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金廷，張潤澤，范文華

（邯鄲學(xué)院 趙文化研究中心，河北 邯鄲 056005）

從春秋末年起，連同整個戰(zhàn)國時代，是中國歷史上影響重大、意義深遠的變革時期。王夫之在其名著《讀通鑒論》中，稱之為“古今一大變革之會”。春秋時代出現(xiàn)了“禮崩樂壞”的社會大動蕩，原本天子、諸侯、大夫、士的等級被僭越顛倒，國家之間和國家內(nèi)部更是“捐禮讓而貴戰(zhàn)爭，棄仁義而用詐譎”。以何種目光審視這一動蕩的時代，以何種作為開拓歷史的未來，就成為當(dāng)時的有識之士首先要面對的重大問題。作為晉國政治家的趙簡子與作為魯國思想家的孔子無疑是當(dāng)時世人矚目的風(fēng)云人物。而就是在這種歷史大背景下，二位巨子開始了思想與政治上饒有趣味、耐人思索的往來交鋒。

首先，分別來看趙簡子和孔子的所處諸侯國的歷史背景?！妒酚洝肪?3《趙世家》記載：

趙武續(xù)趙宗二十七年，晉平公立。平公十二年，而趙武為正卿。十三年，吳延陵季子使於晉，曰：“晉國之政卒歸於趙武子、韓宣子、魏獻子之後矣?！壁w武死，謚為文子。文子生景叔。景叔之時，齊景公使晏嬰於晉，晏嬰與晉叔向語。嬰曰：“齊之政後卒歸田氏?！笔逑蛞嘣唬骸皶x國之政將歸六卿。六卿侈矣，而吾君不能恤也?！壁w景叔卒，生趙鞅，是為簡子。[1]1786

趙簡子所處的晉國正值韓、趙、魏、范、知、中行“六卿”當(dāng)政之時。時代潮流的發(fā)展已經(jīng)進入了“政出家門，瓜分公室”的新格局。晉自獻公“盡殺諸公子”以來，幾代晉君一直推行遏制公族的策略。晉君此舉本是為了防止諸親貴篡奪國家政權(quán)，但卻為異性卿族在晉國的發(fā)展提供了契機。趙氏這支異性卿族曾有趙衰、趙盾時期的輝煌，也經(jīng)歷了“下宮之難”低潮。趙氏孤兒趙武去世，謚號為“文子”。趙文子生了兒子景叔。趙景叔去世，就把趙氏興盛的大業(yè)托付給了兒子趙鞅。這位趙鞅就是歷史上赫赫有名的趙簡子。趙鞅，字志父，簡子則是他身后的謚號。僅從趙鞅的字來看，我們就可以大略推想得出這位趙鞅作為“趙氏孤兒”的嫡孫所承載的家族使命?！爸靖浮保櫭剂x，孔子說：“父在，觀其志；父沒，觀其行；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盵2]51這也正如《中庸》所說：“夫孝者：善繼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盵2]27趙鞅從小就有著奉先思孝的道德品質(zhì)，而這其中孕育的深切含義又時時刻刻激勵著他不忘歷史使命而振興趙氏。是時，“晉益弱，六卿皆大”。趙氏宗主趙鞅也正是按照“志父”的追求繼往開來，奠定了趙氏騰飛的堅實基礎(chǔ)。

再看孔子所處時代背景，《史記》卷47《孔子世家》記載：

孔子貧且賤。及長，嘗為季氏史，料量平；嘗為司職吏而畜蕃息。由是為司空。已而去魯，斥乎齊，逐乎宋、衛(wèi)，困於陳蔡之間，於是反魯?！攺?fù)善待，由是反魯。

是時也，晉平公淫，六卿擅權(quán)，東伐諸侯；楚靈王兵強，陵轢中國；齊大而近於魯。魯小弱，附於楚則晉怒；附於晉則楚來伐；不備於齊，齊師侵魯。[1]1909-1910

《論語·子罕》也記載：“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盵2]110說明孔子少年時代曾從事過各種勞動并掌握多種謀生技能，但他的仕途并不因為他的才能而一帆風(fēng)順。相對于異性卿族把持的晉國而言，孔子所處的魯國卻由同姓公族“三桓”把持。其中，季孫氏勢力最大?！妒酚洝肪?3《魯周公世家》記載：“魯由此公室卑，三桓強。”總之，晉魯兩國同樣面臨“政權(quán)下移”的情形，正如《鹽鐵論·禁耕》中所說：“三桓專魯，六卿分晉”。可見，趙簡子和孔子所處的國家都是具有內(nèi)憂外患的，他們二人的憂患意識都十分強烈。然而，孔子選擇了固守尊卑，維護周禮；趙簡子則選擇了順應(yīng)時代，改革進取。

一、趙簡子與孔子同子太叔的交游

早在趙簡子和孔子相識之前，鄭國的子太叔是他們共同尊敬的賢者。在戰(zhàn)亂動蕩的時代，鄭國的相對穩(wěn)定，吸引了趙簡子和孔子的目光。而趙簡子和孔子早期的思想能夠通過他們與鄭國子太叔的交游而推想得出。

子太叔，姓游名吉，年少有儀度，支持子產(chǎn)改革，受到重視，為春秋時鄭國正卿。鄭定公八年，繼子產(chǎn)執(zhí)政，世人尊稱其子大叔。《左傳》昭公二十年記載：

鄭子產(chǎn)有疾，謂子大叔曰：“我死，子必為政。唯有德者能以寬服民，其次莫如猛。夫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鮮死焉；水懦弱，民狎而翫之，則多死焉，故寬難?！奔矓?shù)月而卒。

大叔為政，不忍猛而寬。鄭國多盜，取人于萑苻之澤。大叔悔之，曰：“吾早從夫子，不及此?！迸d徒兵以攻萑苻之盜，盡殺之，盜少止。

仲尼曰：“善哉，政寬則民慢，慢則糾之以猛，猛則民殘，殘則施之以寬，寬以濟猛，猛以濟寬，政是以和?！?/p>

及子產(chǎn)卒，仲尼聞之，出涕曰：“古之遺愛也?！盵3]1421-1422

子太叔的治國思想，秉承子產(chǎn)的遺風(fēng)。對于為政之時的寬猛之道，子太叔與孔子是有著許多共同的精辟見地?？鬃訉τ谧赢a(chǎn)的尊敬，來源于對于鄭國安定的由衷佩服?！蹲髠鳌废骞暧涊d鄭國子產(chǎn)執(zhí)政，“使都鄙有章，上下有服，田有封洫，廬井有伍?！盵3]1181從而鄭國大治?？鬃又赋觯骸耙允怯^之，人謂子產(chǎn)不仁，吾不信也。”[3]1192這也表現(xiàn)出了孔子對于鄭國子產(chǎn)和子太叔為政思想的贊同。

這時的趙簡子正代表晉國高舉“尊周室，平叛亂”的大旗，命令各國為周天子運送糧食，并組織軍隊勤王，直至周敬王光復(fù)國都。他這個時候向子太叔請教周禮是有著深刻的含義的。《左傳》昭公二十五年記載：

夏，會于黃父，謀王室也。趙簡子令諸侯之大夫輸王粟，具戍人，曰：“明年將納王?！?/p>

子大叔見趙簡子，簡子問揖讓、周旋之禮焉。對曰：“是儀也，非禮也?！焙喿釉唬骸案覇柡沃^禮？”對曰：“吉也聞諸先大夫子產(chǎn)曰：‘夫禮，天之經(jīng)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斓刂?jīng)，而民實則之。……民有好惡、喜怒、哀樂，生于六氣。是故審則宜類，以制六志。哀有哭泣，樂有歌舞，喜有施舍，怒有戰(zhàn)斗；喜生于好，怒生于惡。是故審行信令，禍福賞罰，以制死生。生，好物也；死，惡物也；好物，樂也；惡物，哀也。哀樂不失，乃能協(xié)于天地之性，是以長久?！焙喿釉唬骸吧踉眨Y之大也！”對曰：“禮，上下之紀(jì)，天地之經(jīng)緯也，民之所以生也，是以先王尚之。故人之能自曲直以赴禮者，謂之成人。大，不亦宜乎？”簡子曰：“鞅也，請終身守此言也?！盵3]1457-1459

趙簡子是春秋末期胸懷鴻志、繼往開來的大人物。趙簡子身為晉卿，心懷復(fù)興趙氏的政治理想。他認識到，禮制是治國安邦的根本。此時向子太叔問禮，只是想積蓄力量，但仍需要打著維護晉公室的旗號，才能取得各方面的支持。作為政治家，認識到踐行孔子“為政以德”必要性，所以他說“甚哉，禮之大也”，并表示有“終身守此言”的尊禮決心。這與孔子維護周禮有某些共同性。

總而言之，這次對于周禮的請教為趙簡子的勤王壯舉做足了輿論鋪墊，而且子太叔對于趙簡子的私下教誨，更是讓趙簡子茅塞頓開，受益良多?！蹲髠鳌范ü哪暧涊d，鄭國子太叔去世，趙簡子十分悲傷，為他吊喪哭泣，不忘他“無始亂，無怙富，無恃寵，無違同，無敖禮，無驕能，無復(fù)怒，無謀非德，無犯非義”的諄諄教誨。[3]1542這與孔子聞子產(chǎn)卒“為之出涕”有異曲同工之妙，趙簡子對于子太叔教誨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值得注意的是，趙簡子把維護禮制作為趙氏實現(xiàn)“化家為國”的第一要務(wù)，此與魯國季氏僭越行為有著表面的不同。但于孔子而言，趙簡子應(yīng)該是一個守禮的形象。

二、趙簡子與孔子有關(guān)鑄刑鼎的爭論

作為趙氏宗主的趙簡子身負趙氏興盛的重大使命，在晉國眾卿中有著重要的地位，為晉國做出了重大貢獻。晉頃公十三年，趙簡子做出了一件轟動天下的大事——鑄刑鼎。《左傳》昭公二十九年記載：

冬，晉趙鞅、荀寅帥師城汝濱，遂賦晉國一鼓鐵，以鑄刑鼎，著范宣子所為刑書焉。

仲尼曰：“晉其亡乎！失其度矣。夫晉國將守唐叔之所受法度，以經(jīng)緯其民，卿大夫以序守之。民是以能尊其貴，貴是以能守其業(yè)。貴賤不愆，所謂度也。文公是以作執(zhí)秩之官，為被廬之法，以為盟主。今棄是度也，而為刑鼎，民在鼎矣，何以尊貴？貴何業(yè)之守？貴賤無序，何以為國？且夫宣子之刑，夷之蒐也，晉國之亂制也，若之何以為法？”[3]1504

趙氏從先祖皋陶以來就有著法治的思想，趙盾在晉國頒布的“夷蒐之法”就是如此。范宣子所定的刑書正是當(dāng)年趙盾在晉國頒布的“夷蒐之法”。趙盾的“夷蒐之法”重刑輕禮，選賢任能，摒棄宗法傳統(tǒng)，重在發(fā)展卿權(quán)，正代表了時代發(fā)展的潮流。此時，趙簡子再次重申晉國的“國法”，杜絕了私法的隨意性，安定了晉國國內(nèi)的時局。

公元前 513年，晉鑄刑鼎，即趙鞅、荀寅把范宣子制定的刑書鑄在鐵鼎上，這是我國第二次頒布成文法，遭到遠在魯國的孔子的反對?？鬃又毖栽u論說：“晉其亡乎！失其度矣。”孔子認為這樣做，就會造成貴賤無序的狀態(tài)；民眾之所以尊重貴族，是因為有禮的規(guī)定。孔子言必稱“周公”，他崇尚“刑不可知，則威不可測”的舊貴族統(tǒng)治，故此，才對晉國鑄刑鼎大加指責(zé)。孔子說“民在鼎矣”就是擔(dān)心一旦百姓知道了法令條文，就更加難以約束了，貴族的神秘感和權(quán)威性就蕩然無存。而趙簡子所做的，正是打破舊禮法，開辟新天地的宏圖偉業(yè)。

其實，此時孔子批評鑄刑鼎是有著歷史背景的?！妒酚洝肪?33《魯周公世家》記載：當(dāng)時的魯國已經(jīng)被卿族季氏掌控，甚至連國君魯昭公都被驅(qū)逐到了國外?！岸四辏压鐣x，求入。季平子私於晉六卿，六卿受季氏賂，諫晉君，晉君乃止”。[1]1515魯昭公到晉國，要求支持他回國為君。結(jié)果晉國六卿接受了季平子的賄賂，諫止晉君，晉君就不再堅持。不久，魯昭公竟然客死他鄉(xiāng)。這其中與晉國六卿有著莫大的關(guān)系。因此，孔子只得借趙簡子鑄刑鼎一事來抒發(fā)自己對季氏的極大憤慨。

同樣是面對魯昭公的慘死，孔子表現(xiàn)出了對于維護尊卑禮法的強烈呼聲。而趙簡子則從此洞悉了時代發(fā)展的歷史潮流?！蹲髠鳌氛压暧涊d：“趙簡子問于史墨曰：‘季氏出其君，而民服焉，諸侯與之；君死于外而莫之或罪，何也？’?！笔纺卮穑骸棒斁缽酒涫?，季氏世修其勤，民忘君矣。雖死于外，其誰矜之？社稷無常奉，君臣無常位，自古以然。”[3]1519-1520其實，趙簡子哪里是在關(guān)心魯昭公和季氏，分明是在關(guān)心晉君和自己。當(dāng)時的政治格局正如史墨所說“社稷無常奉，君臣無常位”。孔子以晉國鑄刑鼎之事，暗喻了魯國的政治格局；趙簡子也拿魯國季氏專權(quán)的事情，探析了自己作為晉卿向新的君權(quán)轉(zhuǎn)化的潮流。

應(yīng)該指出的是，孔子對晉國鑄刑鼎事件，除了感嘆“晉其亡乎”和“民在鼎矣”之外，還借史墨之口對范氏、中行氏進行指責(zé)，說“范氏、中行氏其亡乎”，卻對主持鑄刑鼎的趙簡子極力袒護，“其及趙氏，趙孟與焉，然不得已，若德，可以免”?？鬃诱J為這次鑄刑鼎趙簡子出于不得已才參加的。從此推知，在孔子心中趙簡子應(yīng)該是維護周代禮制傳統(tǒng)的晉國卿族。殊不知趙簡子乃這次鑄刑鼎的主要推動者。

這也算是趙簡子和孔子第一輪的往來交鋒。從此，同時代的趙簡子就與孔子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僅春秋末期的史籍所見，兩人會面和交談的文字難以尋覓。這兩位一生未曾謀面共事的歷史人物應(yīng)屬神交。

三、趙簡子、孔子對于陽虎的歷史評價

陽虎是魯國權(quán)臣季平子的寵臣，魯定公五年六月，季平子到魯國東部視察，在歸途死在了房地。季桓子繼承了卿位。陽虎利用這個時機，軟禁了季桓子，從而驅(qū)逐了自己的政敵仲梁懷，一并殺掉了他的許多同黨。目的達到以后，陽虎同季桓子在稷門起誓，對于軟禁的事情互不報復(fù)，然后才把季桓子放回。當(dāng)時的魯定公受制于權(quán)臣，而權(quán)臣中季氏又最強，陽虎通過牽制季氏掌控了國家的權(quán)力。陽虎和孔子的恩恩怨怨也就從此結(jié)下。

《史記》卷47《孔子世家》記載：“將適陳，過匡，顏刻為仆，以其策指之曰：‘昔吾入此，由彼缺也?！锶寺勚?，以為魯之陽虎。陽虎嘗暴匡人，匡人於是遂止孔子?？鬃訝铑愱柣?，拘焉五日”。[1]1919孔子打算到陳國，經(jīng)過匡地，因為孔子與陽虎長得十分相像，險些將孔子圍困致死，后來，匡人知道認錯了人，這才放了孔子師徒。僅從此事來看，孔子對陽虎的態(tài)度可想而知。

《左傳》定公六年記載：

夏，季桓子如晉，獻鄭俘也。陽虎強使孟懿子往報夫人之幣。晉人兼享之。孟孫立于房外，謂范獻子曰：“陽虎若不能居魯，而息肩于晉，所不以為中軍司馬者，有如先君！”獻子曰：“寡君有官，將使其人。鞅何知焉？”獻子謂簡子曰：“魯人患陽虎矣，孟孫知其釁，以為必適晉，故強為之請，以取入焉。”[3]1557

趙簡子聽聞陽虎想要投奔晉國，認為魯人已經(jīng)開始討厭陽虎了。但趙簡子并未表態(tài)，而是冷靜地觀察時局。陽虎仿佛也預(yù)感到了自己的境遇不妙。故此，他一面拉著魯定公和季氏家族在周族的祖廟結(jié)盟，詛咒：“誰有二心，天誅地滅?！币幻娲蚱鹆丝鬃拥闹饕??？鬃釉隰攪哂信e足輕重的地位。陽虎就準(zhǔn)備拉攏孔子，借以提高自己的威望、鞏固自己的地位。孔子對陽虎的態(tài)度僅從閉門不出這一點就可以略知一二。

《論語·陽貨》記載：

陽貨欲見孔子，孔子不見，饋孔子豚?？鬃訒r其亡也，而往拜之。遇諸途，謂孔子曰：“來，予與爾言”曰：“懷其寶而迷其邦，可謂仁乎？”曰：“不可?！昂脧氖露绞r，可謂智乎？”曰：“不可?！叭赵率乓?，歲不我與。”孔子曰：“諾，吾將仕矣?！盵2]175

陽虎這時“饋豚”是有深意的?！妒酚洝肪?7《孔子世家》記載：

孔子要绖，季氏饗士，孔子與往。陽虎絀曰：“季氏饗士，非敢饗子也?！笨鬃佑墒峭?。[1]1907

孔子少年時“貧且賤”，陽虎對他十分輕視。而陽虎當(dāng)權(quán)，又要邀請孔子，陽虎這種前倨后恭的態(tài)度對孔子來說，可謂“道不同不相為謀”。祖廟的盟誓只不過是空泛的形式，孔子的對答也只不過是委婉的回避。陽虎見形勢不妙，就搶先發(fā)動叛亂，并劫持了魯定公。對此，孔子大罵陽虎乃是“陪臣執(zhí)國命”的“亂臣賊子”。直到孔子晚年作《春秋》之時還耿耿于懷，大罵陽虎為“盜”。陽虎叛亂，在魯國不得人心，最后以失敗流亡告終。

《淮南子·人閒訓(xùn)》記載：

陽虎為亂于魯，魯君令人閉城門而捕之，得者有重賞，失者有重罪。圍三匝，而陽虎將舉劍而伯頤，門者止之曰：“天下探之不窮，我將出子?！标柣⒁蚋皣?，揚劍提戈而走。門者出之，顧反取其出之者，以戈推之，攘祛薄腋。出之者怨之曰：“我非故與子反也，為之蒙死被罪，而乃反傷我，宜矣其有此難也?！濒斁勱柣⑹?，大怒，問所出之門，使有司拘之，以為傷者受大賞，而不傷者被重罪。[4]592

由此可見，陽虎在出逃之時所表現(xiàn)出來的權(quán)謀之術(shù)和兇狠手段令人驚嘆，而這卻與孔子所提倡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格格不入。

陽虎投奔趙簡子一事，史籍多有記載?！蹲髠鳌范ü拍辏骸褒R侯執(zhí)陽虎，將東之。陽虎愿東，乃囚諸西鄙。盡借邑人之車，鍥其軸，麻約而歸之，載蔥靈，寢于其中而逃。追而得之，囚于齊。又以蔥靈逃，奔宋，遂奔晉，適趙氏。仲尼曰：‘趙氏其世有亂乎’”。[3]1573《史記》卷33《魯周公世家》記載：“九年，魯伐陽虎，陽虎奔齊，已而奔晉趙氏”。[1]1544《史記》卷43《趙世家》記載：“后十三年，魯賊臣陽虎來奔，趙簡子受賂，厚遇之”。[1]1786《史記》卷32《齊太公世家》記載：“四十七年，魯陽虎攻其君，不勝，奔齊，請齊伐魯。鮑子諫景公，乃囚陽虎。陽虎得亡，奔晉”。[1]1477

僅從史料對陽虎流亡的關(guān)注程度可以推想，陽虎的歸宿已經(jīng)成為世人矚目的大事件?？胺Q一代梟雄的陽虎最終選擇了晉國的趙簡子?？鬃觿t在此時大聲疾呼：“趙氏其世有亂乎?！壁w簡子竟然冒天下之大不韙，毅然收留陽虎。

《孔子家語·辯物》對其似有記錄：

陽虎既犇齊，自齊犇晉，適趙氏?？鬃勇勚?，謂子路曰：“趙氏其世有亂乎！”子路曰：“權(quán)不在焉，豈能為亂？”孔子曰：“非汝所知。夫陽虎親富而不親仁，有寵于季孫，又將殺之，不克而犇，求容于齊；齊人囚之，乃亡歸晉。是齊、魯二國已去其疾。趙簡子好利而多信，必溺其說而從其謀，禍敗所終，非一世可知也?！盵5]143

《韓非子》中則記錄了陽虎“主賢明則悉心以事之；不肖則飾奸而試之”[6]297的人生信條。在陽虎心中，趙簡子也許是亂世之中所謂的“賢明之主”。而趙簡子正是琢磨透了陽虎的這個人生信條，這才敢敞開海納百川的胸懷容納這個頗有爭議的人物。由此可見，趙簡子自認為與“不肖”的季氏有所區(qū)別，而且還以賢明之主自居而收留陽虎?！俄n非子·外儲說左下》對于趙簡子收服陽虎記載比較集中，趙簡子左右謀臣對收留陽虎提出異議：“虎善竊人國政，何故相也？”[6]297而趙簡子認為“陽虎務(wù)取之，我務(wù)守之?！敝灰朴隈{馭陽虎，使他不敢為非，才盡我用。最終，陽虎確實為趙氏的興盛做出了貢獻。韓非子評價道：“故有術(shù)之主，信賞以盡能，必罰以禁邪，雖有駁行，必得所利，簡主之相陽虎?！盵6]290陽虎在趙簡子身邊屢立奇功，實現(xiàn)了“悉心以事之”的人生諾言。

《史記》卷 37《衛(wèi)康叔世家》記載陽虎已經(jīng)成為趙簡子的得力之臣?！傲乱矣?，趙簡子欲入蒯聵，乃令陽虎詐命衛(wèi)十馀人衰绖歸?！盵1]1599

《史記》卷43《趙世家》亦記載：

晉定公十八年，趙簡子圍范、中行于朝歌，中行文子奔邯鄲。明年，衛(wèi)靈公卒。簡子與陽虎送衛(wèi)太子蒯聵于衛(wèi)，衛(wèi)不內(nèi)，居戚。[1]1792

《左傳》哀公二年記載了著名的鐵之戰(zhàn)中，陽虎為趙簡子進獻制勝之策：

趙鞅御之，遇于戚。陽虎曰：“吾車少，以兵車之旆與罕、駟兵車先陳，罕駟自后隨而從之，彼見吾貌，必有懼心，于是乎會之，必大敗之?！睆闹?。[3]1613

趙簡子收服陽虎的成功范例，無形中給予孔子一個漂亮的回應(yīng)。而且，陽虎還在趙簡子?xùn)|進戰(zhàn)略的實施中立下了汗馬功勞，看來趙簡子就是陽虎所說的“賢明之主”。此謂趙簡子與孔子的第二次交鋒。應(yīng)該指出，孔子知道“善竊人國政”的陽虎被趙簡子收留，感嘆“趙氏其世有亂乎”。看來孔子對趙簡子收留陽虎充滿擔(dān)心，而不是作壁上觀。

四、孔子對趙簡子“以晉陽畔”的批評

《史記》卷43《趙世家》記載：

后二年，晉定公之十四年，范、中行作亂。明年春，簡子謂邯鄲大夫午曰：“歸我衛(wèi)士五百家，吾將置之晉陽?！蔽缭S諾，歸而其父兄不聽，倍言。趙鞅捕午，囚之晉陽。乃告邯鄲人曰：“我私有誅午也，諸君欲誰立？”遂殺午。趙稷、涉賓以邯鄲反。晉君使籍秦圍邯鄲。荀寅、范吉射與午善，不肯助秦而謀作亂，董安于知之。十月，范、中行氏伐趙鞅，鞅奔晉陽，晉人圍之。范吉射、荀寅仇人魏襄等謀逐荀寅，以梁嬰父代之；逐吉射，以范皋繹代之。荀櫟言于晉侯曰：“君命大臣，始亂者死。今三臣始亂而獨逐鞅，用刑不均，請皆逐之。”十一月，荀櫟、韓不佞、魏哆奉公命以伐范、中行氏，不克。范、中行氏反伐公，公擊之，范、中行敗走。丁未，二子奔朝歌。韓、魏以趙氏為請。十二月辛未，趙鞅入絳，盟于公宮。其明年，知伯文子謂趙鞅曰：“范、中行雖信為亂，安于發(fā)之，是安于與謀也。晉國有法，始亂者死。夫二子已伏罪而安于獨在?！壁w鞅患之。安于曰：“臣死，趙氏定，晉國寧，吾死晚矣。”遂自殺。趙氏以告知伯，然后趙氏寧。

孔子聞趙簡子不請晉君而執(zhí)邯鄲午，保晉陽，故書《春秋》曰：“趙鞅以晉陽畔?！盵1]1789-1791

趙氏與范氏、中行氏都屬于晉國六卿。晉國六卿之間相互傾軋，晉國內(nèi)部的兼并戰(zhàn)爭已然不可避免。公元前497年，由趙氏發(fā)動并聯(lián)合知氏、魏氏開展的對范氏、中行氏的斗爭，就是晉國內(nèi)部六卿矛盾的總爆發(fā)。

晉國有法，始亂者死?？鬃釉诖藭r指責(zé)趙簡子“以晉陽畔”，就要考察趙簡子是否“始亂”。而這個問題可以從董安于之死來推知。

《左傳》定公十三年記載：

故不與圍邯鄲，將作亂，董安于聞之，告趙孟，曰：“先備諸？”趙孟曰：“晉國有命，始禍者死。為后可也。”安于曰：“與其害于民，寧我獨死。請以我說?！壁w孟不可。[3]1590

《左傳》定公十四年記載：

梁嬰父惡董安于，謂知文子曰：“不殺安于，使終為政于趙氏，趙氏必得晉國，盍以其先發(fā)難也討于趙氏？”文子使告于趙孟曰：“范、中行氏雖信為亂，安于則發(fā)之，是安于與謀亂也。晉國有命，始禍者死。二子既伏其罪矣，敢以告?！壁w孟患之。安于曰：“我死而晉國寧，趙氏定，將焉用生？人誰不死？吾死莫矣?！蹦丝O而死。趙孟尸諸市，而告于知氏曰：“主命戮罪人安于，既伏其罪矣，敢以告。”知伯從趙孟盟，而后趙氏定，祀安于于廟。[3]1594-1595

面對晉國“始亂者死”的法制，趙簡子并不同意董安于先發(fā)制人從而使得百姓免遭禍患的建議，仍等待范氏、中行氏首先叛亂。這年七月，范氏、中行氏果然聯(lián)合邯鄲趙氏進攻趙簡子。趙簡子也果真處于一步被動、處處挨打的境地，不得不逃往晉陽防守。僅從叛亂的時間上看，趙簡子并沒有首先發(fā)動戰(zhàn)爭。

《左傳》定公十三年記載了范氏、中行氏叛亂的實質(zhì)：

冬，十一月，荀躒、韓不信、魏曼多奉公以伐范氏，中行氏，弗克。

二子將伐公。齊高強曰：“三折肱知為良醫(yī)。唯伐君為不可，民弗與也。我以伐君在此矣。三家未睦，可盡克也?？酥?，君將誰與。若先伐君，是使睦也?！备ヂ牐旆ス?，國人助公，二子敗。[3]1591

此時范氏、中行氏發(fā)動軍隊攻擊國君。這一舉動，果然激起了整個晉國的憤慨。范氏、中行氏也越來越孤立。他們很快被趙簡子的盟軍擊敗，只得向朝歌落荒而逃。僅就范氏、中行氏攻擊晉國國君一點來看，實有叛亂之舉。

孔子指責(zé)趙簡子“以晉陽畔”，仍是出于對于周禮的維護。而處在春秋末年的晉國，六卿各自為政、相互傾軋，身為趙氏宗主的趙簡子自然要以鞏固趙氏基業(yè)和拓展趙氏實力為務(wù)。此時的晉國國君已然被六卿架空，而這場晉國內(nèi)戰(zhàn)實質(zhì)上就是晉國卿族對于權(quán)益的再分配。就其卿族利益而言，六卿之中誰先反叛晉國國君仿佛已經(jīng)顯得不那么重要了。這也許就是“社稷無常奉，君臣無常位”的真實寫照。

此時，孔子不僅視陽虎為“盜”，而且還視收留陽虎的趙簡子為叛亂之罪人。但是，必須提及的是，從此戰(zhàn)后，范氏、中行氏被趙氏滅亡，晉國也結(jié)束了“六卿執(zhí)政”的時代，而形成了知氏、趙氏、韓氏、魏氏“四卿執(zhí)政”的新格局。趙簡子在這場長達 8年的內(nèi)戰(zhàn)中具有明確的戰(zhàn)略方針，又具有積極的聯(lián)盟意識，更具有堅韌的斗爭精神。經(jīng)過這場斗爭，“趙名為晉卿，實專晉權(quán)，奉邑侔于諸侯”。毋庸置疑，趙簡子不愧為一位才能卓越的戰(zhàn)略家。

五、趙簡子與孔子對中牟歸屬的政治態(tài)度

趙簡子開疆?dāng)U土的步伐可不會因為孔子的批評而停滯，他決心掃除范氏、中行氏的殘余，推行東進戰(zhàn)略，這就是占領(lǐng)重地中牟。關(guān)于中牟，《管子·小匡》記載：“筑五鹿、中牟、鄴、蓋、與牡丘，以衛(wèi)諸夏之地。所以示勸于中國也”。[7]126《韓非子·外儲說左下》記載：“中牟無令，晉平公問趙武曰：‘中牟，三國之股肱，邯鄲之肩髀’”。[6]306由史籍記載可見，中牟地域之關(guān)鍵。中牟倍受晉國統(tǒng)治者的重視，其政治意義和軍事作用都非同一般。在此后的10年，中牟又淪入衛(wèi)國之手。范氏、中行氏就依仗著衛(wèi)國的中牟來和趙簡子負隅頑抗。趙簡子相繼攻克了朝歌、邯鄲、柏人，而收復(fù)中牟則在東進戰(zhàn)略的計劃之中。

《左傳》哀公五年記載：“夏，趙鞅伐衛(wèi)，范氏之故也，遂圍中牟”。[3]1630趙簡子對于中牟的包圍，立即引起了衛(wèi)國的震動。而趙簡子對于曾經(jīng)支持范氏、中行氏的衛(wèi)國的態(tài)度是強硬的?？鬃訁s在此時進入了衛(wèi)國?！秴问洗呵铩ふ兕悺酚涊d：

趙簡子將襲衛(wèi)，使史默往睹之，期以一月，六月而后反。趙簡子曰：“何其久也？”史默曰：“謀利而得害，猶弗察也？今蘧伯玉為相，史鰌佐焉，孔子為客，子貢使令于君前，甚聽?！兑住吩唬骸疁o其群，元吉?！瘻o者，賢也；群者，眾也；元者，吉之始也；渙其群元吉者，其佐多賢也。”趙簡子按兵而不動。[8]1370

孔子在衛(wèi)國做客，使得趙簡子深為顧忌，兩人的關(guān)系顯得更加復(fù)雜微妙。趙簡子雖然對衛(wèi)國按兵不動，但對中牟的攻伐從未停止?！妒酚洝肪?7《孔子世家》記載：

佛肸為中牟宰。趙簡子攻范、中行，伐中牟。佛肸畔，使人召孔子?？鬃佑?。子路曰：“由聞諸夫子，‘其身親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今佛肸親以中牟畔，子欲往，如之何？”孔子曰：“有是言也。不曰堅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淄。我豈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1]1924

對此，《論語·陽貨》有著類似的記載：

佛肸召，子欲往。子路曰：“昔者由也聞諸夫子曰：‘親于其身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佛肸以中牟畔，子之往也，如之何！”子曰：“然。有是言也。不曰堅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緇。吾豈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2]177

從這里可以看出，此時的孔子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入仕。從《史記》來看，晉定公十一年，陽虎離開魯國投奔了趙簡子。第二年，孔子春風(fēng)得意，任魯國大司寇，卓有成績。到了晉定公二十二年，趙簡子擊敗范氏、中行氏之時，孔子已經(jīng)開始了流亡諸侯的生活。孔子此時積極入仕的愿望是可想而知，甚至有些急不擇主。然而，趙簡子攻占中牟的步伐卻十分的堅定。佛肸求助于孔子的行動并沒有挽回中牟的危局。趙簡子把中牟收入囊中，孔子也開始了新的流亡生涯?？鬃铀С值姆妒?、中行氏最終失敗，而趙簡子卻積極地吸納范氏、中行氏集團的人才了?！秶Z·晉語九》記載：“趙簡子曰：‘吾愿得范、中行之良臣。’”[9]488

僅據(jù)此推想，趙簡子對于政敵的政治策略是謀深計遠的。而同樣身為政治家的孔子卻表現(xiàn)出了對于當(dāng)時政局的猶豫態(tài)度。晉卿范氏家臣佛肸以中牟叛，召孔子參加，孔子打算去。曾有學(xué)者提出異議，佛肸是家臣，而孔子為魯大夫，孔子往，將臣之乎？所以，連孔子的弟子子路都用孔子曾經(jīng)所說的話來反詰孔子。這時的孔子也確實處于理想與現(xiàn)實的極大矛盾之中?？鬃幼罱K放棄了，說明他仍是舊有等級關(guān)系的維護者。

六、趙簡子與孔子的相互試探

長久以來，趙簡子一直在關(guān)注著孔子的一舉一動。與此呼應(yīng)，孔子也始終在關(guān)注著趙簡子的一言一行。然而，一貫以“禮賢下士，知人善任”聞名的趙簡子和一向以“周游列國，尋覓明主”的孔子應(yīng)當(dāng)說是時有交鋒、神往已久。

《說苑·善說》記載：

趙簡子問子貢曰：“孔子為人何如？”子貢對曰：“賜不能識也?！焙喿硬粣傇唬骸胺蜃邮驴鬃訑?shù)十年，終業(yè)而去之，寡人問子，子曰不能識，何也？”子貢曰：“賜譬渴者之飲江海，知足而已，孔子猶江海也，賜則奚足以識之?！焙喿釉唬骸吧圃?，子貢之言也！”[10]278-279

趙簡子一向以納賢聞名，此番詢問孔子的學(xué)生子貢，其意仍然是對孔子進行試探。值得注意的是，孔子的得意弟子子夏也曾拜訪過趙簡子?！俄n詩外傳》卷 6記載：

子夏曰：“來！吾嘗與子從君而西見趙簡子，簡子披發(fā)杖矛而見我君，我從十三行之后，趨而進曰：‘諸侯相見，不宜不朝服。君不朝服，行人卜商將以頸血濺君之服矣。’使反朝服而見吾君者，子耶我耶？”[11]224-225

趙簡子頻繁地接觸孔子的學(xué)生，這同時也正是孔子試探趙簡子的舉動?！墩f苑·臣術(shù)》記載：

簡子有臣尹綽、赦厥。簡子曰：“厥愛我，諫我必不于眾人中；綽也不愛我，諫我必于眾人中?！币b曰：“厥也愛君之丑，而不愛君之過也；臣愛君之過，而不愛君之丑?！笨鬃釉唬骸熬釉找b，面訾不面譽也?！盵10]52

孔子的這句話值得注意，這是孔子對于趙簡子及其謀臣少有的積極評價。這也許能夠代表孔子對于趙簡子的復(fù)雜情感的一個側(cè)面，至少，孔子是時時刻刻關(guān)注趙簡子的一言一行的。

宋代類書《太平御覽》卷469引《王孫子》曰：

趙簡子獵于晉陽，撫轡而嘆。董安于曰：“今游獵，樂也。而主君嘆，敢問何也？”簡子曰：“汝不知也。吾效廄養(yǎng)食谷之馬以千數(shù)，令官奉多力之士數(shù)百，欲以獵戰(zhàn)也。憂鄰國養(yǎng)賢以獵吾也?！笨鬃勇勚唬骸昂喿又鶉@矣。”[12]880

由此推想，趙簡子和孔子在憂患意識上頗有同感，孔子的評論也和趙簡子十分有默契。

《說苑·善說》記載：

趙襄子謂仲尼曰：“先生委質(zhì)以見人主，七十君矣，而無所不通識，世無明君乎？意先生之道固不通乎？”仲尼不對。異日，襄子見子路，曰：“嘗問先生以道，先生不對，知而不對則隱也。隱則安得為仁？若信不知，安得為圣？”子路曰：“建天下之鳴鐘而撞之以梃，豈能發(fā)其聲乎哉？君問先生，無乃猶以梃撞乎？”[10]288-289

趙襄子拜訪孔子，其實反映了趙簡子對于孔子的態(tài)度。既包含了對于孔子流亡的諷諫，又暗含了招納孔子的寓意。而子路將趙襄子比作草，將孔子比作鐘，暗含著輕視趙氏的意思，也為孔子無言答對找到了一個絕佳的理由。

《說苑》、《韓詩外傳》的價值雖然不及《史記》等可靠，但關(guān)于孔子的資料多與先秦其他典籍相互證。這些史料在當(dāng)時應(yīng)必有所本，并非臆造，有其合理性。趙襄子是否見過孔子，不得而知。以上文獻關(guān)于趙簡子、趙襄子與孔子及其學(xué)生關(guān)系如此多的記載，說明趙簡子與孔子之間確實有著重要關(guān)聯(lián)。

七、趙簡子與孔子的擦肩而過

命運好像又在這一刻安排了趙簡子與孔子的歷史性會面。春秋末年最優(yōu)秀的政治家和最杰出的思想家將在這時相見。

《史記》卷47《孔子世家》記載：

孔子既不得用于衛(wèi)，將西見趙簡子。至于河而聞竇鳴犢、舜華之死也，臨河而嘆曰：“美哉水，洋洋乎！丘之不濟此，命也夫！”子貢趨而進曰：“敢問何謂也？”孔子曰：“竇鳴犢，舜華，晉國之賢大夫也。趙簡子未得志之時，須此兩人而后從政；及其已得志，殺之乃從政。丘聞之也：刳胎殺夭則麒麟不至郊；竭澤涸漁則蛟龍不合陰陽；覆巢毀卵則鳳皇不翔。何則？君子諱傷其類也。夫鳥獸之于不義也尚知辟之，而況乎丘哉！”乃還息乎陬鄉(xiāng)，作為陬操以哀之。而反乎衛(wèi)，入主蘧伯玉家。[1]1926

《孔子家語·困誓》[5]、《說苑·權(quán)謀》[10]對此也有類似記載。但從以上史料來看，趙簡子邀請孔子，孔子也準(zhǔn)備投奔趙簡子之事可以確認。孔子在《論語·陽貨》中曾說：“親于其身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边@也許才是孔子在半路改變了投奔趙簡子的真正原因。

“孔子回車之轍”碑仍存于今山西省澤州縣晉廟鋪鎮(zhèn)天井關(guān)村。據(jù)明文學(xué)家王世貞《適晉紀(jì)行》見刻石崖表曰“孔子回車處”，與現(xiàn)存之碑顯然不同。明代王心一《上太行》一詩中有“山家愛尺土，縱橫界如畫。上有千年碑，孔父留轍跡?！苯袢諏W(xué)者多否定天井關(guān)為“孔子回車”實地，但事實是，孔子曾想西見趙簡子，中途聞竇鳴犢、舜華之死，從而改變主意。從孔子自此回鄉(xiāng)歸家、閉門從教這一點看，此次未能通過趙簡子而實現(xiàn)政治理想的孔子真可謂倍感遺憾、深受挫傷。趙簡子與孔子的這次歷史性的會面也就成為千古憾事。

八、余論

孔子與趙簡子同處于春秋末年“魯國三桓”與“晉國六卿”時期，孔子是周禮的維護者，反對魯“三桓”架空公室的行為，而趙簡子是晉國“六卿”之一的趙氏宗主。兩者應(yīng)該是對立的關(guān)系，但是，孔子對趙簡子沒有像對魯國“三桓”那樣，原因是趙簡子作為晉卿有著“尊禮”、“守禮”的一面。從趙簡子向子太叔問禮，說明趙簡子在政治上保持著“守禮”的姿態(tài)。[13]323孔子對趙簡子主持鑄刑鼎極力回護，對于趙氏收留陽虎的擔(dān)心，對于趙簡子及其謀臣的積極評價，都表現(xiàn)了他對趙簡子作為優(yōu)秀政治家的激賞態(tài)度。趙簡子政治作為多是打著晉君旗號，如鑄刑鼎、與范氏、中行氏的斗爭、攻打中牟等。趙簡子盡管以發(fā)展趙氏基業(yè)為第一要務(wù)，但仍表面上恪守卿的本分。正如白國紅指出的，趙簡子時期趙氏勢力雖然蒸蒸日上，但仍處于蓄勢時期，遵守禮制是趙氏在殘酷的政治氛圍中必須做出的一種姿態(tài)。從太原金勝村趙簡子墓的隨葬器物來看，趙簡子墓葬之規(guī)格符合其卿“身份”。[14]45因此，同樣是新興勢力，他有著與魯國“三桓”的不同之處，這也是孔子所心儀之處，是孔子希望投奔趙簡子的出發(fā)點。當(dāng)孔子西行中途聞簡子殺竇鳴犢、舜華兩賢人，從而改變主意。

實質(zhì)上趙簡子仍是專權(quán)晉國的正卿，與魯國“三桓”沒什么根本區(qū)別，與孔子的沖突是不可避免的。一面是改革進取，順應(yīng)時代潮流而開天辟地的新興封建卿族的代表趙簡子；一面是固守舊制，維護周禮而克己復(fù)禮的舊貴族的代表孔子?？鬃铀S系的，正是趙簡子所要打破的；而趙簡子所要開創(chuàng)的，卻是孔子所畏懼的。即使孔子跨過了黃河，他也不會跨過這條思想的鴻溝。于是，孔子撫琴吟唱，隱居著書；趙簡子則慷慨高歌，繼續(xù)開創(chuàng)趙氏發(fā)展的新境界。

趙簡子失去了圣人，卻擁有著廣大的賢人。在所有關(guān)于趙簡子的記載中，“愛賢”的記載真可謂蔚為大觀，不可勝計。有些是史籍的真實記載，有些則是諸子百家的假借或推演，更有那些文人墨客對趙簡子賦予了生動的形象和傳奇的演繹，使得趙簡子以“愛賢”之美名傳揚千古，流芳百世。值得注意的是，在趙簡子與眾多賢士之間，事實上已然形成了一種新的君臣關(guān)系。這種君臣關(guān)系有別于孔子所維護周朝宗法制度下的天子、諸侯、卿、士的等級秩序。趙簡子果然按照鑄刑鼎時所倡導(dǎo)的那樣，賢則舉之，祿之，賞之；不肖則去之，刑之，殺之。這是具有著新興封建階層特點的君主專制的官僚制度。趙簡子“尚賢愛賢”的風(fēng)氣，既是順應(yīng)時代潮流發(fā)展的新氣象，同時也是建立新興國家君臣格局的奠基之舉。趙簡子與孔子的關(guān)系從一定層面反映了春秋晚期政治思想的變化和沖突。兩人的沖突是政治家與理論家之間的沖突，是執(zhí)政者與在野者之間的沖突

相比之下，孔子有弟子3000，72賢人。他的思想行動不全是保守的，他作為我國第一批私人辦學(xué)者的杰出代表，是新興知識者階層的培育者和先知，開啟了戰(zhàn)國的士人時代。趙簡子也有浩大人才儲備并付諸于政治實踐，諸如董安于、尹鐸、王良、周舍、陽城胥渠、史墨、少室周、燭之過、古乘、楊因、公盧、虎會、鄭龍等賢能之士，真可借用《戰(zhàn)國策》所說“奮其六翮而凌清風(fēng)，飄搖乎高翔?！盵15]176如此一論，則趙簡子之賢亦不遜色于孔子也。

[1]司馬遷. 史記[M]. 北京：中華書局，1959.

[2]朱熹. 四書章句集注[M]. 北京：中華書局，1983.

[3]楊伯峻. 春秋左傳注[M]. 北京：中華書局，1990.

[4]劉文典. 淮南鴻烈集解[M]. 北京：中華書局，1989.

[5]王肅. 孔子家語[C]//四部叢刊. 臺北：商務(wù)印書館，1979.

[6]王先慎. 韓非子集解[M]. 北京：中華書局，1998.

[7]戴望. 管子校正[M]. 北京：中華書局，1986.

[8]陳奇猷. 呂氏春秋新校釋[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9]左丘明. 國語[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10]向宗魯. 說苑校正[M]. 北京：中華書局，1987.

[11]許維遹. 韓詩外傳集釋[M]. 北京：中華書局，1980.

[12]太平御覽[M]. 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

[13]靳婷婷. 趙簡子“守禮”形象探析[J].內(nèi)蒙古農(nóng)業(yè)大學(xué)學(xué)報，2009，（5）.

[14]白國紅. 太原金勝村趙簡子墓所見春秋晚期禮制變革[J].中國歷史文物，2006，(3).

[15]劉向. 戰(zhàn)國策[M]. 濟南：齊魯書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