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朝蕾
(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山東濟南 250014)
●語言文學研究
圓境:六朝論體文結構的審美之維
楊朝蕾
(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山東濟南 250014)
圓則暢通,圓則渾融,圓則靈動。圓之境界,乃萬物精妙絕倫之境界,藝文登峰造極之境界。作為六朝散文之大宗的論體文,其結構體現出其時文士的思維方式、心理結構與美學宗尚。對圓境的追求,使六朝論體文結構具有圓通、圓融、圓活之美。
圓境;六朝;論體文;結構;審美之維
在古人看來,圓,是一切形狀中最美的。其圓滿無缺,渾然一體,往復循環(huán),運轉不居,體現了天之道?!兑住ふf》卦曰:“乾為天,為圜?!编髡?圓也?!秴问洗呵铩む鞯馈吩?“天道圜”,也即天道圓也。清代張英《聰訓齋語》卷上對圓之美有精要論述:“天體至圓,故生其中者,無一不肖其體?!蔡斓刈匀欢詧A。其方者,皆人力所為。蓋稟天之性者,無一不具天之體。萬物做到極精妙者,無有不圓。圣人之至德,古今之至文、法帖,以及一藝一術,必極圓而后登峰造極。”[1]也就是說圓之境界乃萬物精妙絕倫之境界,藝文登峰造極之境界。論,作為六朝文之大宗,其結構體現出其時文士的思維方式、心理結構與美學宗尚。對圓境的追求,使六朝論體文結構具有圓通、圓融、圓活之美。
六朝文士對圓境有深刻體認,據周波先生統(tǒng)計,劉勰在《文心雕龍》中有16篇涉及“圓”字,共18例,直接用以評詩論文的有16例[2]。劉勰在《文心雕龍·論說》中談及論體文時,特別指出“義貴圓通,辭忌枝碎”,其著眼于論所研精之理要自圓其說,滴水不漏?!段男牡颀垺と鄄谩酚衷?“首尾圓合,條貫統(tǒng)序”,此處之圓合乃就文章結構而言,圓則暢通,圓則多變。福唐李先生《論家指要》“論間架”云:“間架布置,前后證據,須要明整潔凈,卻不要似策文。策文方,論文圓;策文直,論文峻;策文易,論文險。相對句多,非格也?!盵3]陳國俊亦云:“論似卵,卵本圓,故論亦要圓,圓則有首尾?!盵3]皆從結構布局的角度談論之貴圓,圓則意味著論本身變化多端,跌宕多姿。
在古人看來,結構僅僅是文章的外表,是由文章的骨骼支撐起來的骨架,意脈才是蘊藏于文章內層的經脈。清人方東樹《昭昧詹言》曰:“章法,形骸也;脈,所以細束形骸者也。章法在外可見,脈不可見。氣脈之精妙,是為神至矣?!蓖醴蛑洞竭z書·夕堂永日緒論外編》指出:“謂之脈者,如人身之有十二脈,發(fā)于趾端,藏于肌肉之中,督任衡帶,互相為宅,縈繞周回,微動而流轉不窮,合為一人之生理?!币饷}對詩文之重要由此可見,如果意脈不通則文體板滯,毫無生氣,《文心雕龍·附會》曰:“若統(tǒng)緒失宗,辭味必亂;義脈不流,則偏枯文體?!贝颂幍摹傲x脈”即“意脈”?!段男牡颀垺ふ戮洹分杏衷?“啟行之辭,逆萌中篇之意;絕筆之言,追媵前句之旨。故能外文綺交,內義脈注,跗萼相銜,首尾一體?!盵4]可見劉勰對文章結構之首尾呼應與意脈貫通之重視。在他看來,結構與意脈互為表里,相互制約,二者缺一不可。文章主旨依靠意脈演進的連續(xù)性和邏輯性,實現其在結構各個部分中的組織力量。
對于以“宜理”為文體特征的論體文而言,文之“意”即要體悟傳達的“理”。劉師培先生指出,“嵇康之文雖長,而不失于繁冗者,由其以意為主,以文傳意耳。意思與辭采相輔而行,故讀之不至昏睡。若無新意,徒衍長篇,鮮不令人掩卷憒憒者?!盵5]嵇康之論以意新而著稱,其《養(yǎng)生論》句句出于己心,《聲無哀樂論》亦能發(fā)前人所未發(fā),《管蔡論》更以振聾發(fā)聵之音為管蔡翻案。其論不管采用何種結構類型,對問也好,論難也好,專論也罷,均層次謹嚴,以意脈潛流貫注其中,使之行所不得不行,止所不得不止,而起伏照應,承接轉換,自神明變化于其中。其《養(yǎng)生論》為《昭明文選》所收錄,楊慎評曰:“微論旨言,展析雋永,其局致尤為獨操。”[6]陳明卿曰:“不勦丹方氣決余沫,特以解悟為文,清通暢適。”[6]660前者著眼于其局致之獨特,后者著眼于其意脈之清通。余元熹評《聲無哀樂論》曰:“以無礙辯才,發(fā)聲律妙理,回旋開合,層折不窮。如游武夷三十六峰,愈轉愈妙,使人樂而忘倦”,[6]220著眼于其結構之回環(huán)曲折開合有度,鐘惺評《釋私論》曰:“旨議清通”,[6]243則兼論其意旨與意脈清晰而暢通。通過以上諸人的評論,我們不難看出嵇康之論不僅文意新穎,而且結構層折不窮,意脈貫通,氣勢斐然。在嵇康看來,論理自當以通為要,其《管蔡論》曰:“若此,三圣所用信良,周公之誅得宜,管蔡之心見理。爾乃大義得通,外內兼敘,無相伐復者;則時論亦得釋然而大解也?!盵6]248大義得通,方能令對方心服口服。嵇康的理論主張與其創(chuàng)作互相啟發(fā),皆體現了其意通文通之思想。由此可見,論之意旨、意脈與結構是相輔相成的,皆以通為要。清代詩人何紹基《與汪菊士論詩》曰:“落筆要面面圓,字字圓。所謂‘圓’者,非專講格調也,一在理,一在氣。理何以圓?文以載道,或大悖于理,或微礙于理,便于理不圓?!瓪夂我詧A?用筆如鑄元精,耿耿貫當中,直起直落可也,旁起旁落可也,千回萬折可也,一戛即止可也,氣貫其中則圓?!盵7]此乃論詩,移之論論尤為恰當。理通即圓,氣貫其中,則意脈貫通。
欲使論之意脈前后貫通,渾然成圓,需運以伏筆。唐彪在《讀書作文譜》中說:“如一篇文章中所截不止一事與一意,或此一事與一意,不能于篇首即見,而見于中幅,或見于后幅,作者恐后突然而出,嫌于無根,則于篇首預伏一二句以為張本,則中后文章皆有脈絡?!备蓪殹稌x紀總論》中靈活運用伏筆,達到伏脈千里,褒貶自現的效果。其文曰:
風俗淫僻,恥尚失所,學者以《莊》、《老》為宗,而黜《六經》;談者以虛薄為辯,而賤名儉;行身者以放濁為通,而狹節(jié)信;進仕者以茍得為貴,而鄙居正;當官者以望空為高,而笑勤恪。是以目三公以蕭杌之稱,標上議以虛談之名……其婦女莊櫛織纴,皆取成于婢仆,未嘗知女工絲枲之業(yè),中饋酒食之事也。先時而婚,任情而動,故皆不恥淫逸之過,不拘妒忌之惡。有逆于舅姑,有反易剛柔,有殺戮妾媵,有黷亂上下,父兄弗之罪也,天下莫之非也?!?/p>
故觀阮籍之行,而覺禮教崩馳之所由;察庾純、賈充之事,而見師尹之多僻??计絽侵?知將帥之不讓;思郭欽之謀,而悟戎狄之有釁?!寿Z后肆虐于六宮,韓午助亂于外內,其所由來著漸矣,豈特系一婦人之惡乎?
前文概括言晉之風俗頹敗,沒有列舉事例,伏下脈絡,之后暫且將此放下,而映帶周事比較論述晉之弊政。后文則將其未盡之意痛切言之,舉其人其事以實之,使之文脈再現,達到筆斷意連的效果。前文言婦女閨風之衰,實為后文言賈后肆虐于六宮伏案,既表現出其時民間與宮廷風氣同惡,又不將晉之衰亡系于賈后一人之上,打破儒家“哲夫成城,哲婦傾城;懿厥哲婦,為梟為鳩。婦有長吞,維厲之階。亂匪降至天,生自婦人”之觀點,達到林紓所言的“蓋一脈陰引而下,不必在求顯,東云出鱗,西云露爪,使人捫捉,亦足見文心之幻”[8]的效果。
文章結構是一種生命形式,與生命體有相似之處。關于這一點,中西學者均有論述。劉勰曾以人體比文章,將文章看成有機整體,《文心雕龍·附會》曰:“夫才童學文,宜正體制,必以情志為神明,事義為骨髓,辭采為肌膚,宮商為聲氣”。柏拉圖《斐德諾篇》專論文章之結構,“每篇文章的結構應該像一個有生命的東西,有它所特有的那種身體,有頭尾,有中段,有四肢,部分和部分、部分和全體都要各得其所,完全調和?!碧K珊·朗格則將其擴展至藝術品的結構,曰:“你愈是深入地研究藝術品的結構,你就會愈加清楚地發(fā)現藝術結構與生命結構的相似之處,這里所說的生命結構包括著從低級生物的生命結構到人類情感和人類本性這樣一些高級復雜的生命結構(情感和人性正是那些最高級的藝術所傳達的意義)。正是由于這兩種結構之間的相似性,才使得一幅畫,一支歌或一首詩與一件普通的事物區(qū)別開來——使它們看上去像是一種生命形式……?!盵9]他們均強調了文章結構的整體性與不可割裂性。論之結構是一個有機整體,意脈的流動決定于意之變化,結構之形成又順意脈之流動,或伏,或應,或斷,或續(xù)。六朝論作更多自然天成,較少人為雕琢,有生氣有活力,因此更具自然渾融之美。
所謂自然,指順天性而行,不去刻意雕琢。張耒在《賀方回樂府序》中說:“文章之于人,有滿心而發(fā),肆口而成,不待思慮而工,不待雕琢而麗者,皆天理之自然,而情性之道也。”[10]李贄《焚書·讀律膚說》曰:“所謂自然者,非有意味自然而遂以為自然也。若有意為自然,則與矯強何異。故自然之道,未易言也?!盵11]正始玄學的代表人物何晏,其論辯被時人劉玢稱為“清若金水,郁若山林”[12],其自然之美感由此可見。其《無名論》曰:
為民所譽,則有名者也;無譽,無名者也。若夫圣人,名無名,譽無譽,謂無名為道,無譽為大。則夫無名者,可以言有名矣,無譽者,可以言有譽矣。然與夫可譽可名者,豈同用哉?此比于無所有,故皆有所有矣。而于有所有之中,當與無所有相從,而與夫有所有者不同。同類無遠而相應,異類無近而不相違。譬如陰中之陽,陽中之陰,各以物類自相求從。夏日為陽,而夕夜遠與冬日共為陰;冬日為陰,而朝晝遠與夏日同為陽,皆異于近而同于遠也。詳此異同者,而后無名之論可知矣。
文章以明理達意為準繩,不呈才,不顯學,全用素樸之詞,對偶亦不工整精致,無雕琢之跡,讀來甚為順暢,心氣平和,從容不迫,自有一種簡約朗暢、質樸疏宕之美。給人一種“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之感,同專事藻飾,過重詞彩之風迥異。
六朝論作雖多,但論述論之創(chuàng)作手法者則不多。即使如論壇巨子嵇康,亦無專門論述論的文章。劉師培先生稱之為“蓋嵇叔夜開論理之先,以能自創(chuàng)新意為尚,篇中反正相間,主賓互應,無論何種之理,皆能曲暢旁達?!盵5]140就書法而言,魏晉人尚韻,所謂“韻”即作品之“意”,即筆墨天成,是超然于有限物質形式的作品內在精神,同時,這個精神又導源于人。因此,所謂的“韻”,從更本質的角度看就是魏晉文人“俯仰自得,游心太玄”的超然心態(tài)、風度的自然流露。文風與書風同樣反映了其時人的審美風尚,所以,從此角度言,六朝論作之自然風味亦以“韻”為主。韻自天成,非刻意可為。
唐宋以降,文章重“法”,對論之創(chuàng)作有深入研究,《論學繩尺》中有專門的“論決”,對論之結構有面面俱到的論述。如呂祖謙曰:“看論須先看立意,然后看過接處。論題若玩熟,當別立新意說,作論要首尾相應,及過處有血脈。論不要似義,方要活法圓轉,論之段片或多,必須一開一合,方有收拾?!睔W陽起鳴有關論頭、論項、論心、論腹、論腰、論尾的論述,陳傅良對論之認題、立意、造語、破題、原題、講題、使證、結尾的闡述,等等,諸如此類,可謂周備。然而,與六朝論相比,宋代科舉之策論更多人為雕琢之氣,在這些穩(wěn)妥的寫作規(guī)范的指導下進行的論體文創(chuàng)作,反而禁錮了作者的思維,使本為表現才識、展示思想之最佳載體的論成為謀取晉身之階的科舉工具,因此其氣格與精神也就下了。宋代論之大家蘇軾,其杰作自然為那些“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的論作。
圓則渾融,郭紹虞《詩品集解》云:“何謂‘渾’,全也,渾成自然也?!标惿啤稈惺略挕吩?“桓溫見八陣圖,曰:‘此常山蛇勢也。擊其首則尾應,擊其尾則首應,擊其中則首尾俱應。’予謂此非特兵法,亦文章法也。文章亦應婉轉回復,首尾俱應,乃為盡善?!盵13]文章首尾呼應,上下勾連,層層照應,擊其首則尾應,擊其尾則首應,擊其中則首尾俱應,起訖為一,生氣流貫,就構成渾然一體的圓融之境。宋代吳鎰言“論體有七:……五,結上生下,其勢如貫珠;六,首尾相應,其勢如擊蛇”[3]方東樹《昭昧詹言》曰:“譬名手作畫,無不交代蹊徑道路明白者。然既要清楚交代,又不許挨順平鋪直敘,騃蹇冗絮緩弱。漢魏人大抵皆草蛇灰線,神化不測,不令人見。茍尋繹而通之,無不血脈貫注,生氣天成如鑄,不容毫分移動。昔人譬之無縫天衣。又曰:‘美人細意熨貼平,裁縫滅盡針線跡?!朔墙饬浨貪h人文法,不能悟入?!逼制瘕埛Q陸機《五等論》曰:“駢儷體難不在詳贍,而在縱控。難更不在縱控,而在渾成。讀此文,逐節(jié)看其縱控,全體看其渾成?!蔽恼抡撌隽宋宓戎频臍v史淵源、重要作用、利弊得失。秦漢或廢五等封侯,或封侯而不遵古制,造成嚴重后果,通過周漢歷史之對比,五等制與郡守制之對比,再上升到人情、事理、體制之理,論五等諸侯之是,牧守郡縣之非,文章波瀾起伏而不散漫。黃侃先生認為“此文運思命筆,至為綿密,而氣體仍不失純厚,蓋得力于《國語》”,道出此文渾然一體,議論明快,運思縝密的特點。
圓則轉,轉則活。韓康伯曰:“圓者,運轉不窮。”《文心雕龍·定勢》:“圓者規(guī)體,其勢也自轉;方者矩形,其勢也自安?!惫湃送瞥缥恼轮Y構要圓活婉曲、抑揚變化,謝枋得在《文章軌范》中指出:“議論精明而斷制,文勢圓活而婉曲,有抑揚、有頓挫、有擒縱,場屋程文論,當用此樣文法?!庇衷?“凡議論好事須要一段反說,不好事須要一段好說,如此則文勢亦圓活,義理亦精微,意味亦悠長?!盵14]此處講的是如何使文勢圓活,實際上蘊含著論者對圓活之美的欣賞與自覺追求。
圓活首先表現為一種動態(tài)的過程之美。六朝論體文之結構雖可分為問對型、論難型與論證型,但其均展現了著作者思維的展開過程,“任何結構如果包容著生命投入,都不應該視為凝止的,而應該是帶動態(tài)性的。尋找‘結構’一詞在詞源上的動詞性,實際上乃是尋找結構的生命過程和生命形態(tài)?!盵15]問對型論體文與論辯型論體文最易展現思維過程。著名哲學家、美學家柏拉圖的著作除《申辯篇》外,都是用對話體寫成的。朱光潛在談到這一問題時,說:“在柏拉圖手里,對話體運用得特別靈活,向來不從抽象概念出發(fā)而從具體事例出發(fā),生動鮮明,以淺喻深,由近及遠,去偽存真,層層深入,使人不但看到思想的最后成就或結論,而且看到活的思想的辯證發(fā)展過程?!盵16]此處談的雖是柏拉圖的對話體,卻道出了對話體或問答體的優(yōu)勢所在,即能展示出思維發(fā)展的過程。嵇康的《聲無哀樂論》以秦客與東野主人的對話而展開,展現出二者探討音樂問題的整個過程,這本身就體現出“結構”的過程性與動態(tài)性。東野主人的音樂修為甚高,這是毋庸置疑的,而能與之對話的秦客,其音樂修為亦與之相稱。二者的探討主要圍繞音樂的本體與本質、音樂鑒賞中的聲、情關系、音樂的功能等問題順次展開,層層深入,其反復辯難的核心問題在于聲與情的關系上。然而,對這一問題的討論并沒有隨著《聲無哀樂論》的結束而結束,在戴明揚校注的《嵇康集校注》中收入了黃道周與曹宗璠對此問題的質疑。黃道周曰:“聲猶臭矣。聲之有哀樂,猶臭之有甘苦。臭不無甘苦,何言聲遂無哀樂也。夫味以甘苦為主,然而中苦者不甘。聲以哀樂為主,然而中哀者不樂?!盵6]225之后引述嵇康觀點,逐一進行批駁。曹宗璠曰:“嵇氏著《聲無哀樂論》,其言甚辨,能逆折難者之喙。而義有未全,終未厭余心也。請循其本:‘吹萬不同,使其自已。咸其自取,怒者其誰耶?’此嵇氏所宗也?!盵6]230由此可見其論辯過程的開放性,同代可辯,異代亦可辯。隨著對話的展開,其思維過程得以展現。盡管有時候對話方的意見存在分歧甚至尖銳對立,其對話的過程未必走向一致,但卻可以發(fā)現他們的觀點中各有合理的一面,彼此之間也并非毫無關聯,實際上對話的過程展現出的是一種互補的格局。這也是問對型與論難型論體文結構所特有的優(yōu)勢,使讀者對討論的問題獲得的不是結論,而是思維展開的過程,在意見紛呈中構成互補的契機,從而對這一問題有更加完整、全面和公正的了解,甚至可以順其勢而續(xù)之,繼續(xù)探討與論辯。論證型論體文雖沒有以對話的形式出現,卻也在展示自己的思維過程,由已知到未知的推論,由已知到已知的闡釋,均需采用各種論證方法對其進行論證,論證的過程即是思維的展示過程。
其次,圓活還表現為一種變化之美。圓則多動,動則多變。圓轉靈動,變化萬千。《文心雕龍·通變》曰:“文律運周,日新其業(yè)。變則其久,通則不乏?!笔捵语@《南齊書·文學傳論》曰:“習玩為理,事久則瀆,在乎文章,彌患凡舊,若無新變,不能代雄。”呂本中《夏均夫集序》曰:“學詩當識活法。所謂活法者,規(guī)矩備具,而能出于規(guī)矩之外;變化不測,而亦不背于規(guī)矩也。是道也,蓋有定法而無定法,無定法而有定法。知是者,則可以與語活法矣。謝玄暉有言:‘好詩流轉圓美如彈丸?!苏婊罘ㄒ病!盵17]文章體制形式的變化是必然的,文體的創(chuàng)新發(fā)展是必然的。明代李東陽《麓堂詩話》曰“律詩起承轉合不為無法,但不可泥,泥于法而為之,則撐拄對待,四方八角,無圓活生動之意。”也就是說作律詩不可局限于起承轉合的結構,拘泥于此則失之圓活生動。作詩如此,作論亦如此,“變”是保持文學生命力的不二法門。誠如楊義先生所言,“靈性乃是創(chuàng)作結構‘活法’的精神樞紐,它提供點醒和超越固有法則的心理契機。作為作者對敘事作品的生命投入,靈性包含著他體驗和感覺世界的獨特方式,他的審美個性和創(chuàng)造精神?!罘ā?在于不受傳統(tǒng)惰性所拘而投入生命精華,于同中見異,定式處知變通,組合時別出機杼。作者通過活用結構,把自己生命轉化為敘事生命,這是‘活法’的本義所在?!盵15]112此處所言雖為敘事性作品之結構“活法”,但對論體文結構亦有啟發(fā)意義。六朝論家在作論時往往不拘泥于一種結構類型,而對各種類型自由運用,且常常兩種或三者結構類型相結合,如慧遠的《沙門不敬王者論》,其《在家一》《出家二》運用的是闡述體論證結構,提出論點然后進行闡述,《求宗不順化三》《體極不兼應四》《形盡神不滅五》均為對問體,有問有對,就整篇而觀,則為分論體。再如僧肇的《涅槃無名論》通篇運用對問體,但又分成“九折十演”,串聯成篇,又可看出分論體。除了分論體與其他體式結合使用,亦有論證體與對問體想結合者,如江統(tǒng)《徙戎論》、宗炳《明佛論》均為先論證自己的觀點,然后以對問的方式進行答疑。由此可見,魏晉南北朝論體的結構是靈活多變的,將其分為幾種類型,是為了從結構中探究其時文士的思維結構與文體的結構意味。
論體文結構本身更為內在地包含著作者對世界意義的理解,“結構之所以能夠被攜帶著作者靈性的內容進行活性處理,全然在于結構本身就是一個具有巨大的文化意義可容量和隱喻功能的構成”。[15]114問對型與論難型論體文之所以在六朝更加興盛,很重要的一點就是其時文士對平等對話精神的自覺追求,因此這種結構類型就內化為其文化哲學的模式化展示物。漢代以來,人們頭腦中的“唯我獨尊”“大一統(tǒng)”“定于一尊”等觀念實際上是阻礙對話精神產生的。而六朝儒學獨尊局面的打破,使人們的思維從經學禁錮下解放出來,才萌生了對平等對話精神的渴望,表現在論體文結構上就是問對體的大量涌現。在各種論難型文章中,如果能以對話精神進行觀照,則不難發(fā)現其在互相論難、攻訐、排斥、勢不兩立中所蘊含的互補的契機。
清代許奉恩《文品》有“圓轉”一品,曰:“舟行九嶷,逐水看山。擢捩委宛,緣曲循灣。層冰馳榖,平坂跳丸。風摶柳絮,露走荷盤。轆轤無滯,妙捷轉環(huán)。蚌珠孕月,八面團團。”[18]以詩意的語言對“圓轉”之美進行描繪,六朝論體文結構之圓轉亦與此有相通之處。清況周頤《蕙風詞話》卷一云:“詞中轉折宜圓。筆圓,下乘也。意圓,中乘也。神圓,上乘也。”對六朝論體文而言,筆圓,意圓,神圓相融合,方能達到圓通、圓融、圓活的圓美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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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206.2
A
1008-2603(2011)06-0093-05
2011-09-10
國家社科基金項目(項目編號:07BZW023)。
楊朝蕾,女,山東師范大學古代文學專業(yè)博士研究生。
(責任編輯:王 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