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有才
(河南工程學院圖書館,河南 鄭州451191)
孔子十分重視人的現(xiàn)世生活,提出了為人處世的四種境界。
子曰:“可與共學,未可與適道;可與適道,未可與立;可與立,未可與權?!保?]論語·子罕95
朱熹解釋說:“可與者,言其可與共為此事也。程子曰:‘可與共學,知所以求之也??膳c適道,知所往也??膳c立者,篤志固執(zhí)而不變也。權,秤錘也,所以稱物而知輕重者也。可與權,謂能權輕重,使合義也?!保?]116“權”就是秤錘,是用來稱量物體而了解它的輕重的。“可與權”就是能夠衡量輕重、權衡利弊,使之符合“義”的原則。在這段話中,涵具了四種境界:第一種境界是“可與共學”,知道為什么學習,明確學習目的,確定奮斗目標,樹立遠大理想、志向;第二種境界是“可與適道”,知道所要去的地方,所要達到的目標是“足以明善”,通過努力向善、向“道”,“止于至善”;第三種境界是“可與立”,篤定志向、信“道”固執(zhí)而不變,守死善道;第四種境界是“可與權”,能夠根據(jù)具體條件,采取適宜恰當?shù)拇胧饬枯p重、權衡利弊,所思所行符合“義”之原則。四種境界依次遞進,“權”是最高境界。
四種境界都與人的年齡、學識、修養(yǎng)密切相關。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保?]論語·為政12
張載把這兩段話聯(lián)系起來加以詮釋:“志學然后可與適道,強禮然后可與立,不惑然后可與權?!保?](《正蒙·中正》29)他進一步闡釋了孔子提出的為人處世的四種境界:志學、適道、立禮、行權。他明確指出,提升人生境界,必須經(jīng)歷時光的洗禮、閱歷的磨煉,學識的擴充、品德的修煉,涵養(yǎng)的蓄積、修養(yǎng)的提升,實踐的歷練、躬耕力行,方能有所作為。
孔子十分重視學習。他說:“我非生而知之者。”[1]論語·述而72既然不是生而知之,那么就是學而知之。他認為自己是十分好學的人,“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也”[1]論語·公冶長53,并且很早就樹立了向學的目標,“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何謂“志”?“心之所之之謂。”[2]94心所向往達到的地方稱為“志”,也就是理想、志向。那么,孔子的理想和志向是什么呢?他說:“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保?]論語·述而67“志于學”與“志于道”的意思是一致的。在孔子看來,學者首先應明確學習的目的,樹立正確的目標,把求“道”作為自己的理想、志向,而“道”就是人倫日用之間所當行者,是“人路”,走人應當走的路才是正道。只有樹立了這樣的目標,確立了這樣的理想、志向,人的日常行為才不會偏離正道,人才不會誤入歧途?!暗隆笔堑谩暗馈?,得“道”之后,守道堅執(zhí)而不失,始終如一,加之日新之功,此“道”愈明?!叭省笔侨松罡叩漠斎粶蕜t,“仁者愛人”是道的內在要求,人們通過存心養(yǎng)性,“無終食之間違仁”,則愛人之心充實,私欲盡去而仁愛之德全備,達到德盛仁熟,無往而非天理。“藝”乃禮、樂之文,是仁之具,射、御、書、數(shù)之法,乃日用之間不可或缺,六藝之中涵具“道”,能在人倫日用之間發(fā)明此道,涵養(yǎng)此理,則心無所放,道無所失。因此,只有追求“道”,根據(jù)“德”,依靠“仁”,游刃于禮、樂、射、御、書、數(shù)之中和人倫日用之間,時時明白此理,處處發(fā)明此道,才能守道堅執(zhí)而不失。
孔子認為,在他的學生中,顏回是最為好學之人?!坝蓄伝卣吆脤W,不遷怒,不貳過?!保?]論語·雍也55顏回好學已經(jīng)達到了極高的境界?!百t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保?]論語·雍也59顏回為了“學道”,能夠住在極其簡陋的巷子里,有粗茶淡飯和一瓢涼水就足夠了!一般人受不了那種貧窮,但是顏回卻能從中獲得“求道”之樂!這種快樂來自何處?不是獲得了不義之財,不是一夜暴富,不是一步登天,而是“志學”、“求道”的快樂!所謂“朝聞道,夕死可矣!”[1]論語·里仁37
不學則不能明其道,甚至會導致種種弊端??鬃诱f:
好仁不好學,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學,其蔽也蕩;好信不好學,其蔽也賊;好直不好學,其蔽也絞;好勇不好學,其蔽也亂;好剛不好學,其蔽也狂。[1]論語·陽貨184
如果僅僅喜愛“仁”、“智”、“信”、“直”、“勇”、“剛”這些品德,甚至具備這些品德,卻“不好學”,就容易被人愚弄,放蕩而無基礎,被人利用而害了自己,說話尖刻刺人,搗亂闖禍,膽大妄為。那么,究竟學些什么呢?
陳亢問于伯魚曰:“子亦有異聞乎?”
對曰:“未也。嘗獨立,鯉趨而過庭。曰:‘學詩乎?’對曰:‘未也?!粚W詩,無以言。’鯉退而學詩。他日,又獨立,鯉趨而過庭。曰:‘學禮乎?’對曰:‘未也。’‘不學禮,無以立?!幫硕鴮W禮。聞斯二者?!保?]論語·季氏178
“詩”是說話的依據(jù),“禮”是立足社會的依據(jù)。不學“詩”,就不能談吐優(yōu)雅、說話得體、表達準確,說話就會喪失原則和依據(jù);不學“禮”,就不能正確處理人際關系,就不能在社會上立足,就失去了立足社會的依靠和根基。《詩》、《禮》是儒家的經(jīng)典,蘊含著儒家之“道”,是學習的主要內容。
通過學習儒家經(jīng)典,習練六藝,掌握儒家之“道”。那么,孔子所講的“道”究竟是什么呢?孔子與子貢、曾參的對話都談到了這個問題。
子曰:“賜也,女以予為多學而識之者與?”對曰:“然,非與?”曰:“非也,予一以貫之?!保?]論語·衛(wèi)靈公161
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痹釉?“唯?!?/p>
子出,門人問曰:“何謂也?”曾子曰:
“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保?]論語·里仁39
根據(jù)楊伯峻的解釋,子貢他們所重視的是孔子的博學多才,因此,認為孔子是“多學而識之”,而孔子自己所重視的,則在于他有一條“一以貫之”之“道”。這條“一以貫之”之“道”,曾子說得十分明確:“忠恕而已?!碑斪迂晢柨鬃?“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乎?”他的回答更加簡單明了:
“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保?]論語·衛(wèi)靈公166
“恕”,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不以己之所惡施于人,簡單易行,人人都可以做到,而且是可以終身奉行的。什么是“忠”?楊伯峻在注“恕”的時候說:“‘忠’是有積極意義的道德,未必每個人都有條件實行?!摇恰河⒍⑷耍河_而達人’?!保?]167這是符合孔子原意的。
子曰:“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保?]論語·雍也65
“忠”是仁的另一方面內涵,是就“仁”的積極意義而言的?!凹河⒍⑷?,己欲達而達人?!弊约呵罅ⅲ谷艘嗔?自己求達,使人亦達。簡言之,便是成己成人,盡己之力以助人?!八 笔蔷推湎麡O意義而言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焙现遗c恕,就是仁。因此,在曾子看來,孔子所倡導的“一以貫之”之“道”,就是“忠恕之道”。不論是“忠”還是“恕”,就其本質而言,都是“愛人”。“樊遲問仁。子曰:‘愛人。’”[1]論語·顏淵131“愛人”是仁的根本要求,是忠、恕的基本內涵?!爸宜≈馈币簿褪恰叭省钡?。
子曰:“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顏淵曰:“請問其目?!弊釉?“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保?]論語·顏淵123
“仁”就是“克己復禮”,它有兩方面的要求:一是內在的“克己”,克服、抑制自己的內心欲望;二是外在的“復禮”,外在行為符合“禮”的要求。實行仁德,必自約以禮?!翱思簭投Y”便是以禮自律,自約其身,使合于禮,視聽言動,莫不循禮,循禮而行,方能克己?!澳芙∑?,由近及遠,推己及人,從而自立立人,成己成人?!翱思骸笔莾仍诘男摒B(yǎng),要求人們滿懷愛人之心,體現(xiàn)“復禮”的內容;“復禮”是外在的規(guī)范,要求人們遵從禮節(jié)儀式,是“克己”的外在表現(xiàn)形式。能夠做到“克己”與“復禮”的統(tǒng)一,內心充滿愛人之心,外在行為符合“禮”的要求,就是“仁人”。
“克己”與“復禮”作為“仁”的基本要求,各有側重:“克己”是內在修養(yǎng)的提升,在于內心的自覺;“復禮”是遵循外在的行為規(guī)范,在于外在的約束。二者相比,“克己”更為重要。內在修養(yǎng)的提升也就是內心自覺的過程。如果人們通過“克己”,達到內心自覺,心中固守仁德,貫徹忠恕之道,就會自覺防范和抵制外在的非禮行為。而禮作為行為規(guī)范,僅僅是一種外在的形式,這種形式在一定條件下,難免與內心持守的仁德、忠恕之道發(fā)生矛盾,所以,只有突破禮的限制,才能真正固守仁德,貫徹一貫之道。
總之,“志學”就是要樹立正確的目標,追求“一以貫之”的“忠恕之道”,學習儒家的倫理道德規(guī)范,游刃于禮、樂、射、御、書、數(shù)六藝之中,弘揚“仁者愛人”精神,抑制內心的欲望,提升道德修養(yǎng),從而使內心充滿仁的自覺,外在行為符合禮的規(guī)范。
“適道”,“知所往也”。所要去的地方、所要達到的目標在哪里呢?“學足以明善”,學習只有達到足以明白“善”的程度才稱得上“適道”,也就是大學之道所強調的“止于至善”。在孔子看來,最高的“善”就是“仁”?!叭省钡谋局际羌河⒍⑷耍河_而達人。它包含三個方面內容:一是忠恕,二是克己復禮,三是力行。忠恕是由內心推己及人,克己復禮則是以社會行為規(guī)范約束自己,忠恕與克己復禮皆以力行為本??思簭投Y亦正是行忠恕之道,對人盡禮,也便是盡忠盡恕。[4]300可見,“仁”作為根本原則,貫穿于忠恕、克己復禮、力行三者始終,其基本表現(xiàn)就是“愛人”,不論是“忠恕”,還是“克己復禮”,都要求人們內心充滿愛,力行中付出愛。其實,“愛人”本身就是除惡、行善。行善并非一件易事,僅僅有善良的愿望未必就能推行仁德、善道,最終取得善的結果,善心辦壞事的現(xiàn)象也不在少數(shù)。因此,加強自身的修養(yǎng),提升人的精神境界尤其重要。只有修養(yǎng)達到一定境界,心中有“仁”的自覺,才能真正“適道”。否則,不僅不能“適道”,反而會有損于道。所以說“可與共學,未可與適道”,即使共同學習,有相同的目標,也不是人人都能達到目標。為了實現(xiàn)仁德、善道,“止于至善”,就必須“克己”、“修己”?!翱思骸?、“修己”就是要從我做起,身體力行,由近及遠,推己及人。
子路問君子。子曰:“修己以敬?!?/p>
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p>
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堯舜其猶病諸?”[1]論語·憲問159
在這段話中,孔子由低到高論證了君子進德修業(yè)或者說“適道”的三個層面:第一個層面是“修己以敬”,即通過自身修養(yǎng)對人對事無不態(tài)度恭謹、行為端正;第二個層面是“修己以安人”,即通過自身的繼續(xù)修養(yǎng)進而使周圍的人無不安樂;第三個層面是“修己以安百姓”,即通過自身更高的修養(yǎng)最終使廣大百姓無不安樂。到了第三個層面,實際上已經(jīng)和“博施于民而能濟眾”的圣人相去不遠了,所以說“堯舜其猶病諸”?三個層面體現(xiàn)了一個共同的努力方向和奮斗目標,著眼于君子對“國家”、對社會、對人民所承擔的責任和所作的貢獻。“敬”體現(xiàn)了君子對所事奉的人的責任和貢獻,“安人”體現(xiàn)了君子對自己的社會層屬的責任和貢獻,“安百姓”體現(xiàn)了君子對社會上所有應該救助的人的責任和貢獻。這三項任務一項比一項艱巨,由此作出的貢獻也一次比一次更重大。但是,所有的這一切能夠實現(xiàn),與君子的修養(yǎng)是分不開的。只有堅持不懈地加強自身修養(yǎng),才能不斷地提高自己的品德和能力,這是君子能夠承擔責任和作出貢獻的前提。因此,孔子在談到“敬”、“安人”、“安百姓”三項責任和貢獻之前均冠以“修己”二字,這表明君子是一個努力提高自身修養(yǎng)以求在更高層次上、更廣范圍內、更高水平上對“國家”、社會和人民承擔責任和作出貢獻的人。不加強自身修養(yǎng),不承擔責任,不作出貢獻,何以稱得上君子?
貫徹仁德、善道,不僅在于修養(yǎng)的提高,更在于力行。“忠恕之道”、“克己復禮”的實現(xiàn),有賴于實踐中力行??鬃訚M懷豪情,畢生為實踐自己的“道”而奔波,雖屢屢受挫,仍力行不怠。他說:“茍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保?]論語·子路137如果讓他來主持國家政事,一年便差不多了,三年便會很有成績。他是怎樣來治理國家的呢?“必也正名乎!”[1]論語·子路133通過“正名”,達到“名正”、“言順”、“事成”、“禮樂興”、“刑罰中”、“百姓安”的目的,從而建成“庶”、“富”、“教”的理想社會。
子適衛(wèi),冉有仆。子曰:“庶矣哉!”
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
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1]論語·子路136-137
在這里,孔子描繪了理想社會的基本特征:“庶”,人口稠密;“富”,生活富裕;“教”,教育發(fā)達。這三個方面缺一不可,試想:一個人口稀少、生活貧窮、教育落后的社會是何等悲慘!人口稠密、生活富裕、教育發(fā)達的文明社會不是自發(fā)實現(xiàn)的,要靠大家的共同努力方能實現(xiàn)。如果僅僅確立求“道”目標,不能躬耕親歷,身體力行,脫離實際而“適道”,那么“道”就只能是空中樓閣??鬃訉@種脫離實際的做法嗤之以鼻。
子曰:“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1]論語·子路135熟讀《詩經(jīng)》三百篇,政治任務辦不通;出使外國又不能獨立地談判酬酢;讀得再多,又有什么用處呢?因此,孔子主張通過修養(yǎng)自身,嚴肅認真地對待工作,把學到的“道”付諸實施。
總之,孔子認為,“志學”是為了“適道”,不僅需要樹立求道的理想和目標,還要身體力行,把“道”與實際生活相結合,解決實際問題。通過志學、修己,完善自己的人格;通過踐履“道”,達到“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的目的;通過“正名”,實現(xiàn)“庶”、“富”、“教”的社會理想。
“可與立者”,“篤志固執(zhí)而不變也”。篤定志向,恪守仁德,堅執(zhí)忠恕之道,一以貫之,無終食之間違仁,即所謂“立”。植根于仁,依仁而行,持之以恒,取得成就,無所偏頗,從而立己立人。
子曰:“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1]論語·八佾24
“仁”為“禮之本”,是禮所表達的內容,是禮樂制度得以形成的依據(jù),貫穿于禮樂制度始終。禮樂制度是“仁”的具體化、規(guī)范化,如果沒有“仁”之原則,失去“仁”之標準,如何制禮作樂?人如不仁,沒有一顆仁愛之心,何以行“禮”、享“樂”?怎樣去面對禮樂制度?因此,制禮作樂、行“禮”享“樂”必須依仁而行。
禮是仁之體現(xiàn)。依仁不違,立己立人,必循“禮”而行,方能做事得體,不悖仁德。為什么說“立”應依“禮”而行呢?在孔子看來,仁為禮之依據(jù),禮是仁的表現(xiàn),二者具有統(tǒng)一性,行“禮”為了守“仁”,守“仁”必須行“禮”。離開“仁”,就無所謂“禮”;離開“禮”,“仁”也無法實現(xiàn)。依仁而行,必須循禮。因此,孔子反復強調“立于禮”。
子曰:“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1]論語·泰伯81
孔子曰:“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不知禮,無以立也;不知言,無以知人也?!保?]論語·堯曰211
只有知禮懂禮,依禮而行,才能在社會上行得端、站得住、立得穩(wěn)、守得定。離開禮,就不能立足于社會。遵禮、守禮、行禮必須做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排除一切不符合禮儀規(guī)范的東西,時時處處以禮為依據(jù),否則,就會犯這樣那樣的錯誤。
子曰:“恭而無禮則勞,慎而無禮則葸,勇而無禮則亂,直而無禮則絞?!保?]論語·泰伯78
只注重容貌態(tài)度端莊而不知禮,就會勞倦;只知謹慎而不知禮,就會畏葸懦弱;只憑敢做敢為的膽量而不知禮,就會盲動闖禍;只會心直口快而不知禮,就會尖刻刺人??梢?,即使是恭敬、謹慎、勇敢、剛直等品德,也離不開禮的約束。
孔子十分痛恨僭越禮的行為。他對季氏、管仲以及仲孫、叔孫、季孫三家的僭禮行為提出了嚴厲批評。
孔子謂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1]論語·八佾23)
三家者以《雍》徹。子曰:“‘相維辟公,天子穆穆’,奚取于三家之堂?”[1]論語·八佾23
季氏旅于泰山。子謂冉有曰:“女弗能救與?”對曰:“不能?!弊釉?“嗚呼!曾謂泰山不如林放乎?”[1]論語·八佾24
“然則管仲知禮乎?”曰:“邦君樹塞門,管氏亦樹塞門。邦君為兩君之好,有反坫,管氏亦有反坫。管氏而知禮,孰不知禮?”[1]論語·八佾31
天子有天子的禮制,諸侯有諸侯的禮制,大夫有大夫的禮制。大夫不能用諸侯的禮制,更不能用天子的禮制,否則,就是僭越?!凹捞┥健薄ⅰ鞍速琛?、“以《雍》徹”,都是天子的禮制,季氏以及仲孫、叔孫、季孫三家用天子的禮制,管仲用國君的禮制,都屬僭越的行為,是悖禮的表現(xiàn)。離開禮,人們就會離經(jīng)叛道,社會就會混亂。
齊景公問政于孔子??鬃訉υ?“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惫?“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雖有粟,吾得而食諸?”[1]論語·顏淵128
只有維持好君、臣、父、子的等級關系,社會才不會紊亂。如果君不像君、臣不像臣、父不像父、子不像子,糧食再多,“我”能吃得著嗎?
可見,依仁不違,守死善道,一以貫之,篤志固執(zhí)而不變,只有循禮而行,守禮勿失,使禮上通下達,做事得體,才能充分貫徹“忠恕之道”。然而,天下事紛繁復雜,社會生活豐富多彩,要使仁德、善道貫通天下,談何容易!即使守禮未失,也未必能做事合宜。因為“禮”之規(guī)范一旦形成,就具有相對穩(wěn)定性,如果用相對穩(wěn)定的禮,機械地套用豐富的社會生活,那么所行之禮可能就是非禮,非禮之禮無論如何也無法體現(xiàn)仁德、善道。也就是說,即使依禮而行,也未必能做到“依仁而行”,做事合宜、得體、恰當。因此,“行權”就成為推行仁德、善道的必要手段和方法。
在孔子看來,“行權”是為人處世的最高境界,這種境界非一般人所能達到,也決非一時之功。即使有篤定的志向、牢固的信念、遠大的理想,信道固執(zhí)而不變,也未必能在力行中靈活運用,通權達變,把問題處理得合宜、恰當,故曰:“可與立,未可與權?!笨鬃油ㄟ^臧否人物,提出了他對“行權”的看法。
逸民:伯夷、叔齊、虞仲、夷逸、朱張、柳下惠、少連。子曰:“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齊與!”謂“柳下惠、少連,降志辱身矣,言中倫,行中慮,其斯而已矣?!敝^“虞仲、夷逸,隱居放言,身中清,廢中權。我則異于是,無可無不可”[1]論語·微子197。
伯夷、叔齊能夠“不降其志,不辱其身”;柳下惠、少連雖然降低自己意志,屈辱自己的身份,可是言語合乎法度,行為經(jīng)過思慮;虞仲、夷逸逃世隱居,放肆直言,行為廉潔,被廢棄也是他們權衡的結果。這些“逸民”雖然也能權衡利弊得失,選擇不同的處世方式,但還沒有真正做到通權達變。孔子認為,真正的通權達變是依仁不違,守道不失,不泥于外在形式,甚至要打破形式的束縛,根據(jù)實際情況,采取靈活多變的形式,即“無可無不可”,達到做事合宜、恰當?shù)木车亍?/p>
“仁”是行“權”的原則,依仁而行,“無可無不可”。行權的最終目的是為了實現(xiàn)仁德、善道,面對紛紜多變的現(xiàn)實,固定的模式、單一的方法并不能徹底貫徹仁德、善道,必須結合實際,采取靈活多變的方法,因時因地制宜,所以孔子說“無可無不可”。也就是說,行“權”沒有一成不變的模式,形式是多樣的。但是,“無可無不可”不是無原則的,而是依“仁”而行,無終食之間違仁,無論在什么條件下都能夠“守死善道”。執(zhí)政也好,在野也罷,都能恪守心中之“仁”。當子路對孔子的某些行為提出異議時,孔子的解釋進一步確證了他靈活多樣的權變思想,在實際生活中“或出或處”,游刃有余。
公山弗擾以費畔,召,子欲往。
子路不說,曰:“末之也,已,何必公山氏之之也?”
子曰:“夫召我者,而豈徒哉?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1]論語·陽貨182
佛肸召,子欲往。
子路曰:“昔者由也聞諸夫子曰:‘親于其身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佛肸以中牟畔,子之往也,如之何?”
子曰:“然,有是言也。不曰堅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緇。吾豈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1]論語·陽貨183
公山弗擾在費邑謀反,佛肸在中牟謀反,都曾叫孔子去??鬃訙蕚淙ァW勇凡桓吲d,認為先生說話前后矛盾,不應該到叛賊那里去。如果去了,就會悖禮??鬃诱J為,自己心中有“仁”,是“磨而不磷”、“涅而不緇”的。“吾從周”、“吾其為東周”是他內心恒久不變的信念,到叛賊那里去,恰恰是突破“禮”的束縛,是通權達變,正是“行權”的體現(xiàn)。如果能夠改變那些不仁之人,使之為仁,不正是在推行一以貫之的仁道嗎?假如不去,如何除惡、行善,何以推行仁德、善道?有鑒于此,孔子在批評了管仲“僭禮”的同時,又認為管仲是“仁者”。
子貢曰:“管仲非仁者與?桓公殺公子糾,不能死,又相之?!弊釉?“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發(fā)左衽矣。其若匹夫匹婦之為諒也,自經(jīng)于溝瀆而莫之知也?”[1]論語·憲問151-152
公子糾被殺,管仲沒有自殺以殉,反而做了齊桓公的宰相。按照常理,是一種不仁不義的行為,是悖禮的表現(xiàn)。但是,孔子認為,從權變的立場看,管仲幫助齊桓公稱霸,使天下一切得到匡正,人民至今受益,堅持了仁之原則,仍不失為“仁者”。
可見,孔子行權以“仁”為本,終食不違,以“無可無不可”為形式,守仁不失,行權不怠?;虺龌蛱?,或語或默,從眾違眾,游刃有余。
出處行藏,因時而權。在孔子看來,君子能屈能伸,屈伸自如。行藏、隱現(xiàn)、出處,見機而動,措施得當,出處合宜?!坝械绖t見,無道則隱。”[1]論語·泰伯82天下太平就出來工作,不太平就隱居。因此,他高度贊美那些能通權達變之人。
“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保?]論語·衛(wèi)靈公163
子謂南容,“邦有道,不廢;邦無道,免于刑戮?!币云湫种悠拗?。[1]論語·公冶長42
子曰:“寧武子,邦有道,則知;邦無道,則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保?]論語·公冶長50
蘧伯玉是真正的君子,政治清明就出來做官,政治黑暗就把本領藏起來。南宮適在政治清明時總有官做,不被廢棄;政治黑暗時也不致被刑罰,孔子還把侄女嫁給他。寧武子也是善于權變的人,國家太平時便聰明,國家昏暗時便裝傻,他那裝傻的水平是無與倫比的??鬃幼约阂矆猿帧坝弥畡t行,舍之則藏”[1]論語·述而68。
概言之,孔子認為,“邦有道”則“仕”、“不廢”、“智”,“邦無道”則“卷而懷之”、“免于刑戮”、“愚不可及”,這都不失為“行權”之法,是“無可無不可”的具體體現(xiàn)。富貴貧賤,因時而異,“邦有道,貧且賤”,“邦無道,富且貴”[1]論語·泰伯82,都是一種恥辱。
灑掃應對,應勢而權。面對復雜多變的現(xiàn)實,如何處理問題,才能做到恰如其分?孔子十分贊賞憑智謀做事,“好謀而成者”;極力反對干事魯莽,“死而無悔者”。
子曰:“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吾不與也。必也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者也?!保?]論語·述而68
在孔子看來,赤手空拳和老虎搏斗,不用船只渡河,遇事不能冷靜思考,意氣用事,好勇斗狠,這樣的人是無法與他共事的。能一起共事的人是面臨危險恐懼謹慎、善于用謀略做事的人。
從眾違眾,依仁而權??鬃与m然十分重視禮儀規(guī)范,但是禮儀規(guī)范不可能窮盡天下事。在一定條件下,繁瑣的禮節(jié)儀式有可能與“仁”的原則相悖,如果只遵從禮節(jié)儀式,不僅不能充分體現(xiàn)仁之原則,甚至有違“仁”的實質??鬃诱J為,在對待禮節(jié)儀式問題上,不僅要重視禮節(jié)儀式,還要突破它的束縛,不僅要遵從禮儀規(guī)范,更要體現(xiàn)“仁”的精神。也就是說,行禮的目的是為了充分表達心中之仁,只要能表達心中之仁,“禮”這種外在形式就可繁可簡,不
林放問禮之本。子曰:“大哉問!禮,與其奢也,寧儉;喪,與其易也,寧戚?!保?]論語·八佾24
子曰:“麻冕,禮也;今也純,儉,吾從眾。拜下,禮也;今拜乎上,泰也。雖違眾,吾從下。”[1]論語·子罕87
“禮”的意義十分重大。如何對待“禮”,體現(xiàn)著對“禮”理解的深度和把握的水平,也決定著能不能行權??鬃诱J為,行禮的關鍵在于恰當運用禮節(jié)儀式,充分表達心中之仁。一般而言,與其鋪張浪費,不如樸素簡約。例如,用麻料來織禮帽,是傳統(tǒng)的禮,今天為了節(jié)儉,大家都用絲料,這也未嘗不可,“吾從眾”;有些儀式是不能省略的,否則就無法充分表達心中之仁、恭敬之心,如臣見君,先在堂下磕頭,后升堂磕頭,是傳統(tǒng)的禮,今天大家都免除了堂下磕頭,只升堂后磕頭,這是倨傲的表現(xiàn),“吾違眾”。可見,“禮”的奢儉不能一概而論,而應根據(jù)“仁”的原則,可繁可簡。
就喪禮而言,“喪致乎哀而止”[1]論語·子張202?!皢识Y”的本質在于表達心中之仁、悲哀之情,不在于形式的奢華,“與其哀不足而禮有余,不若禮不足而哀有余”[1]24。與其儀文周到,不如過度悲哀。
那么,是不是說禮節(jié)儀式可有可無呢?不是的?!叭省弊鳛椤岸Y”所表現(xiàn)的內容固然重要,但是禮節(jié)儀式作為外在形式也是不可或缺的。離開禮節(jié)儀式,“仁”就無法得以表達。
子貢要把魯國每月初一告祭祖廟的活羊去而不用,孔子認為不妥,因為不能為了可惜一只羊,連祭祀這種禮節(jié)的基本形式都不要了!如若這樣,何以體現(xiàn)心中之仁?這不僅不能正確地行權,甚至會導致“權”之濫用。所以孔子說:“爾愛其羊,我愛其禮?!?/p>
語默動止,見機而權??鬃邮肿⒅嘏笥殃P系,對待朋友誠懇、守信,勸諫朋友注意分寸,適可而止?;蛘Z或默,或動或止,見機而行,不要自取其辱。
子貢問友。子曰:“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則止,毋自辱焉?!保?]論語·顏淵132
在孔子看來,處理朋友關系也應該靈活變通。在與朋友交往過程中,要衷心地勸告,好好地引導,他不聽從,就算了。只要自己盡到做朋友的職責即可,不要過分地強求,否則就會自取其辱。正如子游說的:“事君數(shù),斯辱矣;朋友數(shù),斯疏矣?!保?]論語·里仁41對待君主過于繁瑣,就會招致侮辱;對待朋友過于繁瑣,就會被疏遠。
言語緘默把握時機,行為舉止注意分寸。在“邦有道”與“邦無道”的情況下區(qū)別對待,當言則言,當默則默,當為則為,當止則止。言語謹慎,直率、委婉恰如其分;行為恰當,行止、隱現(xiàn)量宜而行。
子曰:“邦有道,危言危行;邦無道,危行言孫?!保?]論語·憲問46
政治清明,要言語正直,行為正直;政治黑暗,行為要正直,但言語要謙順。也就是說,平時的日常言行要視具體情況而定,該正直的一定要正直,但是在政治黑暗的情況下,不能一味地追求正直,而是要據(jù)時權變,言語謙虛、恭順,否則將會危及生命。
對待父母更應如此?!笆赂改笌字G,見志不從,又敬不違,勞而不怨?!保?]論語·里仁40父母有不對的地方,輕微婉轉地勸諫,如不聽從,恭敬有加,不觸犯他們,雖然憂愁,也不怨恨。
總之,行權表現(xiàn)在行藏出處、言語緘默、灑掃應對、禮節(jié)儀式、交友事親、臧否人物等各個領域,體現(xiàn)在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行權沒有一成不變的模式,故曰“無可無不可”,應該根據(jù)實際情況,依仁不違,據(jù)時而“權”。在孟子看來,孔子是真正能夠通權達變之人,贊其為“圣之時者”[5]孟子·萬章下233。
“義”是行權的標準,依義而行,“無適無莫”。行“權”不是無原則的為所欲為,而是根據(jù)仁的原則,“義之與比”。
子曰:“君子之于天下也,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保?]論語·里仁37
“無適”,沒規(guī)定要怎樣干;“無莫”,沒規(guī)定不要怎樣干。既然沒有規(guī)定應該怎樣干,也沒有規(guī)定不應該怎樣干,那么究竟應該怎樣干呢?以什么為依據(jù)和標準呢?孔子認為,這個依據(jù)和標準就是“義”。段玉裁說:“義之本訓謂禮容各得其宜,禮容得宜則善矣?!保?]633何楷曰:“理之當然曰道,事之合宜曰義。”[7]420可見,“義”的意思就是合宜、適宜。做事只有合宜、恰當,才符合“義”的要求。孟子曰:“義,人路也。舍其路而弗由……哀哉!”[5]孟子·告子上267在孟子看來,“義”是人所應當走的路,只有走人應當走的路才是正道,才合乎“義”。如果舍棄“人路”,不走人應當走的路,是十分可悲的。由此可知,“義”是人生的當然準則,人必須依義而行,以“義”為依據(jù)和標準,唯義是從,從而使自己的行為合乎這
“義”是人生的當然準則,表明了人生之當然和應然。也就是說,人之所為,只需問應該不應該,不可顧念一己之私利。該做就做,不該做就不做。人應該做什么呢?或者說“義”的內容究竟為何?這在孔子看來就是“仁”?!叭省北闶侨松罡叩漠斎粶蕜t,仁與義實際上只是一事。依義而行,也就是依仁而行。因此,“行權”的最高境界就是無論怎樣做,都會做得合宜、恰當,符合“仁”之原則、“義”之要求,這就是孔子所追求的“從心所欲不逾矩”。孟子不無感嘆說:“可以仕則仕,可以止則止,可以久則久,可以速則速:孔子也?!保?]孟子·公孫丑上63在孟子看來,孔子是真正能夠審時度勢的圣人,或仕或止,或久或速,游刃有余。既能固守“仁”之原則、“義”之標準,又能做到“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既能在朝,又能在野,在朝在野都是為了推行“仁”道;既能依仁不違,依義而行,又能“無適無莫”,據(jù)時而權,達到了守“仁”與行“權”的辯證統(tǒng)一。
綜上所述,孔子認為,人生處世有四種境界:“學”、“道”、“立”、“權”,“權”是最高境界。行“權”并非易事,有賴于人的年齡、學識和修養(yǎng),關鍵在力行,志學、適道、立禮是其前提和基礎,所以張載說:“不惑然后可與權。”行權沒有一成不變的模式,無所必從,無所必違,“無可無不可”、“無適無莫”是行“權”的外在形式;“仁”為原則,“義”為準繩,內守仁,外行義,內外兼修,據(jù)時而權,做事合宜恰當,達到“從心所欲不逾矩”。
[1] 楊伯峻.論語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0.
[2] 朱熹.四書章句集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3.
[3] 張載.張載集[M].北京:中華書局,1978.
[4] 張岱年.張岱年文集:第2卷[M].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1990.
[5] 楊伯峻.孟子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1960.
[6] (清)段玉裁.說文解字注[M].經(jīng)韻樓藏版.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7] 徐志銳.周易大傳新注[M].濟南:齊魯書社,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