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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金猴王硯

2011-11-19 06:47
作品 2011年10期
關(guān)鍵詞:同盟會

我和二弟白鶴、三弟青牛正躺在涼絲絲的酸枝木四抽大畫案上睡覺,突然被一陣細(xì)碎的腳步聲驚醒。我們醒過來后,就看見穿著旗袍的何夫人,領(lǐng)著一個同樣穿著旗袍的女人走進(jìn)了書房。她們的旗袍開叉很高,白皙的大腿忽隱忽現(xiàn)。我們睡意頓消,眼都瞪直了。平時,何夫人是很少穿旗袍的,除非家里來了重要的客人。估計,那個女人,與何夫人關(guān)系非同一般。要不,何夫人也不會領(lǐng)著她進(jìn)到何老爺生前輕易不讓客人進(jìn)來的書房。

月月妹妹,璧玉那個妹丁長得有你這個當(dāng)媽的一樣高了吧?何夫人拉著那個女人的手親熱地問。月月點點頭。為什么璧玉這次不跟你返來看看我這個契媽呢?月月?lián)ё『畏蛉说牟弊诱f,她知道我要返番禺,就吵著要返來看契媽了,只是她爸說讀書要緊,不讓。何夫人連忙說,是讀書要緊,況且從南洋返番禺,穿洋過海的,也辛苦,知道妹丁有我這個契媽的心就行了。月月說,璧玉經(jīng)常念叨你這個契媽,她說世界上最疼她的人就是她契媽,有時候,我這個親媽聽了都有點呷醋呢。何夫人心滿意足地笑了,又問,妹丁現(xiàn)在讀的是洋校還是中文學(xué)校?讀的是當(dāng)?shù)刈詈玫呐?,她爸還請了國文老師教她中文呢!她的中文好得不得了,還經(jīng)常在中文報紙上發(fā)表文章呢。何夫人激動地說,是嗎,妹丁長大了,會寫文章了,有出息了,我這個當(dāng)契媽的,該拿點什么出來獎勵一下她呢!何夫人環(huán)顧書房,目光在我們躺著的那張大畫案上停了下來。何夫人走了過來,伸出一只柔軟光滑的手掌,輕輕地在我的身上撫摸著。一股舒服的感覺涌過,何夫人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撫摸讓我情不自禁地瞇縫起雙眼,那種飄升起來的感覺又如期而至。二弟和三弟看見了,眼紅得不得了。就把這個送給妹丁吧,一來留個念想,二來也方便她磨墨寫文章。

就這樣,那個叫月月的女人把我從番禺帶到了南洋,專門陪伴他們家的小女兒璧玉讀書寫字。

月月的丈夫姓陳,人稱“陳百萬”。陳百萬年輕時身無分文。他新婚第三天就帶著妻子到了南洋投靠親戚,在親戚的橡膠園割膠,有了一些積蓄,就做起了橡膠買賣,生意越做越大。這些都是我到了南洋陳家之后,聽陳家的傭人背后議論他們的主人時斷斷續(xù)續(xù)聽到的。

陳百萬常常對親戚朋友說,你留最多的錢財給你的子女都是沒有用的,如果他們沒有文化,最后都會把你留給他們的那些錢財敗掉。陳家的子女都上當(dāng)?shù)刈詈玫膶W(xué)校,另外還用重金聘請了一位據(jù)說很有學(xué)問的老先生來教中文。

老先生只要說起他的得意門生陳璧玉,總是喜形于色。這丫頭,不但字寫得好,而且文章也寫得好。老先生唯一對這位女學(xué)生感到不滿意的就是,總是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整天跟著一幫思想激進(jìn)的男男女女東奔西跑,一刻也閑不住。

老先生哪里知道,陳璧玉之所以這么忙,是因為加入了當(dāng)?shù)氐耐藭?。這完全是因為她愛上了一個男子。同盟會的機關(guān)報《中興日報》在陳璧玉的學(xué)校里秘密散發(fā),陳璧玉只看過一次,就迷上了這份報紙。是因為每期報紙的頭版顯著位置,都有一個署名“精衛(wèi)”的作者的專欄。這個專欄的文章,宣傳革命主張,抨擊清政府和改良派,見解獨到、文筆犀利,陳璧玉讀了佩服得不得了。陳璧玉非常崇拜這個名叫精衛(wèi)的作者。他究竟是個怎么樣的人呢?陳璧玉在心里偷偷地想過一千遍一萬遍。為了他,她開始與同盟會的人越走越近,最終加入了這個秘密組織。陳璧玉當(dāng)然不敢把自己加入了同盟會的事告訴父母了,她只是悄悄地跟我說過。那是一個夜深人靜的夜晚,陳家的人都睡了,陳璧玉在書房里,正用我磨的墨,給她那個叫精衛(wèi)的心上人寫信。她一邊寫一邊自言自語:精衛(wèi)呀精衛(wèi),你寫的《民族的國民》、《論革命之趨勢》、《駁革命可以瓜分說》這幾篇文章我都仔細(xì)看了,有些觀點我覺得值得商榷……她用了一個晚上的時間,才把這封信寫完。寫完信的那一刻,我感覺到她的心跳突然加速。少女的羞澀,讓她把那封信撕了。她把撕碎的信箋揉成一團(tuán),扔進(jìn)垃圾筐,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嘆息過后,她幽幽地對我說,金猴呀金猴,你又怎么會知道,我是有信無處寄呢!再這樣下去,我可能會瘋掉。為了不讓自己瘋掉,她堅定地對我說,我不但要把信寄給他,而且還要想方設(shè)法見上他一面。就這樣,陳璧玉成了同盟會的會員。

月月夫人見女兒整天跟一幫男男女女混在一起忙忙碌碌的,學(xué)習(xí)成績也驟然下降了,就有點坐不住了。她到老先生那里去打聽,老先生就如實地把陳璧玉的情況跟她說了。老先生說,這丫頭,補習(xí)國文時,經(jīng)常遲到早退,都有好一段時間了。月月夫人擔(dān)心女兒與社會上的人混在一起會學(xué)壞,就單獨找女兒談了一次。

母女倆的交談是在書房進(jìn)行的,當(dāng)時我也在場。月月夫人:璧玉,老先生說你這段時間上國文課時不是遲到就是早退的,在忙些什么呢?陳璧玉吱吱唔唔:也沒忙些什么……月月夫人:你學(xué)校的老師也說你最近的學(xué)習(xí)成績下降得很厲害,是不是跟社會上的一些人混在一起啦,他們都是些什么人?陳璧玉深深地把頭埋下去。月月夫人:你年紀(jì)也不小了,什么事情可以做,什么事情不可以做,你心里應(yīng)該有個譜。陳璧玉驀地抬起頭來,大聲地對她的母親說:他們都是好人,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樣都是些壞人!月月夫人:他們不是壞人,那你說他們都是些什么人?陳璧玉:同盟會的人!同盟會的人——!月月夫人倒抽了一口涼氣。

月月夫人決定先了解一下同盟會究竟是個什么樣的組織,再決定下一步應(yīng)該怎樣做。月月夫人這樣對我說,也是這樣做的。月月夫人就通過丈夫生意上的朋友,與同盟會的吳會長見了一面。他們同樣是在陳家的書房秘密見的面。喝過傭人沏的香茗,吳會長就向月月夫人詳細(xì)地介紹了同盟會在東南亞一帶開展活動的情況,還講了一大通的革命道理。吳會長把月月夫人說得不迭點頭。事后,月月夫人對我說,璧玉說得也不無道理,這里畢竟是南洋,大清也管不到的地方,如果同盟會里的人都不是壞人,璧玉跟他們在一起,參加一些社會活動,對她的成長也未必就是壞事。結(jié)果,月月夫人不但不再反對女兒加入同盟會,就連她自己,也加入了同盟會。這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如果說璧玉小姐加入同盟會是因為喜歡上那個會寫文章的男子,那么,月月夫人加入同盟會呢,難道是因為受了吳會長巧舌如簧的蠱惑?后來我仔細(xì)想一想,覺得如果說月月夫人加入同盟會是因為受了吳會長巧舌如簧的蠱惑,倒不如說她之所以加入同盟會,是為了更加方便自己可以時刻了解女兒在同盟會的一舉一動更加貼切。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

吳會長布置完募捐的事情后,同盟會負(fù)責(zé)籌募革命經(jīng)費的會員就按照分工分頭行事了。大家陸陸續(xù)續(xù)散去,吳會長卻把陳璧玉留了下來。吳會長興奮地對陳璧玉說,王兆名到南洋來了,你不是說要見他嗎?

陳璧玉一頭霧水:王——兆——名?

吳會長強抑住心頭的興奮,說:就是那個用精衛(wèi)的筆名在我們機關(guān)報上寫專欄的王兆名!

陳璧玉一下子抓住了吳會長的胳膊,迫不及待地問:那他……現(xiàn)在……在哪里?陳璧玉突然間覺得吳會長就像她生命中的一根救命稻草。

吳會長的胳膊讓陳璧玉抓得生痛,他皺著眉頭拿開那雙緊緊地抓住他胳膊的手,說:王兆名就住在我家里,我現(xiàn)在就帶你去見他。

在吳會長的家里,陳璧玉見到了自己慕名已久的心上人。握手的那一瞬間,陳璧玉激動得喘氣都有些困難。她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朝思暮想的才子,竟然還是個英俊的美男子。眼前這個高大魁梧,相貌堂堂的男子,身穿白色的西服,打著一條鮮紅的領(lǐng)帶,英俊瀟灑得讓陳璧玉的心為之一動。這個讓陳璧玉的心為之一動的美男子,有著一雙會說話的眼睛。握手的時候,王兆名由始至終都默默地注視著陳璧玉。目不轉(zhuǎn)睛的注視,還有握手時感覺到他的手掌是那么的厚那么的綿那么的溫暖,陳璧玉的芳心不由怦怦地跳個不停。

陳璧玉對王兆名一見鐘情的這些細(xì)節(jié),是她受不了單思之苦,又找不到傾訴對象的時候,一個人在書房里胡思亂想時悄悄跟我嘮叨的。暗戀一個人真的好苦,明明是借口向他討教寫文章的技巧而接近他,卻故意裝出不是那么回事的樣子,明明是因為想他而無事也跑去同盟會的支部看能不能碰上他,卻還要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我以為可以騙過所有的人,卻騙不了自己。愛一個人而他不愛你故然難受,但最痛苦的,莫過于你愛他卻沒勇氣告訴他……與其說陳璧玉是對我傾訴她的單思之苦,倒不如說她是自個對自個的喋喋不休。我真擔(dān)心陳璧玉這樣子下去真的會瘋掉,這是我不愿意看到的,幸好,沒過多久,陳璧玉終于鼓起了勇氣,用我磨的墨,給王兆名寫了一封求愛信。陳璧玉懷揣著那封信,忐忑不安地來到吳會長的家,趁人不注意,把那封情意綿綿的求愛信從門縫里塞進(jìn)了王兆名住的房間。陳璧玉對我說,只要王兆名看完那封信,肯定會來找我。

沒想到,陳璧玉卻遭到了王兆名的婉言拒絕。王兆名在給陳璧玉的回信中說,他在老家,已由兄長王兆農(nóng)作主,與廣州一位姓劉的女子訂了婚。陳璧玉看完王兆名的回信,號啕大哭??捱^之后,陳璧玉還是不死心,就去找吳會長打聽王兆名是否真的在老家與人訂了婚。吳會長聽了,就對陳璧玉說,王兆名在老家確實是訂過婚,不過,后來王兆名參加了同盟會,在《民報》上撰寫了大量反對清政府、鼓吹革命的文章,兩廣總督就派兵到他家里去抓捕他。王兆名不想連累家里人,就寫信給他哥王兆農(nóng),不但聲明了要與家人斷絕關(guān)系,而且還解除了與那個姓劉的女子的婚約。陳璧玉聽了吳會長的一番話,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陳璧玉從吳會長家里出來,心情好得不得了,看什么都順眼。蜷縮在吳家門口的一條老黃狗,朝陳璧玉“汪汪汪”地狂吠。往日的恐慌與厭煩,早就拋到了腦后,陳璧玉竟然朝吳家的那條可惡的老黃狗咧嘴笑了一笑。陳璧玉想,只要王兆名還沒有結(jié)婚,她就還有機會的,這不,連老黃狗都在鼓勵她,分明在朝她喊王兆名的姓。

陳璧玉決定通過幫助王兆名籌募革命經(jīng)費這些實際行動,來表明她對心上人的愛意與支持。陳璧玉不但說服父母捐出巨款,還動員那些與她父親有生意往來的親戚朋友捐款。王兆名到南洋的時間不長,但他募捐到的革命經(jīng)費卻是最多的。一時間,王兆名在南洋華僑界名聲大噪。陳璧玉還通過父親陳百萬的影響力,要求華僑俱樂部每隔一段時間就邀請王兆名去演講一次。王兆名口若懸河,滔滔不絕。演講當(dāng)然會順帶講一下革命的道理。演講結(jié)束,總是群情洶涌,掌聲雷動。當(dāng)然了,手掌拍得最熱烈的肯定是陳璧玉。王兆名的精彩演說,不但贏得了大家的掌聲,而且贏得了大家的踴躍捐款。王兆名的演講一場接著一場,陳璧玉則場場不落,由頭到尾親手操辦。

王兆名又一次成功的演講和募捐活動之后,陳璧玉含情脈脈地走到心上人的身邊,與他緊緊握手,表示祝賀。陳璧玉握著王兆名的手不愿意松開,她搖著那只又厚又綿又暖的手說:兆名哥,我爸那個朋友答應(yīng)給我們捐款了,而且數(shù)目不小,明天你陪我去他那里把那筆捐款取回來好嗎?

王兆名:我明天就要去日本了。

陳璧玉感到突然:怎么從來沒有聽你說過。

王兆名:我也是剛剛接到的通知,組織上要我到日本去,秘密復(fù)刊發(fā)行《民報》。

陳璧玉不禁淚流滿面:我也要去日本。

王兆名:璧玉,你是同盟會的老會員了,不可以再耍小姐脾氣。他回住處去收拾行李。

陳璧玉緊跟著王兆名,動情地對他說:兆名哥,可不可以為了我,不去日本?王兆名收拾行李的動作,絲毫沒有半點要停下來的跡象。

陳璧玉悲傷地轉(zhuǎn)身,飛奔回家。陳璧玉跌跌撞撞地跑回家,直奔書房,然后火燒火燎地把我?guī)Ыo了王兆名。

陳璧玉:兆名哥,你把這方端硯帶上吧!你到日本辦報,經(jīng)常要磨墨寫文章,用得著的,況且,日本人看見你用的硯臺是端硯,也不敢小瞧你,日本人對硯臺最看重的了。

京城琉璃廠大街兩旁,青磚灰瓦的鋪面店堂古色古香。王兆名告訴陳璧玉,以前來京城參加科舉考試的舉人都住在這附近,所以這條大街上都是些做筆墨紙硯和書籍生意的店鋪,也有些做古玩字畫買賣的。王兆名與陳璧玉假扮成夫妻,在玻璃廠大街馬神廟胡同內(nèi)租了一個門面,賣文房四寶之余,還兼營照相。王兆名在廣東三水長大,小時候有一個姓梁的同班同學(xué)是一江之隔的端州人,那里出產(chǎn)四大名硯之首的端硯,貨源就是通過那個姓梁的同學(xué)直接從產(chǎn)地采購過來的,既省事又有利可圖。客人進(jìn)到店鋪,總是第一眼就可以看見我。我整天躺在店鋪的顯著位置,身邊豎著一個“千金猴王硯,端溪老坑大西洞,非賣品”的紙牌。王兆名要把我擺到柜臺上,陳璧玉原本是不同意的,她說這么貴重的端硯擺出去肯定會引人注意。王兆名說,我就是故意要讓來的人知道,我們這里是有好東西的,我們是規(guī)規(guī)矩矩做生意的,這樣才不會有人懷疑我們。

王兆名之所以到日本去,是因為同盟會在國內(nèi)的起義接二連三地失敗。組織派他到日本去,是想通過復(fù)刊發(fā)行《明報》,籌集更多的革命經(jīng)費,為日后的東山再起作準(zhǔn)備。陳璧玉為了王兆名,已經(jīng)到了可以付出自己生命的程度。與心上人相隔千山萬水,她實在忍受不了。不可救藥的陳璧玉軟硬兼施,很快就得到父母的同意,到日本留學(xué)。到了日本,陳璧玉通過同盟會,找到了王兆名。還是像在南洋那樣,陳璧玉與王兆名形影不離。

王兆名越來越覺得陳璧玉這個女人很煩,總是糖黐豆一樣黐住自己。你不要整天跟屁蟲一樣跟著我好不好——!王兆名突然有一天口氣很重地對陳璧玉發(fā)起了脾氣。

你……怎么可以這樣說話……陳璧玉哪受過這樣的委屈,眼淚奪眶而出。我一直都是這樣說話的啦!王兆名是存心氣陳璧玉的,這段時間,他與幾個志同道合的同盟會會員,正秘密謀劃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這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不成功,便成仁:秘密回國暗殺光緒皇帝的胞弟,宣統(tǒng)皇帝的父親——攝政王載灃,制造一起舉國轟動的特大新聞,鼓舞因為數(shù)次起事失敗的革命黨人士氣。王兆名不想陳璧玉參與這件事,他怕她一個女的,礙手礙腳的,最終壞了大事。

看著陳璧玉被王兆名氣得哭哭啼啼地跑了,我心里也不好受,畢竟她是何夫人的契女。何夫人待我們兄弟仨可好了,何老爺何蓬洲去世后,何家的日子盡管日見窘迫,但何夫人還是沒有把我們賣掉。何夫人說,何老爺臨終前曾千叮萬囑她,要把我們當(dāng)作何家的鎮(zhèn)宅之寶,一代一代往下傳。既然何夫人把我給了陳璧玉,可見她們的感情有多深??墒俏矣窒?,既然陳璧玉又把我給了王兆名,可見她對他的感情又有多深。以陳璧玉對王兆名的那份感情,也不是王兆名的一兩句氣話就可以把她氣跑的。果然,沒過幾天,陳璧玉又出現(xiàn)在王兆名的身邊了。她從一個叫黃復(fù)生的同盟會會員那里了解到,其實王兆名是故意氣她的,就是怕她也跟著他們回國去參與那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我也要參加你們的行動。

你這不是幫倒忙嗎?你一個弱質(zhì)女子,能做些什么!

我可以將我的首飾變賣掉,全力資助你們。

這不是錢的問題。

你帶上我,我們可以假扮成夫妻,這樣的話,就不會被人注意和懷疑……

陳璧玉不經(jīng)意的一句話,倒是提醒了王兆名。假扮成夫妻,確實是個好主意。

當(dāng)陳璧玉親昵地挽著王兆名的手,走在京城的琉璃廠大街上時,心里是甜絲絲的。就這樣一輩子挽著王兆名的手過日子,多好。可是陳璧玉心里非常明白,倘若這次暗殺行動失敗,自己這么多年來為身邊這個男人的付出也就只能付之東流。陳璧玉默默地在心里祈禱,希望上天可憐可憐她這個癡情女子,保佑他們這次暗殺行動一舉成功。

王兆名與黃復(fù)生出去置辦炸藥,陳璧玉守候在店里,心卻揪了起來。

一切都準(zhǔn)備妥當(dāng),明天晚上,他們就要到什剎海東端的銀錠橋去埋放炸藥。晚飯的時候,王兆名與黃復(fù)生他們破例喝了點酒,陳璧玉知道他們是為了給自己壯膽。晚飯后,大家陸陸續(xù)續(xù)散去,早早睡了。王兆名卻沒有要休息的意思,他又打開一瓶酒,要陳璧玉再陪他喝一點。陳璧玉一邊給王兆名斟酒,一邊含淚說,兆名,明晚,你可要給我完完整整地平安回來呀!王兆名一昂膀子,“咕?!币宦暫缺M手中滿滿的一杯酒,愴然地說,此次你我,或許是永別了,日后你要保重呀!說完,轉(zhuǎn)身就要回房間睡覺。陳璧玉一手扯住他的衣角,哀傷地看著他,滿眼的惜別與凄涼。王兆名回頭看著陳璧玉,看著依依不舍的她眼眶里那隱隱的淚花,一朵朵地在里面綻放,想到這個癡情的女子,一路從國外到國內(nèi)的追隨與不離不棄,不禁一把執(zhí)起她的手,再也不忍心放下。

他的手掌還是那么的厚那么的綿那么的溫暖,莫名的情愫從心底涌起,不知道以后,還能不能再見到眼前這個人了?陳璧玉瞇著迷離的雙眼,對王兆名說,我沒有別的可以送給你了,要不,今晚,我就把我的身子給了你……

王兆名猛地把陳璧玉攬進(jìn)懷里。

銀錠橋是什剎海連接后海的必經(jīng)之路,按祖例,凌晨的時候,攝政王載灃要到后海的那座寺廟去祭拜。夜幕下的什剎海就像一條靜靜地呆在水里的魚。湖邊的小徑上,腳印稀稀拉拉地躺在上面,在王兆名他們的腳下躲躲閃閃。遠(yuǎn)處草木凄凄的西山,此刻只能看見藍(lán)幽幽的輪廓。王兆名他們肩扛著炸藥,手拿著工具,借著夜色的掩護(hù),正腳步凌亂地走向銀錠橋。每個人都保持著一定的距離,怕出意外;炸藥、雷管、電池和爆破儀都嚴(yán)格按照書上說的分開來攜帶,這是出發(fā)前再三檢查和叮囑過的。

在忽明忽暗的小徑上,王兆名踩著自己瘦長的影子急步走在前面,寂靜的夜晚讓他感到迫不及待,涼爽的風(fēng)挾著濃濃的水氣從湖面上吹過來,他似乎聞到了空氣中焚燒紙錢的焦味。焚燒了紙錢,寺廟里的祭拜儀式很快就會結(jié)束。祭拜儀式一結(jié)束,攝政王載灃休息一會,就會從寺廟里出來,走下長長的臺階,然后沿著湖邊一直走過來,走過銀錠橋。在橋頭的位置,他們熟練地挖了一個土坑。往土坑里填埋炸藥和雷管時,大家緊張得大氣都不敢出。按照事前多次試驗的那樣,輕填輕送,怕擠壓藥包;雷管與導(dǎo)火索的連接輕輕用膠布粘牢,也沒有觸動雷汞部位。將引線引出,蓋上原來的泥土與石礫,大家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大汗淋漓,衣服冰冷地貼在脊背上,王兆名摸黑站起來,拉著引線,一腳高,一腳低地往遠(yuǎn)處的草叢摸過去。蟲鳴唧唧,夜鳥凄愴的鳴叫,突然令王兆名手中拉著的那條引線猶豫了起來。由遠(yuǎn)而近的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就像夜幕下肆虐的風(fēng)聲。子彈和利箭突然呼嘯而至,紛紛從王兆名的身邊擦過,有人被擊中,慘叫一聲倒在血泊之中。臥倒!王兆名大聲喊,接著一個側(cè)滾翻,躲進(jìn)了草叢里的一塊大石頭后面……

監(jiān)獄里的氣氛陰森恐怖,墻壁上掛滿刑具,閃著殘酷的冷光。不時有犯人的慘嗥從隔壁傳來。陳璧玉跟著那個瘦小的獄卒一直往里走,突然走進(jìn)一個明亮的房間??匆娪腥诉M(jìn)來,本來半躺半臥在墻角的王兆名在一陣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蔫F鏈聲中站了起來。

兆名!

璧玉!

兩人喊過對方的名字之后,先是手緊緊地握在一起,然后是久久的相擁……

獄卒故意的大聲咳嗽,才使他們極不情愿地分開。

獄卒催促陳璧玉:是時候離開了!

走在牢房窄長而昏暗的走廊上,獄卒忽然對陳璧玉說:算他命大!

陳璧玉驚喜地小聲問:難道有什么消息了嗎?

獄卒:按大清律例,他犯的可是斬首的大罪。

陳璧玉焦急地看著獄卒的嘴巴。

獄卒:想不到昨天上面有文書下來說,要改成終身監(jiān)禁。

陳璧玉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接踵而來的,就更加令陳璧玉放下心頭大石了。肅親王善耆曾經(jīng)看過兩廣總督收繳并報送朝廷的《明報》,當(dāng)他得知銀錠橋上埋炸藥暗殺攝政王的王兆名,就是那個在報紙上開辟專欄寫反動文章的“精衛(wèi)”時,非常驚詫。肅親王想,這樣的一個有膽識有才華的人,倘若能為朝廷所用,在同盟會里暗中為朝廷出力的話,那么剿滅亂黨就有利多了。肅親王查閱卷宗,知道王兆名是在琉璃廠大街上賣文房四寶、古玩字畫的,就進(jìn)宮去晉見隆?;侍?,對隆?;侍蟠笾v特講了一通當(dāng)以懷柔政策剿滅亂黨的道理。隆裕皇太后覺得肅親王講得也有點道理,就說,只怕他頑固不化。肅親王說,只要我們拿出誠意,賞他一些宮中珍藏的古玩字畫,他這樣的讀書人,肯定會倍感皇恩浩蕩,最終為清廷效力的。隆?;侍髮⑿艑⒁傻攸c點頭。肅親王在得到隆?;侍蟮氖卓虾螅仁菍⑼跽酌臄亓Q改為終身監(jiān)禁,然后就是暗中召見他,賜給他一些古玩字畫以及一方貢品端硯。那是一方有過面碎凍珍貴石品的端硯,我管他叫“雜碎”。

雜碎與我同出端溪老坑,說起來還有點沾親帶故。兩廣總督張之洞,為平息爭訟,解除了端溪老坑的封禁,核準(zhǔn)石匠開采硯石,制作貢硯,并修改工匠采石章程,明令各級官吏不得敲詐勒索,私受一硯一錢。那年,我們家老爺何蓬洲,受張總督之命負(fù)責(zé)組織開坑挖石制貢硯。我和二弟白鶴、三弟青牛,還有雜碎,都是同一天被石匠馱出洞口的,那天,何蓬洲老爺剛好在洞口,看見我們身上絢麗的石品花紋,真是高興死了,就連夜將我們送到黃崗白石村專門制作貢硯的郭家,請當(dāng)時最有名的制硯名家郭蘭祥為我們“光身”(圍硯璞)。郭蘭祥把我們交還何老爺?shù)臅r候,羨慕地對何老爺說,這幾方端硯,石質(zhì)細(xì)膩,石品豐富,實在罕見,真是可遇不可求,我做了一輩子硯,還是第一次見到。郭蘭祥接過何老爺賞給他多出好幾倍的工錢,喜滋滋地走了。郭蘭祥走了后,何老爺飛快地關(guān)上門,摸一下我,又摸一下白鶴,摸一下青牛,又摸一下雜碎,越摸越愛不釋手。大家都說何老爺是個擔(dān)屎都不偷吃的老實人,只是他太喜歡我們了,就冒著被砍頭的危險,把我們兄弟三人留在了身邊,只把雜碎交給了張總督上貢朝廷。

雜碎!你是雜碎!雜碎被送進(jìn)宮中好多年了,我還是一眼就認(rèn)出了他,畢竟同根同源。

雜碎靜靜地躺在書桌上,佯裝睡覺,對我不理不睬。我清楚地看見,我喊他的時候,他本來瞇成一條細(xì)線的眼睛,還彈跳了兩下。

我繼續(xù)大聲喊:雜碎!

大呼小叫的,真沒教養(yǎng)!雜碎終于冷冷地開口了。嘲弄的語氣,充斥著狹窄的房間。

我差點被氣暈了,就嗤之以鼻地扯扯嘴角回敬了他一句:我們這些流落民間的,哪有你們這些皇宮中的貢品那樣有教養(yǎng)。

雜碎睜開眼,淡漠地瞥我一眼,嘟囔一句,這話我可沒有說。

我決定從此不再搭理雜碎。

我與雜碎鬧別扭的時候,王兆名已經(jīng)住進(jìn)了肅親王為他安排的單間獨戶,盡管這個單間獨戶仍然有清兵把守,但比起在大牢里可強多了。

武昌起義的槍聲劃過長空,一時間中華大地狂瀾驟起,革命浪潮席卷全國。清廷為了挽回頹勢,急忙宣布開放黨禁,釋放政治犯,就這樣王兆名帶著我和雜碎,到了上海。

黃浦江畔的碼頭上,等候多時的陳璧玉看見王兆名步上碼頭,飛奔過去,投入愛人的懷抱,再也不愿意分開。

木棉花還沒有開的時候,枝丫上綴滿碩大的花苞,我和雜碎透過書房的窗戶,就能感受得到那種含苞待放的力量。木棉花一開,王兆名與陳璧玉的婚期就到了。他們的婚禮準(zhǔn)備在廣州舉行。

這都是我?guī)淼暮眠\氣。雜碎總是不厭其煩地炫耀自己好腳頭,說自己從宮中帶來了好運氣,這些好運氣讓王兆名得到了自由,這些好運氣讓陳璧玉交上了桃花運。要我說,這些關(guān)他雜碎鳥事,他帶來什么好運氣,他帶來的可是霉氣。要不是他帶來霉氣,婚后的陳璧玉也不會像變了一個人一樣,驕狂、任性,對權(quán)力的欲望也越來越膨脹。要不是他帶來霉氣,王兆名也不會走上仕途,王兆名不走上仕途,陳璧玉也不會成為他仕途上的一個舉足輕重的人物。要不是他帶來霉氣,王兆名后來也不會成為賣國漢奸,最終客死異鄉(xiāng),陳璧玉也不會坐牢,最后病死在監(jiān)牢。要不是這些一連串的變故,我也不會有多年的顛沛流離。

突然有一天,我和雜碎,以及王家收藏的那些古玩字畫,全部被裝入一些木箱和皮箱。王兆名已經(jīng)不再是以前的那個窮書生了,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個響當(dāng)當(dāng)?shù)娜宋?。你看一看那些木箱和皮箱裝些什么你就大概知道他現(xiàn)在是一個什么樣的人物了。木箱里既有明代祝允明、董其昌等書畫名家的冊頁,又有清代揚州八怪、吳昌碩的花鳥手卷,還有四尺整紙的徐悲鴻奔馬圖、張大千的仿石濤山水畫,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皮箱里則有明清的官窯瓷器,甚至還有一兩件元青花瓷器孤品。日本軍政大員送給他的明代端硯,宋代歙硯,日本著名畫家村上華岳、小川竽錢、川端龍子等所畫的精品,都一一裝箱。陳璧玉的金銀首飾和古玩玉器也裝了兩大箱。盡管我非常不愿意跟雜碎呆在同一個箱子,但是陳璧玉對王兆名說了一句,還是分門別類好一點,就因為這句話,我最終還是跟雜碎呆在了同一個箱子。在去往獨樂寺的路上,我和雜碎雖然呆在同一個箱子里,但我們一路上都沒有說過話。雜碎那樣高傲,我也懶得搭理他。

薊縣縣城不大,城里的獨樂寺卻非同凡響。寺頂五條脊,四面坡,檐角如翼似飛,莊重而高昂,嚴(yán)嵩題寫的楷書“獨樂寺”匾額,剛勁渾厚。

抵達(dá)獨樂寺的時候,我看見山門的臺階上,站著一個身穿黃色袈裟,慈眉善目的和尚。和尚看見打扮成香客的陳璧玉,迎了上來,雙掌合什說,施主,一路辛苦了。陳璧玉合掌還禮,客氣地說,有勞愚山大師。

是木箱子的一個蟲蛀的小孔,讓我看到了薊縣的景物,也看到了獨樂寺的牌匾、瓦脊。我只模糊地記得愚山大師的樣子,就被送進(jìn)了寺后的一間黑暗的密室。

時間一天一天過去,裝著我的那只箱子滿布灰塵。灰塵越積越厚,差點把那個蟲蛀的小孔也堵住了。幸好,這時存樞房搬進(jìn)來一副簇新的棺材。聽焚香點蠟燒紙錢的說,里面躺著的是個枉死鬼。也許這個枉死的死不瞑目,陰魂不散,一陣陰風(fēng)驀地從那口棺材底下刮起來,向我這邊刮了過來,一下子就刮走了堵在那個蟲蛀小孔上面的灰塵。

我不禁打了一個冷顫。

王兆名有個堂姐叫王兆嫦,王兆名與陳璧玉結(jié)婚的時候,她就從鄉(xiāng)下出來幫他們家料理家務(wù)事。王兆嫦經(jīng)常去羊皮巷的觀音堂燒香拜佛,去的次數(shù)多了,捐的香油錢就多,就與那里的老尼姑熟悉了。每次從觀音堂回來,她都會向陳璧玉介紹說,羊皮巷的觀音大士可靈了。陳璧玉開始也沒放在心上,后來,她想到我們棲身的那些箱子,想到日本人大勢已去,將來老蔣的軍隊一來,肯定會抄她的家,就想到了王兆嫦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觀音堂。陳璧玉跟王兆嫦去過一次觀音堂,里里外外察看了一遍之后,發(fā)現(xiàn)觀音堂后面有個存樞房,就停了下來。存柩房陰森恐怖,蛛網(wǎng)密布,一具具棺材,橫七豎八地擺放在里面。老尼姑說,當(dāng)?shù)赜袀€風(fēng)俗,死后由于各種原因不宜入土的,只能把棺材寄放在她們觀音堂的存樞房。

陳璧玉在存樞房外站了一會,就對老尼姑說,這觀音堂年久失修,破破爛爛的,要不這樣吧,我出點錢,幫你們修一下。老尼姑聽了,當(dāng)然高興了,一連說了好幾遍的善哉善哉,阿彌陀佛。修葺觀音堂的工程很快動工了,陳璧玉另外派一些人,進(jìn)去存柩房里面砌了一道暗墻,然后夜里將裝著我們的那些箱子搬了過來,放進(jìn)暗墻的夾縫里。所有的箱子都放進(jìn)暗墻夾縫,就剩下我和雜碎呆著的那個箱子沒辦法再放進(jìn)去。沒有位置了,也許是負(fù)責(zé)丈量的,一時粗心大意把尺寸弄錯了。只好把我們呆的那只箱子藏在棺材后面的墻角。陳璧玉出資給老尼姑修葺觀音堂的時候,只說在存柩房里面順便砌一道暗墻存放一些重要的古舊書籍。

抗戰(zhàn)勝利之后,天下變成了老蔣的天下。這是老尼姑來存柩房上香時自語自言說的,老尼姑還說,陳璧玉被國民黨關(guān)押了。

陳璧玉出事后,王兆嫦頻繁地來觀音堂找老尼姑。她找老尼姑也沒有什么事,只是閑聊,其實是想試探一下老尼姑的口風(fēng),看王家夫婦出事后,他們藏在存柩房暗墻里的那些東西安不安全。這就壞事了,王兆嫦這些反常的舉動,引起了國民黨“敵偽產(chǎn)業(yè)處理局”一個接收大員的疑心。這個接收大員就暗中跟蹤她。接收大員發(fā)現(xiàn)王兆嫦每次來觀音堂,都會到后面的存柩房去看看,就產(chǎn)生了懷疑。一天,接收大員跟著王兆嫦來到存柩房,看見她只是敷衍地上了香燒了紙錢,便鉆過那些密布棺材之間的蛛網(wǎng),一直走到里面那幾具棺材的后面,也就是墻角的位置,在東張西望,像在找著什么東西一樣。接收大員也沒有驚動王兆嫦,只是等她離開后,就跑回局里,叫來了幾個荷槍實彈的同事,破門而入,闖進(jìn)了觀音堂。老尼姑哪里見過這樣的場面,只嚇得渾身顫抖?;赔рУ哪_步,吵醒了我。我透過那個蟲蛀的小孔,看見老尼姑跌跌撞撞地領(lǐng)著幾個人跑進(jìn)了存柩房。

在一個昏暗的房間里,接收大員與陳璧玉面對面坐著,我隔在他們的中間。我被端端正正地擺放在他們面前的桌子上。與上次見面相比,陳璧玉更憔悴了。

接收大員問陳璧玉,你家還有沒有其他什么值錢的東西?陳璧玉說,我家值錢的東西多了,可都讓你們這些接收大員沒收了。接收大員說,聽說肅親王曾經(jīng)拿宮中珍藏的名畫名硯收買過你們。陳璧玉輕輕地哼了一聲,說,謠傳,根本就是謠傳,從來就沒有過這樣的事情。接收大員一拍桌子,大吼一聲,你不要再隱瞞了!我被巨大的力量震離桌面,隨即又迅速地跌回桌面。我沒有隱瞞。陳璧玉只是咧嘴一笑,輕輕地說。我把觀音堂掘地三尺,看你還嘴硬不嘴硬。接收大員又使勁一拍桌子,又把我跌得生痛。陳璧玉平靜地坐在那里,還是不緊不慢地說,隨便你——

老尼姑不像陳璧玉,她一聽接收大員要把觀音堂掘地三尺,就竹筒倒豆子一般把什么都說了。接收大員叫人把那道暗墻打開,看見了里面碼放得整整齊齊的箱子,笑著罵了一句他奶奶的。

后來,那個接收大員為上升遷,把我送給了他的上司,他的上司,為了討好他的上司,又把我送給了他的上司……許多年以后,在京城琉璃廠大街的一家古玩店,我與何蓬洲老爺最疼愛的小兒子不期而遇。

何公子彎下腰,摘下眼鏡,隔著柜臺的玻璃與我對望,久久地對望。雖然我們沒有語言上的交流,但是,彼此還是能感受得到對方心里那種久別重逢的喜悅的。何公子的臉上卻沒有表現(xiàn)出一絲的喜悅,他極力地克制住自己,平靜地與老板討價還價,最后把身上的錢全掏了出來,堆在柜臺上,推給老板,說,我身上就這么多了,你能賣就賣吧,不能賣就算了。就這樣,何公子把我?guī)Щ亓朔?。年邁的何老夫人突然看見我出現(xiàn)在她的臉前,激動得老淚縱橫。

有一年,何家生意上出了點問題,何老夫人又得了重病,孝順的何公子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沒辦法,只好決定把我變賣,等以后有了錢,再把我贖回來。不知道何公子臉皮薄,不好意思親自出面,還是不忍心親手把我賣給別人,就叫他老婆也就是何夫人把我?guī)У綇V州文德路的一家古玩店,找那家古玩店姓陳的老板,看能不能給個好價錢。

我就是在那家古玩店遇到商教授的。

何夫人帶上我,還有一尊白玉佛像、一張黎二樵絹本山水《夏山欲雨圖》來到陳老板的古玩店。陳老板仔細(xì)地看過何夫人帶來的東西之后,就對她說,這尊玉佛和這張山水畫我要了,但這個硯臺,我就不要了。何夫人再三懇求陳老板。陳老板把我拿起來,看了又看,最后還是把我放回柜臺上,面露難色地對何夫人說,這個硯臺,你還是帶回去吧!

我正感到無地自容的時候,一個穿長袍、戴眼鏡的清瘦男人走了過來,他把我拿到手里,仔細(xì)地看了一遍,再仔細(xì)地摸了一遍,然后對何夫人說,這個硯臺,我要了,你開個價吧。

這個清瘦的男人,付給了何夫人160萬元錢,成了我的新主人。我的新主人就是商教授。當(dāng)然了,商教授付給何夫人的,是當(dāng)時的舊幣,不是后來的人民幣??墒?60萬元舊幣在當(dāng)時也不是個小數(shù)目了。陳老板與商教授像是熟人,等何夫人走了,就問他,這硯臺好嗎?你用那么高的價錢買下來!商教授就對陳老板說,你打一盤水來吧,我讓你開開眼界。陳老板連忙到后面的廚房打來一盆清水交給商教授。商教授把我沉到水里,對探頭過來察看的陳老板說,看到了吧,硯堂這片白色的魚腦凍,像不像一只蹲著的猴子,眼、耳、口、鼻,還有前面的兩只腳……商教授一一指點給陳老板看。陳老板看過后,后悔得腸子都青了。

商教授后來對他的朋友說,他其實很早就在一些史料中讀到過有關(guān)張之洞與何蓬洲開采端溪硯石的記載。一些古籍中,也有記載說何蓬洲是番禺人,藏有三方好端硯,分別命名為“猴王硯”、“松鶴硯”、“青牛硯”,并請李文田題了《猴鶴硯齋》橫額,高高地掛在書房。李文田是晚清探花,官至禮部侍郎,當(dāng)時著名的書法家。我聽了商教授對他朋友說的這番話,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想不到他對我們兄弟仨的身世這么了如指掌。

都是商教授書房的一些老面孔,突然一個個出現(xiàn)在我們兄弟倆的周圍。我們就問他們,你們怎么也來了。他們都異口同聲地說,年邁的商教授作出一個重要的決定,把自己珍藏多年的文物古玩,全部無償捐給了省博物館。

蓊蓊郁郁,碧綠繁茂的玉蘭樹葉總是探頭探腦地往書房的窗戶偷窺。這個時候,商教授會一如既往地站在書桌前那張大書桌前堅持練習(xí)書法。商教授練習(xí)書法,總是喜歡寫“獨樂莫如眾樂”這幾個字。淡淡的玉蘭花香從窗外飄進(jìn)來,混合著室內(nèi)濃濃的墨香。每次想起這些花香與墨香,想起商教授和他喜歡用正楷寫的那幾個字,我也總會想起薊縣的獨樂寺。想起獨樂寺,我也就總會想起我那些顛沛流離的經(jīng)歷。直到現(xiàn)在,我還是覺得,商教授其實就是窗外的那棵玉蘭樹。

和著清脆流暢、優(yōu)美歡快的廣東音樂《走馬燈》,中央空調(diào)滋滋送出的涼風(fēng),一出送風(fēng)口便在偌大的展廳里舞蹈起來。省博物館的館長領(lǐng)著一個老人走進(jìn)展廳,先是走馬觀花地看了所有的展品,接著來到我的跟前站住了。

館長用食指點著玻璃對老人說,秋伯,這就是千金猴王硯,我們省的三大名硯之一,硯右側(cè)的銘文刻著“光緒壬辰禺山何氏閑叟珍藏”,左側(cè)刻著“郭蘭祥作硯,項信南刻字”。你仔細(xì)看一看,你叔公項信南刻的字,刀法凝練,金石味十足?。±先梭@詫地看了一眼年青的館長,說,想不到館長是個行家。館長連忙說,哪里,我們搞文博的,什么都要知道一些罷了。老人說,以前我只看過祖?zhèn)鞯那Ы鸷锿醭幫仄r候跟父親學(xué)刻字的時候,父親曾經(jīng)要我臨摹上面的硯銘,還說這是叔公刻得最好的字,是為番禺一個叫何蓬洲的人刻的。

館長拍拍老人的肩膀,激動地說,看來秋伯是學(xué)到你們家的祖?zhèn)骷妓嚵恕@先瞬缓靡馑嫉卣f,同上一輩比,差天共地(天地之差的意思)啦!

一晃半年過去,也是在這個展廳,我又見到了秋伯,還有郭蘭祥的后人。館里正在舉辦一個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展覽,來參觀的人很多。十多位民間藝人在展廳里正動作嫻熟地表演著自己的絕活,大家爭相觀看。秋伯的表演攤位就在我的前面,很多人圍著他看他操刀刻章。刀進(jìn)石退,石進(jìn)刀退,沖刀切刀,忽左忽右,塵屑崩飛,看得人眼花繚飛。緊挨著秋伯?dāng)偽坏?,是個黑黑實實的中年男人,他正在現(xiàn)場展示端硯的手工制作技藝,同樣吸引了一大幫人。木錘有節(jié)奏地?fù)舸蛑撹?,噼噼啪啪,石屑紛飛。轉(zhuǎn)眼到了下午,參觀的人漸漸散去時,館長把那個黑黑實實的中年男人拉到秋伯的跟前,介紹他們認(rèn)識。

館長給秋伯介紹那個黑黑實實的中年男人說,秋伯,這位就是郭蘭祥的孫子郭漢斌。館長一邊說,一邊指著我對他們說,沒有你們的上一輩,就不可能有我們這方鎮(zhèn)館之寶——千金猴王硯!

同樣骨節(jié)粗大,厚實有力的兩雙大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在不停地晃動的手影之中,我恍惚突然跌進(jìn)了時光隧道,一下子回到了從前。

往事像走馬燈上的畫面一樣,一幕幕在我的眼前掠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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