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進勇
“叮當叮當……”一輛牛車在山間的土道上緩緩前進,趕車的大爺頭發(fā)斑白,汗流滿面,不時甩幾下手中的皮鞭,回頭看看車上的青年,露出欣喜的笑容。這青年便是我,剛從師范學校畢業(yè),滿帶囑托,背著被子來到連縣地圖上都沒標注的一個山旮旯——草簾村。
許是牛車太慢,天快黑時才拐進了一個村莊,也就是山坳里零星的十幾所土房子,高低不等地歪斜著。一位老者從一所房子里出來,笑呵呵地說道:“歡迎,歡迎。娃們都等急了,這下好了,我們又有新老師了。”邊說邊握著我的手進了門,把我讓到墻角下的火塘旁坐下。屋子里早有幾個婆姨張羅著做晚飯。
通過攀談,我才知道面前這位身材硬板、說話爽朗的老者是村支書。這兒早先有一位老師,因此地偏僻、窮困,長時間沒有找到對象而調(diào)動到了城里。從此,再沒有老師肯到這里,孩子們也就沒有再上學,聽說我要來,都非常高興。這時,我才注意到忽明忽暗的堂屋里,早已圍滿了孩子和大人。他們或蹲或站地,好奇地望著我。
第二天,我就在老支書的偏房中開始給孩子們上課,那些孩子半是害羞半是認真地坐著,他們睜大眼睛,流露出渴望求知的眼神,用稚嫩的聲音跟著我讀“荷葉圓圓……”。那聲音像唱歌,在云霧繚繞的青山間響徹云霄、飄悠回蕩。我始知自己來到這里是多么l合當、及時和重要。
散學后,孩子們圍著我。土順說:“老師,讓我姐給你洗衣服吧!這里的皂莢洗衣服最干凈了?!倍拚f:“老師,俺們這里有狼,讓我晚上給你做伴吧!”軍軍說:“老師,俺家母豬昨晚又下崽子了,好多呢?!焙⒆觽兡阋谎晕乙徽Z地嚷嚷著給我介紹這里的情況,我為山里娃娃們的真誠、厚道而感動萬分。
可是不久,我的豪言壯語、滿腔熱情就像肥皂泡一樣,開始時絢爛多彩,最后化為烏有。這個草簾村由于地偏人少,一直未通電,每到傍晚,太陽就早早地隱身于房后山巔,巨獸一樣的山影吞沒整個村莊,黑暗很快籠罩下來。我常常孑然一身坐在松油燈下批閱作業(yè),烏黑細長的油煙左右搖動,嗆得人涕淚并流。更讓人受不了的是,全村幾十戶人家人畜共飲一棵歪脖子柳樹下的一坑泉水。每天清晨,人們擔著水桶在泉邊舀水;下午,又拉著牲口飲水,去遲的只能在泉邊等待水再慢慢地滲出來。我常常是洗臉水淘菜,淘菜水洗鍋。有一次提水時竟然發(fā)現(xiàn)一條大花蛇追趕一只落水的老鼠,直嚇得我三四天不敢喝水。
于是,我在孤燈下開始重新審視自己的選擇,并決定調(diào)離這鬼地方。好不容易捱到夏天,我借口對老支書說自己病了,需要回家檢查診治幾日。老支書二話沒說就安排接我的那位大爺用牛車將我送到馬路邊。
在城里忙碌一番后,我又回到那個車站,只見大爺拽著牛車遠遠地站著,看到我緩緩下車,他咧開嘴笑了。我心里微微一怔,問:“老大爺,你怎么會在這里?”
“老支書說你有病,身子骨虛弱,讓我每天都來接你,這已是第四天了??偹阋姷侥懔?。”大爺一邊拉我上車一邊高興地說著。
到學校又是晚上,坐在老支書家的火塘旁,面對噓寒問暖的村民,我無言無對,只感到雙頰比那燃燒的火苗還紅。
這時,從人群中擠進來的二娃說:“老師,聽說你病了,俺娘讓我把家中的雞蛋全送給你?!笨粗媲鞍谆ɑǖ碾u蛋,我低下了頭。
“老師,這是俺打下的核桃、紅棗,可以補身子的。”
“不。鄉(xiāng)親們,都怪我,我永遠不走了?!甭牭轿业暮霸挘蠹毅读税胩?。我慚愧地自責著。對比他們,我是多么的自私、狹隘。
第二天清早,草簾村的山谷間又回蕩起學生們清脆、明朗的讀書聲。
八年后,我自修考上教育學院,畢業(yè)分配到了異地。時至今日,我無時不在懷念那錯落的校舍、幽幽的草木、樸實的村民,無時不在眷戀那曾經(jīng)留下我青春歲月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