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一楓
在新時期文學的發(fā)展歷程中。能稱得上“學者型作家的”,或許不外乎王安憶、張承志、馬原、格非等寥寥幾人。而在其中,王安憶又最特殊:她不似張承志那樣對某一民族和宗教的歷史有著過于常人的了解,也不像馬原一般至今仍執(zhí)迷于“文學形式”的摸索,她的特點,更多的在于以“學者的態(tài)度”貫穿“作家的職業(yè)”。無論是對歷史的總結(jié),還是對人物的體察,王安憶都能做到勤奮、深入而內(nèi)斂。隨著修養(yǎng)日增,她與《長恨歌》時期的自己相比,也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越來越像一個“小說專家”了。
假如說兩年前的長篇小說《啟蒙時代》是在眾人“寫濫了”的“文革”題材中另辟蹊徑,發(fā)現(xiàn)了常人不能理解的思想暗流,那么近期的新作《天香》則更有“書齋之中”的意味:探尋古代中國人在特定環(huán)境中的生存狀態(tài)。小說的主干。是江南富庶地區(qū)一個名為“天香”的私家園林,從建成到鼎盛、衰敗,歷經(jīng)了明朝中后期的祖孫幾代士紳;圍繞這個園子,自然有道不盡的人生起伏、命運糾葛、兒女情長、大喜大悲。作家名為寫園,實則寫人,表面寫人,暗中卻又寫了一部“文化斷代史”,從科舉、詩文到建筑、制墨,筆觸涉及到了那個時期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如果說暢銷書作家當年明月寫《明朝那些事兒》,是把大歷史通俗化,王安憶的“明朝那些事兒”,則是把民間史“知識化”。筆下乾坤雖小,書中日月卻長,讓人不得不佩服她在“文化考古學”方面的深厚功力。
而從小說的創(chuàng)作技巧上,王安憶依然表現(xiàn)得不愧為一個“小說的專家”。有“腔調(diào)”的作家眾多,但能夠同時將幾種“腔調(diào)”運用得到了化境的則少之又少,王安憶就是其中之一。在《長恨歌》中,她還是一副懷舊的、充滿蒼涼之感的調(diào)子,在《啟蒙時代》里,思辨的意味就多了起來,而到了《天香》,她干脆拋卻了西方小說的句式和思維方式,全面地繼承了中國古典小說的寫作方法。無論是情趣還是措辭,幾乎都像是明清時代文人的作品,再加上草蛇灰線、橫嶺斷云之類“傳統(tǒng)技巧”的應(yīng)用,小說幾乎有了《紅樓夢》的影子。當初莫言寫出《生死疲勞》,有人說那是“復興了中國古典小說的傳統(tǒng)”,而比起王安憶,莫言卻像是只復興了皮毛,沒有模仿出神韻了。
當然。在今天的閱讀風氣和文學環(huán)境中,“小說專家”所面臨的最大考驗,并不來源于他們的自身,而是讀者。以專家的標準進行寫作并不難,難的是把讀者同樣培養(yǎng)成專家。文學“黃金時代”的老讀者有多少仍在閱讀,數(shù)量恐怕已經(jīng)很不樂觀,而在娛樂化、市場化的土壤里滋生出來的新讀者。又能有多少領(lǐng)會得到“專家小說”的玄妙呢?《紅樓夢》已經(jīng)成了耗資兩億打造的影視鬧劇,一部“像紅樓夢”的當代小說對于僅僅追求休閑的讀者來說,它的價值未見得會大于《盜墓筆記》。
好在從樂觀的角度來看,混亂之后必然會形成秩序,一邊倒的“娛樂化”浪潮過后,文學閱讀的品位也許會重新分化、固定。對于那些越來越不滿足于“解悶兒”的讀者而言,“專家的小說”仍然是他們的第一選擇。只希望在長年的曲高和寡之后,純文學作家的作品不要從“專家小說”蛻變成“只給圈兒內(nèi)專家看的小說”。如果僅僅將寫作的價值寄托在幾個業(yè)內(nèi)人士的褒貶之上,那么純文學就算消亡,也算不上是一件多么令人遺憾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