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東
(西南大學文學院 重慶 400715)
《孽?;ā返摹霸煲庹摺笔墙鹛祠?,當他把《孽海花》轉(zhuǎn)手給曾樸續(xù)寫和修改后,其文本風貌便更多地受到了租界風氣的制約,其性質(zhì)由“政治小說”轉(zhuǎn)向了“歷史小說”,書寫的路子走向了政治與情欲的雙重敘事,有意向上海讀者的審美趣味傾斜。
金天翮受江蘇留日學生辦的雜志《江蘇》的約請,于1903年10月在該刊上發(fā)表了《孽?;ā返谝?、二回。1904年3月,金天翮在“愛自由者撰譯書”廣告中,將《孽海花》標以“政治小說”,并介紹說:“此書述賽金花一生歷史,而內(nèi)容包含中俄交涉,帕米爾界約事件,俄國虛無黨事件,東三省事件,最近上海革命事件,東京義勇隊事件,廣西事件,日俄交涉事件,以至今俄國復據(jù)東三省止,又含無數(shù)掌故,學理,軼事,遺聞?!薄?〕可見此書是以揭露帝俄侵略野心為主題。聯(lián)系金天翮當時的思想情形、創(chuàng)作動機和刊物的性質(zhì),亦可明了他所預想《孽?;ā返娘L貌品格。1903年的金天翮在上海參加了愛國學社,鼓吹資產(chǎn)階級革命,他之所以選擇以曾出使俄、德等國的晚清狀元洪鈞和名妓賽金花作為主、配角來構(gòu)設(shè)小說,是因為“中國方注意于俄羅斯之外交,各地有對俄同志會之組織”〔2〕,作者意在通過小說來書寫中俄政治交涉?!赌鹾;ā肥菫榻K留日學生辦的刊物而寫,走“政治小說”的路子也合情合理。
1905年,經(jīng)曾樸修改、續(xù)寫的二十回本《孽?;ā酚缮虾5男≌f林社發(fā)行,標以“歷史小說”。曾樸聲言他的修改、續(xù)寫稿與金天翮的原稿差別很大,他在《修改后要說的幾句話》中寫道:“金君的原稿,過于注重主人公,不過描寫了一個奇突的妓女,略映帶些相關(guān)的時事,充其量,能做成了李香君的《桃花扇》,陳圓圓的《滄桑艷》,已算頂好的成績了,而且照此寫來,只怕筆法仍跳不出《海上花列傳》的蹊徑。在我的意思卻不然,想借用主人公做全書的線索,盡量容納近三十年來的歷史,避去正面,專把些有趣的瑣聞逸事,來烘托出大事的背景,格局比較的廓大?!薄?〕(p128-129)我們注意到曾樸發(fā)表這些話的時間,是無產(chǎn)階級革命觀念在上海瘋狂蔓延的1928年,二十回本《孽?;ā芬阎赜∈灏?。對照金天翮1904年為《孽?;ā纷珜懙膹V告語,曾樸的解釋多少有獨占榮譽的嫌疑。他的“避去正面,專把些有趣的瑣聞逸事,來烘托出大事的背景”的闡釋,倒是實情。曾樸的寫法是把晚清歷史背景化、趣味化、情欲化,與金天翮的“政治小說”路子不同。我們不妨比較一下曾本(小說林社二十回本)與金本第一、二回。〔4〕曾本第一回中增加了租界人生世態(tài)和奇境美人的描寫,在敘事效果上把金本的中國“孽?;ā钡墓适戮壠鹬匦?,明顯地向上海租界空間轉(zhuǎn)移,以迎合上海讀者的閱讀期待。曾本和金本的第二回回目分別為“金榜誤人香魂墜地杏林話舊茗客談天”和“世界強權(quán)俄人割地科名佳話學究談天”,曾本刪去了金本第二回開頭有關(guān)“俄人割地”的兩千五百多字,換成了談論科舉功名誤人的文字,且不忘夾一段“香魂墜地”的趣事。修改之后的《孽海花》,特意把故事的緣起置于上海的租界氛圍中,小說的政治色彩減弱,文學性和趣味性增強。
金天翮長期呆在吳江老家,1903年才到上海,他給《江蘇》寫《孽?;ā?,是贊助性質(zhì),讀者是思想激進的留日學生,對他自己而言是借小說貫注“狂飆式的革命激進精神”〔5〕(p193),當做正兒八經(jīng)的“政治小說”來寫。如果寫完,也許會接近梁啟超1902-1903年發(fā)表的政治小說《新中國未來記》的品貌。曾樸對金天翮原先構(gòu)想的重大突破,“是將連綴若干政治外交事件的格局,改變?yōu)榉从痴麄€歷史時代風貌的長篇畫卷”〔5〕(p194),修改、續(xù)寫后的《孽?;ā肥且徊堪褮v史、政治與男女情欲混合在一起進行敘述的小說。
《孽?;ā啡の稑討B(tài)的定位,從曾樸的生活經(jīng)歷中可以找到一些解釋。來上海之前,曾因婚姻對象不是初戀女子,深受打擊,一度在外面過著放縱肉欲的生活。〔6〕(p153)也感受到大家庭關(guān)系的緊張與壓抑,有過科場的得意與失意,在京師同文館學過法文。仕途受阻后,曾樸1896年開始寓居上海租界。他進入上海的初衷是由仕轉(zhuǎn)商,從事實業(yè),但旋即熱衷于參與譚嗣同等維新派在上海的政治活動。隱蔽性的活動中“政治”伴隨著“愛欲”,他們在上?!敖杓嗽鹤鏊麄兗瘯h事之所”,其地點就在曾樸的相好妓女的房間,〔6〕(p162)曾樸就是在曖昧的情欲空間中與譚嗣同等激進派討論、策劃晚清政治的變革。1903年曾樸在上海經(jīng)營絲業(yè)失敗后,于1904年與丁初我、徐念慈在公共租界的棋盤街創(chuàng)辦小說林社,自任總經(jīng)理。從最初進入上海到小說林社創(chuàng)辦前,曾樸都是想以商業(yè)在上海立足?!赌鹾;ā返膭?chuàng)作出版是小說林社創(chuàng)辦之初的一筆業(yè)務,由失敗的絲商轉(zhuǎn)行干出版商的曾樸,不會不考慮小說的發(fā)行量和利潤,不會不考慮上海租界的文學審美趣味,不會不考慮上海市民對情欲消費的強烈需求。
在“買賣生涯推第一,風流澤藪嘆無雙”〔7〕的租界化上海,曾樸自身經(jīng)驗和文學消費語境的結(jié)合,推動著《孽?;ā吠鶜v史政治與男女情欲混合敘述的路子上走:一方面,晚清的歷史風云、政治權(quán)謀、國家戰(zhàn)爭與情欲故事在小說中交叉敘述,風云氣與兒女氣混合一體;另一方面,政治與情欲關(guān)系的連帶敘述得到文本內(nèi)邏輯關(guān)系的支持,往往以情欲來解釋政治歷史的變數(shù)?!赌鹾;ā烦尸F(xiàn)的總體風貌,就是政治與情欲的雙重敘事(主題)。雖則曾樸聲言《孽?;ā分饕氡憩F(xiàn)晚清三十年“文化的推移”與“政治的變動”,但是小說的政治主題往往依循情欲邏輯來演繹,他自己舉的例子就是明證:“這書寫政治,寫到清室的亡,全注重在德宗和太后的失和,所以寫皇家的婚姻史,寫魚陽伯、余敏的買官,東西宮爭權(quán)的事,都是后來戊戌政變、庚子拳亂的根源?!薄?〕(p131)作者把德宗和太后失和的引線最終指向男女婚戀與床第之歡。小說對唐景崧統(tǒng)領(lǐng)的愛國軍隊抵抗割讓臺灣事件的敘述,也做了情欲化的解釋:抗日行動的失敗,關(guān)鍵在于唐景崧的美貌丫鬟銀荷引發(fā)部將方德義、李文魁爭風吃醋,自相殘殺。小說最后給出的論斷是:“銀荷的死,看似平常,其實卻有關(guān)臺灣的存亡、景崧的失敗”〔8〕(p252)。類似把政治、歷史與情欲糾纏在一起敘述的重要情節(jié)還很多。例如,小說敘說清流黨沒落,把情場際遇當做了重要的因素:浙江學政祝寶廷中了婦女的圈套,不得不娶船上人賣笑女子做老婆,無奈之下只有自請去職;莊侖樵兵敗發(fā)配黑龍江,回來后娶中興名臣威毅伯之女,安于閨房,陶情詩酒,也是英雄末路。再如,對俄國虛無黨革命故事的講述,重視的是男女情愛對革命局面的調(diào)控作用:虛無黨成員夏雅麗與克蘭斯兩情相悅,但是為了騙取革命經(jīng)費,夏雅麗辱身取義,嫁給了死皮賴臉追求自己的表哥、虛無黨的仇人加客奈夫,由此引發(fā)了一系列的內(nèi)部誤會和革命行動。又如,有關(guān)傅彩云作為公使夫人出使俄、德等四國的情節(jié),國際風流艷情是敘述的主體。其它的情節(jié)還有金雯青拋棄妓女所遭受的因果報應,日本人小山清之介與小花發(fā)生關(guān)系而染病后立志報國,臺灣番婦鄭姑姑以美人計殲滅日軍,等等。如果說《孽?;ā芬越瘀┣?、傅彩云的行蹤、交際和命運勾勒了一幅晚清宏觀歷史圖景,那么,這幅政治、軍事的歷史圖景很大程度上經(jīng)過了情欲化的處理。小說在敘述內(nèi)憂外患的晚清政治軍事大勢的同時,交替進行著男女情欲的私人化敘事,而且把政治與情欲連帶敘述,揭示其內(nèi)在歷史邏輯,以情欲來解釋晚清歷史。
與之前不是在上海創(chuàng)作出版的晚清言情小說《花月痕》、《青樓夢》等相比,《孽?;ā防锩娴哪信楦袑儆谑浪椎挠P(guān)系,與寄寓無關(guān),與具體的政治事件有關(guān)。與后來的“革命加戀愛”小說相比,晚清小說政治與情欲的雙重敘事被置于道德啟蒙的評價框架中,政治與情欲之間并不存在緊張關(guān)系,作者既試圖表達自己對清國大勢的擔憂和對官場政治的針砭,又以鑒賞的態(tài)度來敘述名士權(quán)貴的艷遇奇情,科舉吏治、官場黑幕、清國危機與宮廷秘聞,男女私情、花界艷遇交織在一起敘事,民族政治的宏大敘事與男女情場的私人化敘事錯雜進行。在敘述模式的選擇中,租界化上海作為革命之都與欲望之都的雙重特性,為《孽?;ā返碾p重敘事提供了必備的文化召喚機制。
因情欲因素的參與,小說中民族主義表達立場存在含混的跡象,具體表現(xiàn)在日本浪人小山清之介的故事中。小山清之介與住在戲院宿舍的下女小花發(fā)生關(guān)系后染上隱疾,痛苦之中欲殺害小花以解心頭之恨。轉(zhuǎn)而想到小花也是無心之罪,并以“無愛戀而對女性縱欲,便是蹂躪女權(quán),傳染就是報應”〔8〕(p211)來為小花開脫,同時決定自殺以求自我解脫。在其弟的勸說下,再加上剛好觀看了一出間諜悲劇《諜犧》,便想到中日甲午戰(zhàn)火正酣,不妨學那戲中“愛國少年,拼著一條命去偵探一兩件重大的秘密”〔8〕(p213)。小山清之介投奔了日軍參謀部,被委派來到天津,與小花配合偷盜清國海軍根據(jù)地旅順、威海、劉公島三處的軍事設(shè)施詳圖,得手后由花子帶回國,自己則被清國稽查員捕獲而“殉國”。送到日本的地圖在戰(zhàn)爭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小山清之介在盜竊地圖前,在天津給國內(nèi)的弟弟小山六之介寫了封信,信中說:“做成了固然是無比的光榮,做不成也達到了解脫的目的?!怀杀闶撬?,成是我的目的,死也是我的目的。我只有勉力,勉力即達目的。我卻有最后一句話要告訴你:死以前的事是我的事,我的死是舍生;死以后的事,是你的事,你的事是復仇。我希望你替我復仇,這才不愧武士道的國民。”〔8〕(p213)小山六之介在其兄被槍斃后,懷著仇恨在暗殺中用槍打傷了清國重臣、中日和談的全權(quán)代表威毅伯。作者并沒有痛斥小山清之介這種日本軍國主義者的瘋狂變態(tài),而是以欲望帶來的身心創(chuàng)傷作為其瘋狂行徑的合理性邏輯,把中日戰(zhàn)爭的勝敗部分地歸因于日本浪人的淫亂行徑的結(jié)果,帶有以“力比多”來闡釋歷史事件的色彩。之所以日本間諜故事在敘事中透露出作者的些許敬意,是因為作者在小山清之介的身上尋找到了“民族主義”,但卻忽略了歇斯底里的狹隘“民族主義”帶來的瘋狂罪惡,忽略了民族戰(zhàn)爭框架中中、日民族主義的水火不容,其價值具有相互消解性,其后果造成了民族立場的含混性。小說賦予日本浪人小山清之介兄弟、天弢龍伯以“志士”的榮耀,在敘述完甲午戰(zhàn)爭的日本間諜故事后,馬上轉(zhuǎn)入對孫汶(影射孫中山)手下的革命黨會員陳千秋的民族革命的書寫,以景仰的心態(tài)來敘述他們的民族主義革命精神,把革命黨與日本浪人天弢龍伯等人等量齊觀,因為天弢龍伯兄弟在陳千秋看來都是同道,“主張亞洲革命,先從中國革起”。作者忘記了天弢龍伯高度贊揚、支持小山清之介兄弟盜竊清國軍事地圖,刺殺清國大臣,向中國復仇。因此,作者在小說中的態(tài)度立場變得非?;靵y,遵從著非常奇特的邏輯:民族主義全憑革命黨的立場來界定,革命黨是反滿清政府的,是值得尊敬的民族主義者,日本浪人的侵害清國的行徑也是“可敬”的民族主義,革命黨與支持中國革命的日本浪人是“同志”,全然沒有意識到“民族”與“國家”的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以性欲來解釋民族主義行動,民族主義的表達被隱私化、趣味化,傾向于市民閱讀需求,這是租界作家小說敘事的習慣性做法。上海租界在國家與社會的二重結(jié)構(gòu)中,“社會”的性質(zhì)具有絕對性的優(yōu)勢,租界社會帶給了曾樸創(chuàng)作時的世界視野,但是在中外城市空間的穿梭和人物關(guān)系的聯(lián)絡中,民族主義的本土化和國際化之間便出現(xiàn)了內(nèi)在的分裂,上海租界中西民族交混的“社會”狀況,降低了作家這方面的敏感性。
《孽?;ā返恼闻c情欲的雙重敘事,也獲益于城市文化空間的支持,小說故事的生發(fā)、延展空間,主要是一系列城市空間。小說中的城市空間與現(xiàn)實中的城市空間在功能、特性上,具有類比性。這些城市在故事主題的配置組合上,具有不同的符號功能,作者正是借助城市空間的文化區(qū)分功能,來完成政治與情欲主題的表達。1903-1907年創(chuàng)作刊發(fā)的小說前二十五回涉及的重要城市空間為:北京、上海租界、柏林、圣彼得堡。北京作為清國的官場政治、宮廷政治的表現(xiàn)空間,用以演繹科場制藝、士林交流、買官賣官、清流黨與頑固派的權(quán)謀斗爭等故事。上海租界則是洋務觀念、西式景觀的展現(xiàn)空間,租界的文化景觀和交流空間對新科狀元金雯青施行了思想的啟蒙,金雯青萌生崇尚西法洋務的觀念。在柏林和圣彼得堡,政治與欲望主題同步展開:傅彩云完成了由風塵女子向交際花的轉(zhuǎn)身,與德國中尉瓦德西偷情;金雯青鉆入中俄邊界圖的政治騙局;俄國虛無黨夏雅麗以生命作為代價編制出“革命加戀愛”故事。在小說的后十回中,上海成了中外政治、國內(nèi)革命、男女情欲“思想綜合”的場所,既提供了“談瀛會”(洋務官議論海外局勢和社會變革的會議)的空間,也讓傅彩云的淫亂生活為所欲為地展開,還成為了革命人士系列活動的重要場所。如果把北京與上海的故事空間再做具體辨析,會發(fā)現(xiàn)其文化性質(zhì)、趣味的分野。北京生發(fā)的是關(guān)于科舉制藝、作態(tài)名士、政治權(quán)謀的故事,敘事空間多為公館府邸,公共事務進入私人空間來討論。而上海故事構(gòu)設(shè)的是中外人物、話語、娛樂相交匯的租界文化生態(tài)圖景,敘事空間為酒店、領(lǐng)事館、大花園等洋場現(xiàn)代公共空間,把花卉、西餐、服飾等物質(zhì)性話語與西方思想話語結(jié)合起來構(gòu)造意義體系。即使對傅彩云放浪生活的描述,也映照出北京與上海文化空間的差異。在北京,金家的姨太太傅彩云與卑賤階層的下人阿福、戲子孫三的偷情,故事發(fā)生在金家公館內(nèi),帶有傳統(tǒng)艷情故事的色彩。同時,偷情故事的后果被處理為有辱金家的士族門風,影響到金雯青在官場的聲譽,給予了金雯青以致命的打擊,她亦受到禮法的指責和約束。如果說傅彩云在北京的偷情仿佛是這個古老城市的恥辱,帶有對抗封建禮教的色彩,那么,傅彩云在上海的荒唐淫亂則完全與封建禮教無關(guān),純粹從極端個人主義和身體享樂主義出發(fā)。她與租界的上流勢力并不存在觀念上的沖突,反而以身體作為取悅資本,投靠上海的“四庭柱”,風風光光地在上海重張艷幟。
傅彩云無疑是承載小說情欲觀念和女權(quán)觀念最重要的人物形象,《孽海花》在文學史上的聲譽,部分歸因于傅彩云這一打破常規(guī)觀念的近代女性形象的塑造。傅彩云形象應是城市文化與作者觀念在最前衛(wèi)的姿態(tài)下互動合謀的產(chǎn)物。晚清北京的文化語境不能產(chǎn)生傅彩云形象,也不會喜歡傅彩云形象的流傳,她與北京的古樸莊嚴不協(xié)調(diào),與傳統(tǒng)的婦道觀念沖突過于激烈,讓士大夫倍感驚愕。在以北京為代表的晚清傳統(tǒng)城市中,女性觀念的解禁是很有限的,1909年創(chuàng)刊于北京的新式讀物《舊京醒世畫報》觀念上的開通也不過停留在反對裹腳〔9〕、虐待兒媳〔10〕的程度。同時還大量刊登“有傷風化”的教誨圖文,對男女說笑〔11〕、姑娘間開玩笑〔12〕之事,均加以批判。晚清政府1907年3月頒布的《女子師范學堂章程》亦以封建“女德”作為規(guī)范女子師范生的要義,提倡“貞靜、順良、慈淑、端儉諸美德”,嚴厲摒除“不謹男女之辨,及自行擇配或為政治上之集會演說”等一切“放縱自由之僻說”,堅持“女子之對父母夫婿,總以服從為主”〔13〕。傅彩云形象不是北京等傳統(tǒng)中國城市的文化胃口消受得了的。在晚清的城市版圖中,只有上海租界的觀念體系足以支撐傅彩云形象。首先,上海租界是晚清社會最西化的城市區(qū)域,是西方觀念的聚集、發(fā)散之地,一直作為西方在中國的鏡像而引導知識階層的觀念變革,《孽?;ā返膰鴥?nèi)空間敘事中,涉及的所有洋務觀念、西方知識以及西化人物、場景,也都是在上海呈現(xiàn)的。其次,上海租界是消化、傳播最激進的女權(quán)主義觀念的城市區(qū)域。與1907年北京學部制定、頒布的《女子師范學堂章程》的保守性相比,1903年在上海面世的《女界鐘》(作者金天翮)一書的觀念要激進得多,提倡女子革命、交友、經(jīng)濟獨立、進入社會。再次,傅彩云式的妓女型新女性是上海租界的特產(chǎn)。19世紀末晚清女界的啟蒙與解放大致還限于少數(shù)紳衿階層的知識女性?!?4〕而上海設(shè)立租界后,“由一個被權(quán)勢支配的社會變成了一個被金錢支配的社會”〔15〕,使得這里的女性觀念變遷更具民間活力,消費娛樂空間的發(fā)達對傳統(tǒng)女性地位身份的修改有著不可遏制的力量。上海的妓女成了引導時尚潮流和觀念的先鋒?!段拿餍∈贰分袞|洋留學歸來的劉學深(諧音“留學生”)把上海妓女看作是最佳婚配人選,認為她們“極文明,極有教化,為他深合乎平等自由的道理,見了人大大方方,并無一點羞澀的樣子”?!?6〕“在1880-1890年代,妓女是公共娛樂區(qū)人數(shù)最多、活動范圍最廣、個體消費最活躍的女性群體”〔17〕。上海妓女成為初步模仿現(xiàn)代女性的主要群體,是欲望膨脹與西方觀念在上海租界的奇異碰撞所帶來的結(jié)果。需要說明的是,小說中傅彩云的性格并不是在上海定型的,其原型賽珍珠也不是上海租界所“培育”出來的,但作者以賽珍珠為原型塑造傅彩云形象,所采用的觀念體系是“上海式”的,造成了傅彩云形象的“上海式”特征。曾樸和《孽?;ā返膭?chuàng)意者金天翮都是上海女性啟蒙的積極提倡者,金天翮1903年出版了《女界鐘》,其女權(quán)主義觀念的前衛(wèi)可謂空谷足音。曾樸與絕大多數(shù)“保守舊道德”與呼吁君主立憲的晚清文人不同,在1906年創(chuàng)辦了《女界月刊》。曾樸從未出過洋,也未接受過正統(tǒng)的西式高等教育,他的西式觀念是上海租界耳濡目染的結(jié)果,《孽?;ā分械奈鞣饺宋锖彤悋榫?,不過是以租界景觀為基礎(chǔ)作出的有限想象,可以說,曾樸僅僅憑借上海租界所獲得西方知識和上海租界的異國風情,在《孽海花》中構(gòu)建了一個西化的精神世界,傅彩云形象也是如此。
曾樸對“奇突的妓女”傅彩云形象應該是鐘愛的。從1934年11月的訪談對話中,可以判斷曾樸是把傅彩云當做一個“美麗、聰明而偉大”〔18〕的女性形象來寫的。以一個妓女形象來作為女性解放觀念的表達載體,是因為上海妓女賴以生存和發(fā)展的環(huán)境沒有教給她們以任何顧忌?!?9〕而且能夠自由聯(lián)絡各個階層。妓女置身主流價值觀念之外,被社會輿論賦予放蕩墮落的“惡”形象,方便生發(fā)各種“奇異”的觀念又順理成章,作者亦不必承擔“負面”的道義責任。晚清上海的作家借妓女來表達理想觀念并非罕見,《海上塵天影》里的韻蘭就是理想女性的符號,帶有西化名士的色彩。傅彩云在小說中兼有妓女、小妾、交際花、代理公使夫人等諸多身份,介入社會各個階層,承載著各種觀念。傅彩云與傳統(tǒng)足不出戶、柔弱貞潔、端莊順從的婦女截然不同,她是中國的茶花女,嫵媚靈動,充滿生命活力,有著旺盛的情欲要求,追求身體和個性的解放。她思想開化,“向來愿學西文”,與俄國虛無黨姑娘夏雅麗很投緣。她是婦女公開交際的典范,在西方世界如魚得水,“今日某公爵夫人的跳舞,明日某大臣姑娘的茶會,朝游締爾園,夜登蘭姒館,東來西往,煞是風光”,弄得“偌大一個柏林城,幾乎沒個不知道傅彩云是中國第一個美人”〔8〕(p75)。女子的社交權(quán)力,是女性解放的途徑之一?!杜珑姟肪桶选敖挥阎畽?quán)利”列為“女子應當恢復之權(quán)利”之一?!?0〕進入社會交際圈,意味著行動的自由,獨立人格的形成。傅彩云的社交活動還具有挑戰(zhàn)等級觀念和男權(quán)社會的意味。她堅持要金雯青帶她去覲見德皇和皇后維多利亞第二,下決心“顯個手段勝過侯夫人,也叫他不敢小覷”〔8〕(p67),相信出身高貴的侯夫人做得到,她也做得到。她風流放浪、情欲膨脹,以極端個人主義和世俗享樂主義作為人生要旨,大膽追求自由,她的真性情對封建道德顯示出摧枯拉朽的效力。雯青死后,她不愿讓自己的生命隨同枯萎,要“自尋生路”,“所以不守節(jié),去自由,在她是天經(jīng)地義的辦法,不必遲疑的”〔8〕(p230),把個人價值本位置于至高無上的地位。為此她踐踏一切禮法,以小妾的身份做掩護公然挑戰(zhàn)貞潔觀念對婦女的拘囿。當她與下人阿福偷情被金雯青發(fā)現(xiàn)后,為自己的權(quán)利辯護:
你們看著姨娘本不過是個玩意兒,好的時抱在懷里、放在膝上,寶呀貝呀的捧;一不好,趕出的,發(fā)配的,送人的,道兒多著呢!就講我,算你待我好點兒,我的性情,你該知道了;我的出身,你該明白了。當初討我時候,就沒有指望我什么三從四德、七貞九烈,這會兒做出點兒不如你意的事情,也沒什么稀罕。你要顧著后半世快樂,留個貼心伏侍的人,離不了我!那翻江倒海,只好憑我去干!要不然,看我伺候你幾年的情分,放我一條生路,我不過壞了自己罷了,沒干礙你金大人什么事。這么說,我就不必死,也犯不著死?!?〕(p149)
傅彩云帶有幾分潑辣無賴的這番說辭,既是對封建貞潔觀念的抨擊,也是對女性權(quán)力的聲辯。她對傳統(tǒng)婦德的挑戰(zhàn)之所以具有摧枯拉朽的力量,在于她的真性情擊中了傳統(tǒng)綱常禮教社會的軟弱處。當張夫人搬來金雯青生前的朋友約束她時,傅彩云因洞悉了由封建道德維系的“體面”對于上流家庭的“重要意義”,便把自己置于封建禮教綱常的約束之外(“從小沒學過做人的道理”),以無所顧忌、無所畏懼的個人自由享樂主義觀念來對付審判。她的價值觀念和道德邏輯不在封建文化的框架內(nèi),故把在場的人“說得都愣住了”。俄皇后曾盛贊傅彩云為“放誕美人”,與英雄相提并論,認為二者是“天地間最可寶貴的是兩種人物,都是有龍?zhí)⒕岬木?、顛乾倒坤的手段”?〕(p79)。傅彩云正是以“龍?zhí)⒕岬木?、顛乾倒坤的手段”成為女性解放的先鋒。
不過,傅彩云以放浪為外在標示的個人權(quán)力、人生自由的追求,并不是女性解放的正途。如果說在首善之區(qū)北京,她有?!皨D德”的大膽言論和偷情行為還具有沖破封建禮教羅網(wǎng)的積極意義,那么,流竄到上海租界后,她的生存理念和所作所為就只能算是披著“自由”外衣的墮落了。她與戲子孫三姘居的同時勾搭上了同戲班的向菊,并用肉體為誘餌投靠上海的實力人物,此時,她已墮入“粗獷而帶流氓式的放浪”。她在德、俄期間與瓦德西的婚外戀和在北京與下人阿福、戲子孫三的偷情行為,還算是對枯燥無生氣的大使館或金家公館生活的逃離,為情而鋌而走險,具有沖破封建倫理藩籬的附加意義。而在“風紀之敗壞于非驢非馬之上海社會”〔21〕,私德的墮落只要不違背租界法律,危及公共秩序,都是被允許的,傅彩云的情欲放縱便失去了積極的政治文化意義,成了墮落的代名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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