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忠信

景德鎮(zhèn)宋元青花瓷研究所 景德鎮(zhèn) 333000

瓷 魂 之 火（一）

吳忠信

景德鎮(zhèn)宋元青花瓷研究所 景德鎮(zhèn) 333000

一

建國瓷廠的柴窯，閃耀著圣火的光焰，曾創(chuàng)造了一代輝煌。當它悄悄熄滅的時候，并沒有在景德鎮(zhèn)人的心目中激起多少浪花，說它匆匆也罷，說它悲涼也罷，然而它畢竟離去了。

物質的歷史，是非物質的人創(chuàng)造的。當它存在的時候，人們往往不以為然，存在于瓷都的柴窯之火，從唐、宋、元、明、清，一代代燃燒至今，到一九九六年建國瓷廠柴窯的停燒，燃燒了一千多年之后的窯火終于熄滅了。建國瓷廠這種平焰式蛋形柴窯，是由葫蘆窯演進而來。據(jù)說起于明末清初，為鎮(zhèn)上獨創(chuàng)，又叫鎮(zhèn)窯?，F(xiàn)存于人世間的明清官窯器及民窯器，見證著它的榮耀。而創(chuàng)造鎮(zhèn)窯和在鎮(zhèn)窯上勞作的窯工們的非物質財富，隨著月轉星移，本不該談忘的也將漸漸淡忘而逝。

多年過去了，如果說建國瓷廠柴窯的停燒出于無奈，窯房的拆除卻可惜、可嘆！由清末民初江西瓷業(yè)公司留下的，唯一的一座老柴窯，本該是景德鎮(zhèn)人的驕傲，本該是陶瓷愛好者的朝圣之地，現(xiàn)在只能在古窯瓷廠去參觀它的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復制品。

我在想，千年古鎮(zhèn)本來有許多珍愛的歷史遺存，歲月的吞噬，還有天災人禍，能留到今天已經非常不易，非常寶貴。古窯址就是最能叫后人為之神往和崇拜的地方。鎮(zhèn)上已發(fā)現(xiàn)的許多古窯址，這些曾經都是窯火熊熊的地方，一座座窯址是時代的印記，是陶瓷文化的血脈，記錄了景德鎮(zhèn)千年陶瓷史的華章。在我看來，每一座窯址也是一座陶瓷博物館。我常常在把玩窯址出土的瓷片時，心緒便穿越時空，與古人談瓷論道……。我想，窯址就是景德鎮(zhèn)的“根”，這“根”也是屬于中華民族，屬于世界的。從這意義上說，我對建國瓷廠柴窯舊址的拆除，不能不痛心疾首。

因為御窯廠遺址的挖掘和開放，國內外參觀者絡繹不絕，本來寧靜的龍珠閣便熱鬧起來。每當我陪同瓷友參觀的時候，我便聯(lián)想到緊鄰的建國瓷廠柴窯舊址，一個在榮宗耀祖，張揚國內外，一個是昔日黃花，窯亡人空。官窯也好，民窯也好（更何況建國瓷廠柴窯就是清末民國的官窯）本是同根同源。厚此薄彼，難道不是一種悲哀嗎？為此，也為我曾熟悉的，現(xiàn)在魂牽夢繞的建國瓷廠柴窯，發(fā)一點感概，抒一點戀情，寫一點文字。今天，在建國瓷廠柴窯之火熄滅十周年之際，我終于寫下了為了忘卻的情懷。

二

景德鎮(zhèn)人說，陶瓷是人與火的藝術。一千多年前，瓷城窯工們摸索和選用松柴燒窯的漫長過程，今人無從知曉。但是，從龍窯到葫蘆窯再到鎮(zhèn)窯的演變軌跡中，可以看出窯工們總是在不斷探求人與火的完美結合中，燒制出了一代代的精美陶瓷。的確，這人與火的藝術，賦予了景德鎮(zhèn)陶瓷獨有的藝術之光。 景德鎮(zhèn)還有人說，陶瓷是人與金木水火土的藝術，土與水的結合，使坯泥具有剛柔性和可塑性，展示出多姿性感和品質，金屬氧化物與泥水的結合，使釉料色采絢麗，在窯火的作用下，釉面猶如“綠如春水，紅似朝霞?！庇钟小皾櫲缍阎兹缬瘛钡娜蓊仭Ｒ患铣酥?，通過器型、刻畫、著色來表現(xiàn)視覺藝術美，誠然重要。更重要的還是人與金木水火土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結合，這就需要在制瓷過程中一道道工匠通力來完成。所以，一件好的這種結合的精品，總是體現(xiàn)了一半天成，一半人意，總是體現(xiàn)了一半人的造化，一半火的造化，景德鎮(zhèn)歷代窯工們總是在“天人合一”的追求中，燒出了各有特色的陶瓷珍品。

我常常想，普洛米修士把火灑向人間，從此，人類文明史的每一頁都離不開火的光與熱。火，點燃了人類智慧之光?；穑樟亮巳祟愓J知微觀世界和宏觀世界的途徑?；?，推動了人類的日新月異的科學進步?；?，創(chuàng)造了許多精湛的藝術制品。在我國，古代先人留下的彩陶，青銅器、金銀器、鐵器等等，至今仍閃爍著贊嘆的藝術光輝。景德鎮(zhèn)陶瓷正是這火的藝術中的一顆明亮的火光，由于窯火在制瓷中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古代景德鎮(zhèn)把瓷業(yè)又叫作窯業(yè)。解放后，全鎮(zhèn)還保留了一百四十來座燒松柴的鎮(zhèn)窯。后來燒煤的倒焰園窯多了起來，燒重油，燒電的隧道窯又出現(xiàn)了，到了上世紀六十年代，只留下建國瓷廠的柴窯。窯火從燒松柴到燒煤，又到燒油燒電和燒氣。窯內溫度都能達到成瓷的1320℃。就窯內氣氛，都可以燒還原焰和氧化焰?？瓷先ジ鞣N燃料燒窯似乎沒有多大區(qū)別，但在景德鎮(zhèn)的瓷工眼里，他們一眼就能區(qū)分柴窯還是煤窯，氣窯還是油窯的瓷器來。如今，我也能看出一點點道道。

當氣窯進入千家萬戶的個體作坊，五光十色的氣窯瓷占滿整個瓷城市場，它以價廉物美受到越來越多的百姓喜愛的今天，總有一些陶瓷愛好者，跑到瓷城市場去尋覓建國瓷廠柴窯瓷。以建國瓷廠三陽開泰顏色釉花瓶為例，表面看，氣窯燒的還比當年柴窯燒的光亮耀眼，而價格，一件50件的柴窯花瓶是氣窯的十倍以上。于是，常常引發(fā)出柴窯與氣窯誰優(yōu)誰劣的爭論。爭論的雙方還列舉了許多理由。我正是在這爭論中聽到一位老人這樣說：“瓷是金木水火土變的，氣窯缺木，成不了好瓷?！边@說法正好與陶瓷是人與金木水火土的藝術相吻合。那么“缺木”之火的氣窯真的燒不出好瓷器？五行學說，古已有之，但用在陶瓷上是否科學，我不敢斷言，當然，爭論還會繼續(xù)下去。

就是這氣窯與柴窯的窯火之爭，給了我對建國瓷廠柴窯瓷研究的極大興趣，什么是火的藝術，可不可以說，就是火的“點石成金術”。可不可以說，景德鎮(zhèn)傳統(tǒng)柴窯之火，點石成金，燒制出了歷代陶瓷文化的“舍利子”。而這，正是我要表達我對景德鎮(zhèn)瓷文化與宗教文化的相互交流特點。在國外，許多伊斯蘭教清真寺殿堂，供奉著景德鎮(zhèn)精美的青花瓷。在國內，許多佛教寺廟、道觀，供佛祖的香爐和燭臺大都是景德鎮(zhèn)的青花瓷，許多佛塔佛寺的金頂，也都是景德鎮(zhèn)黃釉或紅釉重器。從古到今，景德鎮(zhèn)陶瓷在中國受到了儒、佛、道三教的喜愛。同樣也受到外國各教派的一致崇尚。那么什么是景德鎮(zhèn)的陶瓷文化？讓我們看看中國陶瓷史的發(fā)展，宋代名窯林立，各窯口吞云吐霧，群芳爭艷，“汝、官、哥、鈞，定五大名窯之外，還有龍泉窯、湖田窯、吉州窯、建窯、耀州窯、繁昌窯，宋代可以說是中國陶瓷業(yè)百花齊放的高峰期。各有特色的窯口，相互比美，相映生輝，相得益彰。以湖田窯為代表的青白瓷逐漸壓倒群芳之后，景德鎮(zhèn)才成為中國的制瓷中心。到了元、明、清，景德鎮(zhèn)瓷又一直領先，為國門的開放，為商業(yè)的往來，為文化的交流，起著其他窯口不可比的重要作用。宋以后，景德鎮(zhèn)陶瓷上至皇宮貴族，下至平民百姓，遠至亞非歐，國人和洋人都喜愛它，我多年一直在這里尋思，是什么原因，讓景德鎮(zhèn)窯獨占鰲頭，而迫使許多今人贊嘆不絕的窯口之火熄滅，景德鎮(zhèn)柴窯之火所承載的陶瓷文化生命力的內核到底是什么？至今，我仍然困惑。那么，當今景德鎮(zhèn)的陶瓷文化與禮陵瓷、石灣瓷、唐山瓷、淄博瓷、潮洲瓷的差異在哪里？我朦朧感覺到，建國瓷廠最后一座柴窯的消亡，也許是景德鎮(zhèn)陶瓷史上的一件大事，也許是景德鎮(zhèn)傳統(tǒng)的神秘的火的藝術終結。從此，恐怕景德鎮(zhèn)將失去傳統(tǒng)工藝的特色，如果氣窯油窯之火不再是難把握的關鍵工序，窯工也不再“眾候火如候晴雨，望陶如望馀?！蹦敲椿鹕瘢矊⑹ネ盏耐?。

現(xiàn)在景德鎮(zhèn)有識之士深刻認識到，建國瓷廠的這座老柴窯，它不是磚的堆積物，不是死的幾何圖形，它有生命，它有靈性，它承載了豐厚的傳統(tǒng)陶瓷文化，它奏出了千年窯火的頌歌。

三

祖宗傳下來的，建國瓷廠這座蛋形柴窯，解放后的半個世紀里，應該說，在景德鎮(zhèn)的陶瓷史上占有獨特的地位。因為這座柴窯的存在，才使得傳統(tǒng)的制瓷技藝得到傳承。制瓷工序有七十二道之多，要使進窯前的釉坯得到完美，本來就非易事。任何一道工序的失誤，都可以前功盡棄。但進窯以后，是優(yōu)是劣，是寶光四射的成瓷，還是煙黃過火的廢品，在燒窯過程中是無法預知的。特別是被外國人稱為人造寶石的窯變色釉瓷，更是火的變幻莫測。釉坯在燒窯過程中產生物理和化學的脫水變化，這種變化不僅對陶瓷的燒結，更為重要的是對成瓷的釉色和美感起著決定性的作用。窯工從窯里取出的不僅是燒熟了的成瓷，而是巧奪天工的藝術瓷。

這種柴窯的產生和定型，應該是世代瓷工們集體的辛勞和智慧的結晶。是一個不朽作品，它展現(xiàn)著千年瓷工波瀾壯寬的歷史長卷。我一九五八年學徒九江瓷廠，曾在這樣的柴窯搬柴勞動過。冬天，抱捆稻草，還在開窯后仍有余熱的窯內取暖睡覺。當抬頭望著形似蒼穹的拱型窯頂，用磚壘成的如此奇妙的結構，承受著高溫和重壓而不變形倒塌，簡直是傳說中魯班的杰作。（后來，我看到南京無梁殿也是這種建筑構造）十八米高的煙囪建造技巧更是不可思議的藝術雕塑。從窯房到窯爐和煙囪的結構奇巧，從火位的分布到各種品種的配燒，把樁師付看火，裝匣、交表師付們的絕活，在那時給了我對柴窯的粗淺認識和好奇。也為我日后喜愛柴窯瓷打下了感情的基礎。現(xiàn)在看來，許多熱工專家，陶瓷學者們，都對這種柴窯結構傾注了極大的興趣。建國瓷廠曹榮海先生在《景德鎮(zhèn)柴窯簡介》中這樣評價：

“景德鎮(zhèn)顏色釉自明，清至今日，能在中國陶瓷史占有顯赫地位，這固然占有豐富的優(yōu)質型瓷原料，便利的水路交通，大量的松木和雜木作燃料有關，更重要的是它在窯爐和燒成技術上有獨到的改進和提高，創(chuàng)造了景德鎮(zhèn)獨有的蛋形柴窯?！覈缭谌俣嗄昵熬湍芾每障陡魺岬姆椒ㄆ龈G，而且能就地取材利用當?shù)啬突鸲容^低的田土質磚和田土黃泥，不用卷篷架就能砌筑起這樣能燒1320℃高溫的窯爐，表現(xiàn)了景德鎮(zhèn)筑爐和燒窯工人的聰明才智，是窯爐史上了不起的事情。”

潘文錦、潘兆鴻先生是專志于研究柴窯與顏色釉的專家，他們在《景德鎮(zhèn)的顏色釉》一書中，對柴窯的詳細結構特點，火位的分布，火焰與氣流的變化，對“一裝二燒三熄火”和操作規(guī)范作了詳盡敘述，使我受益匪淺。曾記得一九八六年吧，這期間我常去鎮(zhèn)上，當時建國瓷廠和古窯瓷廠的柴窯同燒三陽開泰花瓶，擔任古窯瓷廠的廠長正是建國瓷廠的生產科長，古窯瓷廠的三陽開泰花瓶釉面的滋潤總比不上建國瓷廠的。窯一樣，松柴一樣，配方一樣，究其原因，他們說，窯與地理風水有關，非人力所及。我當時聽得很玄。后來，

從資料《周禮·考工記》中有這樣的一段文字：“天有時，

地有氣，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為良。材美工巧，然而不良，則不時不得地氣也?！边@段古人的話，給了我啟迪，材美工巧，人力所為，不是最好的藝術品。材美工巧，又得天地之陰陽二氣的造化，才是至善至美的藝術品。這不正是景德鎮(zhèn)千年瓷工創(chuàng)造了柴窯，并世代所追求的“天人合一”的造化藝術嗎？后來我從一位把樁師付那里得知，柴窯與氣、油窯不同點有許多，最奇特的是春夏秋冬四季，地氣、氣壓、氣流、風向的變化，晴天、陰天、雨天、冷天、熱天的變化，都對柴窯火性有影響，而氣窯，電爐不考慮上面因素。真是這樣嗎？我現(xiàn)在相信。

我想，趁著現(xiàn)在，趁著建國瓷廠老窯工有的還健在的時候，記錄這口傳心記的資料，將是何等寶貴?。Σ窀G的認識是多方面的，涉及許多領域，它的形成歷史原因，它的建造技巧，它的熱工原理，它的操作由來，它的文化內核，還有更深的知識空間。柴窯是火的精靈，柴窯是描繪千年瓷城的畫筆。柴窯是景德鎮(zhèn)陶瓷史上聳入云天的豐碑。在我的心中，柴窯更像是一座神奇的“金字塔”。

（待 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