論〈紅樓夢〉‘情’的信息反饋美》等。由于借鑒了這些特定學科的理念,光椿兄的論析常有發(fā)人所未發(fā)之處。以后者為例,光椿兄由“情而思”、 “情而動”、 “情而傷”、 “情而癡”等不同角度, “從‘情’的施控信息來分析受控群的反饋信息美”,見解獨到。其列出的“作者與讀者的施控與反饋”的公式:“(作者美的情愫信息的施控→←讀者)美的韻趣信息的反饋”,也給人以啟迪。
綜上所述,由于學兄—— “紅樓夢癡”功力深厚,以數(shù)十載的積累,為我國紅學寶庫捧出了一盤碩果,應予熱烈祝賀!
但我還是想,以光椿學兄的揮之不去的癡情,如能于身體允許的情況下,將平時用以撰寫各種隨筆的時間省下來,集中力量加強對《紅》學修辭藝術(shù)的系統(tǒng)研究,寫成一部更為系統(tǒng)、更具特色的專著,至少有兩種不同的路子可以選擇:一是對《紅》的修辭研究在用詞、句式、辭格、篇章、語體風格等方面作比較全面、系統(tǒng)的探索,可在現(xiàn)在基礎(chǔ)上加以改造、深化。二是或以《紅》中神采各異的人物言語為綱,對主要人物和次要人物的言語藝術(shù)逐一詳細論析 (目前已寫了一部分),既突出各人獨特的言語修辭技巧,又剖析其不同的性格和風格特色,也能組成一個整體而獨具魅力。當然,說來容易做來難,以上只是姑妄言之,僅供參考。總之,筆者以為,以光椿學兄數(shù)十年鉆研《紅》學所積累下來的豐富經(jīng)驗,是可以為《紅》學探索增添更大光彩,也能把我國“紅樓夢修辭研究”推向新的高度的!
[1]辭海 [Z].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80.
A Preface to Inspirations from A Dream of Red Mansions
ZONG Ting-h(huán)u
(Fu Dan University,Shanghai 200433,China)
Zou Guangchun’s Hong Lou Meng Hua(Inspirations from A Dream of Red Mansions),which is expected to be published soon,is a great achievement after the writer’s years of study on A Dream of Red Mansions.During the last three decades,the writer has had consistent passion in reading A Dream of Red Mansions,giving lectures on it,writing down his understanding of it and commenting on it.The second section of Inspirations from a Dream of Red Mansions mainly focuses on the writer’s comments on different aspects of the rhetorical arts in A Dream of Red Mansions.While in the first section,the writer chooses unique perspectives that other researchers fail to find,concerning rhetoric and related fields like stylistics,information theory and cybernetics,which show his creative point.
A Dream of Red Mansions;art of language;inspirations,consistent passion
I207.411
A
1671-7406(2011)11-0001-04
2011-10-08
宗廷虎 (1933—),男,江蘇揚州人,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修辭學會顧問、本刊顧問,研究方向:漢語修辭學。
(責任編輯 王碧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