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掛燈

2011-11-20 14:14李進祥
清明 2011年4期
關鍵詞:麥垛桿子電焊

李進祥

掛燈

李進祥

送走馬古拜一家,其他人都陸續(xù)回去了,亞瑟爺還站在村頭??粗鴥奢v蹦蹦車走遠了,在斷山口那里一拐,不見了,好像突然被山給吃掉了。這幾年,亞瑟爺一直有這種奇怪的感覺,也許是老了,眼花了??粗謇锶藦臄嗌娇谀抢锍鋈ィ陀X得是被山給吃掉了。也是斷山口太窄,側著看過去,就看不到斷口,兩邊的山倒像是囫圇連著的,人好像是走進山的肚子里去了。

兩邊的山本來是連著的。山叫麥垛山,高高地聳著,像個麥垛,就叫了那個名。也有說是山上土地肥,有雨水的年景,糧食長得好,山上堆滿了麥垛,才叫了麥垛山??上н@些年,一直干旱少雨,山上再也看不到麥垛了。沒了麥垛,山的名字卻沒有變,老名字叫慣了,難改口。民國年間的海原大地震,把“麥垛”扭斷了,成了兩截。斷了的山,就不像麥垛了,但還叫麥垛山。兩截分開叫,南面的一截叫南麥垛山,北面的一截叫北麥垛山。扭斷的地方有十幾米寬,叫斷山口。

亞瑟爺想,真主呀,把一座山生生地扭斷了,那是多大的力量呀。

亞瑟爺沒經(jīng)歷過那次大地震,他父親經(jīng)歷了,父親那時三十出頭。父親說,地震把村子揉碎了,像揉一塊破布,擰一個麻花,山走了,地扭了,村子完全變了個樣。本來是很遠的兩家,地震后成了鄰家;本來是并排的兩家,地震后成了對門。說是人家,哪里還有個人家,窯塌了,房倒了,都成了一堆了,有些人家一個人都沒活下來,活著的人也認不出自己的家了?;钕聛淼娜艘膊欢?,二百多人的村子,活下來四五十個人。父親一家老小七八口人,只活下來他一個。

地震過后,父親又新結了婚,生下亞瑟爺。地震幸存下來的其他人也慢慢結婚成家添了娃娃。有了娃娃,村子就活了,一輩一輩地洇著,村子又像個村子了。幾十年過去,風吹雨打,草死樹生的,地震的痕跡都快看不見了。只剩下那個斷山口,大嘴一樣地張著。村里人在斷山口那里修了路,通到山外面。地震前,村里人要出外,得翻過麥垛山才行。山斷開,有了路,出外就方便多了。那算是地震的好處,給村里人留下了一條出路。亞瑟爺想,福中有禍,禍中有福,真主的機密誰能猜透呢。

亞瑟爺也知道,出了斷山口,就是清水河川地,有河有路,能通到縣城、省城,還有更遠的地方。亞瑟爺沒去過太遠的地方,縣城、省城還是去過了。早些年,亞瑟爺是村長,經(jīng)常要出去,到鄉(xiāng)上開會,到縣里趕集,也走的是斷山口,出出進進的,都沒有被山吃掉的感覺。這些年不出門了,看著村里其他人出出進進,他就感覺,斷山口那里就像山的大嘴,村里人從那里出去,就像是給山吃掉了,從那里進來,又像是給吐出來了。去外面趕集的,早上吃進去,下午就吐出來。到外面打工的,年頭上吃進去,年尾才吐出來。被吃掉又吐出來的,看著還是那些人,變化可不小,穿著變了,說話變了,心也變了。還有些人,被山給吃掉,再也吐不出來了,他們搬到外面去住了。聽說他們在縣城,在省城,在外面有水有路的地方安了家,都過的好好的,可亞瑟爺總感覺,他們是給山吃掉了,給外面的世道吃掉了。

到外面去打工掙錢的,亞瑟爺不好攔擋。他勸他們出門在外,心里要亮堂,不能偷,不能搶,不能拐,不能騙,不能把鄉(xiāng)村人的本分忘了。不能胡吃亂喝,不能把老回回的根本忘掉了。聽的人厭煩了,他還是說。對連家?guī)I地要搬走的,亞瑟爺總是想辦法留住。

亞瑟爺勸馬古拜,不要搬走。亞瑟爺知道馬古拜是個老實人,又沒個啥手藝,怕他出去了沒辦法活。馬古拜說,兒子要搬,兒子說那邊的收成有保障,出去打工也方便。他沒辦法,得聽兒子的。

亞瑟爺知道人都這樣,少年時隨父母,老年時隨兒女,誰也沒辦法。他沒有兒子,只有三個女兒,女兒都嫁到外村了。沒有兒子,亞瑟爺一直覺得是個缺憾,但這會兒他又覺得,真有兒子的話,說不定也逼著他往外面搬遷。

亞瑟爺不好再留馬古拜,只能勸他先不要把土地轉了,把房子拆了。亞瑟爺說,土地找人先給種著,房子托人先給看著,要是外面過的不好,過不下去了,就回來。亞瑟爺覺得,土地、房子是農村人過日子的根把,根把留下了,人就有可能回來。馬古拜聽了他的勸,但馬古拜的兒子很堅決,要把土地、房子都變賣了,徹底搬離這個村子。馬古拜沒辦法,亞瑟爺也沒辦法。

土地很快有人接手了,房子卻沒人接。這些年,村里人往外走的多,回來的少,沒人要房子。馬古拜就把房子拆了。他說,椽棒檁條的,拆過去,在那邊還能蓋個伙房、牛圈啥的。亞瑟爺沒有攔擋的理由,只能眼看著他拆了房子。磚瓦石頭太重,拉不動,椽子、檁條、門窗,拉了兩蹦蹦車,走了。亞瑟爺知道,這一走,馬古拜一家再也不會回來了。

亞瑟爺心里空落落的。他覺得,一個村子就和一個家一樣,添一個人,紅火一截;出去一個人,就白一片。亞瑟爺這會兒看著,整個村子都白光光的。也就是,玉米掰了,洋芋挖了,地里的秋糧都收了,回來收秋的人又出去打工了。人一少,地頭上就沒了活泛氣,山上的草都枯黃了。草本來也長的薄,雨水少,檸條、貓頭刺啥的還有些,黃蒿、棉蓬、茴條草都不見了蹤影。亞瑟爺記得,他年輕那會兒,山上的草有半人高,男男女女的,鉆到里面,找都找不到。這些年是咋了,連草都不長了,人還咋留得住。

明明知道留不住,亞瑟爺還是在努力地想辦法。想了一下午,也沒想出個好辦法。做完沙目禮拜,從清真寺出來,天麻乎子黑了,天上貼著半個月亮,可沒有把村子照亮。沒有云彩遮,沒有山頭擋的,就是不亮。亞瑟爺覺得,這些年,月亮都沒有以前亮了。村子里也是,黑乎乎的。一些人家院子里透出燈光來,那些家戶還有女人娃娃住著。有些人家院子里黑著,要么是舉家到外面打工去了,要么是搬走了,房子空著。馬古拜家的房子拆了,拆掉頂子、門窗的房子像黑乎乎的大嘴張開著,有些瘆人。房子就是這樣,有人住的時候,有活氣;沒人住了,就有死氣;空的時間長了,還鬧個鬼狐啥的。村子也一樣,人多了,火焰焰的;人一少,黑黢黢的。

亞瑟爺想,村街上該裝上路燈才對,像城里那樣。城里到處是燈,照的亮晃晃的。想到燈,亞瑟爺心里忽然一亮,想起父親給他講的地震后掛燈的事來。

地震把人的魂都震飛了,把村子的魂都震飛了?;钕聛淼娜硕即袅?,傻了,好些天不知道該干些啥,不知道該咋樣活下去。村子里沒有一點兒活氣,尤其是到了晚上。一個老人出主意叫掛燈。

地震不光死了很多人,還死了很多牛羊,死了的牛羊肉不能吃,他就把牛羊的油剝下來,做了好些蠟燭。又糊了個燈籠,高高地掛在村頭上。每天晚上都點一根蠟燭,燈籠每天晚上都亮著。

父親就動手在村里掛了一盞燈,每天晚上都亮著。燈把人心照醒了,人們開始把地震中死了的人都埋好了,重新搭起了房子,開始治病療傷,開始生火做飯。幾個月后,到春天了,人們又開始種上了莊稼,又開始娶媳婦、嫁女兒。村子活過來了。

父親說:人心里得有一盞燈。

亞瑟爺想,對,掛燈,高高地掛一盞燈。

回到家里,亞瑟爺先到庫房里亂翻。老伴過來問他找啥,他說找木棒。老伴說,不蓋房子不搭棚子的,找木棒干啥。亞瑟爺不說話,悶聲翻找,翻得塵土亂飛。老伴說,找啥也等明天再說,半夜里拉家什動土的,不好。亞瑟爺這才停了手。

第二天晨禮回來,他又翻找,找出了幾根椽棒檁子,擺到院子里。都太短,根本做不了燈桿子。他就找了鉗子、鐵絲,大頭接小頭,把短棒接起來,接得老長。老伴不知他要干啥,又問。亞瑟爺說,栽桿子,掛燈。老伴越發(fā)不解了,問他掛啥燈?往哪里掛燈?亞瑟爺說,往村頭上掛燈。老伴又問,往村頭上掛燈干啥?亞瑟爺沒有給她再說,低頭接他的燈桿子。

燈桿接了有七八米長,估摸著立起來夠高了,亞瑟爺這才停了手,仔細地端詳了一會兒,覺得能掛燈了。亞瑟爺一高興,就忘記了自己的年紀,想抬起來放到肩膀上,一個人扛著走。抬了幾次卻沒有抬起來,當著老伴的面,亞瑟爺就有些不好意思了,怕老伴笑話。老伴卻沒有笑話他,還主動過來幫他抬。亞瑟爺抬大頭,叫老伴抬小頭。老伴和他同歲,但顯得要比他還老,腰也佝得厲害。老伴抬著小頭,沒抬起來,亞瑟爺抬著大頭,也沒能完全抬起來,使勁抬了半天,倒把接口的地方抬歪了。

亞瑟爺有些氣惱地又在接口的地方多纏了些鐵絲。這回沒讓老伴抬,出去找了幾個老漢來抬。幾個老漢也不知道他要干啥,幫著抬起來,還沒走出大門,桿子歪扭得像長蟲一樣了。

幾個老漢這才問他要干啥,亞瑟爺說,栽桿子,掛燈。幾個老漢都笑他,這桿子咋能掛個燈?風一吹,還不歪倒了?

幾個老漢說說笑笑地走了。亞瑟爺只好把鐵絲又擰開,把幾截短棒往屋里收拾。邊收拾邊又想,找個木匠來,套上榫卯,也許能行??缮夏睦镎夷窘橙??村上本來有幾個木匠,老木匠楊三斧前年就完了,兩個年輕木匠都到外面打工去了。亞瑟爺想,兩個年輕的就是在家里也白搭,現(xiàn)在的木匠根本不會套榫卯,做家具用膠粘,蓋房子用釘子釘。楊三斧那才叫木匠,做的家具吃年成,三五十年也不走樣,蓋的房子住幾輩人都不倒塌。楊三斧還有個絕活,多歪扭的木頭,他都能想辦法給你用上,幾斧子下去,歪椽子亂棒子就直了,這才得了個三斧的外號。現(xiàn)在的人呀,不吃苦了,就學會耍心眼子了,學會吃飛食了。亞瑟爺嘆息了一聲。

亞瑟爺?shù)酱迳先?,看誰家有長桿子,問了幾家,都說沒有。也是的,村里人家要長桿子也沒用,最多有蓋房用的檁條、椽子,還是太短了。他不死心,在村子里轉悠著,看能不能找到長些的桿子,或者是掛燈的地方。這會兒,他眼睛只盯著直直的、高高的戳在地上的東西。他看到了電線桿子,十幾年前,政府就給村里送來了電。從斷山口那里,順路排進來許多電線桿子,都是水泥的,就一房子高,掛燈不合適。還有一些桿子,是木頭的,上面抹著黑瀝青,也拉著線。那些桿子沒進村,沿著麥垛山邊,從北邊過來,又向著南邊走了。聽說那是軍隊上的線路。

能做燈桿的樹木也幾乎沒有,稀稀拉拉有些桃樹、杏樹、棗樹啥的,大多是結果子的樹。這些年天旱,樹長得畏畏縮縮,果子也結不了幾個。還有幾棵柳樹,歪脖子咧嘴的,也都不是成材的樹。還在亞瑟爺當村長的時候,種過一些楊樹,鉆天楊,長得有幾房子高,可前些年鬧天牛,都死了,砍掉了。最高的算是村頭的那棵大榆樹了,樹干不太高,但很粗,兩個人都抱不過來。樹枝虬虬曲曲的,伸出老長,樹冠也很大,根都裸出來了,像老年人手上的青筋一樣,爬了有半畝地。大榆樹有些年頭了,據(jù)說是最早來村里的人種下的。

三年災荒的時候,村里人沒吃的,把大榆樹的樹葉子吃光,接著連樹皮都剝光吃了。大榆樹沒了皮,筋骨都白森森的,誰都想著它活不過來了??傻诙?,它還是長出了些葉子。過了這些年,一年比一年長得旺,還長出了苔衣樹皮。樹就是比人的命硬,樹也比人能守。

亞瑟爺想起災荒那幾年,和民國年間的大地震一樣,村子差點也完了。很多人都走了,到口外新疆,到甘肅青海逃荒去了。村子里留下不到一半人,沒人氣,沒活氣了。糧食吃完了,連草籽草根、樹葉樹皮都吃光了。誰也不知道下一頓吃點啥,誰也不知道睡下還能不能再起來。家家的煙囪都不冒煙,家家的院子里都冒死氣。村子里餓死了人,一個接著一個。

父親也是那年餓死的。父親是自己不吃了,自己絕食餓死的。

那是在災荒最嚴重的時候,村子有些人明偷暗搶的,為爭一點兒吃的,爺兒父子互相紅了眼要拼命;還有的犯了回民的禁忌,連死羊、死狗的肉都吃了。父親著急了,悄悄翻出攢了幾十年的幾塊銀元,叫亞瑟爺去買點煤油,在村里掛上個燈籠。父親說:人心里得有一盞燈。不然的話,村子要毀了,人要吃人了。

亞瑟爺沒有按照父親的意愿買來煤油,在村里掛上燈籠,而是換了點糧食回來。他覺得,父親一定是餓昏了,才讓他買啥煤油,掛啥燈。他覺得最要緊的是糧食,最緊要的是活命。他買來了糧食,把做好的飯端給父親。父親盯著他,看了一陣,一句話都沒說,一嘴都沒有吃。從那天起,他就幾乎水米不進了。

亞瑟爺一直沒有想明白父親為啥會那樣做。這些年,他一直覺得,父親是想把糧食省下來給兒孫吃。但是現(xiàn)在,亞瑟爺突然明白了父親那樣做的意思,明白了要他掛燈的意思。

父親餓死后不長時間,新糧食收了,災荒過去了。亞瑟爺一直覺得,那年災荒要是再長一些,村里人不知還要餓死多少,不知還要做出些啥事來呢。鄰近的村子果然連吃人的事都出了。好在災荒還是過去了,真主總是不絕下民的活路。

災荒過去,有些出外逃荒的,又回來了,有些就再沒有回來。村子顯得很冷清。冷清的原因不僅是村子里人口少了,更主要的是人心變冷了。人心變冷,比地震還厲害,差點把村子給毀了。

亞瑟爺當了幾十年村長,想了幾十年辦法,才把人心暖過來,村子才又像個村子了??墒沁@幾年,村子又留不住人了,人心又變了。亞瑟爺明白自己老了,也已經(jīng)不是村長,管不了事,管不住人了,但他心里著急。他覺得,自己現(xiàn)在的著急和父親當年的著急是一樣的。他也完全明白了父親那句話的意思。

亞瑟爺想,掛燈,高高地掛一盞燈。

亞瑟爺往回走的時候,看到了小學校院里的國旗,高高地飄著。他想,應該把燈掛那樣高才對。這樣一想,倒提醒了他,旗桿不就是個很好的燈桿子嗎。

他忙忙地到小學校去,正好學校下課,學生都在院子里玩,鬧嚷嚷的。亞瑟爺沒事的時候,經(jīng)常到小學校去。他不是去看孫子,他沒有孫子。他就看村上的那些娃娃,看他們上課,看他們玩。他喜歡小娃娃,那些小娃娃也都叫他爺爺、太爺?shù)模退苡H近??墒墙裉?,亞瑟爺沒管那些娃娃,徑直走到國旗桿旁邊,圍著轉了幾圈,仔細地瞅著。從下面看,旗桿很高,國旗飄得很高,簡直要到云彩里了。亞瑟爺老了,腰佝得厲害,抬頭看高處很吃力,側身偏臉才能看到頂。

一群學生看到亞瑟爺動作奇怪,跑過來幾個,也納悶地瞅著國旗,沒有看出啥來,就問亞瑟爺,爺爺,你看啥呢?亞瑟爺不回答,對著旗桿,一會兒拍拍,一會兒摸摸的。學生們不知道他在看啥,也都圍著旗桿看。其他學生看到這邊圍了人,也都跑過來,圍得學生越來越多了。

小學校的馬校長看到了,以為是國旗有啥問題,也攆過來了??纯?,國旗沒有掛反,也沒有落下半旗來。他就先向學生喊:都回教室去。學生呼啦一下都跑了。馬校長這才小心地問亞瑟爺,國旗沒啥問題吧?亞瑟爺說,沒有沒有,很好很好,接著又使勁抬頭看著上面的國旗,身子使勁往后趔,快要跌倒了。馬校長以為亞瑟爺犯啥病了,趕忙上去扶住他。亞瑟爺忽然問,這旗桿是哪里做的?馬校長不解地說,你老人家問這個干啥?亞瑟爺笑著說,你不要管我干啥,你就說這是哪里做的。馬校長說,是在縣城的電焊鋪做的,到底是哪一家,我不知道,是去年來修學校的建筑隊弄來的。亞瑟爺又問,多少錢?貴不貴?馬校長說,好像是一千塊錢左右,和國旗臺一起包的,具體數(shù)目我也忘了。要不我給你查查?亞瑟爺說,不查了,我知道個大概就行了。

亞瑟爺說著,扔下馬校長就走出學校。馬校長這才知道,國旗沒啥問題,亞瑟爺也沒啥問題。但他不明白,亞瑟爺問國旗桿干啥,難道是也想在自家院子里掛個國旗不成。

亞瑟爺回到家,高興地說,燈桿子找到了。老伴不知道他找到了個啥桿子,還沒顧上問,他就催老伴拿一千多塊錢,他要去縣城做燈桿。老伴一聽他又要拿錢,又要上縣城的,這才來了氣,問他,你做的啥燈桿子?給誰做的燈桿子?你說清楚。亞瑟爺說,你不要問,給你說了你也不懂,做好了,你就知道了。老伴知道他的犟脾氣,沒辦法,只好給他錢。

亞瑟爺拿上錢,就出門了。村里不通班車,也不通公交車,只有在逢集的時候,有蹦蹦車拉人去趕集。今天不逢集,他在村頭上等了大半天,也沒有等到去縣城的蹦蹦車。亞瑟爺掰指頭算了,第二天就逢集,可他不想等了,想到公路上去搭車。公路在麥垛山西面的川道里,出斷山口十幾里就到了。亞瑟爺覺得十幾里地不算遠,年輕的時候,他經(jīng)常走,一天走幾個來回都行。他就只身往公路上走,還沒走出斷山口,就累得不行了,想折回去,又有些心不甘,還怕老伴笑話,就硬挺著往前走。

亞瑟爺走一截,歇緩一陣,中午過了,才走到公路上。搭上班車到縣城,已經(jīng)下午了。

一下車,亞瑟爺趕忙去找馬武的電焊鋪。亞瑟爺從家里出來的時候,就想好了要到馬武的電焊鋪。馬武是村上的人,參軍當了工程兵,學會了電焊手藝,從軍隊上復員回來,到縣城開了家電焊鋪。亞瑟爺三年前去過一次,買了個鐵皮烤箱爐。那時候,馬武的電焊鋪剛開起來,亞瑟爺是想照顧他的生意。雖然他心里不情愿村里的人搬出來,但搬出來的人,他又都希望他們能過好。

亞瑟爺記得馬武的電焊鋪在城南的一個小巷子,店名就叫馬武電焊鋪。但兩三年沒來縣城,縣城腫大了許多,樓高了,街巷也多了,亞瑟爺一時辨不清路了。邊問邊找,好半天才找到電焊巷。一道巷子里全是電焊鋪,滿巷子刺耳的切割鐵皮聲,刺眼的焊槍的火花,刺鼻的油漆味道。亞瑟爺耳朵背了,眼睛花了,鼻子也不通了,但還是感覺不舒服。巷道也很逼仄,很臟亂,到處擺著焊好的鐵門鐵窗、鐵皮烤箱爐,地上亂放著鋼管、角鐵、鐵皮、鐵條。一些衣著幾乎辨不清顏色,面容幾乎辨不清顏色的人忙碌著,看著都是從農村出來的。亞瑟爺想,這些人出來掙幾個錢,也是不易。

馬武電焊鋪果然還在老地方,只是牌子換大了些,跨了三間店面。亞瑟爺走到店門口,看到四個穿著同樣迷彩軍服的忙著焊東西。三年前,亞瑟爺來的時候,馬武還是一間店面,一個人?,F(xiàn)在是三間店面,四個人了,看來他的生意是做大了。亞瑟爺從心里替馬武高興,但他看不出他們哪個是馬武。幾個人都戴著墨鏡,拿著焊槍,提著遮光鏡,臉上都黑乎乎的,根本看不清。

亞瑟爺問了一聲,馬武在嗎?電焊機的聲音太大,幾個人好像是沒聽見,還在各忙各的,頭都沒往這邊轉一下。亞瑟爺只能站著。過了一會兒,其中的一個忽然停了手里的活計,摘下墨鏡,向亞瑟爺走過來。亞瑟爺這才看清,就是馬武。

馬武大聲喊著說,是亞瑟爺呀,你老咋過來了。

亞瑟爺說,找你焊個東西。

馬武聽不清亞瑟爺?shù)脑?,就拉著亞瑟爺進到一間堆放材料的店里。關上了門,外面的聲音一下子小了。馬武還是喊著說,亞瑟爺,你好著嗎?今天過來要做個啥?亞瑟爺笑著說,你會焊國旗桿子嗎?馬武問,你要焊國旗桿子干啥?村上的學校用嗎?亞瑟爺說,不是。掛燈。

馬武又問了好一陣,才明白亞瑟爺是要怎樣的一個燈桿。馬武說,能做好,沒問題,又問亞瑟爺啥時候要。亞瑟爺說,今天就要。馬武笑著說,今天不行,連夜趕著做,明天中午才能做好。亞瑟爺說,那就連夜趕著做。

馬武看到亞瑟爺要的急,就出去喊幾個學徒停下手中的活計,先趕著找鋼管,備燈桿的料。亞瑟爺在一邊看著。

秋后的日子短,說著天就快黑了。城里天黑的不明顯,亞瑟爺沒感覺到。馬武感覺到了,問亞瑟爺,天黑了,你老咋回去?亞瑟爺一看,天真的黑了,燈都亮起來了,就說,怕是回不去了,等明天燈桿子做好,一起拉回去。馬武又問他住哪里。亞瑟爺說,住啥,你們要是晚上加班做,我就看著。馬武說,那就先吃飯,吃了加班。

幾個人在附近的一個清真飯館吃了點面,回到電焊鋪繼續(xù)加班。馬武要給亞瑟爺?shù)怯泜€旅社,讓他休息,亞瑟爺不去。馬武邊干活,亞瑟爺邊和他說話。

亞瑟爺問,鋪子開的咋樣?馬武說,好著呢,比種地打工都強。亞瑟爺又問,沒想著回去嗎?馬武說,回去能干啥?那幾畝薄地,能有個啥收成?鋪子開大些,掙得再多些,就在縣城買一套房子。亞瑟爺說,城里也沒個啥好的,白天不像白天,晚上不像晚上的。住在樓房里,懸在半空中,不夠天,不著地的。房子里都是暖氣,沒個冬,沒個夏的。馬武沒有反駁,就笑了一下。亞瑟爺也不好再勸了,嘆了口氣說,人都走了,村子都沒人氣了。

第二天一早,燈桿子焊成了。馬武說,還要安裝零件,還要噴漆。讓亞瑟爺先轉街去,中午就好了。亞瑟爺就到集市上轉了轉,找到了村里來的蹦蹦車,說好了回去的時候要拉上燈桿子。

等到中午,馬武果然把燈桿子做好了。不僅焊好了桿子,還做了個活動燈架,能升降。馬武說,燈泡壞了,要換,桿子不好爬上去,把燈架降下來就行了。馬武在燈桿里面穿好了電線,馬武說,線接在外面不安全。馬武還在燈桿上接上了開關,馬武說,燈不能白天晚上都開著,得有個開關。馬武想的很周到。

沒想到的是,燈桿子太長了,村里來的蹦蹦車沒辦法拉。馬武又幫亞瑟爺找了個平板車,拉椽子、檁條的那種。

亞瑟爺就坐著平板車,拉著燈桿子一起回村了。指揮著平板車,把燈桿子卸在村子中間的一塊空地上。地點是前天就選好了,在清真寺和小學校之間,地勢也高,最適合栽燈桿掛燈。

燈桿子剛卸下來,就有幾個老年人過來了。都笑著說,這才像個燈桿子。可這么重的燈桿子,咋能立起來呢,村里的年輕人都不在,就剩些老年人,剩下女人娃娃。亞瑟爺想想也是,但嘴上說,一村子的人,不信連個燈桿子都立不起來。他讓幾個老人分頭去喊村里的人。

一會兒,全村的人幾乎都來了,連小學校的馬校長也領著兩個老師,幾個大些的學生來了。村里人好長時間都沒有這樣聚齊過。人們議論著、談笑著,也在出主意,想辦法。亞瑟爺很高興,燈還沒掛起來,單是這份熱鬧,就讓他高興。

老伴也來了,嗔怪他不說清就走了,出門兩天才回家。他也只呵呵一笑,說,趕緊把鐵鍬拿來,我挖坑子。

老伴拿來了鐵鍬,其他人也都主動拿來長棍子、短棒子、轆轤、繩子之類的。雖然是些老人、女人、娃娃,人多了,辦法還是多,力量還是大??幼油诤昧耍A轤吊、繩子拉、肩扛手抬的,燈桿子還是給立起來了。又抱來了石頭、瓦塊的,把坑子填得牢牢靠靠的,上面又堆了些大塊的石頭。

燈桿子立起來了,很直,很高,與旁邊的小學校的國旗,清真寺頂上的月牙,幾乎一樣高。亞瑟爺看著心里滿意,一村人也興奮地說笑著。

小學校的馬校長接好了電線,亞瑟爺按下開關,燈亮了。天還沒完全黑,燈光不強。但亞瑟爺想,到晚上,一定會很亮的,能把整個村子都照亮,在很遠的地方,在麥垛山的那邊,都能看見亮光。

村里人都議論,幾個老年人說,這下好了,早晚上清真寺做禮拜,能看清路了;女人娃娃們說,這下,晚上出來,就不害怕了;還有的說,有這燈照著,賊娃子都不敢來村里偷東西了。

亞瑟爺又想起父親的話:人心里得有一盞燈。但他沒有說破。

責任編輯 趙宏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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