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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婚

2011-11-20 14:14韓永明
清明 2011年4期
關(guān)鍵詞:娃兒杏兒白果

韓永明

重婚

韓永明

本來,陳白果和諶菊花去照婚紗照是為了拿到證據(jù),可照完婚紗照后卻遲疑了。他回到鄉(xiāng)里,腳往派出所的方向邁了幾次,到底沒有走進去。

陳白果這次到縣城,是為了證實這么一件事情:賀家山有人賣身份證給城里人娶二奶。這事一年前陳白果就寫信給鎮(zhèn)里、縣里,但一封封信都如泥牛入海。前不久鄉(xiāng)派出所所長胡胖子來了,找陳白果,問他寫信的事。陳白果以為派出所是處理這事來了,滿心歡喜,想不到胡胖子卻訓(xùn)了他一頓,說他反映的情況不實。陳白果便和胡胖子吵了起來,胡胖子一氣之下把陳白果關(guān)了兩天。陳白果不服氣,從派出所出來就去找村里的文書馬大嘴,想讓他寫個證明,可馬大嘴卻說村上沒有什么賣身份證的事,陳白果舉出賀老六、周老三他們,馬大嘴說他們不是賣證,是真結(jié)婚,并把人口登記簿子搬出來,讓陳白果自己看。陳白果說,這不都是結(jié)在紙上嗎,人呢,你什么時候看到他們的配偶來賀家山了?馬大嘴反問陳白果,法律說了,一定要把人娶到賀家山才算結(jié)婚?再說,別人的老婆來沒來賀家山,你怎么知道?你一天二十四小時瞪著人家屋里?馬大嘴不愿意寫證明,陳白果又去找那些賣過身份證的人,可他們都不肯承認(rèn),還數(shù)落陳白果多事。正在這個時候,高中同學(xué)牛世運來找他,要他幫忙買個證。陳白果這就想把自己豁出去,弄到證據(jù)再去找胡胖子。

昨天到了縣城,他找到牛世運,說他找到想賣證的人了。牛世運問是誰?陳白果說是他自己。牛世運說:“我是想請你幫忙買個證,你這么年輕?!”陳白果說:“在賀家山,再年輕也沒用?!迸J肋\勸陳白果要想清楚,不要沖動:“你把證賣給我,以后你就不能結(jié)婚了,再想結(jié)婚就是重婚。”陳白果說:“我知道,這證賣給你,就等于我被你閹了。我現(xiàn)在就想閹了自己,閹了自在?!迸J肋\說:“小青呢?讀書時你們不是黏得很熱乎的,就差死去活來了?”陳白果嘆一口氣:“別提她?!迸J肋\說:“你真的以為屋里會鉆出一個田螺姑娘?讀書那時你不是常講那個什么田螺姑娘的?”陳白果說:“你不會嫉妒山里人還有這點想像吧?”

兩人打了一陣嘴仗,便開始談賣證的事。周瑜打黃蓋的事,三兩句便妥了,無非是不能反悔,或者去派出所舉報之類的話。陳白果都爽快答應(yīng)下來。末了,牛世運說要陳白果和他的女人照個婚紗照?!八齻€丫的不知道發(fā)什么神經(jīng),一定要照個婚紗照,說什么也要照?!标惏坠胫绾文玫阶C據(jù),聽牛世運這么說,心里高興:“好啊,我還沒看過什么婚紗,我正想看看你的二奶是不是國色天香?!标惏坠恼Z氣里帶點揶揄,牛世運說:“陳白果你正經(jīng)一點,你知道我是不能和她照婚紗照的,照了就可能成為證據(jù)?!标惏坠f:“你的意思我懂了,你用我的身份證和你的二奶結(jié)婚,這還不夠,還要我這副面孔,讓我當(dāng)個陪襯、點綴什么的。你是要把我里里外外都剮干凈。而你們就把戲演得更真實了。”牛世運說:“我可以再加一點錢,我都打聽好了,你們賀家山賣證的,只有兩千,我多給你一千。這行了吧?”陳白果假裝想了一想,說:“好吧。橫直我這一輩子也不能照什么婚紗照了,就照這么一回,但我有一個要求,給我一張婚紗照,我就當(dāng)她是……”牛世運知道陳白果話的意思,打斷了陳白果的話:“這絕對不行,不僅不能給你婚紗照,而且你——你也不能把她想像成你的什么人。不然這個什么屁婚紗照就不照了,她個丫的要哭哭去,要鬧鬧去?!标惏坠麚?dān)心牛世運真的不照了,忙說:“既然這樣,這婚紗照我就不要了,其實,我……這個東西對我不起作用,反而讓人自卑,我……跟你開個玩笑開個玩笑?!?/p>

陳白果和諶菊花去辦了婚姻登記,去照了婚紗照。陳白果心里就停當(dāng)了。他暗暗地在心里說:“胡胖子,賀家山人賣身份證給城里人娶二奶的事這回坐實了吧,確鑿了吧,老子要你看看,究竟是誰在睜眼說瞎話?!?/p>

想不到這婚紗照一照,自己卻不那么堅定了。

對諶菊花這種人,陳白果心里很鄙視。當(dāng)牛世運載著他去美容院接諶菊花,穿一襲旗袍的諶菊花屁股一扭一扭地朝他們走過來,牛世運無不驕傲地問陳白果怎么樣時,陳白果很敵意地往車外唾了一口。

陳白果之所以討厭諶菊花,是這事讓他想起了小青。小青是陳白果的高中同學(xué),讀書時,他們常常在學(xué)校的小樹林里幽會。冬天,小青讓他把手插進她的袖口暖手。高中畢業(yè),他和小青一起去南方打工。時間不長,小青就和他拜拜了。小青把頭扎在他懷里哭了一晚,第二天便和老板結(jié)婚了。

小青被城市擄走了。陳白果討厭城市,覺得城市太傷心,就回了賀家山。想不到賀家山的人,卻把身份證賣了,賣給城里人娶二奶。陳白果覺得小青之所以被城里人擄走,正是因為有人賣身份證,他就不屈不撓地向上反映賀家山人賣證的事,希望得到上面的重視,管一管,以免賀家山人絕了后,也讓那些城里人不再那么容易就擄走了別人的小青。

牛世運把陳白果和諶菊花送到影樓,說怕人看見了不好,就離開了。陳白果眼瞪著諶菊花:“你叫什么?我想知道我老婆姓甚名誰?!?/p>

陳白果這樣說是他心里不舒坦。狗日的,雖說賤,可漂亮真漂亮,臉皮白嫩白嫩的,像剝了皮兒的荔枝,眼里水汪汪的,看人時眼皮一個叭噠,就有許多的味道出來。身子也是不胖不瘦,走路時裊裊娜娜的,怪好看。

小青雖說長得很漂亮,是學(xué)校的校花,可和這個狗日的比,不是一個重量級。

當(dāng)然,現(xiàn)在,他拿話刺諶菊花還有一個更直接的原因,就是牛世運。剛才在車上,等待諶菊花從美容院出來時,牛世運對他說:“有件事我必須給你說清楚,你見到了我的女人……回去后,不能想著我的女人打槍,那樣我會不舒服,會覺得你在褻瀆我,給我戴綠帽子?!标惏坠麑@話十分反感,感到受了侮辱,感到牛世運太齷齪,想下車,想揍一頓這個家伙。可最終他冷靜下來,他想到了他的計劃。他想他要忍,要照這個婚紗照,只有照了,才有可能成為證據(jù)。即使自己拿不到,證據(jù)也已經(jīng)存在了?!澳恪鹬攸c人好不好?別人不知道你,我還不知道?讀書的時候,過硬考,你哪個學(xué)科及格過,你能讀大學(xué),能當(dāng)上老板,能挖空心思找小老婆?”牛世運說:“不公平是吧?這才是這個世界。你現(xiàn)在還不知道,你書讀得好怎么樣?小青不是也做了人家的二奶了?”陳白果真想再回敬他幾句,可不想因為斗氣壞了事,只好忍了。

因此,陳白果這樣說,是想齷齪一下諶菊花,想在諶菊花身上找找平衡。

諶菊花似乎沒有聽出他話里的味道,眼皮一挑:“我叫諶菊花?!?/p>

“諶菊花?我記住了,這名字好記?!标惏坠f:“你和我照婚紗照,我一生都要站在你身邊,你是把我當(dāng)做什么呢,是個擺設(shè),還是你手里牽著的一條狗?哦,今后,你們要是有了孩子,你對孩子說照片上的這個人是誰,他爸?那么牛世運呢?”

諶菊花眼皮一耷拉,聲音低低地說:“我……沒有想這么多,我只是想,我這樣沒名沒分地嫁人,太虧了。我想照個婚紗照,想像自己是正經(jīng)八百地嫁人,或者說我是想讓自己相信,我真是嫁了人了,結(jié)了婚了。你……不愿意嗎?”

諶菊花這幾句話,像刺一樣扎了陳白果的心一下。他從這話里聽出了某種無奈,某種心酸。

他瞪了諶菊花一眼,嘆了一口氣:“愿意!”

又說:“牛世運給我錢了,我沒必要跟錢過不去。”

諶菊花這時便把挽包打開,拿出一把梳子給陳白果:“你把頭發(fā)梳一下吧,我想讓我的婚紗照漂亮一點?!?/p>

陳白果望著諶菊花癟一下嘴,把梳子拿過來了,似乎是表示理解,又像表示無奈。諶菊花這時喊攝影師,讓人把她帶去換衣裳。

諶菊花換衣裳的時候,陳白果在大立鏡前梳起頭發(fā)來。不知道為何,現(xiàn)在,他突然想讓自己的形象變得好看一點。

諶菊花換了婚紗出來,在他面前擺一個pose:“好看嗎,大哥?”

穿著婚紗的諶菊花就像站在一片白云之上,陳白果恍惚來到一個神話世界。他想不到穿著旗袍顯出妖冶和放浪的諶菊花,穿上婚紗,卻顯得如此嫻淑端莊,甚至有了那么一點高貴。

他更沒有想到諶菊花會問他,會喊他大哥。這時有些不自在了?!昂每?,肯定好看?!彼榱艘谎壑R菊花,故作敷衍地說。

諶菊花那雙美麗的眼睛瞪著他,像一盞燈一樣光芒四射。陳白果轉(zhuǎn)過身去,拿眼去看掛在影樓里那些假模假樣的婚紗照。

“真他媽的吃飽了撐的?!标惏坠谛睦锪R道。諶菊花也轉(zhuǎn)過身來,抬起戴了手套的手,幫陳白果整理領(lǐng)帶,并拂了一下陳白果肩頭的頭發(fā)?!捌鋵嵞愦┪餮b很好看的,人看起來很帥,很精神。”

陳白果長得確實不差,個兒高,臉方方正正,眉清目秀。來的時候穿著夾克和牛仔褲,顯得很農(nóng)民,現(xiàn)在,西裝一上身,看起來挺像那么回事的。

西服是牛世運送給他的。

陳白果知道諶菊花的意思,不是贊美,只是想讓他放松一點,便說:“這是牛世運平時穿的衣服?”諶菊花沒有回答,碰了一下他的手:“走吧,那邊?!?/p>

他轉(zhuǎn)過身去,往那邊走。一只手臂突然被什么攀上了,回過頭,看見是一只戴著白色網(wǎng)眼手套的手臂?!澳闶俏依瞎瑧?yīng)該挽著我。”

陳白果一個激靈,被諶菊花挽住的那只臂膀本能地往一邊扭,就像被條蟒蛇纏住了。他側(cè)過頭看了諶菊花一眼,一股異香立刻將他包圍了?!按蟾纾愀吲d一點嘛,你不要想到你這是在為別人,就當(dāng)是你自己。只有這樣,才能自自然然的,婚紗照才能照好。大哥,這張婚紗照我會掛一輩子,我要看到我自己是幸福的,或者說幸福過??吹胶臀以谝黄鸬娜耸切腋5?,那樣我會覺得一輩子都是甜甜蜜蜜的?!?/p>

陳白果突然間覺得這個女人不那么討厭了。他開始認(rèn)真地配合著攝影師和諶菊花。

他的頭挨著諶菊花的頭,肩碰著諶菊花的肩,手握著諶菊花的手,摟著諶菊花的腰,大腿貼著諶菊花的大腿……開始,他的肢體是僵硬的,是回避的,是猶豫的,慢慢地就好了,手活了,鼻子活了,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活了,他能感覺到諶菊花的發(fā)梢撩過他的臉時那種酥癢,感受到薄紗里面的肢體的光滑和彈性。有一刻,他甚至想抱一下她,他感到汗毛就像變成了手。他就像一條章魚,渾身上下長滿了吸盤。他并且想起了牛世運,想鼓勵自己報復(fù)一下牛世運。可是最終什么也沒有做。

他還想問一下諶菊花為什么心甘情愿給牛世運做小,想勸一勸她,可這話在嘴邊滾來滾去好半天,最終還是滾進自己肚子里去了。他想起了小青。小青那天把什么都告訴他了。她還不是又一個小青?

在與諶菊花照婚紗照的兩個多小時里,陳白果已經(jīng)弄清了諶菊花的住址,牛世運的住址等等?;榧喺找慌耐?,他就脫下那套西服,走了。

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在心里說,胡胖子,看你這回再怎么說,你再說這是什么瞎話,老子就把你帶到諶菊花家里去,看老子和諶菊花的婚紗照,或者帶他到牛世運家里去。

可是現(xiàn)在——當(dāng)他即將見到胡胖子,用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來證明一個事實時,他的腳步卻沉重起來。

他好像有些不忍心,就像他是要去破壞一樁美滿姻緣一樣,又像是覺得諶菊花有些可憐,似乎諶菊花那淺淺的笑里,那濕淋淋的眼神里,都是對他的勸說。

天已薄暮。回賀家山還有五十里山路,陳白果想去買個手電。到了鎮(zhèn)中學(xué)校門口的向老師文具店,向老師向他推薦一種手搖生電的電筒。陳白果拿起一只試了試,覺得有意思,便買了一只。轉(zhuǎn)身離開走到門口,又站住了,他突然想給賀家山每家每戶買一只。

陳白果之所以要給賀家山的人家買電筒,主要原因有兩個,一是賀家山的人資助他讀過書。陳白果母親死得早,父子兩個相依為命,沒想讀高二時,爹也死了。爹一死,陳白果眼看高中念不上了,賀家山的人便很心疼他,鄉(xiāng)里鄉(xiāng)親這個湊三塊那個湊五塊給他作學(xué)費,這個給他送兩升米,那個帶幾塊苞谷漿粑給他作糧食,總算讓他把高中念完了。高中畢業(yè)考大學(xué),本來考上了一本,可陳白果連志愿也沒去填,把分?jǐn)?shù)通知單悄悄地撕了,出門打工去了。雖然高中念完,沒有上大學(xué),但他對于鄉(xiāng)里鄉(xiāng)親這種義舉心懷說不出的感激,一直就想著要怎么對這些鄉(xiāng)親們表示一下謝意,可一直沒有機會。

二是因為舉報賀家山人賣身份證的事。陳白果從深圳回來,村上的人知道了他的事,也心疼,格外地關(guān)照他。有人教他煮搬甑子酒,教他搭四季豆架子、種蘭花煙,給他送廣菽秧子,送小雞秧子,有的家里做了漿粑,磨了水豆腐也給他送。馬大嘴還常常把村上訂的報紙帶給他看。自從他們知道了陳白果向上舉報了賀家山人賣身份證的事,胡胖子銬了他到鄉(xiāng)派出所,村里人對他便有些冷淡了,沒有人再給他送這送那了,有的人甚至躲著他,或者指責(zé)他書都讀到牛屁眼里去了。

賀家山山清水秀,民風(fēng)淳厚,對人古道熱腸,大老遠(yuǎn)望見就打招呼,走在山中,寂寞時喊一嗓子,也有人回應(yīng)你,生怕你害怕。陳白果知道,村上的人對他誤解深了。買電筒給他們,有一點點希望得到村上人諒解的意思。

何況這錢來得容易,這錢對他也沒什么用途呢!更何況他還想勸說村上的人別再去賣身份證了!

陳白果挎著五十三只手電筒叮叮當(dāng)當(dāng)回了賀家山,從村文書馬大嘴門口過,就叫醒了馬大嘴。他想把這些手電筒都交給馬大嘴,讓馬大嘴代他發(fā)一下。

馬大嘴沒見過這種手搖生電的手電筒,抓了一個就呼啦呼啦搖開了,然后打開開關(guān)到處照,臉笑得像一朵花。馬大嘴看到,墻旯旮的蜘蛛網(wǎng),墻上貼了好幾年已被煙火熏得影影綽綽的年畫,現(xiàn)在都亮煞煞的了。馬大嘴大嘴里嘮叨著:“狗日的,這太好了,這太妙了,這回就不怕走夜路了,不要再弄竹篾樹皮葵花稈子做火把了。”又說:“或者還可以悄悄去摸野豬呢。一照,狗日的野豬就暈頭轉(zhuǎn)向?!?/p>

馬大嘴玩了一陣,突然問起陳白果怎么想起要給村上的人買電筒,哪來的這么多錢。陳白果說:“我賣了?!?/p>

“賣什么?”

“身份證啊,是你給我開的未婚證明,你忘了?”

“你……”馬大嘴一驚,手里的電筒掉地上了,“你說什么,你……不是說去打工,不是說看到合適的,就……和別人結(jié)婚的嗎?你,你怎么是去賣證,你不是那么反對人家——”

“我話還沒說完呢。我只是想證明一件事情,賀家山確實有賣身份證的,賣給城里人娶小老婆。我這次賣證,是把自己豁出去了?;沓鋈ブ粸榱俗C明一件事情,有人賣身份證給城里人娶二奶?!?/p>

馬大嘴把電筒撿起來,扔到口袋里,伸著一根指頭在陳白果面前點著,“你呀……你這個陳白果,你怎么能這樣!這個事你還不死心,你……你是不是讓那個小青把你弄瘋了,你……你這個苕!還……還把自己搭進去?!?/p>

“你不是說沒有嗎?”

馬大嘴想了一想,“陳白果,這事你既然弄真了,我也把話直說了吧,賀老六他們確實賣了證,可是我為什么不給你出證明,我就是怕你老揪著這件事,你老揪著這件事,丟我們賀家山的丑,也是打賀老六他們的老臉。你這樣對得起賀家山嗎?

“那這樣賣下去,賀家山不是要完了?”

“不完還能怎樣?年輕人都跑了,田從山尖上往下荒,荒了一片又一片,野豬也拱下河了,豬趕人。你,你還能怎么辦?”

“我打個比喻啊,你知道賣血嗎?賣血就像砍樹,樹砍掉了,可以再長出來,而賣身份證是什么?是出賣自己結(jié)婚的權(quán)利,就像是把樹蔸刨走了?!?/p>

陳白果說完要走,馬大嘴一把拉住他,“你聽我把話說完,你以為這樣做,就不會再有人賣證了?就能把賀家山保住了?你以為賀老六他們不想找老婆,情愿把證賣給人家娶二房三房?我看你是一點也不懂賀家山。你應(yīng)該記得,你爹死后,你的高中是怎么讀完的吧,你怎么一點也不能體諒別人的苦處?”

“我這次去賣自己的證,就是想不連累別人,我丟臉也只丟我自己的臉!”

“你還是沒懂我的話。賀老六可以賣,周老三也可以賣,他們都掛五十歲的邊兒了,怎么說也結(jié)不上婚了,所以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讓他們賺幾個輕松錢花花。但是你——”

“我知道你是怕我把這事捅出來吧。你放心,我不會連累你。”

陳白果說完,胳膊一甩就出了門。馬大嘴在后面喊道:“陳白果,你,你要后悔的!”

陳白果對馬大嘴的強烈反應(yīng)沒放在心上。他知道馬大嘴這個人喜歡夸大其詞,還喜歡占點小便宜。他甚至想,賀家山的人因為這些手電筒,會理解他、會明白他是一個知道感恩的人,一個并無惡意的人。

回到家里,陳白果往床上一躺就睡著了。他想好好睡一覺,讓頭腦清醒了,認(rèn)真想想究竟是不是去找胡胖子。

第二天早上,陳白果醒來,腦子果然清醒了許多。想起昨天的事,他突然覺得自己很荒唐。

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罵了一通自己,“小青被擄走了,還挨了胡胖子的銬子,現(xiàn)在,你身份證被買走了,就連你的身子也被別人照相了,就像自己是一條活狗,被人家剝了皮,剝得干干凈凈的,難道就這樣算了?你可真夠糊涂啊!”

又想,“難道你想放過牛世運他們,難道想讓賀家山斷子絕孫,從此消失?”

“難道這不是去拯救諶菊花?”

想到這里,陳白果就覺得自己昨天有些不可思議。他就想去找胡胖子。

可沒想到馬大嘴來了,把他昨晚送出去的手電筒又給他拎回來了。

陳白果問馬大嘴這是怎么了,馬大嘴說人家不要。陳白果問馬大嘴為什么也不要,馬大嘴說他還是習(xí)慣用火把,他園子里點了很多葵花籽,葵花籽稈稈做火把最好了,又可以點煙,又不怕碰到野豬。

陳白果知道馬大嘴是瞎扯筋,“算了,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一定是你說了我賣證的事了?!?/p>

馬大嘴抽著悶煙,不吱聲兒。陳白果說:“我說了,我只想讓這件事結(jié)束,讓上頭管一管,不會把別人牽扯進去?!?/p>

馬大嘴說:“你以為他們光是怕自己丟臉?”

馬大嘴說完就走了。

陳白果沒想到村上的人會這么反感他。他看了幾眼堆在桌子上的那些花花綠綠的電筒,無奈地?fù)u頭。

晚上,他把寫的賣證過程撕了,把手電筒拾掇起來,拎著又去了馬大嘴那兒,請馬大嘴把手電筒給大伙送過去。馬大嘴嘻嘻笑著,問這是為什么,陳白果吼叫起來,“為什么?我想通了!”

“好吧,這回我保證把這玩意兒都送到?!瘪R大嘴照舊笑嘻嘻的,似乎他算準(zhǔn)結(jié)果是這樣。

陳白果的生活又回到原來,一切幾乎都是原樣。

賀家山被大山包了一層又一層,簡直就是世外桃源。這種地方要說偏僻確實偏僻,說落后也是落后,但住慣了,就會覺得有別處沒有的好。風(fēng)景好,心情好的時候,看什么都是風(fēng)景;土地廣,又肥,只要守住了野豬、豬獾,只要砍幾捆柴燒幾堆火糞,把苞谷土豆扔在土里,也可以有個好收成。而更重要的是賀家山有一種特別的氛圍,親熱、閑適、自在、安寧。如果一個人不生妄心,足可自得自樂,頤養(yǎng)天年。

陳白果毅然決然地把村民賣身份證的事放下來,之后心里便平靜許多,慢慢地咀嚼出這種生活的滋味。村民們對他也重新好起來,煮了搬甑子酒也給他揣一壺,孵了小雞兒也給送兩只來。

唯一有些改變的是他會常常想起諶菊花。他不知道這是為什么,也不清楚他最終下定決心把舉報的事忍下來,這其中有沒有諶菊花這個因素。他清楚的是,他會經(jīng)常地想,想諶菊花那淺淺的笑,想那叭噠叭噠的眼,想那溫?zé)岬臍庀?。而且,有時候心里還會有那么一點牽掛,就像諶菊花真是他的什么人。有時候他甚至想跑到縣城里,去偷偷看上諶菊花一眼。

這就怪了!怎么不是小青?他有時候自己也這么想。

是的。在他沒遇到諶菊花之前,他腦子里只藏著小青,滿腦子被小青霸占著,可現(xiàn)在,諶菊花把小青趕走了。這很有點鵲巢鳩占的意思。他想,難道是因為諶菊花的漂亮,是因為他和諶菊花照過婚紗照,他緊緊地挨過她,還是因為他不想傷心?

偶爾,陳白果夜里還會把諶菊花的婚紗脫了,把旗袍也扯了,想像著諶菊花的身體讓自己身體平靜下來。完了想起牛世運說的不能想著他的女人打槍的話,也會笑一笑。

日子過得就快多了。

一晃幾年過去,陳白果便成熟了,像賀家山人了,臉成了賀家山人的臉,表情成了賀家山人的表情。

一天,陳白果正在地里除草,頭從一片苞谷地里抬起來的時候,無意間看到自家的屋脊上炊煙裊裊。

一種溫暖立刻涌上心頭。自從爹死了之后,陳白果再沒有看見過這種景致。每次他在夜色籠罩下回家,很遠(yuǎn)很遠(yuǎn)地去打量他的家時,它總是冰冷地、麻木地、孤獨地呆在那里,沒有一絲生氣,現(xiàn)在,他看到自家屋脊上冒出炊煙,頓時感到無限的溫暖和美妙??戳艘魂?,眼里居然悄悄地爬下淚水來了。

他感動了一陣,這時才想起:誰在他家里生火、誰在灶上做飯呢,難道是過路的人口渴了進屋燒水喝?

這時便肩了薅鋤回家。

跨進門,見屋里亮堂些了,椅子擦得干干凈凈,擺得整整齊齊,他隨手扔在椅子上的破衣爛衫也都掛在晾衣繩上去了。他想難道世上真有傳說中的田螺姑娘?

他扔掉鋤頭去了灶房,這時看見一個女人抱著一個娃兒坐在灶口。

他以為走錯門了,或者是做夢,拍了自己臉一下。

女人輕輕拍著娃兒的背,扭過頭來,叫陳白果:“白果,白果大哥?”

灶膛里的火光在婦人臉上跳躍。陳白果看到,女人長得清秀,還看到女人眼里有淚。他突然認(rèn)出了這個女人是諶菊花。

“是你!諶菊花?”陳白果驚叫起來,“你——”

陳白果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諶菊花會出現(xiàn)在他家里。這簡直不可思議。

諶菊花哭起來,說她來投陳白果來了。陳白果愈是吃驚了,“什么什么,你說什么,投我,牛世運呢?”

諶菊花這才哭哭啼啼向陳白果訴說起來,說牛世運跑了,現(xiàn)在她走投無路,所以就來找陳白果,要和陳白果一起過日子。

這太突然了,太意外了。陳白果愣住了。在和諶菊花照婚紗照后的這三年里,陳白果對諶菊花生出過許許多多的想像,可從來就沒想像過諶菊花會突然出現(xiàn)在他面前,就像從天上掉下來一樣。

諶菊花比他想像中瘦了,而且有了幾分憔悴之態(tài)。他一眼一眼地望向諶菊花,不知道該怎么辦。

好半天,才說:“牛世運跑了?你是他老婆,他不帶著你?連孩子也不要了?”

諶菊花沒管陳白果說什么,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把一只大提包拖到陳白果面前,拉開提包,把東西一樣樣往外拿,“這是結(jié)婚證,這是娃兒的戶口?!?/p>

陳白果愣愣地看著,似乎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這是我們的婚紗影集——”

諶菊花還要把一個影集往出拿,陳白果一把按住了諶菊花的手,“諶菊花,我不能留你們,今天天不早了,下不了山,你們在我這兒過一夜,明天一早,我送你們下山去,我陪你去找牛世運。”

諶菊花抬起頭,淚從眼里掛下來,“白果大哥,你看不起我,嫌棄我,還是怕我們拖累你?”

陳白果把諶菊花從包里拿出來的幾樣?xùn)|西塞進包里,“上趟賀家山不容易,何況你又帶著孩子,先弄口吃的吧。”

陳白果說時揭開鍋蓋看鍋里。

諶菊花說:“我餓極了,洗了一些土豆放在鍋里煮著。”

陳白果揭開鍋蓋,發(fā)覺水用得太多,拿水瓢把水舀了一些起來,并換上一只木盆倒扣著。立刻,鍋里就熱氣騰騰了,傳出了咕嚕咕嚕的聲音。

吃過飯,陳白果洗碗刷鍋,諶菊花拾掇飯桌。諶菊花把飯桌拾掇好,把提包里的東西都拿出來了,就去灶房里對陳白果說:“白果大哥,你是好人,你就讓我們娘兒倆在這兒活一條命吧……我們……是合法的?!?/p>

陳白果吼叫起來:“你死了這份心吧。你沒想想,你在這兒能活命嗎。合法?天下合法的事多著呢,賀家山許多人都有合法的配偶呢。你不要再說了,把你的東西收好。愿意洗澡,我燒水你們洗。明天一早我就送你們下山?!?/p>

娃兒哭起來,諶菊花過去弄娃兒。

陳白果坐在灶口燒著洗澡水,腦子里一片鼎沸。諶菊花留下來,他陳白果便可以立馬結(jié)束這種孤獨凄清的生活,生活會立刻溫馨起來,而且在法律上也是認(rèn)可的,并且對賀家山也是一件大好事,那簡直就是比田螺姑娘還美麗的一個故事。可是,陳白果卻總是感覺不能留下她們。他甚至覺得諶菊花可憐而又可惡。

他想自己討厭她什么呢,因為她委身過牛世運?

水一會兒就熱了。他洗了澡盆和提水桶,然后走到堂屋去,讓諶菊花洗。

諶菊花給孩子洗澡的時候,陳白果在爹的臥房里開了一張鋪。自從爹死之后,陳白果便把爹的床鋪拆了?,F(xiàn)在,他用板凳和鋪板把鋪開上了。他想讓諶菊花帶著孩子睡他房里,他就睡這邊。

弄好了床鋪,陳白果走到院子里。屋外涼風(fēng)習(xí)習(xí),星斗滿天,月光下賀家山的山山嶺嶺閃著幽藍幽藍的光。偶爾傳來幾聲夜鳥的叫聲,讓賀家山顯得分外靜謐。陳白果一邊踱著步,一邊想著該怎么對待諶菊花。他問自己:難道我是害怕什么嗎?怕什么呢,怕她們娘兒倆拖累自己,還是怕她們在這里受苦……

陳白果內(nèi)心里亂極了!

諶菊花給孩子洗好,并把孩子弄上床睡了,到院子里來叫陳白果。陳白果這才進了屋。

“白果大哥,你先洗吧,我再來燒水。水我已經(jīng)給你舀好了……”

“你先洗,我……我待會到那邊屋里去洗?!?/p>

賀家山人洗澡,一般在自己臥房里,在一只大木盆里盛上水,人就坐在里面洗。陳白果之所以要到另外一間房里去洗,是因為現(xiàn)在他房里睡著孩子。陳白果說完,就坐到灶門口去,往灶膛里添柴。

陳白果的臥房是用板壁在灶房里隔出的一間。諶菊花望了幾眼陳白果,走進臥房去,把門帶了帶。

臥房沒有門栓,而且陳白果注意到諶菊花進去后也沒把房門關(guān)嚴(yán)。

陳白果扭身撿柴火時,從門縫里可以看見諶菊花脫衣裳。陳白果趕緊把頭回過來,把手中的柴塞進灶膛,看著灶膛里燃起熊熊大火。

灶膛里火苗呼嘯著,燃得歡實起來。臥房那邊傳出呼啦呼啦的水聲。陳白果渾身燥熱起來。

水聲嘹亮。諶菊花的胴體在火苗中出來了,清亮的水滴在凝脂般的肌膚上滑動。

水聲悠揚,一滴水就像一個音符,它們在給陳白果演奏一首歌,世界上最好聽的歌。

對于女人,陳白果真的不知道,真的很渴望。他不知道女人、沒有被衣服包裝的女人究竟是什么樣子,他渴望知道,想知道女人究竟是不是他想像中那個樣子。

他也讀懂了,諶菊花這是在向他召喚、呼喊。每一滴水都是。

這讓他感到了干渴。他吞咽著,可是唾液都不知道躲到哪兒去了。他感到口渴得要死,他想站起來喝一瓢水把喉嚨潤一潤??梢慌ゎ^,諶菊花的身體現(xiàn)在門縫里。他不知道諶菊花什么時候悄悄過來把門拉開了一些。

他把雙腳叉開了,讓自己瞪著灶膛里熊熊燃燒的火苗。

火苗中的諶菊花像是盛開在細(xì)雨中的花,嬌艷欲滴。他的腿又收攏了,腿上的肌肉收緊了,準(zhǔn)備沖擊或者飛翔。是的,只要站起來,只要扭過頭,只要一個箭步,女人那無限的秘密就可以一覽無余,他身體的任何一個地方都可以進入天堂。

可是他就是站不起來,身體像被人死死按住了。

他的腿顫抖起來。他對自己說:“不行,我不能這樣。明天一早,我得送人家回去?!?/p>

諶菊花總算洗完了。陳白果從門縫里看諶菊花穿衣裳時,心里稀里糊涂的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他長嘆了一口氣,像是松了一口氣,又像是經(jīng)歷了一場巨大的災(zāi)難。

諶菊花洗完澡把門打開,把洗澡水往水桶里倒的時候,陳白果這才走進去,從諶菊花手里接過水桶,“你……睡吧,早……點睡,明天,我……們早,早點?!?/p>

陳白果將水提到外面倒掉,拎著洗澡盆到他爹的房間里,看到諶菊花坐在他床上。

“你——”陳白果驚叫道,陳白果怎么也想不到諶菊花會自薦枕席。

沐浴過的諶菊花這時更漂亮了,頭發(fā)垂在臉前,眼睛叭噠叭噠,無限的嬌羞。

陳白果望了她一眼,沒有吱聲,像是被雷擊了。

諶菊花低著頭,眼皮落下來,“我是你的了?!?/p>

“你——”陳白果想說什么,可是喉嚨太干了。

“我早就是你的了?!?/p>

“撲通”一聲,陳白果手中的澡盆掉到地上。他聽到自己的呼吸聲一聲比一聲硬了,一聲比一聲粗了,他感到身體的任何一個部分都膨脹了,滾燙了,昂揚了,亢奮了。他咽了一口,又咽了一口,他要撲上去,像下山的餓虎一樣撲上去。他聽到身體的各個毛孔都在叫囂,都在慫恿,都在跳躍,都在吶喊,要他把她一點一點吃下去,要把她合整個的吞下去,要把她揉成面團,揉成一汪清水;要他把她壓成一張薄紙,貼在自己的胸膛上;要他讓她的氣息融化,讓她的烈火焚燒……

可是他就是邁不動步子,他呆了傻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陳白果就這樣呆著。諶菊花拂了一下頭發(fā),望他一眼,站了起來,把陳白果手中的水桶接過來,“白果大哥,我給你打水去?!?/p>

陳白果這才醒過來,“我……自己來,我自己去打水?!?/p>

陳白果說時退出了房門。

陳白果退出來時,諶菊花也出來了。到了灶房,諶菊花站到臥房門前,望了幾眼陳白果:“白果大哥,我,我睡了,你,你也洗了睡吧?!?/p>

陳白果洗完澡,在房門口站了一陣,回到那邊床上睡去了。他躺在床上卻怎么也睡不著,直到天要亮?xí)r才迷糊過去。

是孩子的哭聲把他鬧醒的。他驚慌地爬起來,走到諶菊花母女睡的房門前,想推門進去看看,又覺不妥。

站在外面,聽了聽里面,沒有聽見諶菊花哄娃兒的聲音。

孩子的哭聲越來越大,他叫了幾聲諶菊花,沒聽到應(yīng)聲,這才推開門。

卻沒見到諶菊花。

諶菊花!他大聲地喊了兩聲,沒有人答應(yīng)。連忙從房間退出來,屋前屋后跑,焦急地喊??删褪菦]見到諶菊花的影子。

孩子依然哭個不停,他只好去弄孩子。他伸手抱孩子時,發(fā)現(xiàn)了枕上有一張字條:白果大哥,不要找我。拜托你收養(yǎng)娃兒,她叫杏兒。戶口簿放在屜子里。

這簡直不啻五雷轟頂。陳白果一把揉了字條,瞪了孩子一眼,便一伸手臂夾起孩子往外跑。

可是他翻了一座山,也沒見到諶菊花的影子。

林海莽莽,山路崎嶇,陳白果這一路跑來,上十里路,實在跑不動了。只好站住,高聲叫罵諶菊花。

“諶菊花,你這個狗娘養(yǎng)的婊子,虎毒還不食子哩!你這個狗娘養(yǎng)的,難道你就不怕我把她賣了,不怕我整死她,不怕我把她養(yǎng)大,做我一個老鰥夫的老婆,諶菊花,婊子養(yǎng)的諶菊花——”

只有大山回應(yīng)他的罵聲,和他一起罵著。

孩子坐在地上哇哇大哭。陳白果提起一只腳摟過去,“你喊!你嚎!找你親娘老子嚎去,找你親爹老子嚎去。想讓老子養(yǎng)你,休想!”

腳從孩子頭頂踢過去了。孩子的哭聲更大了。

陳白果罵了一陣,猛地轉(zhuǎn)身走了,一邊走一邊說:“你就嚎吧,你就爬吧,你這個狗娘養(yǎng)的,就是從這里滾下去,就是豺狗叼去,野豬吃了,我也不會管你!”

陳白果真沒想到事情會是這樣。昨晚上,他還在為自己當(dāng)年沒有報告胡胖子,而讓諶菊花落到這份兒上感到后悔呢,還在想如果答應(yīng)諶菊花留下來,會誤了諶菊花苦了諶菊花呢……沒想到她竟然是這樣一種人……

孩子的哭聲更大了。陳白果站住了,就像那哭聲是一只小手緊緊抓著他的心肺。

陳白果帶著孩兒回家時,屋里坐著馬大嘴和賀老六等一些人,說得熱熱鬧鬧的。陳白果一進門,馬大嘴便問陳白果一大清早跑哪兒去了,都來看你媳婦兒呢。周老三說:“人呢,還在床上,昨晚鬧了一夜?”賀老六說:“白果,你還真有兩下子,把媳婦娶到賀家山了!”周老三說:“聽馬會計說,你那媳婦可真是漂亮,比天仙都要漂亮,像城里人。你……”周老三把聲音小了,“你媳婦兒是讓你弄得起不來了吧?哈嘿……”

陳白果心里窩了一肚子的火,聽他們這么說,吼叫起來:“你們給我住嘴,出去!”

馬大嘴說:“怎么了,這是怎么了?你媳婦,昨天還是我給她指的路呢。她說找陳白果,是陳白果的媳婦。說她和你結(jié)婚后一直在外面打工,現(xiàn)在她回來了。你不曉得我見到她有多高興,多羨慕。你怎么能這樣子!你說我們大家來看一看,也是關(guān)心,也是祝賀,剛才我還在和賀老六說,怎么給你辦個婚禮呢,你卻黑風(fēng)煞臉的,說話像打杵頭,這不大好吧?!?/p>

賀老六說:“是啊,馬會計剛才還說要到縣城里去電視臺給你點個什么歌呢。你看我們賀家山這么多年都沒娶進來一個新媳婦了,都說我們賀家山是光棍村?!?/p>

周老三說:“就是,這是我們賀家山的面子?!?/p>

賀老六說:“你要不想我們看,我們現(xiàn)在就走。未必你還會不讓你的漂亮老婆出門啊!”

陳白果這才怏怏地說諶菊花跑了,說這個婊子是送孩子來的,把孩子甩給他了。

“什么什么什么?”馬大嘴和賀老六異口同聲地說。

陳白果說:“實話給你們說吧,這個婊子就是買我證的那個家伙的二奶,現(xiàn)在被人家掃地出門了,不想養(yǎng)娃兒,就把娃兒送到老子這兒了?!?/p>

馬大嘴和賀老六他們都愣了。眼睛像梭子一樣飛著。好半天,馬大嘴才說:“那你想怎么辦?”

“怎么辦?把娃兒給人家送回去。他們想得好,讓我陳白果幫他們養(yǎng)娃兒,是頭豬是頭羊嗎?我沒這么蠢?!?/p>

孩子哭了起來,陳白果說完,把娃兒丟到凳上,進了灶房。馬大嘴把娃兒抱了起來。

陳白果進了灶房,就翻箱倒柜地找。他想這狗東西一定是餓了。他想找點大米出來,給孩子熬點粥。讓孩子吃了,再去縣城。

好不容易找了一撮大米出來。淘米時,馬大嘴和賀老六等人又進了灶房。馬大嘴說:“要說賀家山,娃兒可是金貴的東西,賀家山已經(jīng)好多年都沒有娃兒了,我都有好多年沒聽見過娃兒哭了,我聽到娃兒哭,心里比聽人唱歌還受用,我覺得那簡直就是世界上最好聽的歌子。我想賀家山要是路上有幾個娃兒跑,我這心里就踏實些,有底氣,覺得賀家山有個光亮,而你陳白果,要是養(yǎng)個一男半女,也不愁沒有人給你養(yǎng)老送終。我看,這娃兒別人給你送來了,就是你的福氣,你不如就養(yǎng)下來。”

賀老六用一根指頭輕輕抹了一下娃兒的臉,笑了一下,“這娃兒真是可愛啊,你看這眉眼,這鼻子好看得,比畫兒上的人還耐看,嘿……還……有些像白果!”

“陳白果,這娃兒該不就是你的吧?”周老三說時,要把孩子從馬大嘴手里接過去,“要不是你的,我抱去養(yǎng)?!?/p>

周老三忍不住在孩子臉上親了一口。孩子哭聲更大了。

賀老六說:“你臉臟兮兮的,還親呢??赐迌嚎薜?!”

周老三嘿嘿一笑,“這娃兒的聲氣大,聲音嬌,將來會有大出息!”

陳白果說:“你們都不要說了,讓我弄口吃的,我要去縣城?!?/p>

周老三說:“你想給人家送回去?太……太可惜了!你要是不想養(yǎng),我養(yǎng),我喜歡閨女?,F(xiàn)在娃兒長得快,幾天就長大了。”

陳白果發(fā)覺周老三眼光怪怪的,脧了周老三一眼。

陳白果背著孩子去縣城找諶菊花。可是他找到諶菊花的住處,卻沒見到人。去敲諶菊花鄰居的房門,敲了一陣,一個中年婦女出來。她織著毛衣,問陳白果找誰,陳白果問她知不知道諶菊花搬哪兒了。婦人上上下下地打量著陳白果,問陳白果是她什么人,陳白果把背上的孩子放下來,說:“她娃兒,她把娃兒丟給我了,然后人就跑了。”婦人瞪著娃兒看,嘀咕說這還真是她的娃兒,繼而驚叫起來:“她的娃兒怎么到你手里了,你是娃兒他舅?”陳白果說我什么都不是。婦人說那她為什么把娃兒給你?陳白果急得不行,不想再和婦人說下去,問她知不知道牛世運?婦人說:“牛世運?她男人嗎?我只知道他是個大老板,‘水岸星城’的開發(fā)商,這陣兒——好像沒見來過了。”

陳白果立刻就去“水岸星城”,可到了那兒就傻眼了。院子里擠了許多人,手里拿著一些紙張,陳白果向他們打聽,才知道牛世運跑了。業(yè)主們知道他跑了,都來這里找人。

這消息如晴天霹靂,陳白果叫了一聲,頓時覺得身體軟了。他想,諶菊花這個婊子一定是跟著牛世運這個王八蛋跑了。

縣城里陳白果沒有別的熟人,陳白果左思右想,只好去派出所。

現(xiàn)在他突然意識到另一個問題,賣身份證的問題。他想這一切都是因為這個問題帶來的。他有些恨自己,那時頭腦太簡單了,竟然沒有想到,出賣身份證會殃及這些無辜的孩子。他把自己如何檢舉村民賣身份證、自己為了證明這個問題賣身份證給牛世運以及諶菊花將孩子送給他的事原原本本說了,并要求派出所將孩子送到孤兒院。

警察根本不相信陳白果說的賣身份證給城里人養(yǎng)二奶生三胎的事,“荒唐,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現(xiàn)在結(jié)婚登記十分嚴(yán)格,怎么可能讓人用他人的身份證登記結(jié)婚?既然你冒著一輩子都不能再結(jié)婚的風(fēng)險去弄證據(jù),可你為什么又不舉報了?你這故事也編得太離譜了吧。”

陳白果說:“這事聽起來確實離譜,可這就是事實。”陳白果說時把裝在包里的結(jié)婚證、自己的身份證和孩子的戶口簿拿出來給警察看。

警察看了,更不耐煩起來?!澳愫椭R菊花是夫妻就是夫妻,你找老婆就找老婆,編那些東西干什么?”

“關(guān)鍵不是啊,這是假的啊,我都給你解釋半天是假的??!”

“白紙黑字假的?”

“這樣好不好,你打電話問問我們鄉(xiāng)派出所的胡胖子,問問我是不是賀家山的。你想想看啊,我一個賀家山的農(nóng)民,諶菊花呢,孩子呢,戶口都是縣城的,這不合情理啊?!?/p>

“城里人嫁到農(nóng)村多的是??!”

“你怎么這么不相信人。要不這樣,你們把我關(guān)在這里,派人去賀家山調(diào)查?;蛘呷フ抑R菊花,找牛世運,看我有沒有半個字的假話?!?/p>

“你這簡直是笑話。你老婆跑了,你干脆報警說找老婆。扯上牛世運干什么,你還真當(dāng)老板是唐僧肉啊,是魔是妖都想來吃一塊?你說你們這些人討厭不討厭,生了孩子不想養(yǎng),還想賴給政府,想想配做人嗎?”

陳白果說:“我自己的孩子,我會扔給別人嗎?母豬見有人抓它的豬仔,也會咬上一口哩?!?/p>

“是啊,那你說這個諶菊花怎么會把孩子甩給你,不沾親不帶故的?”

陳白果無語了。他就搞不懂,為什么這些人就不明白他的話,就不相信他的話。

陳白果不想再跟他費口舌了,站了起來,把孩子往背上馱,求警察幫助找找諶菊花。警察說:“這事我們會注意的。有消息我們會通知你,你走吧?!?/p>

來到大街上,陳白果不知該往哪兒走。想想這件事,從始到末,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越想心里越氣,越想越覺得憋屈。他真想大哭一場,想罵人,想朝著那來來往往的大車小車一頭撞去……

背上突然一陣溽熱,陳白果知道是孩子在拉了。他只好把孩子放下來收拾。孩子又大哭,他心里更煩,啪地在她屁股上抽了一巴掌,“你這個雜種,你這個賤貨,你還在我背上拉屎拉尿,你個婊子養(yǎng)的拉吧,老子把你扔到馬路上拉,讓你也變成車底下的一堆屎!”

陳白果罵著罵著,淚流下來。

陳白果背著娃兒在車站碼頭、街頭巷尾轉(zhuǎn)了幾天,沒找到諶菊花和牛世運,想去想來,拿定主意去了汽車站。

把孩子丟到候車室里,這是他猶豫了好久才下定的決心。他不想養(yǎng)這個孩子,他一看到這孩子就會想起諶菊花和牛世運,就來氣,就覺得憋屈。他也這樣寬慰自己,孩子放在車站里,說不定會碰上一個好人家,最起碼也有車站的人會將她送到孤兒院。

到了汽車站,陳白果在餐館里買了牛奶和稀飯喂飽了孩子,然后找餐館伙計要了紙筆,寫了紙條塞到娃兒身上,就去了候車大廳。

候車廳里有一些條椅,他挑了一個地方,將娃兒放到一張條椅上,就去售票大廳買回鄉(xiāng)的車票。

時間距發(fā)車還有半個小時,現(xiàn)在還不能上車。他想了想,出了售票大廳。

售票廳外,車輛如梭,人來人往。馬路對面便是一家超市,他想,就到超市去吧,在那里轉(zhuǎn)一轉(zhuǎn)就可以上車了。

可是腳卻不聽使喚似的拐向候車室那邊了。經(jīng)過候車室時,眼光鬼使神差地從窗戶那里鉆進去,落在了孩子身上。

孩子掀掉了蓋在她身上的布單,擺著小腦袋四處張望,似乎在尋找什么。陳白果心里咚地一響,站住了。他望了望孩子周圍的一些旅客。

沒什么人注意孩子。陳白果剛要離開,看到孩子彈著小腿,揮著胳膊,哭了起來。陳白果想往回走??勺吡艘徊?,又停下了,他覺得不能進去。他又瞟了孩子一眼,看到孩子就要從椅子上摔下來了。

摔下來,孩子肯定要摔傷了。他想。

摔下來有什么呢,她親娘就把她整個人都扔了呢??抟埠茫埠?,與我陳白果有什么關(guān)系?他又想。

陳白果決定不管了,把眼光投向遠(yuǎn)處,并且從窗前走開了??墒撬麉s到了另一扇窗前。

孩子還在哭著,陳白果腳往窗臺里面移了移,可一想又站住了。陳白果,你要是現(xiàn)在不忍心看見她哭,將來你就得哭。

已經(jīng)有人開始注意孩子了。有人抱起了孩子,給孩子餅干;有人用礦泉水喂她;更有一些人在一旁議論,四處張望,喊著這是哪個的孩子。

終于有人理會孩子了,陳白果松了一口氣。他用余光望著那個抱著孩子的人。那人穿得干干凈凈的,家里條件應(yīng)該還不錯。“好吧,你就抱著吧,把她抱回家?!彼媪艘豢跉?。

陳白果這時便要往超市走??勺吡藥撞?,又回過頭來。他想看看他們注沒注意到他裝在孩子衣兜里的紙條。

這時看見抱娃兒的婦女把字條往孩子衣兜里塞著,而且立即把孩子放到椅子上了,原先圍在孩子身邊的人也忽地閃開了。

陳白果強迫自己離開。心里想,他們都能離開,你站在這里做什么!你和他們不一樣嗎?正要轉(zhuǎn)身,看到一個拾荒的老男人過去了,他看了看娃兒,把垃圾袋子放下,把孩子抱了起來。

陳白果不知怎么了,幾大步跑了過去。一把抓住拾荒男人的手,“你,你想干什么?這是我的娃兒,你……以為這是渣貨?”

上車之前,陳白果去買了牛奶和米面?;氐郊依?,陳白果燒水給孩子沖了牛奶,這才開始洗了土豆放到鍋里煮。

第二天一早,陳白果就馱著孩子去找馬大嘴。他想這孩子一時半會是送不回去了,只有先養(yǎng)著。馬大嘴做過木匠,他想請馬大嘴做一張尕椅子,這樣他才能騰出手來做田里的事情。

馬大嘴看著背著娃兒的陳白果,眨巴了好一會兒眼睛:“怎么又背回來了,舍不得,想通了?”

“那個婊子跑了,牛世運也他媽的跑了。”

“好!”

“好?你養(yǎng)!”

“我想養(yǎng),可我不是娃兒的爹,你才名正言順?!?/p>

“這是名正言順?馬大嘴,這事說到底你脫不了干系。要是我不為賣證的事,我就認(rèn)不得那個婊子,那個婊子就不會找上我。”

“好好好,你就怪我吧。討了便宜還要怨我?!?/p>

“便宜?馬大嘴,我實話說吧,我所以狠不了心,是我想到這事說到底我也有責(zé)任,我不該去賣證?!?/p>

陳白果真是這么想的。如果他不去賣證,牛世運便不會和諶菊花結(jié)婚,就不會有這個小東西。

馬大嘴這時抱起了娃兒,問陳白果娃兒叫什么,陳白果說:“杏兒,那個婊子把戶口本留下來了。”馬大嘴說:“杏兒?這名字好,你叫白果,她叫杏兒,一家人。莫非她媽起這個名字時就想著你了?杏兒,叫他爸爸?”

杏兒果真望著陳白果脆亮脆亮地叫道:“爸,爸!”

陳白果沒想杏兒真會叫爸爸,心像被針扎了。他想,難道那個婊子讓杏兒看了婚紗照,指著教她喊爸了?

陳白果沒有答應(yīng),望了杏兒一眼,又對馬大嘴說:“我記得你學(xué)過木匠,我今天,想來請你幫我做一個尕椅子,我得找個地方把這個東西兒放著,騰出手來,不然我們都要餓死?!?/p>

馬大嘴說:“好,給杏兒做尕椅子,這事我答應(yīng)了。我雖然好多年都沒摸過刨子鑿子把了,但我想這個尕椅子我還會做,你回去吧,過幾天我做好了,給你送過去?!?/p>

陳白果說:“麻煩你把這個尕椅子改進一下,既要裝輪子,還要另裝四個能伸能收的椅腿,這樣,我上坡地,就可以把這個狗東西帶著,讓這個狗東西自己在坡上玩?!?/p>

馬大嘴說:“這要活頁了,不過應(yīng)該沒什么問題,我在家里找找看,沒有,我就把門上的活頁下下來?!?/p>

陳白果又說:“我家里還有一些臘肉,要是有人請你買臘肉,你就幫我賣了,好給這個東西兒換奶粉和米粉?!?/p>

馬大嘴盱著眼看陳白果,“看不出來啊,你這么喜歡娃兒?還記著給娃兒買奶粉,你說我們賀家山的娃兒哪個不是土豆喂大的?”

陳白果咬了咬牙,“喜歡?我……真恨不得把她掐死,把她扔到坡上喂豺狗。東西兒沒吃慣土豆,不吃,難道我看著她餓死!你看著,早晚我都得把她送回去?!?/p>

馬大嘴怪笑著,“哦,我明白了,你是講情義,你是睡了那個什么菊花了吧。男人的事我清楚得很,你睡了那個人家,就難得狠下心來了?!?/p>

陳白果說:“睡?哼!”

陳白果站起來,就要背著杏兒往外走。

馬大嘴說:“真沒睡?合理合法的。”

陳白果回過頭來,憤憤地說:“我他媽的……真后悔沒睡,那個婊子,早知道是這種東西,我跟她講什么客氣!看我日不死她,看我不日死她!老子可是連女人長什么樣都不曉得?!?/p>

馬大嘴一笑,聽這話,他相信陳白果確實沒沾那個女人。沒沾過女人的男人才自以為自己有多狠。

苞谷地的頭道草還沒除完,雨水多,雜草長得瘋,一些苞谷苗蔭在雜草里,像營養(yǎng)不足的孩子,黃皮寡瘦。天氣一天比一天熱,這幾天不將草薅完,今年可就要減收了。陳白果心里著急?;氐郊依铮惏坠帐傲诵觾旱哪蚱?、奶粉、米粉、開水、奶瓶,又撿了一些煮熟的土豆放進一只小布袋里,就到坡上去了。

薅草在賀家山算苦活,背著孩子除草,就更不容易。杏兒一時要撒尿,一時要拉屎,一時要喝水,陳白果只好薅幾鋤,就去哄一哄哭起來的杏兒,再薅幾鋤,又去給杏兒換尿片。而更讓陳白果惱火的是,杏兒喊身上癢,陳白果扒開杏兒的衣服看,發(fā)覺杏兒一身的紅疙瘩。

媽的,都是你那個婊子媽慣的。陳白果罵著,然后去坎邊扯了艾蒿,煮了艾蒿水給她洗澡。

杏兒用艾蒿水洗過,身上的紅疙瘩漸漸消了下去。他這才又開始給杏兒沖奶粉、洗尿布。

馬大嘴把尕椅子送來后,陳白果輕松多了。在家里時,他把杏兒放在尕椅子里,出坡時,到了坡上,就把尕椅子的四只腳放下來,在田頭支穩(wěn),讓杏兒穩(wěn)穩(wěn)地坐在里頭。

陳白果慢慢地覺得輕松起來。歇息的時候,去采一把野花,逗著杏兒,杏兒不時被逗得咯咯笑。

慢慢地,陳白果就順手多了。苞谷草薅完,陳白果就馱著杏兒往大山里走,讓杏兒去山林里聽鳥叫,看花兒。

陳白果指著遠(yuǎn)方的大山,“杏兒,你看那座山,像不像一只虎,像吧,嗷,是虎吧,它叫伏虎山,我給它取的名字。你看那一個一個小山包,像不像一只只狗熊,像吧,你數(shù)數(shù)啊,一二三四五,一共有九只。看前面還有一只大的,我把它取名為九子趕母。什么是母,就是娘。杏兒,喊娘!”杏兒咯咯笑著,喊著:“狼——”

“杏兒,賀家山很好看吧。每一座山都好看,都是活的,像我們?nèi)艘粯?,有精氣神兒。杏兒你長大了,就當(dāng)個——畫家吧,或者是攝影家,把賀家山的這些好看的山都畫下來,照下來?!?/p>

陳白果說一陣,又讓杏兒叫伯伯,叫娘,采了路邊的雞冠花、指甲花,教杏兒認(rèn)識這些花。杏兒咯咯笑著。

村上的人也越來越喜歡杏兒了,沒事時,就到陳白果家來逗逗杏兒,抱抱杏兒,有人怕自己手上的粗繭子刺傷了杏兒,抱杏兒時在衣服上搓老半天。有到山下去買東西的,便會給杏兒帶兩塊面包,或者糖果、牛奶。還有的給杏兒送來面條、大米和柴火。有時候陳白果早晨開門,還會在門縫里撿到幾個雞蛋,也不知道是哪個人半夜丟進來的。

馬大嘴說:“杏兒招人喜歡呢,村里人喜歡她呢,都當(dāng)自己的女兒呢。”

馬大嘴問陳白果還想不想把杏兒還給諶菊花?陳白果不答。馬大嘴說:“你是想諶菊花再回來嗎?”

陳白果還是不回答。

對諶菊花,陳白果現(xiàn)在已不那么恨了。想她一定是走投無路才會下這種狠心,她把杏兒給他送來,無論怎么說都是她對自己的一種信任。有時候,他還會把那本婚紗影集拿出來看,他甚至還會想起照婚紗照時的情景,諶菊花送杏兒來的那天晚上的情景。內(nèi)心深處有時不免升起一種企盼,希望她回來,回來看看杏兒,看看他。他甚至想,只要她能回來看杏兒,當(dāng)面把這件事說清楚,他會理解她,會毫無怨言地像親爹一樣把杏兒養(yǎng)大成人。

可過了一個月,杏兒突然病了。陳白果伸手摸杏兒額頭,發(fā)現(xiàn)杏兒有些低燒,就背到馬大嘴那兒去看。

村上沒有衛(wèi)生室,馬大嘴代賣一些藥片。村上的人有什么頭疼腦熱,就來買點藥救急。馬大嘴見陳白果背著杏兒去了,忙把飯碗放下來,把杏兒抱在懷里,看杏兒的舌頭,然后十分肯定地說:“是感冒了,天漸漸冷了,衣服穿少了。不要緊,我這里有感冒藥,消炎退燒鎮(zhèn)痛的都有,拿幾顆杏兒吃了,保管明天就好了。”

馬大嘴說時就起身找了一些藥片來,又倒來開水,讓杏兒把藥吃了。

可是杏兒的病卻一點也沒好轉(zhuǎn)。低燒不退,也不想吃飯,還喊肚子疼。陳白果背著杏兒除草時,杏兒小臂上被苞谷葉片劃拉了一下,竟然流血不止。陳白果又把杏兒背到馬大嘴那里,馬大嘴弄了云南白藥來敷,還是不能止血。馬大嘴說:“這真是日怪了,周老三砍柴,一斧頭砍在手上,白生生的骨頭都砍出來了,我給他敷了一點點,當(dāng)時血就止住了,你說杏兒這是怎么了,苞谷葉子劃拉一下,竟然止不住血?”馬大嘴念叨時,就又去里屋翻了一陣,出來拿了一支針?biāo)?,說這是止血針,打一針就好了。

杏兒看到針?biāo)?,就往陳白果懷里鉆。陳白果也不想讓馬大嘴給杏兒打針,站了起來,“我還是把杏兒弄到鎮(zhèn)上去檢查一下吧,怕拖出事來了。”

陳白果背著杏兒到了鄉(xiāng)衛(wèi)生院,醫(yī)生簡單看了一下,就讓陳白果把杏兒弄去縣醫(yī)院檢查。陳白果于是背著杏兒到了縣醫(yī)院,醫(yī)生給他開了幾張檢驗單,讓他去做檢查。

第二天檢查結(jié)果就出來了。醫(yī)生看了那幾張檢驗單,說:“住院吧?!?/p>

“住院?”陳白果說:“手讓苞谷葉子劃拉一下就住院?”

醫(yī)生打斷了陳白果的話,“這孩子有可能患了白血病。要住院做進一步檢查?!?/p>

“白血病?”

“就是血癌。”

陳白果的心咚地一聲響,“什么,血癌?”

“這種可能性很大,要確診的話,還要進行骨髓穿刺檢查和骨髓活檢。”

“您肯定沒有弄錯?”

醫(yī)生把幾張單子拿在手上,一張一張又看了一遍,“紅細(xì)胞、血紅蛋白、血小板減少,血細(xì)胞計數(shù)高低不一致,從臨床檢驗看,幾乎完全符合?!?/p>

陳白果靜靜地聽醫(yī)生說著,眼淚嘀嘀嗒嗒落下來,掉在杏兒臉上。杏兒的小手摸著陳白果臉上的眼淚,“爸爸,不哭。爸爸不哭……”

陳白果抱著杏兒站了起來,“杏兒,我們回去,回去!我不相信你是什么血癌。他們弄錯了,他們一定是弄錯了,他們在嚇唬人。你說你在賀家山怎么會得血癌,不會!我可以肯定不會?!?/p>

陳白果說著,抱著杏兒就走出門診室,坐在醫(yī)院大門前的臺階上嚎啕大哭。

陳白果哭了一陣,才又把杏兒抱進門診室。醫(yī)生問陳白果,“你是孩子的父親?”

陳白果不吱聲。

“你們家族有人患過白血病嗎?”

陳白果搖頭。

“你愛人家族有遺傳史嗎?”

陳白果還是搖頭。

“就是說,你老婆家族里,有沒有患白血病的?!?/p>

陳白果不耐煩地說:“這和孩子的病有關(guān)系嗎?”

“白血病的發(fā)病機理至今還不完全清楚??梢钥隙ǖ氖牵z傳素質(zhì),以及放射、化學(xué)毒物等等都是致病的輔因子。”

陳白果似乎要說服醫(yī)生,似乎要把杏兒身上的病說掉一樣,“她,才這么小,什么放射,什么化學(xué)毒物,她接觸了多少?”

醫(yī)生說:“不是你這樣想的。就說放射性物質(zhì)吧,現(xiàn)在許多人搞家庭裝修,用大理石花崗巖,用一些人工合成的裝飾材料,這些材料里面含放射性物質(zhì),含苯,苯及苯的衍生物都可能成為致病因素。”

陳白果不再問了,打斷醫(yī)生的話,說:“她是個孤兒。我不清楚她有沒有遺傳病史。”

“孤兒,他的父母死了?”

陳白果這時就忍不住了。“死了?真是該死,該死一萬次。他們生了她,可是把她拋棄了。”

醫(yī)生抓了一下腦袋,似乎想起了什么事情,“這名字是原來的名字,還是你取的?”

“戶口簿上的名字,我沒有改?!?/p>

“這孩子——我好像有點印象,杏兒?!贬t(yī)生皺著眉頭努力回憶著,半晌,說,“我曾經(jīng)收治過一個患白血病的女孩子,好像也是這個名字?!?/p>

“什么?”

“對,我想起來了,我沒有記錯,我還記得當(dāng)時我們幾個醫(yī)生在一起議論過這件事情,劉醫(yī)生說這個孩子名字叫杏兒,可得了這個病,那就是不幸了。我想那個杏兒應(yīng)該就是這個杏兒?!?/p>

陳白果這時好像明白了些什么。他突然感到天旋地轉(zhuǎn),怔了好半天沒有說話。

醫(yī)生望了陳白果幾眼,填了住院單,推到陳白果面前,“趕快去住院吧!如果你想到上級醫(yī)院檢查也可以?!?/p>

陳白果抱著蔫蔫的杏兒出來了。

真是肺都要氣炸了。諶菊花這個婊子。這個喪盡天良的東西。哈,老子陳白果可真他媽的蠢啊,還以為她是什么好東西,還惦著她,還他媽的想……好,現(xiàn)在,你有本事就站出來,看老子,用牙齒把你撕成八塊,一口一口生吃了你!

又在心里罵牛世運,罵老天,罵自己。

這時便又想,無論如何要丟掉杏兒。

“是啊,你親爹親娘能丟,我為什么不能?我是……是你媽的什么人?”陳白果在心里恨恨地說。

“諶菊花,牛世運,你們把我剮得干干凈凈了,還想用這個東西來吸我的血,榨我的骨頭,休想!”陳白果喊道。

陳白果這時覺得他有理由了,能狠下心來了。他背著杏兒在街上轉(zhuǎn)悠了幾個鐘頭,等到天黑,將杏兒悄悄放到縣福利院大門外面。

這半天工夫他已經(jīng)打聽好了,被人遺棄的孤兒歸福利院管。

可是他把杏兒放下來,轉(zhuǎn)過身要離開時,一直蔫蔫的杏兒突然睜開了眼睛,喊了一聲:“爸爸”。

杏兒氣若游絲,小嘴翕動著,陳白果的心像被刀扎了一樣難受,他嘴里念叨:“爸爸?爸爸……呵呵呵呵……爸爸?!睖I嘩地一下下來了。

陳白果抱著杏兒哭了一陣,站起來了。

他要回去找錢,先讓醫(yī)院給杏兒治病。無論怎么樣,不能耽誤治病。

從馬大嘴門口經(jīng)過,陳白果背著杏兒走進去。馬大嘴聽說杏兒患的可能是白血病,半晌都說不出話來。他把杏兒抱到腿上坐著,好半天才問陳白果準(zhǔn)備怎么辦,陳白果說準(zhǔn)備先籌錢讓杏兒治病。馬大嘴問陳白果,你曉得要多少錢嗎?陳白果說他都問清楚了。這次進院至少要五千塊錢。馬大嘴說:“你沒搞懂,這病我聽說過,不是五千塊錢的事,是幾十萬的事。這么說吧,就是個無底洞。要治這個病,那不是你,不是我們賀家山的人家能治了的。你就是把賀家山的土皮都刮干凈了,也沒法把這病治下來?!?/p>

陳白果說:“這我都知道,后面的話后面再說。你說我能眼睜睜地看著她死嗎?杏兒,她才兩歲多一點,樹木才剛剛綻開的一個芽,人生還沒開始,連世界是什么樣子都不知道呢?!?/p>

馬大嘴嘆了一陣長氣,“去找她親娘親老子去,找不到就送福利院去,要證明,我給你出證明?!?/p>

陳白果說:“這幾個周折下來,人還有命嗎?我不是來向你討主意的,我問你借三千塊錢,你說你借還是不借?!?/p>

馬大嘴說:“我說把她送福利院,其實我是冒了風(fēng)險的。我必須證明她是孤兒。而要證明他是孤兒,我得把你賣證給牛世運的事說出來,而把你賣證的事說出來,賀老六他們賣證的事統(tǒng)統(tǒng)穿幫了。我這文書也就干到頭了,不定還會坐幾年牢。”

陳白果不想再聽馬大嘴啰嗦,他把襻帶鋪在腿上,把杏兒從馬大嘴懷里接過來,用襻帶繞住,“馬大嘴,你不借錢可以。那你就告訴我,縣城里那個請你買證的人是誰,你再給我開一張未婚證明?!?/p>

馬大嘴說:“你還要賣?再賣你就是重婚了,要坐牢的。而且——”

陳白果說:“我管不了這么多了,無論怎么樣,我都要先把杏兒送到醫(yī)院去。她不能再耽擱了?!?/p>

“你不怕坐牢我還怕呢,再說,我就是告訴你了,我也不會給你開未婚證明,沒有未婚證明,人家理都懶得理你。人家不會像你一樣傻,知道這是判刑的事?!?/p>

“難道你忍心眼睜睜地看著她死?”

無論陳白果怎么說,馬大嘴就是不把找他買身份證的人告訴他。陳白果只好背著杏兒走了。

陳白果背著杏兒和一布袋煮熟的土豆到了縣城。他身上還有兩千多塊錢,他準(zhǔn)備去賣血,湊齊這五千塊,好歹先讓杏兒住進醫(yī)院。

晚上到了縣城,他便去醫(yī)院打聽賣血的事,問了好些人,都說不知道。陳白果正要去尋旅店,一個人拉住了他,問他賣不賣身份證。

陳白果有點奇怪這人怎么知道他要賣證,正要問,那人自己主動說了,說他從陳白果一進醫(yī)院,就注意到了。因為這太平常了,一些來治病的人沒有錢進院,只有打自己身體的主意。他這也算做一點善事。

陳白果問身份證怎么賣,那人說只要身份證原件和一張村里的未婚證明。陳白果轉(zhuǎn)身要走。因為他弄不到村里的證明。

那人見陳白果要走,說這太簡單了,縣城里十塊錢,想要什么證明就弄什么證明。陳白果問多少錢,什么時候拿到錢,那人說,一千五百塊,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陳白果背著杏兒跑了一個晚上,總算把錢拿到手了,讓杏兒住進了醫(yī)院。

第三天,骨髓檢查結(jié)果出來了,確診是患上了白血病。護士告訴陳白果預(yù)交的錢要用完了,催陳白果趕快去續(xù)費。

陳白果把杏兒抱在懷里,點著頭。

“你得有個思想準(zhǔn)備,要治這個病,首先就是聯(lián)合化療,化療期間可能要輸血,如果要把孩子治好,還要進行骨髓移植。大概六十萬以上。”

陳白果說:“知道,六十萬以上?!?/p>

“白血病治療,飲食也很重要。要讓孩子多吃一些高蛋白食物,含維生素、鐵質(zhì)豐富的食物,像豆?jié){、豆腐、韭菜、大蒜、黑豆、黑木耳就很好,水果像柑橘、獼猴桃都很好。千萬不能讓孩子吃土豆?!?/p>

護士像播音員播音一樣說了一遍,走到病房門口,又回過身來,對陳白果說,“還要提醒你一句,你也不要一直都吃土豆,煮熟的土豆容易變質(zhì)。我聽說你已經(jīng)吃了幾天土豆了?!?/p>

陳白果應(yīng)道,“好,我不吃土豆?!?/p>

護士一會兒推著一推車液體瓶進來,給杏兒輸液。陳白果把杏兒放到病床上,看護士給杏兒把點滴掛好后,給病房的人說一聲去續(xù)費,就出去了。

陳白果說是去續(xù)費,其實是溜了。他早計劃好了,把杏兒丟在醫(yī)院里。他想,醫(yī)院總不能見死不救吧,總不能把人扔了吧?

陳白果溜出醫(yī)院,沒有回去,跑到郊區(qū)找了一間旅館住下來。他心里到底還是有些放心不下。再說他現(xiàn)在特別想辦一件事:去找縣婦聯(lián)或公安局反映買賣身份證的事。

因為杏兒,陳白果想起了小青這個早被諶菊花從他腦子驅(qū)趕出去的人。這一想,陳白果嚇出了一身冷汗。小青會不會被甩,會不會像諶菊花一樣?

是啊,諶菊花這樣,誰知道小青會不會?誰知道這世上有多少小青?

想到這里,陳白果就后悔之極,后悔當(dāng)初一時犯了迷糊,怎么就因為和諶菊花照了婚紗照,覺得那個婊子養(yǎng)的可憐兮兮,就把這天大的事改變了呢。

陳白果買了紙筆把賀家山人賣證、胡所長找自己談話、自己賣證給牛世運、牛世運甩了諶菊花、諶菊花甩了杏兒的事寫了下來,準(zhǔn)備將材料送到縣婦聯(lián)和公安局去。

晚上,陳白果準(zhǔn)備出門弄吃的,從服務(wù)臺經(jīng)過,見旅館里幾個服務(wù)員和幾個客人正圍在一部小電視機前看電視。陳白果見他們看得入神,瞥了電視一眼。

這一看,陳白果嚇呆了。電視上正在報道杏兒的事。畫面是電視臺的記者在病房采訪,杏兒被一個護士抱在懷里,手持話筒的節(jié)目主持人正面向觀眾解說。

“生命是可貴的。我們希望全社會都伸出援助之手,來幫幫這個可憐而又乖巧的孩子,一起來拯救一個幼小的生命。俗話說,眾人拾柴火焰高。只要我們每個人都獻出一份愛,世界將會變得更加美好。我們更希望孩子的父母不要沖動,不要回避,能夠勇敢地站出來承擔(dān)責(zé)任。試想一下,假如你是孩子,你現(xiàn)在最希望的是什么?毫無疑問是有親人在自己身邊,有親人的呵護和陪伴,何況小杏兒現(xiàn)在這么小,才不到三歲,世界在她的眼中是那么純潔,那么美好?我們不應(yīng)該讓她過早地知道我們生活的殘酷,承擔(dān)起生命之痛?!?/p>

主持人說到這里時聲音哽咽了,眼里淚花閃閃。她強忍著悲痛,走到護士身邊,“讓我們來問問杏兒,杏兒,想爸爸媽媽嗎?”杏兒的大眼睛瞪著那只話筒,滿是新奇,滿是不解,主持人蹲下來,“杏兒,乖,叫一聲爸爸媽媽。”杏兒哇地一聲哭了,“爸,爸,我要——爸爸!”

看電視的人都被感動了,長吁短嘆的,主持人公布捐贈電話時,他們便罵起來了,這真是作孽啊,這種人簡直就是畜牲;要是他們碰到了這兩個畜牲,一定把痰唾到他們臉上,或者干脆讓他們腦袋開花。

陳白果心里難受極了。他知道杏兒是在叫他,一滴淚在眼里就要漫下來。

他離開旅館,想跑到病房里去,把一切都說得清楚,可一想到那六十萬的治療費,自己就沒了勇氣。他覺得他現(xiàn)在如果出現(xiàn)在病房,那無疑就是讓杏兒去死。

第二天一早,陳白果去了婦聯(lián)。昨晚他想了一夜,杏兒的事,他只能這樣了。雖然這樣他內(nèi)心倍受煎熬,但這是杏兒活下來的唯一一線希望。因此,他打定主意去婦聯(lián)反映買賣身份證娶二奶的事。

杏兒的事被媒體這么一鬧,他不能再拿自己來說事了,不能讓人知道他就是那個被人唾罵的遺棄杏兒的父親,不然,他無疑又會把杏兒撿回自己身邊,那樣,杏兒就是死路一條了。他甚至想到,他最好是趕快離開這兒,去南方打工,以免撞上了醫(yī)院的人??墒撬钟X得這事不反映不行,他覺得有些喘不過氣,他感到有些害怕。他很擔(dān)心這事會一直壓在心上,壓一輩子。

也不知道現(xiàn)在哪有這么多怨婦,哪來的這么多冤情。一走近婦聯(lián),就聽到有女人的哭聲。一間屋子門口擠滿了形形色色的女人,陳白果估計這間房子是婦聯(lián)接待來訪的辦公室。

陳白果比那些女人個子高,站在外頭,能看到里面的情況,里面兩個女人正涕淚漣漣的和一個年輕女干部訴說什么。女干部顯然很有經(jīng)驗了。她靜靜地聽著,喝著茶,時不時遞一張衛(wèi)生紙給在她面前哭訴的女人。

陳白果想進去,門口堵著的人不讓,說一個大老爺們兒往這兒湊什么熱鬧,未必婦聯(lián)還給男人撐腰;有的說,未必還有男人也遭女人傷害的,有也要講個先來后到啊。

這些女人,有些披頭散發(fā),臉上、衣服上留有血跡;有的則穿著洋氣、還畫了眼、涂了嘴;有的已年近花甲,是做老母親的人了;有的則很年輕,像是過門不久的新媳婦兒……陳白果瞄了她們一下,感到有一點是共同的,她們看陳白果的眼神扎人。

陳白果就像闖入了一塊禁地,他知道,這些女人心中都裝了不少仇恨,而且是對男人的仇恨。他只好等。

一個接一個,女人進去一開腔便是哭,一把鼻涕一把淚,一說就半天,陳白果一點辦法也沒有。直到下午兩三點,才輪上了陳白果。

女干部對一個大男人去找婦聯(lián)一點也不奇怪,就說你說吧,是不是老婆被人拐走了。陳白果說不是,是來舉報。女干部問舉報什么,陳白果說舉報有人買身份證娶二奶。女干部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說聲你等等,站了起來,在一個柜子里找出一個卷宗,翻開找著什么,然后對陳白果說,“你是不是叫陳白果?”

陳白果想起來了,他幾年前也給婦聯(lián)寫過信,他想女干部一定是把那信找出來了。這就有點麻煩了。如果承認(rèn)自己是陳白果,說不定她們會去賀家山調(diào)查,一調(diào)查就把杏兒的事弄出來了。

“不是?!薄澳闶遣皇琴R家山的人?”“不是。我是賀家山旁邊鄢家山的人?!薄斑@個事以前有人反映過,我們曾經(jīng)讓當(dāng)?shù)氐呐沙鏊{(diào)查,但派出所調(diào)查沒有此事?!薄拔遗e報牛世運,牛世運的二奶叫諶菊花。”“牛世運?他現(xiàn)在跑了,公安局都通緝了?!薄拔襾砼e報,并不是要你們處理牛世運。我知道牛世運跑了。這么說吧,我一定要來舉報,是我估計這可能是一個普遍現(xiàn)象,期望上頭能認(rèn)真管一管?!薄澳憧梢园涯阒赖馁I身份證娶二奶的人寫出來,我們敦促公安機關(guān)去查證?!薄百I身份證的我只知道牛世運,賣身份證的鄢家山有,賀家山有,羅家山也有?!薄澳悄憔桶阉麄兊拿謱懴聛怼!?/p>

陳白果這時為難了。他能寫嗎?寫誰?寫他陳白果,還是賀老六、周老三?

“你們不是保護婦女兒童嗎,不是婦女的娘家嗎?婦女的最大權(quán)利是什么,和男人平等,有人買身份證娶二奶三奶了,就是說,婦女在做小了,做妾了,她們還有什么合法權(quán)利?”

“你這個同志怎么沒聽懂我的話呢?你來反映問題我們歡迎,但是反映問題必須客觀,不能聽風(fēng)是雨,要事實確鑿?!?/p>

陳白果這時真想把自己寫好的那封舉報信拿出來,或者站出來承認(rèn)自己就是陳白果,可一想到杏兒,忍下來了。

女干部說:“好吧,就到這兒吧,看外面還等著很多人。”

回到旅館,陳白果心中又猶豫了,不知道這事究竟怎么辦好。晚上,陳白果去外面吃了一點東西就守在電視機前了,他想看看電視里還報不報道杏兒的事。

電視果然又在報道杏兒的事了,杏兒似乎好多了,騎在一輛童車上,有護士逗著她。主持人打開床頭柜門,指著堆在里面的副食、水果和堆在病床上的一堆衣物說這是好心人給杏兒送來的,然后說節(jié)目組現(xiàn)在已經(jīng)收到了七萬多元的捐款,其中一個不愿透露姓名的女士捐款六萬元。主持人很激動,聲音有些顫抖,“我代表節(jié)目組,代表小杏兒向眾多好心的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大哥哥大姐姐,表示真誠的謝意,我特別要代表小杏兒向這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媽媽表示特別的感謝。這位媽媽,我給你鞠躬了!”說著對著電視機鏡頭三鞠躬。

杏兒牽動了許多人的心。昨天看電視的那幫人也來了。她們有的在抹淚了,有的嘆氣,有的說現(xiàn)在還是好人多,有人又在罵杏兒的父親怎么這么心硬。

陳白果心里相當(dāng)相當(dāng)?shù)仉y受。鼻子酸酸的,眼睛脹脹的,他感動,他慚愧,他內(nèi)疚,他憤怒。他想離開,怕忍不住哭起來;他不愿離開,他想多看看杏兒。

“在這里,我們還要繼續(xù)對杏兒的爸爸媽媽或者爺爺奶奶說一聲,假如你們在電視機前,假如你們看到了可愛的杏兒、可憐的杏兒,你們打個電話到節(jié)目組,我們希望你們能出來和杏兒相認(rèn)。杏兒的醫(yī)療費用,我們大家可以一起來想辦法,但杏兒現(xiàn)在最需要的是親情。我們和所有觀眾都不愿意看到一個身患絕癥的孩子身邊沒有親人的影子。我相信觀眾會原諒你們,會理解你們。同時,我也要說,杏兒的事,其實是在考量我們整個社會的道德底線。我們希望并且相信杏兒的親人,不要挑戰(zhàn)這種極限?!?/p>

主持人講完,再一次蹲下來,讓杏兒呼喚了爸爸。

陳白果的淚這時就忍不住了。回到房間里,他伏在床上痛哭起來。他用拳頭擂著床板,喊道:“為什么是我,為什么是我?!”

陳白果早晨去買饅頭,才知道杏兒的事鬧得有多大。一些買饅頭的人都在議論這件事,除了罵,便是猜想杏兒的禽獸父母究竟是干什么的,猜想他究竟會不會站出來。

陳白果沒有聽下去,他買了兩個饅頭,一手捏著,轉(zhuǎn)身走了,一邊走一邊往嘴里送。他考慮好了,站出來去認(rèn)杏兒。他感覺心里受不了了,他擔(dān)心這樣躲下去,終生都會不安——哪怕現(xiàn)在他一站出來就意味著重新背起杏兒這個巨大的包袱,就意味著要承受指責(zé),承受唾棄。而更重要的,他想他現(xiàn)在站出來,還可以解決他心里的另一個問題,可以通過媒體把牛世運和諶菊花的事抖出來,把城里人買身份證娶二奶的真相抖出來。

走進醫(yī)院,不知誰吆喝一聲這不就是杏兒的那個禽獸爸爸嗎,快來看,杏兒的禽獸老子來了!立刻有一些人從病房里跑出來,倚在陽臺上看他,就像醫(yī)院里跑進來了一頭棕熊。有人吆喝,有人朝他吐痰,有人向他拋垃圾袋。

陳白果一點也不奇怪。他沒有抬眼,只低著頭朝病房里走。有人向他圍過來了,直到他進了病房。

護士剛好給杏兒穿好衣裳,陳白果叫了一聲杏兒,杏兒沒有答應(yīng),別過臉去了。陳白果把手伸到杏兒背后,要抱杏兒,杏兒猛一翻身,抓起陳白果的一只手咬了一口,然后愣愣地瞪著陳白果。

陳白果噼里啪啦打了自己的臉,杏兒才哇地哭喊了一聲爸爸,撲到陳白果懷里。陳白果這時哭了。他知道杏兒在恨他,在怨他,知道杏兒在盼他,愛著他。

電視臺記者聞訊趕來了。醫(yī)院的保安和警察也來了。他們費了老鼻子勁兒才驅(qū)趕了病房外的圍觀者。

主持人還是陳白果這幾天在電視上看到的那個美女。她和陳白果握手,“你是孩子父親?你是一個勇敢的父親,我們由衷地高興你站出來,我們感謝你,也代表杏兒感謝你?!?/p>

大約電視臺聞訊后,就策劃過了,主持人一進門,一和陳白果說話,燈光和攝像都跟進了。陳白果是第一次見識電視采訪,他瞇了一下眼,才答話了,“我是孩子名義上的父親,但孩子真正的父親不是我,是牛世運?!?/p>

主持人似乎意識到了問題,示意攝像暫停:“你說什么?”

病房內(nèi)一下子暗了下來,也靜下來,出奇地靜,靜得能聽見主持人的呼吸。

陳白果說,“我能提一點要求嗎?”主持人點頭。陳白果說,“我希望你們把攝像機開著,把我們的談話一字不漏都攝下來?!敝鞒秩讼肓讼?,莞爾一笑,“好。”

陳白果這就開始講述他賣身份證給牛世運,和牛世運的二奶諶菊花去登記結(jié)婚,諶菊花將杏兒送給他,他發(fā)現(xiàn)杏兒患病送到醫(yī)院的過程。

主持人聽得一愣一愣的,時不時皺眉,時不時和站在一旁的警察和攝像交換眼色。陳白果未講完,主持人示意攝像停機。

攝像停了機,直起腰來,主持人對陳白果說,“杏兒他爸,有件事我們忘了給你講了,我們這個節(jié)目,是個紀(jì)實性的節(jié)目,不是故事會,更不是電視劇。我們講究的是客觀真實?!?/p>

陳白果一愣,“我講的句句是真的呀!”

“這個問題,我們先不談好不好。你談?wù)勀銥槭裁匆獊G掉杏兒,而現(xiàn)在為什么又回來了?!?/p>

陳白果被搞得云里霧里,“我談的不就是這個問題嗎?”

陳白果急了,“我講的每一個字都是真實的。我用人格擔(dān)保。”

主持人望了一眼攝像,“杏兒父親,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杏兒病了,你目前的家庭條件支持不了杏兒高昂的醫(yī)療費,你想用這種方式來賺取社會的同情,讓他們繼續(xù)資助杏兒的醫(yī)療費——”

陳白果這時被激怒了,“我不是為自己站出來的,我是為杏兒,為真相。希望你們能夠尊重我的人格?!?/p>

警察走到主持人前面,“我看你是想把孩子當(dāng)成一生財之道吧,是不是看到捐款的人多起來了?知道什么是詐騙嗎?”

陳白果脧了警察一眼,“我真不明白你們?yōu)槭裁匆@么想問題,真不明白為什么你們就不相信我的話?”

警察又說話了,“你有這么好?”

“我沒想這么好,可是我不得不這樣。被逼的。”

“別啰嗦了。你應(yīng)該知道我們完全有理由追究你的遺棄罪,你別把我惹煩了!”

“我遺棄?你們完全搞反了,顛倒了。要說遺棄也是牛世運遺棄,諶菊花遺棄?!标惏坠绷耍拔乙皇窍脒@是我陳述身份證買賣的事實,我就不會站出來了?!?/p>

“你還不承認(rèn)是遺棄,怎么樣?自己都承認(rèn)了吧。今天看在你還能站出來認(rèn)你孩子的份兒上,我們不追究你。不過,我警告你,如果你再這樣,那就沒這么便宜了。”

陳白果一下子懵了。他不明白他們怎么會這么固執(zhí),毫不猶豫地圍剿他,圍剿事實的真相,而且還不給他任何回?fù)舻臋C會。

電視臺這時便準(zhǔn)備走人了。主持人走到陳白果面前,“我想我們的節(jié)目可以到此為止了,有關(guān)捐贈,我們會直接打到醫(yī)院賬上。今天又接受了兩萬多塊錢捐贈,我們會一并打過來。這個你放心。孩子是無辜的,我們同情孩子?!?/p>

陳白果說:“我想保留一份捐款名單,想知道是哪些人捐了款?!敝鞒秩讼攵紱]想就答應(yīng)給陳白果復(fù)印一份,陳白果正要說話,攝像在主持人耳邊說了句什么,主持人突然改變了主意,對陳白果說,“那個名單就算了吧?!?/p>

陳白果說:“我還是想麻煩你們,給我復(fù)印一份?!?/p>

攝像這時站到了陳白果面前,“你裝得有些過了,伙計,你說你要那個名單做什么,你能做什么,未必還要去感謝他們?”

陳白果這時明白了。他們是擔(dān)心他再去找這些好心人的麻煩。

警察和保安一走,又有許多人來“看”陳白果。病房門口人頭攢動,外面也有人高聲喊:“陳白果,去死吧,攀上窗戶,眼睛一閉就行了!”

陳白果真想死!

陳白果想不到事情會弄得這么糟,不僅借助媒體公開身份證買賣真相的計劃泡了湯,而且,杏兒的醫(yī)療費也可能成了問題。他估計電視臺的節(jié)目一停,社會捐助肯定指望不上了。

陳白果絕望之極。

護士來給杏兒掛針了。陳白果腦子里這才有了點頭緒,他不想再管那個什么身份證,不想再管什么娶二奶了。

是啊,沒有人會相信有這種事,誰都覺得這事荒唐。也沒有人會相信他陳白果。而沒有人相信有這種事,原因可能也是因為他是陳白果。是啊,他陳白果是什么人?什么人也不是,就是賀家山的一個農(nóng)民。因為是一個農(nóng)民,別人就認(rèn)為事情很荒唐。陳白果想到這里更加氣忿了,他在心里說:“既然是這樣,我為什么還要想別人,我想得再狠又有什么用?我不過就是大山中的一株小草啊,一株小草,不能給人蔭涼,不能遮風(fēng)擋雨,不能成為風(fēng)景,唯一的作用是枯死以后,成為大樹的養(yǎng)料,那我還操這個瞎雞巴淡心干什么?”

你們想賣的就賣吧,你們想娶二奶三奶N奶就娶吧,牛打死馬,馬打死牛,與我何干?

算了!罷了!

杏兒——怎么辦?

還能怎么辦?

杏兒的點滴打完,陳白果便抱著杏兒去找醫(yī)生,咨詢骨髓移植的事。陳白果現(xiàn)在已經(jīng)堅定了。他認(rèn)了!他想既然逃脫不了,就不逃了,他想讓杏兒告訴他們,他陳白果不是禽獸,他陳白果也是哪樣都不缺的男人。

醫(yī)生告訴他,骨髓移植配型很難,但對陳白果來說,最主要的問題還是錢。他問陳白果錢從哪兒來,陳白果說他已經(jīng)給親戚們借好了。

醫(yī)生答應(yīng)為杏兒做骨髓移植預(yù)約。

陳白果決定去賣腎,費了很多力氣找到了中間人。一天,杏兒做完化療,陳白果正準(zhǔn)備帶著她去外面曬曬太陽,中間人來找陳白果了。陳白果把杏兒托給病房的人,跟著中間人去了賓館。

中間人把陳白果領(lǐng)到賓館房間,指著坐在沙發(fā)上的一個戴墨鏡的中年人說,這是郝老板,具體你跟郝老板談吧,就退了出去。郝老板動了一下身子,讓陳白果坐。陳白果一坐下來,郝老板便拿起幾張紙,對陳白果說:“我們這兒有一份合同,你簽了字,我們就帶你去做檢查,看看能否配型。如果能夠配型,我們會把你帶走,把腎取下來。如果不能配型,你就要等待機會?!标惏坠押贤眠^來,看著。郝老板說:“取腎手術(shù)中可能出現(xiàn)任何問題,包括生命,我們都不會承擔(dān)責(zé)任,這些合同上都寫明了,你要看清楚。”陳白果說:“我知道。”郝老板又說:“你要明白,在你沒有簽訂合同之前,你的器官是你的,但一旦簽訂合同,它就不再是你的了。我們什么時候拿走,怎么拿走,那就與你無關(guān)了?!标惏坠f:“我關(guān)心的是什么時候能拿到錢?!焙吕习逭f:“一手交貨一手交錢,這照樣是行規(guī)?!标惏坠f:“那要等到什么時候?”郝老板說:“等到能夠配型。這樣吧,你在這個合同上簽字,然后我?guī)闳プ鰴z查。如果能配,這次就可以拿錢走路?!?/p>

事情就是這么簡單,就像郝老板是向人購買的是兩斤土豆。這有些出乎陳白果預(yù)料。

陳白果在合同上簽了字,郝老板打電話叫來了中間人,讓中間人帶陳白果去一家醫(yī)院做檢查。

可陳白果的腎臟和患者的不能配型。中間人讓陳白果等著。

通過一個療程的治療,杏兒的病情已有明顯好轉(zhuǎn)。只是杏兒的骨髓移植沒有合適的配型,買腎的也沒有消息。醫(yī)生讓陳白果先把人領(lǐng)回家。

陳白果也只能先回去了。他找到中間人,留下了自己的通信地址,請中間人一有消息就火速告訴他。

陳白果帶著杏兒回賀家山。登上賀家山的山梁,陳白果眼睛一酸,淚止不住往下流。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哭。是啊,這不是回家了嗎?

陳白果越哭越傷心,越哭越覺得想哭,就像是在外面受了冤屈的孩子回到了母親懷里。杏兒用她的小手給他揩淚,叫爸爸,喊爸爸別哭。陳白果這時哭得更兇了。他想起那天他抱著她追諶菊花那個婊子,他真想一腳將這個喊他爸爸的小東西踢下山巖的情景。那年也是在這里,他從深圳回來,他被小青甩了回來,走到這里時,也哭了……

哭了好一陣,陳白果才揩干了淚,背上杏兒,往家里走。

從馬大嘴門口經(jīng)過時,他走了進去。馬大嘴瞪了陳白果好半天,才認(rèn)出了陳白果。他問陳白果怎么瘦得這樣厲害,問杏兒病治得怎么樣了,邊說邊從陳白果背上接下杏兒,盯著杏兒看,然后眼淚兮兮地說:“杏兒是好多了,好多了!”

馬大嘴給陳白果倒了水,又找出一個罐頭撬了,來喂杏兒,一邊和陳白果說這陣子他一直在念叨去縣城看杏兒的,卻一直沒去成,說聽說蟾蜍可以治這種怪病,他就捉了一些養(yǎng)著,又說賀老六還有其他的幾個人也捉了,有的送到他這里來了,有的還放在家里。

馬大嘴說時,從廁所里端出一個大木盆,里面裝了黑壓壓半盆蟾蜍。

陳白果這才說他想請馬大嘴幫個忙,如果外面有信送來,馬大嘴一定要一刻不耽誤通知他。馬大嘴問是什么信,陳白果想了想說:“我在找諶菊花!”

陳白果說完要走,馬大嘴卻挽留陳白果,讓陳白果不要著急田里,田里他已經(jīng)找人弄了,說要陳白果和杏兒就在他家里吃飯,并且把陳白果手里的水杯接過去,給陳白果又倒了一杯水遞過來。

馬大嘴的熱情令陳白果費解。

陳白果把電視臺節(jié)目主持人給他的那個捐款名單往抽屜里放的時候,看到了諶菊花的那本婚紗影集。

陳白果的心像被針扎了一下。

婚紗照是照得挺美的。影像明亮而燦爛,諶菊花笑靨如花,眼含秋水,一往情深,眉眼嘴角間都流淌著一種幸福感。而站在諶菊花身邊的他雖說笑得很僵硬,但細(xì)看起來卻也有幾分超脫。過去,當(dāng)陳白果翻看這本影集時,心中曾經(jīng)掠過一絲絲酸酸的甜蜜,他覺得這像一個夢,縹縹緲緲,有那么一點美感。可是今天,他心中竟然是完完全全的恐懼。

他覺得這像一個讖語,一個詛咒。

他感到一切似乎都是這個什么婚紗照引起的。

他想不到那一照,他永遠(yuǎn)地就站在了這個女人身邊。

陳白果拿起影集,手顫抖起來。他想撕掉它,雙手抓緊了影集,用力撕拉著。

他討厭這個女人,他覺得她就是一個惡魔;他討厭自己,竟然站在這個惡魔身邊微笑,他覺得自己非常骯臟,竟然被一次照婚紗的經(jīng)歷弄昏了頭,還想著和這個女人……

杏兒把他撕掉的那一張張照片拾起來,遞給他,“爸爸,這是你……”

“這不是我!”陳白果大聲吼道。

杏兒被嚇哭了。陳白果這才把杏兒抱了起來。

正如馬大嘴說的,賀老六他們知道陳白果回來后,真的拎了一些蟾蜍送了來。

一個星期后,陳白果正在家里拾掇蟾蜍,馬大嘴舉著一封信跑來了,老遠(yuǎn)就喊,“白果,白果你的信,你有信了!”

陳白果甩了刀就往外跑。他想一定是那個中間人的信,有人要買他的腎了。他把血糊糊的手在褲子上擦擦,就把信接過來。

信不是中間人寫的,而是小青。

她告訴陳白果,她走了,去了天堂,因此她要給她心愛的人留下最后一句話:她愛他,一直愛。請陳白果相信她,她把人賣了,把青春賣了,但有一樣沒賣,那就是感情,這是她一生中最珍貴的,比生命都要珍貴千倍萬倍。她相信愛情不會死亡,相信愛情沒有時空的阻隔,像星辰一樣永恒。她會在另一個世界里保護好她的愛情。

陳白果的臉?biāo)⒌匾幌伦兊蒙钒住?/p>

小青,就像一顆珍珠,一直藏在他心靈最深處,碰都不敢碰,平常就連想像也不敢奢侈,生怕想像也是一種褻瀆,想不到她會這樣離開這個世界。

馬大嘴問,“諶菊花沒找到?”

陳白果淚如泉涌,轉(zhuǎn)過身,用血糊糊的拳頭砸自己的腦袋,“陳白果,你他媽的是個大混蛋!”

陳白果決定再次去縣城。他覺得自己不能再犯渾了,不然,他對不起小青。

他想讓馬大嘴幫忙帶兩天杏兒,去了馬大嘴家里。

馬大嘴問他去干什么,陳白果說他想去找那個買身份證的老鞏。馬大嘴說,老鞏早就聯(lián)系不上了,電話早變了。陳白果說他會想辦法。馬大嘴這時打開抽屜,拿出一張蓋了指印和公章的紙遞給陳白果,“白果,所有的材料都在這兒,你去吧!我們懂了!杏兒你放心,我會照護好的?!标惏坠氩坏今R大嘴這次會這么痛快,愣了一下。馬大嘴說:“你背著杏兒回來那天,我就準(zhǔn)備和你說說這事的,可是,可是……哎,我知道,我現(xiàn)在才知道,我們是錯了?!?/p>

陳白果想起了回來那天馬大嘴的熱情,明白馬大嘴可能早就想他這樣做了。

他有點激動,對馬大嘴說了聲謝謝。馬大嘴這時從抽屜里拿了一張報紙遞給陳白果。陳白果說,“我現(xiàn)在沒時間看報紙了?!瘪R大嘴說,“昨天的報紙上有一篇文章里,上面有個人像諶菊花。你看看是不是。”

陳白果接過報紙,看到一幅照片,上面一個穿囚衣的女人果真有些像諶菊花,照片下面有一小段文字,說這個化名梁小琳的女人,利用婚姻行騙,近日被警方抓獲。

陳白果覺得這個女人不是別人,就是諶菊花。這時他就糊涂了,難道她和牛世運結(jié)婚也是騙,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馬大嘴說:“是她嗎?是她,你也不要把杏兒交給她了。你可不要因為恨那個女人,就恨杏兒。”

“恨?我不恨了,我已經(jīng)不知道什么是恨了。但我要去找她,我要問她為什么要騙人,為什么要拋棄杏兒?!?/p>

杏兒做完第三次化療時,時間已進入冬天。冬天的賀家山,白雪皚皚。陳白果從縣醫(yī)院回來,正給杏兒弄吃的,馬大嘴帶著胡胖子和鄉(xiāng)民政的董干事找來了。

董干事說:“你就是陳白果?”

陳白果說是。

董干事說:“我和胡所長是專門來找你的。縣里正在整頓婚姻秩序,我們來賀家山村調(diào)查?!?/p>

陳白果望一眼胡胖子,“相信了?”

董干事說:“賣證的事,我們已經(jīng)查清楚了?!?/p>

董干事說:“是這樣,鄉(xiāng)里查到你賣了兩次身份證?!?/p>

胡胖子說:“也就是說,你是重婚?!?/p>

陳白果說:“是的。一個叫諶菊花,一個叫柳菁菁。我懷里的孩子就是諶菊花的?!?/p>

胡胖子說:“陳白果,按照法律,你犯了重婚罪。你還有要說的嗎?”

陳白果說:“我沒有什么可說的。我只希望你們能相信這是事實?!?/p>

胡胖子說:“好,那就跟我們?nèi)ヅ沙鏊姆山嵌壬险f,你的重婚罪是成立的。你收拾收拾跟我們走吧。”

馬大嘴說:“胡所長,你把陳白果帶走了,杏兒呢?我不是都給你們講了,他的重婚是假的,他連女人的手都沒摸過?”

陳白果望著馬大嘴笑了一下,“不要緊,我把杏兒帶著。”又扭過頭問胡胖子,“銬子呢?給我上銬子吧?!?/p>

“算你明白。”

賀家山遠(yuǎn)處的一面山上,幾個男人在白茫茫的雪地上行走,時而從林莽中走出來,時而又淹沒在林莽中。

賀家山的人都站在自家院壩前望著,知道那個背著孩子雙手被銬在身后的男人是陳白果,犯重婚罪被抓了。

一些小黑點在白茫茫的雪地上移動。一句山歌突兀而起:

高高的山上有條河,想姐想得無奈何——

責(zé)任編輯 陳曉農(nó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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